雲雀山莊:飢寒起盜心

有人看電影,首重氣勢,能夠首尾呼應,串成章法,就有劇力萬鈞。但是我看電影,卻常被細節被分了心,一小段快速掠過的影像,一句看似不經意的對白,一個微不足道的小人物,卻常讓我留連難忘,反覆低吟。

 

很多電影強調美食的誘惑魅力,色香味俱全的場景讓人看了好生豔羨,但是《雲雀山莊的情人》卻用食物來刻畫人性的醜陋。

 

關鍵在於流亡,關鍵在於飢餓。

 

《雲雀山莊的情人》描寫亞美尼亞的婦孺在男人慘遭土耳其軍官殺戮後,流放邊境,在押解遣送的過程中,婦孺不得交談,更不得唱歌,只能默默往前行,沿途沒有食物,亦沒有飲水,生者自生,死者自滅,反正都是一群政治不正確的人犯,無需憐惜。

 

最悲慘的際遇則是她們白天是人犯,晚上卻成了軍人洩欲的管道,有人是被強拉進了軍人篷帳,有人則是自知沒有好下場,橫豎要遭辱,何不來談交換條件?於是用身體來交換口糧,苟且偷生,就成了《雲雀山莊的情人》最悲涼的生命哀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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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雀山莊的情人》的女主角帕姿.薇閣(Paz Vega)飾演的努立克原本是富家千金,大難來臨也不得不收拾起嬌奢身段,在生死邊緣找尋生機,家族後代有人叫她姑姑,有人叫她阿姨,不論輩份有何差異,年紀和體力稍長的她都得擔起照顧家族香火的重責,聽著家人聲聲餓的呢喃,看到族人匆匆忙從土耳其軍人的營帳中夾帶出口糧,餵食家人的場景,她清楚知道自己能做的選擇不多,要活下去,就得放棄尊嚴與身段。

 

不獻身,遲早會被凌辱,與其被辱,不如善用自己的資本來創造家人福利,於是努力克挑揀了一位至少還懂得憐惜她的土耳其軍人Ferzan,然後,也果真帶出了口糧,讓家族小孩得能在晨曦時刻得能狼吞虎嚥。看到這般場景,我不禁就想起了「木馬屠城記」,伊里亞得史詩以相當長的篇幅刻畫了特洛伊與希臘聯軍的英雄對陣事功,不論勝負贏輸,即使戰敗身亡的男兒也都得到了英雄好漢的美名,但是戰事結束後,才是妻孥受難的開始,「特洛伊女人」的踉蹌身影與淒厲哀告難以登上史詩典籍,也沒有喚醒好戰男人的同情,卻在人間的每一場戰役中重複上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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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樣地,在《911事件簿(11’09”01 – September 11)》中,波士尼亞導演Danis Tanovic用了一場非常肅穆的抗議遊行,呈現出男兒沙場死,獨留女性承擔生活煎熬的控訴,死亡,往往是雙手一攤,啥事也管不了,也不想管了,剩下的苦難,全由倖存的女人獨自承受。

 

不過,努力克要面對的不只是家人的仳離,最不堪的還有質疑與不諒解。

 

做了土耳其軍人的情婦,努力克每回走出營帳時,都能挾帶出口糧,餵食家人,雖然量不多,卻足以暫時充飢,久而久之,一切就視做理所當然,她只要步出營帳,家人就會蜂擁而上搶糧食,一不滿足就打她罵她,懷疑她私藏口糧。

 

一無所有,大家就共患難吧,略有所得時,努力克也不曾藏私,更何況那是她出賣自己靈魂與肉身的交易所得,怎麼會因為不夠溫飽,就開始懷疑她藏私呢?每一記打在她身上的肉拳,每一聲斥罵她的喊叫,對努力克而言,不僅是莫大的羞辱,更讓她的犧牲,儼然成了莫大笑話。

 

飢餓不但蒙蔽了人們的眼睛,也玷污了人們的心靈,沒有那樣餓過,也許永遠難以體會飢餓如何扭曲人性,《雲雀山莊的情人》這場搶糧戲不到三十秒,卻是全片最讓我難以忘懷的生命痛擊。

微光城市:復古的科幻

科幻電影通常暗含有政治批判企圖,改編自美國女作家珍妮.杜普洛(Jeanne Duprau)2003年奇幻小說的《黑暗之光首部曲微光城市(City of Ember)》同樣遵循著科幻前輩小說家的規則,用青年的熱情與銳敏挑戰腐敗的威權,在危機中見証俗世的墮落與盲點。

故事發生在人類文明末日前夕,良心科學家打造了一座微光城市,要把僅存的人類困居地下,在那個看不見太陽與月光,全靠電力能源維生的地底城市中,世人斷絕了塵世接觸的管道,忘記了全人造孽的禍害,與歷史的斷裂自然導致無知,但卻是唯一有效的保護之道,科學家理直氣壯地說:「這是為了全人類好(fOR THE GOOD OF MANKIND)。」

光是這個故事前提,電影(或小說)的政治意圖其實就已經昭然若揭,不管人類文明毀滅的前提是貪婪或無知,科學家能夠提出的解決方案竟然是逃避與隔離,用更大的無知來等待文明的轉機與生機,這種父權主導機制,不正是人類歷史上諸多悲劇的源頭之一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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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次,科學家把微光城市的秘密與解決方案鎖定在一個小盒子中,交給微光城市的市長傳承,科學家設定在二百年之後才解開密碼鎖,讓微光城市的人們得能離開城市,重返地表。因此,市長成為先知,成為掌握人類命運的解謎者,一旦市長遭逢意外,解開命運謎團的鑰匙就此失傳,攸關人類命運的盒子就被無知的後人丟進倉庫中隨意棄置了。先知因為得窺天意,所以擁握權柄,也正因為權力的滋味太過迷人,自視高人一等的市長也就捨不得分享知識或權力,文明的斷裂與失傳其實也與這種威權獨夫壟斷一切資訊和資源的心態密不可分。

「微光城市」的故事雛型像極了「諾亞方舟」,以前,避難的人民上了船,如今,避難的人們則是下了地底,方舟上的人等待洪水退去就可以重返地表,微光城市中的人則是因為被二百年的時光磨蝕了知性與感性,再加上資訊殘缺,歷史中斷,早已不知什麼是光明的希望,渾渾噩噩的生命虛耗,成為他們日復一日的生命輪迴。而且絕對的權力,就帶來絕對的腐化,微光城市的市長只要套用傳統儀式,就可以愚弄人民(例如以傳播宗教福音般的歌唱節來洗腦),自己則是充份利用只有市長才能知曉的資訊管道,享受著物欲人生,特別是當他針對城市的能源危機,喊出了避重就輕的狡辯口號:「答案當然重要,更重要的是我們需要解決問題的方法。」簡直就是當代政客習慣以看似「務實」口號,迴避責任的現實翻版,漂亮的口號,愚弄了人民,累積了自己的政治資本,微光城市並沒有厚植人類的希望,而是一再重演人類過去毀滅腐壞的歷史。

「微光城市」其實也反應了人類的能源危機,整座城市全靠巨大的發電機來發電,二百年的時過去,再先進的科技也已老化,開始會斷電停電,偏偏城市的愚民們卻相信打造城市的建築師終必會回來解決問題,用建築師來隱寓造物主和救世主的神話,當然是一則委婉卻犀利的政治批判,而迫在眉睫的能源危機卻也使得年輕人急著找尋出路,電影因此透過哈洛與莉娜這兩位已經年滿二十歲,開始得能進入職場,接觸政府資訊的青年來揭露城市的疑謎,熱情與好奇,讓他們從傳說與現象的對照下完成拼圖,不知不覺中完成了「青年創造時代」的隱性革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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刻意復古是《微光城市》特別選擇的美學姿態,暈黃色澤創造了溫暖的光明世界,但也因為太過刻意導致全片罅漏橫生,吹毛求疵的人難免要問城市全靠電力燈泡提供光源,那麼燈泡會不會壞?要不要換?有沒有生產工廠?同樣地,莉娜的爸爸還曾有過電話答錄機,何以到了莉娜年代,科技已經退化到電話不存,得靠飛毛腿扮演傳話信差的角色呢?更不用說在那個電力時代,先知卓見的科學家竟然不能構想出更好的儲藏或傳送歷史的方式,先是拒絕了電腦(浮濫的知識就是禍害的源頭嗎?),再用一把鑰匙分成兩半,合體才能開啟的古老模式,創造有如尋寶遊戲的解謎樂趣,然後再以迪士尼樂園般的玩具遊艇做為逃離城市的交通工具(而且是靠腳力踩踏前進),更是保守又復古的能源危機應變學了。

復古固然是《黑暗之光首部曲微光城市》趣味所在,但也是其罩門所在,科幻電影沒有未來的新奇召喚,只有古典的迷戀,卻未能帶動更多的新奇想像,就難免給人招式用老的歎息了。

 

雲雀山莊:愛情與溫柔

世間男女相信生命無常,但是以山為盟,以海為誓,就可以讓原本幻化無常的愛情得到更久長的背書,殊不知即使山盟海誓也禁不起現實的考驗,反而會凋零得更加無情與快速。

 

《雲雀山莊的情人》女主角帕姿.薇閣(Paz Vega)飾演的努力克在片中有過兩段碎心的感情,卻也清楚讓人看見多情與無情的分野只在微薄的一線之間。

 

首先,努力克愛上了一位她不該愛的男人;其次,努力克遇到了一位她不愛,對方卻深愛她的男人。兩個男人,兩段情緣,該與不該,愛與不愛,沒有標準答案的愛情際遇,一度讓身處亂世的努力克徬徨失意,最後卻也讓她對於撲朔迷離的愛情面貌,有了錐心刺骨的深層體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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努力克的第一段愛情是她嚮往的激情,問題不在於感情的濃度,而在於對方的身份。努力克是亞美尼亞人,她愛上的Egon(由Alessandro Preziosi飾演)卻是土耳其軍官,不同種,也不同文,身份位階更不同,最重要的關鍵在於土耳其人是統治階級,操握有亞美尼亞人的生死幸福大權,站在替家族買保單的考量上,努力克的愛情與婚姻或許是一椿預先購買生死保險的投資,但是電影中人,沒有人做過這麼現實的考量與打算,愛情就是愛情,努力克的愛情只是一場異族之戀。

 

問題在於她們的愛情,發生在風雨飄搖的動亂前夕,Egon知道亞美尼亞人大難臨頭,政治現實必將導致大屠殺,為了維護自己的愛情,他安排了私奔,因為既然勢不可逆,保全愛人性命,其實是保全愛情的唯一方式。

 

但是私奔圖謀遭人舉發,長官怒不可遏,認為前程似錦的Egon被愛情迷昏了頭,既洩露了軍機,也給了政敵攻擊口實,強迫Egon在愛情與前程中做出選擇。

 

選擇了愛情,Egon的軍職勢必不保,即使私奔,也必定成為逃兵罪人,即使得能與愛人亡命天涯,也註定前程坎坷;犧牲愛情,頂多只是辜負一個女人而已,如今享有的一切得能繼續保全,Egon的天人交戰為期不長,卻讓人格與愛情在命運的淬煉考驗下逐一現形。

 

努力克願意為愛情放下一切,但是月移花影動,不見君來,她相信愛情,卻愛錯了人。懦弱的愛人,另有盤算的愛人,讓愛情在現實考驗下快速質變,愛非所愛的悲劇,努立克並不是第一位受害者,只是剛巧出現在歷史動亂的風波之中,愛情的脆弱格外讓人歎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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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努力克隨著亞美尼亞人流放邊境,不給口糧,不給飲水,熬不過去的人逐一凋零,倖存的人就得出賣尊嚴與肉體換取活命的生機,努力克因而選擇了德國影星Moritz Bleibtreu飾演的Ferzan,美麗的努力克確實讓Ferzan動心,但是Ferzan要的是愛情,不是交易,更非強佔,努力克不會相信土耳其人有真心真情,可是有人願意善待,她寧願把自己的身體獻給一位至少懂得珍惜的人,也不要淪為任人踐踏蹂躪的獵物。

 

亂世中還渴望愛情,其實是太過奢侈的夢想,唐朝女詩人魚玄機的名言:「千金寶易得,難得有情郎。」固然是撫慰天下癡情女的愛情憧憬,但是努立克卻別有體會,她只要跟著Ferzan,衣食無慮,甚至會比其他的族人更有安全保障,但是「我只能給你溫柔,不能給你愛情。」她只能這樣對著Ferzan說,憐憫的愛情不叫愛情,強迫去愛,非發自內心的愛情也不叫愛情,被愛情騙過一次的她,不想再被愛情戲弄一次,所以對著真心對待她的男人,努力克說出最真心,也最讓情人痛心的話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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戀愛,是世界男女的真情流露,容不下渣滓,也不許欺騙,努力克愛上不該愛,也不值得愛的男人,因而被愛情噬咬成傷;努力克遇上愛她的男人,卻勉強不了愛情,只能揭發愛情的真相。真相肯定讓人心痛,真話也絕不甜美,痛歸痛,卻另有人性的高度與光彩,生命可以苟且,可以高貴,全看當事人如何選擇了。

 

《雲雀山莊的情人》的民族與家族血淚,全都聚焦在努力克一人身上,原本只是沈重的悲情控訴,卻因為努立克的一番「溫柔不是愛情,愛情無法勉強」的真情告別,猛然改變了「時窮節乃見」的士大夫論述,卻另有卑微小女子的尊嚴與堅持,展現了完全不同的高度與力度,會說故事的說書人都應該體會這劑微妙的化學處方。

雲雀山莊:血淚與悲情

血腥的歷史,不會被世人忘記,只是以不同的方式來記憶或呈現。

 

看過加拿大導演艾騰.伊格言(Atom Egoyan)執導的《A級控訴(Ararat)》,大概對於1915424起發生的亞美尼亞大屠殺事件有了基礎的認知,如果再對照義大利導演塔維安尼兄弟(Paolo Vittorio Taviani)執導的《雲雀山莊的情人(The Lark Farm /La masseria delle allodole/ El Destino de Nunik)》,就可以得到更清晰的歷史的拼圖意像了。

 

艾騰.伊格言本身是亞美尼亞人(Armenia),對待先人的斑斑血淚,他在《A級控訴》中透過記憶、控訴、誤解或再詮釋的多元觀點,一方面散佈歷史資訊,另一方面則是在歷史和藝術的心理邏輯上探究真相的可能質變,主觀與客觀並陳,完成了亞美尼亞子孫和世界公民的雙重責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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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對之下,塔維安尼兄弟少了亞美尼亞血統的羈絆,雲雀山莊的情人》就直接呈現了大屠殺前後的風雲景況,淒厲與悲壯更勝《A級控訴》,但在回味咀嚼的藝術層級上,則略遜一籌。

 

雲雀山莊的情人》選擇了亞美尼亞富裕的阿瓦奇安家族做敘事主線,先是老爺爺預見了血腥大屠殺而驚懼辭世,繼而展現了富商利用喪禮,展現他們結交政商強權的人脈實力,亞美尼亞做為土耳其境內的少數民族,即使創造了經濟優勢,面對握有軍政大權的土耳其軍人,也都得小心翼翼地討其歡心,以求自家平安。偏偏歷史巨浪襲捲而來時,不分貧富貴賤,全數都會捲入風浪中,試圖苟免,卻未能倖免,就成為雲雀山莊的情人》最鮮紅的一抹血色印記。

 

一次世界大戰初期,亞美尼亞人試圖與俄國結盟,脫離鄂圖曼土其耳帝國掌控的歷史背景,是造成亞美尼亞大屠殺的成因,雖然土耳其政府至今都還否認曾經下令執行這種滅族行為,但是太多的歷史圖像、血淚吶喊與文字控訴,讓這場種族滅絕行動成為官方死不認賬,人民卻言之鑿鑿的歷史公案,《雲雀山莊的情人》不想再像《A級控訴》那般欲言又止,而是直接還原了「男人殺無赦,女人全數流放,自生自滅」的歷史場景,沒有迂迴,不再欲言又止,悲情潮水就這樣直接撲向觀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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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浪潮總是撲天蓋地地吞噬了所有男女,戲劇世界卻往往只能取其一朵浪花來做聚焦顯影,改編自Antonia Arslan小說的《雲雀山莊的情人》,就以帕姿.薇閣(Paz Vega)飾演的努立克(Nunik)做中心軸線,她原本只是活在浪漫愛情憧憬中的嬌嬌女,先是潮水打熄了她的情火,又吞噬了她的家族,土耳其軍人殺進雲雀山莊,見男人就殺就砍的屠殺場景固然殘暴,但是軍官一刀斬下了大哥的首級,還把他的首級直接丟給飾演大嫂的艾絲妮.韓嘉(Arsinee Khanjian)的那一幕,以及奉命見到男人就要殺的土耳其軍人,即使在押解途中才接生了一位男嬰,也要求母親自己動手,逼得她們只能以背悶死男嬰的場景,都是讓人髮指心悸的生命殞落場景。

 

前一刻才矢言要帶領族人共度劫難的男人,如今卻只剩血淋淋的一顆首級躺在懷中,大嫂怎能不崩潰?懷胎十月才誕生的新生命,還來不及呼吸,就得告別,而且還是由母親自己殺生,諸如此類的生命無情,已經超越了世人得能想見的生命衝激經驗了……無能抗拒災難,只能承接與成長,少不更事的嬌嬌女就此得擔起家族領航員的重責,先是在草原收屍,又得在顛沛流離的流放旅程中保全家族血脈,努立克的生命轉折其實與《亂世佳人(Gone With The Wind)》中的郝思嘉(Scarlett O’hara)非常近似,差別只在於郝思嘉還有機會在度盡劫波後說出一句:「明天又是個新的開始。」努立克卻只能把自己交付給命運的巨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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塔維安尼兄弟比較擅長通俗劇的煽情處理,在俗世的浪花中看見人生的悲歡離合一直是他們作品的特質,《雲雀山莊的情人》的格局因而也就困在這款層次之中,《A級控訴》中以亞美尼亞人的精神象徵亞拉臘山(Ararat)做為劇情和海報的主要論述,拉出了開闊的歷史與現況的對照空間,塔維安尼兄弟則是直接把雲雀山莊就搭建在一座貌似亞拉臘山的小丘之下,環境與家族的依存關係,就在地理與人文的連結下直接畫出了等號,血光重現,歎息湧生,沈重上心頭,卻未能有更多的生命啟示,使得雲雀山莊的情人》只能算是一堂沈重的歷史課了。

亂青春:冰淇淋的滋味

 

人生總是重覆做著自己喜歡或熟悉的事,有時是刻意,有時卻是不自覺的行為,在刻意與不自覺之間,人心迷戀或掙扎的事物往往就很難遁形了。

 

李啟源導演的《亂青春》中用了一家冰淇淋店的場景,訴說了中年男子的混亂心情。

 

首先是廖千慧飾演的阿咪與她的父親一起來到冰淇淋店吃冰淇淋,原本是父女相聚的幸福時光,吃著吃著,老爸卻落下了眼淚。

 

為什麼?太幸福了?還是太難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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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啟源沒有花太多的篇幅介紹這對父女關係(其實,我想李啟源也是不太想錯焦),就只在吃冰的場景上,偶而穿插了一位年輕男子曾經頭綁絲巾,丟著汽油瓶的抗爭往事。曾經年輕,曾經熱血,如今胖肥臃腫了,一切變得保守退化,是否就此想起前塵往事,因而落淚?

 

還是面對依順可人的女兒,想起自己連老爸都做不好的失職人生,有些慚愧,有些惶恐,看著女兒甜在嘴裡和心上的幸福滋味,不禁百感交集。是的,女兒已經婷婷玉立,但是女兒的母親呢?愛情是逝去了?是斑駁了?還是碎裂了呢?

 

看在眼裡的是涕泗縱橫的中年人,混在嘴裡的是淚水與甜冰的雜揉,觀眾因而有了隨意連結與推論的空間,故意模糊的影像敘事確實提供了自由解讀的各種可能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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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觀眾還多了一條線索。阿咪的老爸,不就是電影開場時那位開著汽車,載著漂亮Angel(姚安琪飾演),問她想去那裡的中年人呢?

 

貪慕少艾,當然是人性的一個面向,中年人與少女的勾搭遇合,多了一絲情色誘惑與交易的解讀,老爸與Angel的關係要到電影後半段才有了答案。

 

那是半夜時分,早已沈睡的老爸被手機鈴聲吵醒了,那是Angel打來的。Angel要找這位中年人出來吃冰淇淋,「你答應過我,隨時都可以找你出來吃冰淇淋的…」Angel的聲音有些哀苦啜泣,中年人似乎也被嚇醒了,「現在是半夜呢!」

 

「今天是我的生日…」Angel祭出的理由讓男人很難拒絕,多年前,他在追求或者誘惑Angel時,是不是順口說出過這樣的承諾?是不是也曾帶Angel去吃他最愛吃的冰淇淋?還做出只要打電話給我,隨時奉陪的承諾呢?Angel當時或許一笑置之,多年後再回頭索兌時,承諾是否跳票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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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斜靠著床沿,他的身旁還有個女人,是妻子?是情人?突然之間,他就陷入三人行的攤牌時光,面對耳機傳來的情債,他只能尷尬地瞄了一眼枕邊人,然後輕輕唱了首「生日快樂」歌,就權宜當做是忘記女兒生日的失職老爸唱給寂寞女兒的生日禮物吧(別忘了Angel和阿咪是好朋友,而且正在打烊的冰淇淋店外頭陪伴著失意的Angel呢,如果她知道老爸也曾迷戀或者誘惑過Angel,那又是另外一則故事了……)。

 

愛吃冰淇淋的男人,曾經用冰淇淋灑下愛情的羅網,也曾經用冰淇淋撫慰了失落的親情,同樣一款冰淇淋記錄了這位男子不同時光,面對不同人物的心情與嘴臉,李啟源的冰淇淋論述留下了極大的想像空間,任由觀眾來填充了。

亂青春:顛覆時空邏輯

在我心中,台灣導演李啟源是一位努力開創新語言的先行者,劇情雕琢不是他最關切的創作元素,風格美學的可能性才是他要極力探索的先猷。

 

2006年,我們在《巧克力重擊》中看到他發掘新題材的功力,台灣街舞青年的肢體奇觀,配合音樂律動,呈現了台灣電影少見的青春動能與視野;2009年的《亂青春》就如電影的英文片名《Beautiful Crazy》一樣,既美麗,又瘋狂,同時也讓你經歷了一場奇幻的觀影之旅。

 

看不懂,可能是多數人初遇《亂青春》的直接感受,但是多細品咀嚼兩回,卻也自然會有「別有幽愁暗恨生」的滋味上心頭,「若有所悟,卻又難以名狀」,因而形成了觀眾與《亂青春》的對話實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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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啟源是電影教授,主授的課程就是電影創作,課堂上對於電影導演的ABC傳授甚多,但是輪到自己創作時,擺脫ABC的固定框架,尋找其他的可能組合,不論是CBA或者BAC,都是他念茲在茲的事物,《亂青春》的「亂」,因而顯現在敘事語上的邏輯跳躍,也成就了他記錄青春本質的詩人心境。

 

李啟源在《亂青春》的官網上強調:「這是一部關於時間、記憶與愛的電影。」時間有其章法,但是記憶卻是隨意又唯心,用來捕捉愛情的撲朔迷離時,就有了縱情自如的跳躍空間,李啟源既要顛覆時間邏輯的排列順序,又要讓當事人的敘事觀點得能先後並陳,他就像一位大廚一樣,既有花色繁多的精挑食材,又有細緻的刀法切工,再搭配搖幌自在的大火炒煮,確實端出了一盤滋味新穎的小炒,替台灣電影的藝術氛圍,留下一抹精彩的微笑。

 

《亂青春》最突出的魅力在於視覺,在於用視覺來呈現青春的韻味。

 

李啟源的第一個選擇是非常傳統的意象排比:短裙女郎既是青春的符號,同時也書寫著青春的驕傲;向日葵花田既象徵豐潤的燦爛人生,同時也有著令人目眩的野生力量。短裙女郎行走在向日葵花田的影像,還需要任何言語註解嗎?至於用高雄中都窯場的陰暗、空曠與斑駁來呼應少女的秘密基地,讓光影、假髮來凸顯青春叛逃的決志…都是淺顯明白,又有精準內含的符號運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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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來則是多元觀點的不規則排列。

 

事件發生必定有始有末,有順序因果,但在憶述事件時,則難免帶著個人主觀的取捨,不盡然偏頗,卻必定不夠周全,例如一位女郎在街頭玩著跳舞機,從她的觀點來看,那是汗心與心跳的記憶,但是她的舞姿與活力,同樣吸引了對街無聊青年的關注,就在還不確知他們之間能不能來電時,一輛轎車駛來停在女郎身旁,遮住了男孩的視野,車子只暫停片刻,迅速駛離,但是男孩已經望不見女孩的身影,從這個觀點來看,那是未完成的青春戀歌;不過,李啟源卻又把鏡頭轉向那輛車子的車廂內,那是一位中年男子面對青春少女的挑情誘惑,只不過,從少女的背影窗景中,觀眾同樣看見了那位被車子擋住視線,正急著挪移頭身,尋找少女倩影的少男心情。

 

是的,同一個場景,不同的組合,不同的故事正在各自發生,《亂青春》做了各自表述,讓人生的對應關係,起了迷離對話的效果,這些人物如果彼此沒有關連,也只是人生一閃而逝的即時街景而已,但是觀眾清楚知道此刻的他們或許陌生而遙遠,但是命運卻一定會將他們串連一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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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樣地,女友過生日,男友卻遲到了,只剩密友相伴,然後密友的手機響起,卻是女友的男友打來相約的電話,理應忠誠的愛情與友情,頓時在心動的誘惑下起了質變,探索的,接納的,窺探的三種視野,三種心態,先如一陣迷霧襲來,卻在多一點前因,多一點後緒的演變中,讓觀眾看見了背叛的忐忑與背棄的怒潮,亂的是眼前浮動的風景與情緒,冰雪明白的卻是內心再也無法彌補與挽回的歎息…

 

《亂青春》的敘事亂法確實蠱惑了觀眾的視訊,但是組合而出的情境卻另有詩韻。詩不只是文字意象的重新排列組合遊戲,詩的意境是一種空靈,難以表述,卻能夠觸動人心的特殊波長,懂了,你就窩心,不懂,你就如墜霧中,怎一個霧字了得…

夏日時光:多情與無情

人們害怕孤獨,於是急著去追尋熱鬧,但是熱鬧之後的冷清卻更噬人。

 

法國導演阿薩亞斯(Olivier Assayas)執導的《夏日時光(L’Heure d’été)》對於熱鬧和冷清的對比,透過一只電話,達到最強力的震撼。

 

那只電話是可以安裝三隻分機的新式電話,是海倫老奶奶的二子一女聯給送她的生日禮物,他們平常散居天涯,但是母親生日卻一定會趕回老家替老媽祝壽,有山有水有森林的奶奶莊園,就成了孫子輩嬉遊玩樂的快樂假期。

 

有的老人家禁不得吵,有的老人家卻是一日不能不見孫,海倫老奶奶對子孫的感情比較持中,不會刻意保持距離,做一位怪老子,也不會終日嘮嘮叨叨,嫌東怨西,她珍惜子孫滿堂的難得機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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代溝是一條無形的線,老人家的心情與戀眷,子女或多或少能夠明白,卻無法分擔與分享,注視與聆聽大概是最好的姿態了。至於老媽要過生日,送什麼禮物最好呢?有的子女會設身處地替老媽著想,但是更多的子女卻是從自己最熟悉的生活方式來發想,你可以挑剔說那是子女不夠用心,就近取材,但是子女畢竟想過,不論禮物合不合用,孝心情意卻也有一定的份量。

 

一切全看你用什麼態度來理解,來接受。

 

海倫老奶奶打開禮物時,叫了起來:「我不要。」這句不要,不是真的不要,而是不曉得該怎麼辦。

 

那是一只可以安裝多組分機的電話,「即使你在花園忙,也不怕接不到電話了。」莊園很大,不是距離太遠,什麼都沒聽見,就是心有餘,力不足,聽到聲聲催人的電話響,上了年紀的人,難免心急,難免就會腳步踉蹌…多裝幾組分機,樓上樓下,或者室內室外,都可以有分機伺候,就不怕漏接電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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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啊,年輕子女各有天地,不能教順膝下,打個電話問安是最基本的動作,讓老媽很容易就接到電話,確是子女孝心,也讓子女安心。

 

不過,海倫奶奶不想要這份禮物的原因卻也很單純,「我不會裝啦。」科技,也是人生代溝的重要關卡,年輕人玩電腦玩手機,多麼輕鬆自在,多數的老人家面對陌生的新科技卻是笨手笨腳,不小心按錯了鍵,所有的設定就全毀了,不然就是剎那就忘記了如何操作…原本一片好意,卻因為忽略了代溝元素,反而加深了長輩的挫折與失落。

 

生日派對之後沒多時,海倫奶奶就過世了,子女再回老家時就是要替她辦喪事了,兒子走到窗邊才發覺那只電話還裝在盒子裡,上頭貼了張便條紙:「打電話教兒子來裝。」

 

是啊,孝心禮物不是送了就算了,還要安裝,還要教會老媽使用,不是禮物一送就沒事了,老媽不會用,或者用不著,那份禮不是白送了嗎?那份孝心不就落空了嗎?只顧喳呼熱鬧,卻全然不理後繼妥善,算不算是半調子呢?

 

人生的無情現實,在阿薩亞斯輕描淡寫地這款點提下,就達到了發人深省的效果,指控或批判,往往不需要大聲疾呼,直指要害,絕對比聲嘶力竭來得有效。

 

電影開場的老奶奶生日派對其實是匆匆結束的,太陽即將西落,子孫們也就紛紛開著車子返回住所了,沒有人留下來相伴,孝心有如一場義務,人都來了,禮都送了,蛋糕也送了,你還要求什麼?形式的喧鬧當然是最便捷的藉口,這時,阿薩亞斯給了海倫奶奶一個悠長的特寫,她坐回自己的躺椅上,燈沒開,也沒有放音樂,疲累的她只想靜靜地坐著,不想吃東西,也不想再開口講話。

 

她是不是剛演完了一位慈祥老奶奶,歡度生日的戲呢?她的寂寞,子女不懂,亦不能分享,所有的孤獨,她只能獨自承擔,是的,阿薩亞斯殘酷地點出了生命真象,藝術家能夠提煉的人生真相,這樣即已足夠。

夏日時光:幸福的距離

讀一本書能讀到兩句金言精句,往往就會覺得光陰不虛度,這本書有了可以回味的空間;看一部電影其實也期待同樣的效果,九十分鐘或一百二十分鐘裡能有一個場面調度,一句雋永對白,一點人生情味,花過的金錢和力氣都不算啥了,點滴在心頭的觀影感動,就是讓人覺得一切值回票價。

法國導演阿薩亞斯(Olivier Assayas)去年獲選為台北電影節閉幕映演的《夏日時光(L’Heure d’été)》就如一道恬淡,卻又溫暖的暖流悄悄滑過心房。

關鍵在於一只花瓶。關鍵在於花瓶的功能究竟是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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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瓶是容器,不管是出自工匠或藝師的手,他們創作花瓶的目的無非就是用來插花,或者用來裝飾,實用第一,精藝其次,能夠圓全兼顧,能夠傳世珍藏,更是美好。

《夏日時光》的故事發生在老奶奶海倫(由Edith Scob 飾演)的生日壽宴上,在海外工作的子女,以及定居巴黎的兒子都帶著孫輩來到鄉下小屋團聚祝壽,七十多歲的老奶奶知道去日無多,也和道子女對於她的藝術收藏欠缺真正的了解與感動,所以急著交代後事,希望有過藝術家身影的故居老宅能夠有好的出處,不至於花果飄零。但是子女各有心思,明知坐擁寶山,卻不懂如何體會或利用。

sh91 海倫奶奶家的傢俱器物其實都出自名家手筆,各有傳奇故事,沒遇上知音,就好像是蒙塵寶玉,無人知曉,更無人珍惜,平時就隨手堆放在洗碗槽底下,由著年邁幫傭隨意取用,泡茶插花都可以。直到海倫奶奶過世,奧塞美術館(Musée d’Orsay)的專家到府品鑑,才發現這些看似平常的器皿傢俬都幾乎算是百年骨董了。

只有遇上知音專家,精品才能洗卻塵埃,得擁殿堂地位,海倫奶奶家的桌椅櫥櫃和花瓶、咖啡杯都成了奧塞美術館的珍藏展示品,海倫的兒子Frédéric (由Charles Berling飾演)也抽空來到美術館觀看自家傢俱的展示。

以前自家獨擁的,如今成了眾人共賞的作品;以前隨意坐握取用的器物,如今卻成了不可觸摸的藝術精品。擺在家裡都懶得多看兩眼的器物,如今卻成了有專人逐一解說的精品…近之則賤之,遠之則貴之,距離所造成的心理感應,確實會改變了世人的美學震動,或許就因為失去了對這些器物的親近權,過去曾經擁有的器物,如今就多添了一點惆悵的情思(如果還是依舊堆放在海倫奶奶的家中,Frédéric會用心多看兩眼嗎?是不是到了博物館之後,原本平常的就不再平常了,反而有了咫尺天涯的歎息呢?)。

sh07 不過,看著進入博物館櫥窗的昔日花瓶時,Frédéric講了一句意味深長的話:「花瓶不插花,又有什麼意呢?」花瓶一旦成為陳列文物,就不會再拿花插入其中了,花瓶不再有花,還叫花瓶嗎?故宮博物館裡的尊、爵、鼎是因為典藏而傳世,但不也因為典藏,而失去了它最原始的功能嗎?

放進奧塞美術館的那只花瓶,靜靜地與其他文物並存靜立,觀賞者也許會多花一點精神來欣賞它的造型與花紋,也難免會想起在電影的前半段時,幫傭太太是那麼隨意地就從流理檯下取出花瓶,插花剛剪摘下來的野花…《夏日時光》是奧塞美術館贊助拍攝的電影,但也一直要到最後時光才有了藝術品在生活與典藏之間的矛盾/和諧對話,看一部電影,你會進一步思索藝術品的存在價值,光就這一點,《夏日時光》就已經夠讓人回味無窮了。

黑幕謎情:刺青同志情

加拿大名導演大衛.柯能堡(David Cronenberg)很愛在人體器官上做文章,從1980年代的《變蠅人(The Fly)》和《雙生兄弟(Dead Ringers)》到1990年代的《超速性追緝(Crash)》和《X接觸-來自異世界(eXistenZ)》,無一例外,因此在看他的近作《黑幕謎情(Eastern Promises)》時,第一個念頭就是:這回他要玩什麼器官呢?

 

《黑幕謎情》有兩款海報,一款是眾生相,線條拉出了好幾回空間,但是這樣的設計,想要網羅太多的焦點,反而渙散了焦距,我沒有了感覺;第二款海報則是以男主角維格.莫天森(Viggo Mortensen)的雙手交錯圖案為主,黑色的襯底,青銅般的肌膚色澤,以及在手指和手掌上的刺青圖案,既突兀又醒目,再配上一句短短的口號:「每起罪惡,都留下一個印記(Every sin leaves a mark)。」精準有力地點出了電影的主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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維格.莫天森曾因《黑幕謎情》入圍2008奧斯卡金像獎的男主角獎,厚實又高聳的北歐髮型和鄉音濃重的語言談吐全變了樣,再也不是他從《魔戒》系列給人的金髮英挺神采,加上他陰鬱又冷酷的沈穩應對,確實給人全新的印像感覺。

 

《黑幕謎情》中他飾演黑道教父最信賴的助手尼可萊,少爺辦事不牢靠,經常得靠他搞定大小事,而他也從不居功地說自己只是個司機。他的人生看似低調,但要辦起事來卻常給人驚悚刺激,最典型的場景就是理髮店中被小混混殺害的黑道份子,屍體已經凍入冰櫃,他卻能要求店家給他一台吹風機,用熱風解凍,取出他胸口的錢包,錢可以發分,証件可以銷毀,他的冷靜有著讓人汗毛直豎的威力。

 

接下來,他則是把屍體的手指一節一節地剪斷,沒有了指紋,死者的身份就很難查出來了,維格每剪斷一節手指,你就可以聽見觀影同伴傳來的騷動與驚呼聲,是的,有點噁心,也有點殘忍。

 

這就是大衛.柯能堡要玩的器官遊戲嗎?如果真的只有如此,《黑幕謎情》還值得我們花這麼多篇幅來討論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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答案其實很簡單:不要被斷裂的手指給騙了,手指是有學問,但不在死者身上,而是在尼可萊的指背上。柯能堡想要玩的遊戲不是手指,而是刺青,手指只像道具,提供了刺青可以發揮的影像論述空間。

 

台灣電影《刺青》的導演周美玲曾經說男人刺青是為了彰顯力量;女人刺青則是要標識愛情。用她的觀點來解釋《黑幕謎情》的黑道刺青文化其實就已提供了簡捷有力的註解。

 

黑道透過刺青來記錄自己的勇氣與成績,黑道亦以特殊的刺青來標記是否已經接納幫派成員的識別符號,就算尼可萊已經是冷血無情的殺手,也同樣得全身赤裸地接受幫派審視,通過考核,才會授予終極刺青。這一場純屬男人間的對話場景,堪稱是全片精髓:審視的人,個個衣冠楚楚,你並不清楚他們身上有多少刺青,背負著多少冤仇血債;被審視的人,則需精赤全裸,毫無遮掩地公開自己的私密,威權下的人生階級與權力尊卑,就此判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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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就算擁有了相同的刺青,算是同門師兄弟,照樣有私心,照樣會內鬥,刺青只算是個晉身階,爾虞我詐的生命交易繼續會以意想不到的方式來搬演。尼可萊很快就在俄羅斯浴室中遭到出賣,刺青不是認同,而是鬆懈他的心防,就在他一絲不掛享受著蒸氣浴時,敵對殺手也找上門來,尼可萊被迫赤手空拳肉身迎戰,刀痕過處,明顯比起穿衣迎戰多了一點彷彿身破血淋的痛楚,而他身上的刺青也就彷如在鼓噪跳閃的惡魔精靈,有著火拚的力道,同樣也有著魔幻的光影,柯能堡的器官遊戲就在維格.莫天森的刺青和全裸胴體上達到恐怖的冷豔美感。

 

《黑幕謎情》其實也是忠誠與背叛的「同志」電影,黑幫少爺非得親眼看到尼可萊強暴女子,証明他並非只愛男人的同志,才願意視他如兄弟;但是即使已經成為黑幫同志,裸裎相見的坦誠時刻,卻也才是背叛交易的開場,看似涇渭分明的情義符號,卻可能隨時有因人而異的註解方式,刺青只是表象符號,永遠不是情義真諦,《黑幕謎情》對忠誠與背叛的解讀,讓人對海報上那雙刺青滿佈的手掌,不禁又多了幾回沈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