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看電影,首重氣勢,能夠首尾呼應,串成章法,就有劇力萬鈞。但是我看電影,卻常被細節被分了心,一小段快速掠過的影像,一句看似不經意的對白,一個微不足道的小人物,卻常讓我留連難忘,反覆低吟。
很多電影強調美食的誘惑魅力,色香味俱全的場景讓人看了好生豔羨,但是《雲雀山莊的情人》卻用食物來刻畫人性的醜陋。
關鍵在於流亡,關鍵在於飢餓。
《雲雀山莊的情人》描寫亞美尼亞的婦孺在男人慘遭土耳其軍官殺戮後,流放邊境,在押解遣送的過程中,婦孺不得交談,更不得唱歌,只能默默往前行,沿途沒有食物,亦沒有飲水,生者自生,死者自滅,反正都是一群政治不正確的人犯,無需憐惜。
最悲慘的際遇則是她們白天是人犯,晚上卻成了軍人洩欲的管道,有人是被強拉進了軍人篷帳,有人則是自知沒有好下場,橫豎要遭辱,何不來談交換條件?於是用身體來交換口糧,苟且偷生,就成了《雲雀山莊的情人》最悲涼的生命哀歌了。
《雲雀山莊的情人》的女主角帕姿.薇閣(Paz Vega)飾演的努立克原本是富家千金,大難來臨也不得不收拾起嬌奢身段,在生死邊緣找尋生機,家族後代有人叫她姑姑,有人叫她阿姨,不論輩份有何差異,年紀和體力稍長的她都得擔起照顧家族香火的重責,聽著家人聲聲餓的呢喃,看到族人匆匆忙從土耳其軍人的營帳中夾帶出口糧,餵食家人的場景,她清楚知道自己能做的選擇不多,要活下去,就得放棄尊嚴與身段。
不獻身,遲早會被凌辱,與其被辱,不如善用自己的資本來創造家人福利,於是努力克挑揀了一位至少還懂得憐惜她的土耳其軍人Ferzan,然後,也果真帶出了口糧,讓家族小孩得能在晨曦時刻得能狼吞虎嚥。看到這般場景,我不禁就想起了「木馬屠城記」,伊里亞得史詩以相當長的篇幅刻畫了特洛伊與希臘聯軍的英雄對陣事功,不論勝負贏輸,即使戰敗身亡的男兒也都得到了英雄好漢的美名,但是戰事結束後,才是妻孥受難的開始,「特洛伊女人」的踉蹌身影與淒厲哀告難以登上史詩典籍,也沒有喚醒好戰男人的同情,卻在人間的每一場戰役中重複上演。
同樣地,在《911事件簿(11’09”01 – September 11)》中,波士尼亞導演Danis Tanovic用了一場非常肅穆的抗議遊行,呈現出男兒沙場死,獨留女性承擔生活煎熬的控訴,死亡,往往是雙手一攤,啥事也管不了,也不想管了,剩下的苦難,全由倖存的女人獨自承受。
不過,努力克要面對的不只是家人的仳離,最不堪的還有質疑與不諒解。
做了土耳其軍人的情婦,努力克每回走出營帳時,都能挾帶出口糧,餵食家人,雖然量不多,卻足以暫時充飢,久而久之,一切就視做理所當然,她只要步出營帳,家人就會蜂擁而上搶糧食,一不滿足就打她罵她,懷疑她私藏口糧。
一無所有,大家就共患難吧,略有所得時,努力克也不曾藏私,更何況那是她出賣自己靈魂與肉身的交易所得,怎麼會因為不夠溫飽,就開始懷疑她藏私呢?每一記打在她身上的肉拳,每一聲斥罵她的喊叫,對努力克而言,不僅是莫大的羞辱,更讓她的犧牲,儼然成了莫大笑話。
飢餓不但蒙蔽了人們的眼睛,也玷污了人們的心靈,沒有那樣餓過,也許永遠難以體會飢餓如何扭曲人性,《雲雀山莊的情人》這場搶糧戲不到三十秒,卻是全片最讓我難以忘懷的生命痛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