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笑馬戲團:夢想起飛

拍過《我的小牛與總統(La Vache et le président)》和《蝴蝶(Le Papillon)》的導演菲利浦.慕勒(Philippe Muyl)已經很清楚標識他的創作標籤:音樂、童趣和自然。

 

2005年八月他來台宣傳《我的小牛與總統》時特別提到電影音樂的功能之一就是:「牽著觀眾的手走進電影的世界之中。」他的新作《微笑馬戲團(Magique!)》更是這種歡情音樂理念的具體實踐。

 

《微笑馬戲團》的中文翻譯其實是既高明又貼切的翻譯,雖然電影中的馬戲團並不叫做「微笑」,中文翻譯看似完全「不信」,但是如果你相信「微笑」其實是人生最神秘,也最有威力的魔法,《微笑馬戲團》的譯名就堪稱是既「達」又「雅」的神來之筆了。因為電影的法文原名就叫做『魔法(Magique)』,遇上微笑,再嚴峻的冰山也會溶解了。

 

《微笑馬戲團》的動人元素有三:馬戲、音樂和自然童趣。菲利浦的尺寸拿捏都恰如其份,讓三個元素各自展現了獨特魔法。

 

傳統馬戲以動物奇觀搭配小丑飛人為主,容易給人馴伏動物以娛眾生的虐獸印像,菲利蒲.穆勒則是把動物元素壓到最低,唯一有戲的動物是高興就來兩下,平常時候配合度不高的可愛小狗,另外還有一隻可以讓小男生騎到背上的白馬,其他的全是人,不論是小丑雙人組,飛刀手與女郎,老是被魔術師切割成好幾段,卻忘了組合回去的犧牲女郎,玩起火把得手應手的雜耍高手或者吹得出大小泡泡的女郎…每個角色都提供了一種古典的娛樂能量,勾引起馬戲表演與觀眾之間最原初的悸動。

 

法國人一直在開創不同類型的音樂表演空間,傑克.德米(Jacques Demy)的《秋水伊人(Les Parapluies de Cherbourg)》如此,亞倫.雷奈(Alain Resnais)的《就是不親嘴(Pas sur la bouche)》亦如此,《微笑馬戲團》中的歌曲,首先在音樂性上給人一聽就想起舞的歡愉性格,其次則是在歌詞中蘊含了各式各樣的人生道理在內,「寓教於樂」本來是一句老生常談的俗話,但是用在《微笑馬戲團》卻顯得自然生動不做作,明明是說教,卻不讓人覺得厭煩,反而讓人唇角上揚地欣然笑納,坦白說,這就是功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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例如,小丑二人組所唱的「二者不相衝突(L’un n’empêche pas l’autre)」一曲中,歌詞就強調著:「我們可以高大挺拔,也可以短小精幹,兩者不相衝突;有白天也有夜晚,有陽光也有雨滴,二者不相衝突。有黑也有白,鏡子有兩面,二者不相衝突;有夏天也有冬天,兩者存在不相衝突…」這是多清楚明白的多元並立的生命現象啊!

 

例如,女主角貝蒂(由瑪麗.吉蘭/Marie Gillain飾演)陷入情網時所唱的「愛情(L’Amour)」,也同樣歌詠著:「愛情來臨卻看不到,毫不知情默默等待,愛情來時不先敲門,也無法祈求得到它,自己有時也摸不清,像魔術般出現眼前,它在等待最佳時機,像一陣風突然蒞臨…愛情總是如此神秘。」這是多清楚明白的愛情現象學啊?

 

最重要的是這幾首歌的音樂旋律都輕快動人,容易就能琅琅上口,而且三不五時就會換點歌詞,改請另一位角色再度吟唱,反覆因而讓觀眾熟悉,而方便與熟悉正是讓觀眾琅琅學唱的主要動能,銀幕上的角色歡唱,透過易學易唱的音樂洗腦,輕輕鬆鬆就穿透了觀眾的心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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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話故事,都不容易在真實人生中實踐,就像你無法期待自家後院會蹦出個馬戲團一般(嗯,多數人的住家是沒有後院的,當然更不會去幻想後院有個馬戲團),《微笑馬戲團》把夢想的前提安排在一個養蜂場上,電影開場時原本是單親母親貝蒂自力繼承家產,憑著勞力維持著蜂園農莊以及十歲兒子湯米,正因為家是農莊,所以才有條件收容這個馬戲團,讓他們不至於因為流浪飄泊而被警方開罰單,但也因此使得原本是為大眾演出的馬戲團,突然變成了小湯米所獨享的私人馬戲團,他可以坐在第一排的最前方看雜耍,甚至還可以與眾家高手親密互動,學會所有的魔術戲法,這種「私人馬戲團」的專屬概念,其實正點出了藝術私有化的窩心魔法。

 

你鍾愛的書,擁有你與作者或書本內容的獨特密碼;你鍾愛的畫作、音樂和電影其實也都擁有你自己才明白的對話密徑,不需要多作解釋,亦不需要多做說明,遇見你所鍾愛的,你就會微笑相迎,菲利浦.慕勒透過《微笑馬戲團》所論述的無非就是一椿原本非常私密,共鳴度卻又極高的童年心情。巧合的機緣改寫了人生邏輯,這種魔法,多數人期待又祈禱,卻罕能得見,人生的憾缺,留待電影來圓全吧,這也是電影獨有的魔法之一。

東京奏鳴曲;聲音藝術

我們很難在一部電影中完整地聽完一首鋼琴曲,畢竟,電影以劇情為主,音樂為輔,即使是音樂家的傳記電影亦不例外。

 

1970年英國導演肯.羅素(Ken Russell)拍攝的《樂聖柴可夫斯基(The Music Lovers)》中,明明是一部音樂家的傳記電影,但是男主角李察.張伯倫(Richard Chamberlain)飾演的柴可夫斯基(Tchaikovsky)第一次上陣發表第一號鋼琴協奏曲時,也只彈了部份章節,並非全曲。

 

創作等身的音樂家,或許就因為作品太多,無法在一部電影中盡皆容納,只能摘取大家最熟悉的片段,但是名不見經傳的鋼琴家傳琴,其實,命運也差不多。

 

1993年女導演珍.康萍(Jane Campion)拍攝劇情片《鋼琴師和她的情人(The Piano)》時,女主角Holly Hunter也都是一段接一段地彈著鋼琴名曲,唯一完整的一次該算是她回到海灘要取用被丈夫廢棄的鋼琴時,彈出由麥可.奈曼(Michael Nyman)創作的主題樂章─「The Heart Asks Pleasure First

 

電影太短,音樂太長,需要的情節和影像太多,不能老停在音樂彈奏的世界上,可能是古典名曲始終不能在電影中全曲彈奏完成的主要原因,但是日本導演黑澤清的《東京奏鳴曲》卻讓我聽見了完整的德布西作品「月光」。

 

在銀幕上彈這首曲子的影星井之肋海(Kai Inowaki)今年才十四歲,我並不確知他是不是真能會彈鋼琴,也不確知電影中出現的「月光」琴聲是不是出自他的雙手,我只知道如果演員不懂得彈琴而必需裝模作樣時,導演都會盡量只捉臉部和身體特寫,避開手掌的特寫,以免穿幫現形,但是黑澤清讓井之肋海飾演的小兒子佐佐木健二上陣演出時,卻是毫不遮掩地遠景近景特寫全都有,亦即那是一次充滿臨場感的鋼琴演出,更重要的是那是一位鋼琴神童的入學考試。

 

「神童?我們家怎麼可能有神童?」香川照之飾演的老爸佐佐木龍平不愛音樂,也不許孩子學琴,對老師的神童認定,更是嗤之以鼻,認為都是學校要來騙學生和家長的,為此,他還失手打傷了健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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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藝術永遠扮演著人生救贖的力量,一切全看導演如何讓藝術發揮極致張力。

 

健二到底是不是音樂神童?如果不是,父子恩仇就純然只是代溝爭議;如果不是,這個前提不是老爸說不是,就真的不是,更不能只有老師說了就算,也不宜輕輕帶過,足以讓父子拳腳相向的不只是兩代人生的理念矛盾而已,更是理想與夢想的實踐基礎,讓「神童」健二公開彈一首名曲,因而成了揚名立萬的順理成章踏腳石。

 

黑澤清的選擇是在《東京奏鳴曲》的最後五分鐘讓健二上場彈奏德布西的「月光」,香川照之和小泉今日子這對夫妻來到學堂觀賞孩子的入學考試,健二坐上演奏席後,那首「月光」就開始從健二的指間開始流瀉在整間教室裡。黑澤清最高明的一招就是他不拍(或者不用)香川照之和小泉今日子的反應畫面,鏡頭或左或右,或前或後,或遠或近,就是完全以健二為中心,讓他的技藝與肢態成為關鍵核心,然後我們慢慢看到現場的人潮圍聚了起來,聆聽的表情日益肅穆了起來,入耳的是天籟般的琴聲,入目的則是全神專注的小神童,一切的搭配渾然天成,看不出破綻,看不出做作,一切都像是大家正在見証一次奇蹟,不,正確的說法應該是神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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聲音在電影的最後扮演著非常重要的提示作用,德布西的「月光」曲大約四分半鐘左右,琴聲一歇,電影也到了尾聲,沒有掌聲,也沒有接頭交耳聲(我隱去了佐佐木一家人最後的關鍵動作,留待大家去戲院觀看體會),工作人員的字幕大約在二十秒開始浮現,但是黑澤清繼續讓會場的現場聲音持續了大約三分鐘,沒有旁白,亦沒有交代(到底健二考上了沒有),更沒有喧譁,可是你只要聽過了剛才的那一首「月光」,聽見了天籟,你還需要凡夫俗子的任何註解嗎?

 

音樂讓你看見了真,亦看見了美,《東京奏鳴曲》的不凡就在於看似平常瑣碎的小動作,就已蘊含了人生的大道理,「大辯無言」,《東京奏鳴曲》的結尾手法就是一位大師瀟灑又華麗的休止符手勢了。

 

戰地琴人:生命最弱音

羅曼.波蘭斯基(Roman Polanski)是世界影壇的獨行怪人,《戰地琴人(The Pianist)》是一張雙面鏡子,讓人看到了他,也看到了自己。

 

首先,它映射出波蘭斯基一身電影夢想的源頭和精華的終結。

 

只有對照《戰地琴人》和他的童年回憶錄,才會赫然發現波蘭斯基闖蕩影壇四十年,一路走來貫穿著銀幕上下的那種神秘、玄奇、宿命、陰森和詭變的影像與戲劇張力,其實都可以在本片中找到出處:原來,納粹鐵蹄下的童年陰霾,是這麼強烈地主宰著他的心靈和魂魄。pianist04.jpg 

 

影迷可以從男主角史匹曼(由好萊塢影星Adrien Brody飾演)困居斗室中不敢出聲,像老鼠一樣搜尋食物、緊抱罐頭不放的「貪生」德性,突然就明白了凱薩琳.丹尼芙(Catherine Deneuve)在《反撥(Repulsion)》中幽禁在房間內,為什麼會看到那麼多的恐怖幻像;影迷可以從猶太人無端從雲端跌上砧板,隨時被納粹取命蹂躝的命運,明白為何他會在顛沛流離,逃亡法國的時刻選擇拍攝了《黛絲姑娘(Tess)》,原來電影中的美麗黛絲(由Nastassja Kinski飾演)莫名其妙地被地主遠親和至親丈夫玩弄與拋棄的宿命,就是他亡命天涯的心情吶喊。

 

其次,這面鏡子拒絕了史匹柏「呼天搶地」式的史詩體裁,改採類似「流水賬」的電影「散文」文體,採取泠靜、低調和節制的語調,以當事人「現身說法」的心情訴說著猶太人被粹納和蒼天踐踏的歷史浩劫,挑戰著被好萊塢電影「煽色腥」文法洗腦的世人觀賞品味,也映射著人性的無知與麻痺。pianist03.jpg

 

史匹柏(Steven Spielberg)當年籌拍《辛德勒名單(Schindler’s List)》時第一個浮上心頭的執行導演就是關過集中營,對納粹毀家滅國血仇有切膚之痛的波蘭斯基,但是他拒絕了,理由是那樣一部強調畫面震撼和悲涼氣氛的史詩,符合史匹柏的調調,卻不適合他。

 

雖然他曾經在槍口下倖存,曾經陪伴著饑餓與恐懼度過集中營與逃難的人生,但他無意以「煽情」或「催淚」的戲劇手法用「噩夢」來「娛樂」觀眾,那段無情歲月裡被扭曲被折磨的人性,已經讓「英雄」和「壯士」成為最空洞的名詞,當「時窮節乃見」已經淪為口號,活下去熬過去才是唯一的意志時,卑賤、挫敗和羞辱都已直接寫進細胞底層時,事後的粉飾包裝又有什麼意義呢?

 

電影根據波蘭鋼琴家史匹曼(Wladyslaw Szpilman)死裡逃生的戰時回憶錄改編而成,史匹曼的兒子在回憶錄的序篇中曾經說他的父親「一直對戰時遭遇絕口不提」,史匹曼在戰後就寫下這本回憶錄,只是為他自己而寫讓理智與感情得到解放讓他能繼續活下去。」這幾句話不但點出了劫後餘生的受創心靈症候群,也直接打造了電影的基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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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泠」與「節制」是《戰地琴人》最鮮明的美學態度,這不但是忠於史匹曼回憶錄的「枯乾」本色,同時也是悲情猶太人「無語問蒼天」的宿命再現。

 

史匹曼是鋼琴家,但是真正的鋼琴技藝表演,只有片頭短暫的電台錄音、月光下為德國軍官彈琴和片尾的舞台獻藝三場,其他,不是彈給很想附庸風雅,其實卻是音盲的餐廳客人聽,就是只能憑著想像的樂聲,在不能出聲的禁閉空間裡作勢彈琴作曲家基拉(Wojciech Kilar)替電影寫下非常深情的主題旋律,但是他也只在史匹曼遊走於猶太人管制區時偶而用了一下,其他時候波蘭斯基都避開了音樂的煽情(相對之下,史匹柏則是一路用約翰.威廉斯(John Williams)的音樂煽到你熱淚盈眶,擂心捶胸不可),波蘭斯基選擇用理智和低調處理歷史悲劇,其實也就是面對自己童年往事時最誠實的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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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無常,造物主更少垂憐卑微芻狗,所以電影裡沒有抗暴英雄,也沒有人道勇士,史匹曼翻牆而過,驚見波蘭廢墟的那一幕,就是人類殺戮史的見証與紀錄。

 

波蘭斯基的電影從來不想讓人開心,卻能夠讓人仔細檢視自己道德和人性的創口,他不會在傷口上灑鹽,卻要你慢慢地舔血療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