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京奏鳴曲;聲音藝術

我們很難在一部電影中完整地聽完一首鋼琴曲,畢竟,電影以劇情為主,音樂為輔,即使是音樂家的傳記電影亦不例外。

 

1970年英國導演肯.羅素(Ken Russell)拍攝的《樂聖柴可夫斯基(The Music Lovers)》中,明明是一部音樂家的傳記電影,但是男主角李察.張伯倫(Richard Chamberlain)飾演的柴可夫斯基(Tchaikovsky)第一次上陣發表第一號鋼琴協奏曲時,也只彈了部份章節,並非全曲。

 

創作等身的音樂家,或許就因為作品太多,無法在一部電影中盡皆容納,只能摘取大家最熟悉的片段,但是名不見經傳的鋼琴家傳琴,其實,命運也差不多。

 

1993年女導演珍.康萍(Jane Campion)拍攝劇情片《鋼琴師和她的情人(The Piano)》時,女主角Holly Hunter也都是一段接一段地彈著鋼琴名曲,唯一完整的一次該算是她回到海灘要取用被丈夫廢棄的鋼琴時,彈出由麥可.奈曼(Michael Nyman)創作的主題樂章─「The Heart Asks Pleasure First

 

電影太短,音樂太長,需要的情節和影像太多,不能老停在音樂彈奏的世界上,可能是古典名曲始終不能在電影中全曲彈奏完成的主要原因,但是日本導演黑澤清的《東京奏鳴曲》卻讓我聽見了完整的德布西作品「月光」。

 

在銀幕上彈這首曲子的影星井之肋海(Kai Inowaki)今年才十四歲,我並不確知他是不是真能會彈鋼琴,也不確知電影中出現的「月光」琴聲是不是出自他的雙手,我只知道如果演員不懂得彈琴而必需裝模作樣時,導演都會盡量只捉臉部和身體特寫,避開手掌的特寫,以免穿幫現形,但是黑澤清讓井之肋海飾演的小兒子佐佐木健二上陣演出時,卻是毫不遮掩地遠景近景特寫全都有,亦即那是一次充滿臨場感的鋼琴演出,更重要的是那是一位鋼琴神童的入學考試。

 

「神童?我們家怎麼可能有神童?」香川照之飾演的老爸佐佐木龍平不愛音樂,也不許孩子學琴,對老師的神童認定,更是嗤之以鼻,認為都是學校要來騙學生和家長的,為此,他還失手打傷了健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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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藝術永遠扮演著人生救贖的力量,一切全看導演如何讓藝術發揮極致張力。

 

健二到底是不是音樂神童?如果不是,父子恩仇就純然只是代溝爭議;如果不是,這個前提不是老爸說不是,就真的不是,更不能只有老師說了就算,也不宜輕輕帶過,足以讓父子拳腳相向的不只是兩代人生的理念矛盾而已,更是理想與夢想的實踐基礎,讓「神童」健二公開彈一首名曲,因而成了揚名立萬的順理成章踏腳石。

 

黑澤清的選擇是在《東京奏鳴曲》的最後五分鐘讓健二上場彈奏德布西的「月光」,香川照之和小泉今日子這對夫妻來到學堂觀賞孩子的入學考試,健二坐上演奏席後,那首「月光」就開始從健二的指間開始流瀉在整間教室裡。黑澤清最高明的一招就是他不拍(或者不用)香川照之和小泉今日子的反應畫面,鏡頭或左或右,或前或後,或遠或近,就是完全以健二為中心,讓他的技藝與肢態成為關鍵核心,然後我們慢慢看到現場的人潮圍聚了起來,聆聽的表情日益肅穆了起來,入耳的是天籟般的琴聲,入目的則是全神專注的小神童,一切的搭配渾然天成,看不出破綻,看不出做作,一切都像是大家正在見証一次奇蹟,不,正確的說法應該是神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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聲音在電影的最後扮演著非常重要的提示作用,德布西的「月光」曲大約四分半鐘左右,琴聲一歇,電影也到了尾聲,沒有掌聲,也沒有接頭交耳聲(我隱去了佐佐木一家人最後的關鍵動作,留待大家去戲院觀看體會),工作人員的字幕大約在二十秒開始浮現,但是黑澤清繼續讓會場的現場聲音持續了大約三分鐘,沒有旁白,亦沒有交代(到底健二考上了沒有),更沒有喧譁,可是你只要聽過了剛才的那一首「月光」,聽見了天籟,你還需要凡夫俗子的任何註解嗎?

 

音樂讓你看見了真,亦看見了美,《東京奏鳴曲》的不凡就在於看似平常瑣碎的小動作,就已蘊含了人生的大道理,「大辯無言」,《東京奏鳴曲》的結尾手法就是一位大師瀟灑又華麗的休止符手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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