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曼.波蘭斯基(Roman Polanski)是世界影壇的獨行怪人,《戰地琴人(The Pianist)》是一張雙面鏡子,讓人看到了他,也看到了自己。
首先,它映射出波蘭斯基一身電影夢想的源頭和精華的終結。
只有對照《戰地琴人》和他的童年回憶錄,才會赫然發現波蘭斯基闖蕩影壇四十年,一路走來貫穿著銀幕上下的那種神秘、玄奇、宿命、陰森和詭變的影像與戲劇張力,其實都可以在本片中找到出處:原來,納粹鐵蹄下的童年陰霾,是這麼強烈地主宰著他的心靈和魂魄。
影迷可以從男主角史匹曼(由好萊塢影星Adrien Brody飾演)困居斗室中不敢出聲,像老鼠一樣搜尋食物、緊抱罐頭不放的「貪生」德性,突然就明白了凱薩琳.丹尼芙(Catherine Deneuve)在《反撥(Repulsion)》中幽禁在房間內,為什麼會看到那麼多的恐怖幻像;影迷可以從猶太人無端從雲端跌上砧板,隨時被納粹取命蹂躝的命運,明白為何他會在顛沛流離,逃亡法國的時刻選擇拍攝了《黛絲姑娘(Tess)》,原來電影中的美麗黛絲(由Nastassja Kinski飾演)莫名其妙地被地主遠親和至親丈夫玩弄與拋棄的宿命,就是他亡命天涯的心情吶喊。
其次,這面鏡子拒絕了史匹柏「呼天搶地」式的史詩體裁,改採類似「流水賬」的電影「散文」文體,採取泠靜、低調和節制的語調,以當事人「現身說法」的心情訴說著猶太人被粹納和蒼天踐踏的歷史浩劫,挑戰著被好萊塢電影「煽色腥」文法洗腦的世人觀賞品味,也映射著人性的無知與麻痺。
史匹柏(Steven Spielberg)當年籌拍《辛德勒名單(Schindler’s List)》時第一個浮上心頭的執行導演就是關過集中營,對納粹毀家滅國血仇有切膚之痛的波蘭斯基,但是他拒絕了,理由是那樣一部強調畫面震撼和悲涼氣氛的史詩,符合史匹柏的調調,卻不適合他。
雖然他曾經在槍口下倖存,曾經陪伴著饑餓與恐懼度過集中營與逃難的人生,但他無意以「煽情」或「催淚」的戲劇手法用「噩夢」來「娛樂」觀眾,那段無情歲月裡被扭曲被折磨的人性,已經讓「英雄」和「壯士」成為最空洞的名詞,當「時窮節乃見」已經淪為口號,活下去熬過去才是唯一的意志時,卑賤、挫敗和羞辱都已直接寫進細胞底層時,事後的粉飾包裝又有什麼意義呢?
電影根據波蘭鋼琴家史匹曼(Wladyslaw Szpilman)死裡逃生的戰時回憶錄改編而成,史匹曼的兒子在回憶錄的序篇中曾經說他的父親「一直對戰時遭遇絕口不提」,史匹曼在戰後就寫下這本回憶錄,只是為他自己而寫…讓理智與感情得到解放…讓他能繼續活下去。」這幾句話不但點出了劫後餘生的受創心靈症候群,也直接打造了電影的基調。
「清泠」與「節制」是《戰地琴人》最鮮明的美學態度,這不但是忠於史匹曼回憶錄的「枯乾」本色,同時也是悲情猶太人「無語問蒼天」的宿命再現。
史匹曼是鋼琴家,但是真正的鋼琴技藝表演,只有片頭短暫的電台錄音、月光下為德國軍官彈琴和片尾的舞台獻藝三場,其他,不是彈給很想附庸風雅,其實卻是音盲的餐廳客人聽,就是只能憑著想像的樂聲,在不能出聲的禁閉空間裡作勢彈琴…作曲家基拉(Wojciech Kilar)替電影寫下非常深情的主題旋律,但是他也只在史匹曼遊走於猶太人管制區時偶而用了一下,其他時候波蘭斯基都避開了音樂的煽情(相對之下,史匹柏則是一路用約翰.威廉斯(John Williams)的音樂煽到你熱淚盈眶,擂心捶胸不可),波蘭斯基選擇用理智和低調處理歷史悲劇,其實也就是面對自己童年往事時最誠實的態度。
生命無常,造物主更少垂憐卑微芻狗,所以電影裡沒有抗暴英雄,也沒有人道勇士,史匹曼翻牆而過,驚見波蘭廢墟的那一幕,就是人類殺戮史的見証與紀錄。
波蘭斯基的電影從來不想讓人開心,卻能夠讓人仔細檢視自己道德和人性的創口,他不會在傷口上灑鹽,卻要你慢慢地舔血療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