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凱歌的《梅蘭芳》只說了半場好戲(精彩的是少年梅蘭芳那一半),《趙氏孤兒》同樣也只有一半好戲,可惜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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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日琴聲:背影述真情
大明星的眼睛都會放電,勾魂攝魄的電光,全在雙眼。
大導演除了會捉住明星的雙眼,更會用背影說故事。
例証之一:楊德昌的《一一》,因為讓觀眾看見自己很少看見的後腦勺,視界就截然不同了。
例証之二:費里尼與妻子合作的《大路(La Strada》》,是一段絕望的愛情故事,女主角Gelsomina穿著斗篷,寂寞望海的背影,道盡了人海孤鴻的淒涼。
例証之三:導演約翰.派屈克.薛恩力(John Patrick Shanley)執導的《誘.惑(Doubt)》中,為了突顯梅莉.史翠普(Meryl Streep)飾演的修女,個性嚴苛,刻意讓她以背影「巡堂」,一身黑袍背影有如黑風惡魔,沒坐好的孩子,不認真的孩子,全都會捱她釘咬。
眼睛會說話,不太難;背影會說話,才是本事。史蒂芬.布西塞(Stéphane Brizé)執導的《夏日琴聲(Mademoiselle Chambon)》,就是一部懂得用背影說話的電影。
《夏日琴聲》的女主角維若妮卡(桑琳.齊柏蘭/Sandrine Kiberlain飾演)背對著學生家長Jean(由文林.林登/Vincent Lindon飾演)拉一首小提琴樂曲,以回報Jean登門修窗子的恩情,就是「背影」訴衷情的惑人表演。
有默契的情人,最懂得「此時無聲勝有聲」之美,才會激盪出動人的愛情,維若妮卡邀請Jean到家中聆聽古典音樂時,兩人似乎全都陶醉音符之美中,兩人沒有講什麼話,並肩坐著,卻懂得對方的心,於是就在心、手和唇,都比照小提琴和鋼琴去交流對話了。
類似的背影手法,在電影中也反覆出現著,例如維若妮卡出席了Jean的父親生日派對,替Jean的家人演奏了一曲「愛的禮讚」後,由Jean開車送她回家,那是維若妮卡留在小鎮的最後一天,兩人剛萌牙的愛情,原本即快被理性給淹沒了,Jean縱有滿心不情願,但是妻子已有身孕,他做不成不負責任的爸爸,只能眼睜睜看著維若妮卡下車,提著提琴走進家門。
此時,維若妮卡會不會回頭呢?如果回了頭,會怎麼樣呢?《夏日琴聲》在這個緊要關頭釣吊了觀眾胃口,車窗看著維若妮卡的背影漸行漸遠,照後鏡勉強看得到Jean期待她回頭的渴望眼神,但是,沒有,維若妮卡推門進屋後,導演把鏡頭略微左挪,Jean低了頭,他的背影準確地告訴大家:Jean夢碎了,心也碎了…
陳可辛的《甜蜜蜜》其實有著相似的場景處理,張曼玉跟了大哥曾志偉,昔日戀人黎明也即將要和未婚妻成親了,看著黎明下車前行的背影,往日蜜情,全都浮上心頭,惆悵低迴的心情讓她黯然低頭,偏偏頭部壓到了喇叭,一聲喇叭響,驚動了黎明,回頭一看,撞見了張曼玉癡迷帶淚的眼神,轉身直奔,再也不肯放她走了。
《夏日琴聲》的妙,當然就在於眼看著愛情即將失去之際,維若妮卡的人影卻又回到了走廊上,那一剎那,所有的心緒,還需要言語嗎?潰堤的,就不只是眼淚了吧?
思念,如果能用言語說得清楚明白,味道就不夠了,正因為言語有時盡,思念無窮盡,用背影的惆悵來對照現身的喜悅,激射出來的澎湃能量,才更巨大。
《夏日琴聲》的最後高潮則在於Jean會選擇婚姻?還是愛情?維若妮卡依照自己的原定行程到了車站,她當然期待Jean會陪她一起到巴黎開始新生活,對於Jean的愛情她沒有一絲猶疑,這也是為何她會在車站一直等到汽笛聲響,火車即將啟動之際;至於Jean呢?導演依舊選擇了「背景」美學,Jean手上拎了個包包,人也趕到了火車站,從包包、行動背影到車站環境,觀眾一看就明白:Jean也是願意,也是想追隨愛情的。
Jean的背影原本代表著一種決心和意志,但是他的背影最後卻停駐在月台地下道前,上了月台,就真的告別了家人;不上月台,就趕不上愛人的列車。Jean的停留背影代表著他的思考與煎熬,觀眾其實什麼表情都沒有看見,卻自然會拼湊出一張矛盾痛苦的臉,什麼都沒有說,什麼都沒有看見,卻能產生更開闊的震撼力,關鍵就在於「空白的想像」遠比「清楚的寫實」更有魔法,更有張力。
因為懂得,所以史蒂芬.布西塞才敢在《夏日琴聲》中大玩背影戲法;因為懂得,所以《夏日琴聲》的藝術成就才會如此不凡。
夏日琴聲:為君拉一曲
史蒂芬.布西塞(Stéphane Brizé)執導的《夏日琴聲(Mademoiselle Chambon)》是一部需要用心聆賞的絕美佳作,因為埋伏在膠捲中的聲音和表演,都極特殊。
《夏日琴聲》描寫一段不可能發生,也不應該發生,卻還是悄悄就在心頭發芽滋長的愛情故事,男星文林.林登(Vincent Lindon)飾演的建築工人Jean愛上了兒子學校的代課女老師維若妮卡(桑琳.齊柏蘭/Sandrine Kiberlain飾演)。如果雙方都放任感性發展,肯定會成為一齣不倫悲劇,偏偏他們即使千願萬想,卻都強以極大的理性壓抑住內心的激情,點到為止的為愛情滋味,其實是濃濃的遺憾與惆悵,但是盈溢於胸的相思,也讓這份輾轉反側的愛情,有了絕美的身影。
電影的前十分鐘,符合了一般人對於法國電影的偏見:什麼事都沒有發生。但也只有看到最後,聽出了所有的聲音元素之後,才會恍然大悟,《夏日琴聲》安排了極細的聲音元素,不是什麼事都沒有發生,而是你沒有察覺到有事發生。
電影的開場先是黑畫面傳來的工具敲打聲,然後就見到Jean手持電鑽在鑿穿石質地板,石屑亂舞,灰塵四揚,然後才是Jean拿起鏟子處理石塊,隆隆作響的工具聲響,煙塵飛舞的工作環境,一件淌汗的破汗衫,註記著Jean的單調人生。
第二場戲則是Jean帶著妻子安瑪麗(由Aure Atika飾演)與兒子到郊外野餐,餐後,為人父母的他們就要協助兒子去完成一份什麼叫做「受詞補語」的法文文法作業,複雜的詞句結構和只有學者才會用的文法名詞不但難倒了學生,也讓「會講法文,不懂文法」的大人一頭霧水,只能胡猜亂想,瞎掰應付。這段七嘴八舌,沒有焦點的家庭對話,不但點出了家庭與學校的鮮明差距,也進一步強化了Jean的無聊人生印像。不過,Jean還是個孝子,得空就會去探親老父,還替他洗腳,人生歲月就這樣日復一日地悄悄流逝著。
安瑪麗後來在工廠傷了背,不能接兒子上下學,只能由Jean代勞,因此才見到了清秀美麗的代課老師維若妮卡,幾回接送後,維若妮卡邀請Jean以家長身份擔任「親子教育」的客席講師,來課堂上向小朋友介紹他的職業,小朋友的熱情反應,讓單調的建築工有了溫度與顏色,維若妮卡衷心感謝之餘,提到自家的門窗似有問題,自告奮勇的Jean因此有了登堂入室的契機。
就在修繕門窗的過程,Jean發現了維若妮卡有把小提琴,於是請求她為他拉一首曲子,「我不在人前拉琴的。」維若妮卡猶豫著,Jean於是對她說:「妳就背對著我拉好了,這樣就不算是在人前拉琴了吧。」
這場戲堪稱是《夏日琴聲》最動人的定情戲,維若妮卡是逐空缺而居的代課教師,那裡有老師請假,就到那裡代課,行蹤飄乎不定,無法定居,亦無法駐足,才剛熟悉某個環境,很快就又要轉移陣地,導演史蒂芬.布西塞安排的這場背影拉琴戲,有兩個意義,首先,飾演維若妮卡的桑琳.齊柏蘭的後頸瘦長滑嫩,看起來就像是小提琴的琴頭與琴頸,猶疑再三後,桑琳終於開始拉起匈牙利作曲家馮‧維塞(Franz von Vecsey)的「悲傷圓舞曲(Valse Triste)」時,動人的音樂,頓然就讓人有了人間驚豔的內心震動。
「悲傷圓舞曲」究竟有多動人?連選本文的此處連結,或許可以聽見該曲的迷人風情,但是《夏日琴聲》的演奏版本,卻是先以小提琴的獨奏開場(那種感覺可以從連結的一份四十秒開始去感受),獨居的維若妮卡就透過這首曲子傳達出無可言喻的寂寞與悲傷,那份悲涼其實就算鎮日與塵灰為伍的Jean也聽懂了。
導演最微妙,也最纖細的魔法就在此時悄悄灑開了,他不用告訴我們Jean在聆曲後給予多大的掌聲,他的畫面順著未完的音符往前滑行而去時,就是Jean開車回家的路上,「悲傷圓舞曲」的琴聲依舊迴盪在車廂內,差別在於我們聽見的不再是小提琴的獨奏版本(獨奏是寫實的單人演出),而是加上鋼琴伴奏的版本(那意謂著Jean愛上了這首曲子,也愛上了維若妮卡,伴奏意謂著Jean的迴響與共鳴)。導演從頭到尾沒有讓觀眾看見Jean的正面與臉部,但是光拍側面背影,音樂與人物的交流悸動即已說明了一切隱藏在Jean的歎息。
此時,鏡頭悄悄再接回到維若妮卡的房間裡,音樂還在繼續,她在沈思,她亦在回味,此時,癡情的觀眾或許就會情不自禁地為她補上幾句旁白:「剛才,我為一位陌生男子拉了一首曲子,我為什麼會選擇「悲傷圓舞曲」呢?他聽懂了琴弦內的寂寞歎息嗎?不然,他的眼神裡何以會綻放那麼熾烈的感傷呢?」
多美麗的背頸啊!
但願君心知我心!
「悲傷圓舞曲」有奪魂的功能,「悲傷圓舞曲」讓Jean有了藉口可以登門去查問曲名,可以重聆CD,也終於得能在動人的鋼琴與小提琴的合奏樂聲中,兩人輕輕握了手,相擁,相吻,愛流過他們的身心,但是理性很快就介入了,嘠然而止的自制力,讓維若妮卡一句「鋼琴與小提琴的合奏是很美麗的」的說詞,有了讓人回味無窮的纏綿意境。
接下來的劇情其實是情愛世界的欲迎還拒,兩人都有包袱,亦有責任,所以只能由著愛火在心裡煎熬,不能有任何的突破,所有Jean的苦悶,導演帶我們去Jean愛去的空曠山谷,讓狂吼的風,象徵他只能對天狂嘯的無奈;維若妮亞的等待,則轉化成為電話答錄機裡情郎的深情呼喚,以及意外來到的母親問候。至於,兩人終於得再相見時的情緒波動,則是交給「悲傷圓舞曲」的主旋律不時跳出來引領觀眾,既醉人又碎心的音符,將音樂的魔力發揮得淋漓盡致。
但是導演史蒂芬.布西塞的功力不只如此,另外還安排了維若妮卡在離開小鎮前夕,於Jean的父親生日宴會上演奏了艾爾加(Edward Elgar)的名曲《愛的禮讚(Salut d`Amour)》,Jean的原意是要讓年老的父親亦能聽見人間絕美的樂章,但是Jean更明白「此曲只應天上有,人間那得幾回聞」,維若妮卡即將遠颺,愛情即將消逝,動人的音符撕開了他的愛情傷口,所有的思慕,再也掩藏不住了。
至於結尾時所放的那首由Barbara演唱的「Quel joli temps (septembre)/九月 (多美好的時光)」,更是淒美勾魂的點題之歌了,人生所有的美麗與悲傷也許全如這首歌曲的歌詞內容一樣,「…離別時刻已來臨,我們卻依然相愛,如此美麗時分,我們卻互道珍重;如此美妙夜晚,是該盡情享受青春……」豐富的音樂內容,讓《夏日琴聲》有了全然不同的愛情註解,聽見了美麗,也就看見了深情。
愛找麻煩:空間與愛情
愛找麻煩:熟女自由愛
愛情對白:正版或拷貝
告白:血肉仇恨青春變
日本導演中島哲也自編自導的《告白》堪稱是2010年最重要的日本電影,一方面是因為題材驚悚,讓人不寒而慄;另一方面則是敘事美學精練又精準,文與質都讓人動容。
《告白》改編自湊佳苗暢銷同名懸疑小說,講述一段血債血償的血腥課堂復仇,主線是一位傷心母親的復仇,驚人的轉折卻在於這場復仇卻是來自老師對學生的報復。
《告白》的開場戲看似毫無章法,一場混亂,其實卻是匠心獨具的起手式,既有中學教室的寫實氛圍,又有暗藏玄機的精細布局,錯過了,或者誤解了,就錯失了關鍵的解密樞鈕。
開場戲是在學期的最後一天,教室一片混亂,學生打打鬧鬧,喝著學校配分的牛奶,有人玩著手機,還有人拿起棒球丟擲前座同學,松隆子飾演的森口老師就像一把單調的小提琴,在無人細聆,眾聲喧譁的空間裡,兀自說著自己投身教學的始意,偏偏惡質學生的詭計太多,接觸異性同學時,不能不小心因應的心理歷程……學生們對老師的生活瑣事似乎全然不關心,直到她提及自己的愛情,曾經懷了孕卻結不了婚的心情,只因論及婚嫁的男人因為年少輕狂的浪蕩歲月,罹患了「人類免疫缺陷病毒(HIV)」,怕累及孩子,她只能獨立養育女兒愛美……學生們因為對HIV病毒無知,而起了恐慌,才比較認真聆聽起老師最重要的論述。
冗長的破題,確實容易讓觀眾和學生一樣,聽得索然乏味,森口老師此時才透露她已經請辭教職,不再授課了,原因是相依為命的四歲女兒愛美,數月前在學校泳池裏溺斃,身為單親母親的她內心好生愧咎。但是,孩子不是失足溺斃的,她的談話音調依然保持前面的音頻節奏,沒有起伏,亦沒有抑揚,她繼續緩緩地說:「兇手是班上卅七位學生中的其中兩位,一位叫做A,一位叫做B,未滿十四歲的孩子有少年法保護,即使殺了人,也不會判刑,無需付出代價……」
冷靜的復仇,當然就是遠比聲嘶力竭,殺紅了眼式的復仇,更讓人心悸。中島哲也刻意採用了藍灰色的陰鬱色調,避開了情緒的波濤,再透過松隆子一成不變的緩慢音調完成了驚人的復仇計畫:她已經將帶有HIV病毒的情郎血液,注射進同學們每天必喝的牛奶中。
A學生名叫渡邊修哉(西井幸人飾演),屬於天才型學生;藤原薰飾演的學生B下村直樹,則是交不到朋友的邊緣學生。修哉因為遭母親遺棄,一心想要出人頭地,吸引母親注意,發明了防竊的觸電錢包,贏得了科學大賽,卻無法攻佔報紙頭條,輸給了狠心用迷藥殺害全家的少女兇手,偏激失志的修哉因此也想利用殺人事件攻佔媒體版面,於是選中了森口老師的女兒愛美,從規畫到下手,少年A與少年B各有心理感受,也做出不同的生命選擇,《告白》最精彩的結構就是透過不同角色的告白,拼組成了這則血色蒼蒼的校園殺人事件。
《告白》碰觸到少年教學的困境,也極其鮮活地呈現了師生代溝,但是全片肇禍、失職與受罪的人都是的母親;「害人」、「被害」與「復仇」的催動者都是母親,全片有如一闕愛恨糾結的「母親」變奏曲:從愛到恨,往往只薄如一張紙,隨時都可能走火變調。少年A只是為賺回母親的愛,竟然不惜傷害了其他母親的愛,森口老師只是為了替女兒報仇,竟然刺激兇手傷害了他們的至親……愛有多深,恨就有多深,從「戀母」到「弒母」的轉折,《告白》揭露出的人性黑暗指數,已經達到了讓人渾身冰涼,心痛又心悸的恐怖層級。
森口老師兼具了被害人與復仇者角色,理應傳道授業解惑的班導師,卻因她既是傷心的母親,又是絕望的老師,於是她進行著不願寬恕,也不會有救贖的復仇計畫,對照著開場混亂一片的課堂情境,失控與崩毀的何只是師生倫常?中島哲也的功力就在於透過不同角色的告白,補齊了殺人事件的正反角度,將《告白》暈染成有如古典希臘悲劇氛圍的病態社會剖面圖了。
松隆子的復仇行動是先播下種子,然後暗中澆水培土,遙控進度。HIV病毒帶來的恐慌與罪感,讓脆弱的B生,幾近崩潰,不但折磨了自己的母親(木村佳乃飾演),甚至也殺害了跡近瘋狂的母親;精明的A生卻利用了HIV病毒的潛伏威脅,擺脫了同學霸凌羞辱,更積極去進行他那瘋狂殺人以成名的「天才」行動,卻忘了他的一舉一動都有人在監控。天才或白癡的肉身,都攔阻不了一位終日被仇恨煎熬的憤怒母親。
《告白》的主題是變態而又沈重的,但是中島哲也的藝術手法卻是高明又不落俗套的。開場戲從色調、鏡位到美術,無一不是工筆,但是最後的高潮戲,天才修哉失控狂吼的音浪,讓圍觀同學有如被磁場震開的漫畫效應,既KUSO又震撼,兼具了戲劇與視覺的雙重魅力,修哉想見自己炸彈的威力,靠著倒轉的時鐘倒帶找回母親生前的最後一滴眼淚的碎片重組,不但有如《班傑明奇幻旅程》意圖親人起死回生的祈願,更讓人重溫了已然失落的幸福片段。
主題讓人低迴,藝術讓人驚豔,《告白》的怪與美,全在矛盾交鋒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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