衡量一個人:位子腦袋

好電影不需要透過對白告訴你主角在想什麼,好演員的背影和眼神,早就說明了一切,文森.林頓(Vincent Lindon)在坎城稱帝的《衡量一個人》就是精煉有力的演技展示。

人常常換了位子就換了腦袋,不只政客如此,凡夫俗子亦然。法國導演Stephane Brize執導的《衡量一個人(La loi du marché /The Measure of a Man)》就用了「失業症候群」和「就業症候群」兩個情境,審視人性的困境。

Stephane Brize一向關心勞工處境,文森.林頓(Vincent Lindon)與他合作的《夏日琴聲(Mademoiselle Chambon)》就是木工師傅與代課老師的苦悶戀情,無緣的勞工,一晌貪歡的短暫歡愉,有著難以言述的惆悵。

這一回,文森詮釋的Thierry曾是工會幹部,失業後多方謀職,不想讓妻兒挨餓受凍,更不想申請破產,抑或變賣房產,但是Stephane Brize意在言外的是Thierry面對生活折磨與煎熬,做為一個人的「尊嚴」還剩多少?

Stephane Brize的策略是把鏡頭對準四處碰壁的Thierry身上,除了理財專員與買房客人之外,觀眾很少看見這位失業大叔要抗爭或謀職或接受批評的對象究竟長成什麼模樣,人間冷暖,唯他知之,看著他對著空氣(或者電腦螢幕、或者職訓班同學)講話或回應,所有的氣憤、挫敗或者聆聽,其實都在看他如何「忍耐」,「承受」著命運巨輪的輾軋。

正因為鏡頭一直釘著他,每多失業一天,尊嚴就眨值一份的尷尬情境就直接烙印在他的眉宇和肢體上更:職訓班的課程不切實際;工會戰友多已折節變臉;網路面談考驗著他的3C知能,折騰了半天,還是非常不委婉地告訴你說應該不會錄用你;同樣找不到工作的職訓同學,竟然還能有模有樣地開起討論會,數落著你的求職訪問帶中眼神太渙散、音調太心虛,應答太不專業的諸多缺點……一連串的挫敗最後就在渡假小屋的買賣上爆發:講好的價錢,對方再砍一千歐元,他只肯再砍一百歐元,差一個零,需錢孔急的他為什麼他就是不肯讓步?

答案,就是尊嚴。那幢房子有太多家族記憶,其價值,唯他知之,已經拚盡全力為五斗米折腰的他,是不是連最後的這一點記憶與尊嚴,都要徹底割捨掉呢?

Thierry必須妥協,因為他別無選擇。

失業期的煎熬,讓他接下了大賣場的保全工作,原本看不清周遭人群的觀眾,開始陪著他就著監視器畫面,「預判」誰可能覬覦商品?誰可能順手牽羊,這一回,他面對的是人性中最醜陋的一面:他負責危機處理,來客都有嫌疑順手牽羊,員工亦可能上下其手,是的,資方賦予的他任務就是:防賊。是的,他就是資方的看門狗。

《衡量一個人》很平衡地讓觀眾看見了四個個案:兩位顧客,兩位員工。同樣是偷,層次有別。有的顧客來偷充電器,有的則是偷了兩盒肉,共同反應都是先否認,再耍賴,直到真要報警,才倖倖然付錢,那是一個用買金錢化消紛爭的物質世界。

員工層次則複雜了些,有的是貪了顧客的折價券,有的是自己的卡來接收客戶的消費點數,表面上都是偷,圖的無非都是揩油來的蠅頭小利,結果卻一定就是開除,立刻失業,由於家家有本難唸的經,於是有人憤而自殺了,有人則反問昔日戰友:你就為這點小事舉報我?

Personnage, Vincent Lindon

其實這不是勞工何苦為難勞工的議題?基於工作職掌,不管是誰偷東西,或者佔便宜,他都要舉報處理,否則就是失職,但也在聽著每個個案的差異情況時,他其實更清楚人的價值或行為不是黑白一刀切,用同樣一個標準就可以一視同仁的,正因為以前是別人看著他的影帶來評鑑他,如今卻換成他看著別人的影帶來評鑑眾生,他的煎熬與為難,其實也成就了別人衡量他這個人的重要指標。

換了位子的你,是不是腦袋也換了?心也換了?Thierry默默地用行動做出他的選擇,他的生活壓力不會因此減輕,甚至還可能因此加重,但是你永遠要慶幸,你還是有選擇的機會,而且有選擇的心。《衡量一個人》帶給觀眾的震撼就像Thierry絕塵而去的汽車身影。

夏日琴聲:為君拉一曲

(Mademoiselle Chambon/Ranska 2009) Jean elää tavallista, sopusointuista elämää. Eräänä päivänä hän tapaa poikansa opettajan, neiti Chambonin, joka poikkeaa hänen tuntemistaan naisista. Uskaltaako hän heittäytyä suhteeseen? HD. Kuvassa Véronique Chambon
(Sandrine Kiberlain) ja Jean (Vincent Lindon).
Yle Kuvapalvelu

史蒂芬.布西塞(Stéphane Brizé)執導的《夏日琴聲(Mademoiselle Chambon)》是一部需要用心聆賞的絕美佳作,因為埋伏在膠捲中的聲音和表演,都極特殊。

 

《夏日琴聲》描寫一段不可能發生,也不應該發生,卻還是悄悄就在心頭發芽滋長的愛情故事,男星文林.林登(Vincent Lindon)飾演的建築工人Jean愛上了兒子學校的代課女老師維若妮卡(桑琳.齊柏蘭/Sandrine Kiberlain飾演)。如果雙方都放任感性發展,肯定會成為一齣不倫悲劇,偏偏他們即使千願萬想,卻都強以極大的理性壓抑住內心的激情,點到為止的為愛情滋味,其實是濃濃的遺憾與惆悵,但是盈溢於胸的相思,也讓這份輾轉反側的愛情,有了絕美的身影。

 

電影的前十分鐘,符合了一般人對於法國電影的偏見:什麼事都沒有發生。但也只有看到最後,聽出了所有的聲音元素之後,才會恍然大悟,《夏日琴聲》安排了極細的聲音元素,不是什麼事都沒有發生,而是你沒有察覺到有事發生。

 

電影的開場先是黑畫面傳來的工具敲打聲,然後就見到Jean手持電鑽在鑿穿石質地板,石屑亂舞,灰塵四揚,然後才是Jean拿起鏟子處理石塊,隆隆作響的工具聲響,煙塵飛舞的工作環境,一件淌汗的破汗衫,註記著Jean的單調人生。

 

第二場戲則是Jean帶著妻子安瑪麗(由Aure Atika飾演)與兒子到郊外野餐,餐後,為人父母的他們就要協助兒子去完成一份什麼叫做「受詞補語」的法文文法作業,複雜的詞句結構和只有學者才會用的文法名詞不但難倒了學生,也讓「會講法文,不懂文法」的大人一頭霧水,只能胡猜亂想,瞎掰應付。這段七嘴八舌,沒有焦點的家庭對話,不但點出了家庭與學校的鮮明差距,也進一步強化了Jean的無聊人生印像。不過,Jean還是個孝子,得空就會去探親老父,還替他洗腳,人生歲月就這樣日復一日地悄悄流逝著。

mc26.jpg 

安瑪麗後來在工廠傷了背,不能接兒子上下學,只能由Jean代勞,因此才見到了清秀美麗的代課老師維若妮卡,幾回接送後,維若妮卡邀請Jean以家長身份擔任「親子教育」的客席講師,來課堂上向小朋友介紹他的職業,小朋友的熱情反應,讓單調的建築工有了溫度與顏色,維若妮卡衷心感謝之餘,提到自家的門窗似有問題,自告奮勇的Jean因此有了登堂入室的契機。

 

就在修繕門窗的過程,Jean發現了維若妮卡有把小提琴,於是請求她為他拉一首曲子,「我不在人前拉琴的。」維若妮卡猶豫著,Jean於是對她說:「妳就背對著我拉好了,這樣就不算是在人前拉琴了吧。」

 

這場戲堪稱是《夏日琴聲》最動人的定情戲,維若妮卡是逐空缺而居的代課教師,那裡有老師請假,就到那裡代課,行蹤飄乎不定,無法定居,亦無法駐足,才剛熟悉某個環境,很快就又要轉移陣地,導演史蒂芬.布西塞安排的這場背影拉琴戲,有兩個意義,首先,飾演維若妮卡的桑琳.齊柏蘭的後頸瘦長滑嫩,看起來就像是小提琴的琴頭與琴頸,猶疑再三後,桑琳終於開始拉起匈牙利作曲家維塞(Franz von Vecsey的「悲傷圓舞曲(Valse Triste」時,動人的音樂,頓然就讓人有了人間驚豔的內心震動。

 

「悲傷圓舞曲」究竟有多動人?連選本文的此處連結,或許可以聽見該曲的迷人風情,但是《夏日琴聲》的演奏版本,卻是先以小提琴的獨奏開場(那種感覺可以從連結的一份四十秒開始去感受),獨居的維若妮卡就透過這首曲子傳達出無可言喻的寂寞與悲傷,那份悲涼其實就算鎮日與塵灰為伍的Jean也聽懂了。

 

導演最微妙,也最纖細的魔法就在此時悄悄灑開了,他不用告訴我們Jean在聆曲後給予多大的掌聲,他的畫面順著未完的音符往前滑行而去時,就是Jean開車回家的路上,「悲傷圓舞曲」的琴聲依舊迴盪在車廂內,差別在於我們聽見的不再是小提琴的獨奏版本(獨奏是寫實的單人演出),而是加上鋼琴伴奏的版本(那意謂著Jean愛上了這首曲子,也愛上了維若妮卡,伴奏意謂著Jean的迴響與共鳴)。導演從頭到尾沒有讓觀眾看見Jean的正面與臉部,但是光拍側面背影,音樂與人物的交流悸動即已說明了一切隱藏在Jean的歎息。

 

此時,鏡頭悄悄再接回到維若妮卡的房間裡,音樂還在繼續,她在沈思,她亦在回味,此時,癡情的觀眾或許就會情不自禁地為她補上幾句旁白:「剛才,我為一位陌生男子拉了一首曲子,我為什麼會選擇「悲傷圓舞曲」呢?他聽懂了琴弦內的寂寞歎息嗎?不然,他的眼神裡何以會綻放那麼熾烈的感傷呢?」

Chambon22.JPG

多美麗的背頸啊!

Chambon23.JPG多惆悵的音樂相思啊!

Chambon24.JPG

但願君心知我心!

「悲傷圓舞曲」有奪魂的功能,「悲傷圓舞曲」讓Jean有了藉口可以登門去查問曲名,可以重聆CD,也終於得能在動人的鋼琴與小提琴的合奏樂聲中,兩人輕輕握了手,相擁,相吻,愛流過他們的身心,但是理性很快就介入了,嘠然而止的自制力,讓維若妮卡一句「鋼琴與小提琴的合奏是很美麗的」的說詞,有了讓人回味無窮的纏綿意境。

 

接下來的劇情其實是情愛世界的欲迎還拒,兩人都有包袱,亦有責任,所以只能由著愛火在心裡煎熬,不能有任何的突破,所有Jean的苦悶,導演帶我們去Jean愛去的空曠山谷,讓狂吼的風,象徵他只能對天狂嘯的無奈;維若妮亞的等待,則轉化成為電話答錄機裡情郎的深情呼喚,以及意外來到的母親問候。至於,兩人終於得再相見時的情緒波動,則是交給「悲傷圓舞曲」的主旋律不時跳出來引領觀眾,既醉人又碎心的音符,將音樂的魔力發揮得淋漓盡致。

 

但是導演史蒂芬.布西塞的功力不只如此,另外還安排了維若妮卡在離開小鎮前夕,於Jean的父親生日宴會上演奏了艾爾加(Edward Elgar)的名曲《愛的禮讚(Salut d`Amour)》,Jean的原意是要讓年老的父親亦能聽見人間絕美的樂章,但是Jean更明白「此曲只應天上有,人間那得幾回聞」,維若妮卡即將遠颺,愛情即將消逝,動人的音符撕開了他的愛情傷口,所有的思慕,再也掩藏不住了。mc22.jpg

 

至於結尾時所放的那首由Barbara演唱的「Quel joli temps (septembre)/九月 (多美好的時光)」,更是淒美勾魂的點題之歌了,人生所有的美麗與悲傷也許全如這首歌曲的歌詞內容一樣,「…離別時刻已來臨,我們卻依然相愛,如此美麗時分,我們卻互道珍重;如此美妙夜晚,是該盡情享受青春……」豐富的音樂內容,讓《夏日琴聲》有了全然不同的愛情註解,聽見了美麗,也就看見了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