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演員像只深不見底的深井,每一回演出都有如換上一張陌生面具,陌生,才新奇,才有張力,才讓人動容。
戴立忍在2010的演技表演,有著勞勃.狄尼洛(Robert Deniro)的縱深與能量,《劍雨》中的他,其實只是一場彩戲魔術的遊戲而已;《第四張畫》的他,才釋放出讓人悸動的力量。
真正的殺手,不玩花招,一擊就中,一刀致命就夠了;真正的演員,同樣不玩噱頭,透析角色,得其神髓,表演自然驚人。戴立忍在《第四張畫》中飾演的失意男人角色,有強烈的暴力毀壞傾向,但是從頭到尾,他沒有大聲罵過一個人,沒有直接出手,極靜極默之下,卻營釀出極強猛的「黑暗」風潮。
勞勃.狄尼洛不太會演好人(或者慈祥爸爸)的角色,但是詮釋心有千千結的販夫走卒或是江湖浪子,中外影壇鮮有其匹,戴立忍在《第四張畫》中只用眼神、肢體和口白,就具現了黑暗心魔的潛能,功力不凡。
《第四張畫》的男主角小翔(畢曉海飾演)是個父親剛過世的孤兒,離家多年的母親(郝蕾飾演)在父親死後才現身,把他從鄉下帶到了城市,帶到了同居男人(戴立忍)的家。第一眼見到小翔,戴立忍在飯桌上吃飯,沒有正眼瞧小翔一眼,沒有「繼父」般的假意歡迎,更沒有虛情擁抱,小翔只是情人的包袱,只是來分食一碗飯的寄生蟲,他的冷漠,說明了他的父權「正統」心思,但是母親要小翔離繼父遠一點的提醒,其實也適時暗示了父權霸道的威脅潛伏。
《第四張畫》的導演對於台灣生活出現的中國人影,一直抱有敏銳的觀察,郝蕾飾演的大陸新娘就是典型實例,小翔的父親或許就是一位失敗的老人,所以期待台灣天堂的郝蕾不甘只做生育機器,選擇出走,過自己的生活,但是她遇到的男人並沒有更好,戴立忍也只是一位在夜市擺撈魚小攤的小魚販而已,郝蕾還是得到茶店去販賣肉身,經濟弱勢的現實,讓這位男人有如先天陽萎,心理極其苦悶。
鍾孟宏導演先讓戴立忍一手推著嬰兒車,等客人上門,他的坐姿,說明了自己的卑微;然後再安排他碎碎唸著客人的撈魚本事,客人會撈,他不開心,因為再這樣撈下去,他血本無歸,何以維生?這種錙銖必較的計較性格,道盡了角色的渺小與狹窄,他的黑暗陰影才有了合理的生成背景。
然而,這場戲只是小碟前菜,真正的大餐在於戴立忍的兩次獨白。
戲劇的「話白」力量,在戴立忍的詮釋下,所有的情緒與心路歷程,都像幽靈般顯影在大銀幕上了,帶動的戲劇密度是台灣中生代演員罕見的能量釋放,也奠定了戴立忍硬裡子演員的堅實地位(今年的金馬獎忽略了戴立忍的演出,其實是最不應該的失誤,《第四張畫》的音樂成績被忽略,則是金馬獎評審的另一項遺憾)。
首先,是獨坐客廳,對著魚缸浮動的魚影和光影,對著空間裡若有似無的孩童聲影,所進行的一場「與黑暗對話」。
他做過錯事,但是極其機巧地遮掩蒙混過去了,但是罪惡的魅影,從來不曾離開過他,曾經失控的激情人生,或暗夜啃噬的恐懼在他的生活中往復交錯來去,他的獨白兼具了悔罪、告解,但是又強辯的多元層次,只是真正讓人心寒的力量卻在於「他錯了,但是他不怕」,或許魅影就在他的生活裡穿梭來去,但是魅影就只是魅影,他有著頑強的生命力,魅影能耐他何?戴立忍對於犯罪心理學的了解與詮釋,有著暗夜行路的歪理與壯氣。
第二場戲則是面對警察梁赫群的質問。
警察沒有証據,只有懷疑與推理,採用的辦案技法是先聽他說,然後再要他反覆說著自己的說詞,從每一回的岐異縫隙裡去比對他的疏忽與閃失。那是警察與嫌疑犯之間的拔河,抽絲剝繭中,悄悄進行著一場問答攻防戰。戴立忍得氣定神閒,不厭其煩地防守;梁赫群則是從容不迫地,見縫就鑽的靈活出招。算計全不掛在臉上,卻有著排山倒海的暗潮氣功在兩人之間鼓盪著。看得見的與看不見的情緒,以截然不同的身影過招,汗水直滴的迫人氣勢,煞是好看。
最後的高潮則是情緒積累後的爆發。以前,嫌小孩吵,所以動怒動手,如今,因為在警局受辱,他勢必要找尋渲洩出口,他的暴力如何爆發?又如何避免全面崩毀的結論,他的壓抑與噴發過程,都更添了角色的複雜性,他的心路歷程與生命算計,不需多置一詞,觀眾卻能清楚得見,這就是演員和導演的功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