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氏孤兒:仇恨的重量

陳凱歌的《梅蘭芳》只說了半場好戲(精彩的是少年梅蘭芳那一半),《趙氏孤兒》同樣也只有一半好戲,可惜啊。

中國導演陳凱歌擅長寫「恨」,從《霸王別姬》、《風月》到《無極》,都對人心有恨的描寫,入木三分。他的新作《趙氏孤兒》中,「恨」依舊扮演了關鍵主軸,只可惜只寫好了半個恨,開場氣勢萬千,結局難以為繼。

 

《趙氏孤兒》中的反派是王學圻飾演的武相屠岸賈,正派角色則是葛優飾演的平民醫生程嬰,屠岸賈因恨滅了趙氏九族,程嬰則是為救趙氏孤兒,犧牲了自家妻兒,隱忍十五年,才得能報仇。陳凱歌的得力妙筆在於「趙氏」之恨,敗筆則在於「孤兒」之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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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氏」之恨的精妙在於權臣的囂張,趙文卓飾演的趙朔將軍不但娶了晉靈君的妹妹莊姬,還領軍打了勝仗,有了皇親國戚的駙馬血親,還有著保衛社稷的彪炳戰功,言談舉止之間難免就有了驕傲神色,趙朔的父親趙盾為當朝文相,不但對大司寇屠岸賈冷嘲熱諷,對昏庸的晉靈君亦沒有好臉色,不時糾正國君失德亂行,趙家人的囂張,早已寫下了滅門敗象,差別只在於動手的不是國君,而是連國君都敢殺害的屠岸賈。

 

《趙氏孤兒》的故事脫胎於元朝文人紀君祥所寫的雜劇《冤報冤趙氏孤兒》,邵氏公司當年曾經由嚴俊自導自演拍成了《萬古流芳》,嚴俊版本保全了莊姬(由李麗華飾演)性命,突顯了母子相會的戲劇張力,陳凱歌則是突顯了屠岸賈的陰沈,並由莊姬的剖腹早產,讓不惜殺百子以換一子的人性矛盾,達到戲劇最高潮。

 

從元雜劇到邵氏版的電影,屠岸賈無非只是貪戀權勢的惡人,粉墨登場,惡人嘴臉即已畢現,無需再有任何立體浮雕,但是陳凱歌卻不願踏入前人窠臼,套模再用,於是《趙氏孤兒》的開場就透過趙朔的出征軍禮帶出了屠岸賈備感威脅的失勢危機;進而再交代屠岸賈曾與莊姬有過一段情,最後卻被趙朔奪愛,錯失附馬身份的心痛;最後則是趙朔凱歸,國君先以彈弓騒擾馬車,既而諉責給屠岸賈的矯情卸責,順利完成了君不君,臣不臣的細節論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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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三段過節,原本是有時間差的,但是陳凱歌透過剪接技巧,以他就教於佞臣,巡視飼養獒犬及毒蚊的野心陰謀,把羞辱往事或悲憤復仇之心全都中連一氣,時間凝縮了,劇劇緊稠了,人生仇恨的密度,替所有的叛變算計,都找到了符情合理的原委,而且就在國君中毒倒地,屠岸賈就得以假傳聖旨,傳下滅趙氏九族的最後口喻,開始了撼動人心的血海追殺。

 

《冤報冤趙氏孤兒》是傳奇經典,但是有些仇恨細節卻顯得單調刻板,政爭搞到滿門抄斬,確實極盡心狠手辣之能事,但是原劇光以一句「人無害虎心,虎有傷人意」做屠岸賈夫子自道的說白,其實不能服人,陳凱歌替屠岸賈睚眥必報的雞腸鳥肚找齊了情傷、官辱和失勢的內外在元素,也合理解釋了他手攬大權,另立傀儡皇帝的梟雄行徑。至於趙氏父子因為氣焰囂張,不知收歛,連國君都敢斥責的德行,看似有浩然正氣,實則是不知輕重的失聰失明,不但功高震主,一副即將取而代之的模樣,更讓其他野心家怒氣攻心,急思報復壓制,趙氏毀家亡身,已是難以閃避的結局了。

 

「孤兒」則是《冤報冤趙氏孤兒》的關鍵轉折,其中更有兩個彎轉妙趣,首先是程嬰與莊姬如何易子,其次則在程勃/趙武如何報仇。元雜劇是先滅門,莊姬才生子,延緩了懸疑高潮,陳凱歌則是莊姬剖腹產子,冀圖渡子逃生,擴大了滅門的火拚效應,畢竟屠岸賈都借刀殺人害了國君,即使他宣稱不殺女人,但是莊姬不想苟活,以身殉夫之情,自是更加動人;至於輪回中年得子,初為人父的程嬰身上,要救自家骨肉,還是忠人所託?自是兩難,但是形勢比人強,無力迴天,只能邊走邊瞧,只求兩嬰得能保一,他的不捨與不敢,因此多了良知血性的矛盾掙扎,《趙氏孤兒》從滅門到殺子的戲碼,確實有了峰峰相連,高潮緊連的氣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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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惜的是,《趙氏孤兒》就此峰迴路轉,第二個孤兒高潮頓時顯得蒼白無力。程嬰為了保全命脈,不惜投靠屠岸賈,程勃也成了屠岸賈的義子,求學習劍全在屠岸賈的調教下進行,深得屠氏家風,程嬰苟全性命於亂世的務實做法,卻也使得程勃得知真相,反目成仇的轉變,顯得完全沒有說服力,因為那樣的成長歷程,已經讓「恨」變得遙遠且無關輕重。

原劇透過程嬰畫下血淚彩圖來交代悲愴往事,但要橫移到現實人生中,卻也顯得太過一廂情願,陳凱歌急著替人物找出行動動機,卻在此刻頓然迷途,年老氣衰的程嬰,不但遇上父子代溝,還受困於兒子拜將出征的功名焦慮,陳凱歌即使安排了屠岸賈借刀殺人的困局,但是畢竟屠岸賈還是一時心軟,拔刀相救,雖然了弱了梟雄霸氣,卻也讓人生情義有了溫潤色澤。這些人情細節,都導致程勃最後的拔刀相向,既乖違了人性,也欠缺邏輯說服力,完全失去了高潮的張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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