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念我自己:神翻譯

對我而言,《我想念我自己(Still Alice)》中最傷感的一句對白在於:「我寧願自己得到的是癌症,而非阿茲海默氏症。


關鍵在於兩者同屬絕症,罹癌之人還可以憑著自我意志,勇敢抗癌;一旦阿茲海默氏症纏身,你忘了自己是誰,人生形同繳械,如何自主?

對我而言,《我想念我自己》中最動人的一句對白在於:「我並非在受苦,而是在努力,奮力連結過去的我,我告訴自己:『活在當下。』那是我唯一能做的。

關鍵在於做我自己,其實是基本人生尊嚴,疾病讓你不再是昔日的你,連結已然遠颺的過去,找回失去的那一切,難度其實更勝挑戰風車的唐.吉訶德,因為你不但可能忘了自己,也會忘了風車。

《我想念我自己》的關鍵字就是「失去(lost)」,因為曾經「擁有」,驟然「失去」,才更悵惘,有了「對比」,「失去」的後座力才更淒涼。

《我想念我自己》的犀利點就在於用「專業」與「強項」來襯映這種「失落」。Julianne Moore飾演的Alice,在外為是頂尖的語言學教授,她的失憶與失語,讓學者光芒剎那失色(她可以用自嘲來敷衍交代,但是終究要反問自己:「我到底怎麼了?」);在家則是平日打點一家老小的是主中饋主婦,佳節在即,滿桌食材,卻已渾然忘卻該從何著手,她的茫然,除了痛,要如何形容?

是的,《我想念我自己》的拍攝目的是提醒世人,即使已經呼籲多年,世人對阿茲海默氏症的影響依舊一知半解,一旦家人出現怪異行徑,多數人還是不會連結到此一症狀,誤會、斥罵或者淡漠,都只會加深患者的更大挫折感,這也是為什麼Alice要在五十歲左右就罹患了「早發性」失智症,在一個沒有人相信的年紀,她的挫敗,更能引起世人重視,失智症不是老人的專屬疾病,甚至還因為你的基因中遺傳了致病染色體,你的家人恐怕亦難避免。

聽見Alice向她的子女說聲:「對不起!」的時候,你反而會更心疼:「不是你犯了錯,所以染病上身,是疾病自己來敲門,為什麼你要說抱歉!」但也唯其有愛,才會抱歉,畢竟誰都不願把疾病傳給自己的摯愛,Alice的眼淚,Alice的抱歉,就這樣撕裂了觀眾的心。

電影的第二個重點則在於:如何「對抗」?一旦對抗,真的有用嗎?

面對一場必敗的戰役。尊嚴,成了最後的武器。

劇本安排了Alice願意再辦一次演講,分享她對抗失智症的心情,那是她的知性與毅力,不願全盤皆輸的負隅頑抗,於是她用了螢光筆,凡是講過的話,都要用筆標示記號,才不會反覆講同樣的話,這是電影最傲人的時刻,卻也是最可惜的時刻,假設,她看著自己手中的螢光筆,卻已忘記這隻筆要做些啥,就把它順手一拋了,會不會更戲劇性?或許就是如此一來會太凸顯失智症隨時都可能攻擊病患的慘烈真相,所以導演Richard Glatzer與Wash Westmoreland只選擇了她的勉為其難,不再做太強烈對比,卻也使得結果太可預期,感性的期待勝過了殘酷真實的無所不在。

不過,也因為有這場演講,女詩人Elizabeth Bishop創作的「One Art/有一種藝術」詩句,才得以發揮畫龍點睛的震撼功力:

是的,「失去」就是《我想念我自己》的核心哀痛,正因為你失去了自己最美好的那一塊,那是你再也找不回來的那一塊碎片,所以你才會那麼地「想念」你自己,這個時候,你才會讚美,《我想念我自己》是多動人的一次翻譯!

魔法黑森林:超越童話

《魔法黑森林(Into the Woods )》是一部顛覆童話,也來挑戰童話的嘗試,前身來自1987年的同名舞台劇,由詞曲作家Stephen Sondheim和編劇James Lapine合作的音樂與劇本構成了電影的骨架。 趣味源自童話,難度亦在童話。

《魔法黑森林》的最大工程在於如何把德國《格林童話》中的《灰姑娘(Cinderella)》、《小紅帽(Little Red Riding Hood)》《長髮姑娘(Rapunzel)》,以及英國童話《傑克與豌豆(Jack and the Beanstalk)》等四則童話串成一則有機體故事,有此嘗試,可見膽識不凡,最後陷入說教泥淖,則更顯工程艱難。

劇本把發動機交給了Meryl Streep飾演的女巫,鑒於百年僅見的藍月即將來到,她強迫麵包師傅(飾演)在三天之內找齊「「雪白如奶的乳牛」、「血般鮮紅的斗蓬」、「玉米黃長髮」以及「純金鞋子」,好讓她得能還老返童,重享青春紅豔,交換條件是讓不孕的麵包師傅妻子終能有身。

前提如此設定,無非就是讓知名童話得到了一齊在森林中出現的「合理」解釋,但是就在她揭露魔咒私密之時,觀眾也明白了兩件事:女巫曾經動了凡心,與麵包師傅的老爸有過一夜情,害她珠胎暗結,但是對方卻順手偷手了珍貴的魔豆,讓她瞬間破功,紅顏變老婦,這則恩怨,帶出了魔豆與巨人的伏筆; 至於她保護私生女,把她藏諸高塔,則不啻是《長髮姑娘》的變奏版了。

《魔法黑森林》的編劇策略採取的是「正反合」技法,前三分之一交代了四則童話的傳統,到了中間則是讓每則童話都起了變化,正向敘述是幫助影迷「溫故」,反向顛覆則是要讓觀眾「知新」,同時還要有點奇襲之效。只不過,《魔法黑森林》早在廿八年前就已全面改寫童話,相似技法則已被後繼晚輩襲用:女巫遇上負心漢,所以施下魔咒,這一招,《黑魔女:沉睡魔咒(Maleficent)》用過了;救苦救難的王子未必忠誠可靠,《冰雪奇緣(Frozen)》和《黑魔女》中不也就大玩特玩「真愛」之吻的重新定義嗎?在一個爭先「拼貼」前輩見聞,爭拾牙慧的年代中,原創點子真的稀如鳳毛麟角。

不過,《魔法黑森林》對《灰姑娘》著力最深,也最有看頭。例如,Cinderella不再倚靠老鼠與南瓜來寫午夜傳奇了,卻另有一群鳥兒來排難救急,可怕的是,這群鳥兒還有侵略性,可是啄瞎人眼的;另外一點可怕的轉變則在於王子開始拿靴找人時,削足適履不再只是一則成語,而是追逐名利的青雲梯了。

一則童話,變得如此血腥,如此殘忍,這麼「反」,這麼「濺血」,是要褪除童話的潔淨外衣?還是明心見性,直指童話的「殘忍」本質?

同樣地,Chris Pine飾演的王子則只能以「花癡」形容,他也許迷戀Cinderella,卻讓她連逃三次(用三個晚上取代一見鍾情,只讓人看見了他的拙笨),但在夜黑風高中遇見落單的麵包娘(Emily Blunt飾演)時,竟然也會坦承自己是天生要來迷倒眾生,而非做個癡情郎(光是這句:「I was raised to be charming, not sincere.」就讓花心成了他的註冊商標,也改寫了王子傳統);更狠的一招則在於Emily Blunt也為之意亂情迷,嘴吧上是亂了套,演錯了戲,心裡卻是不想抗拒,口非心是地要去享受那片刻偷情的歡娛……這條看似走岔的道路,不也在打破童話的「純情」包裝,「神仙美眷」或「同心夫妻」一旦遇上黑森林全都可能走調,其實是走出了童話的夢幻城堡,直接撞見紅塵現實,《魔法黑森林》的殘酷愛情,還真的多添了七分寫實勁力。

其實,傳統童話已無湏再如此勞師動眾再搬演一次,若乏新意,就有徒勞無功之歎,Chris Pine在溪流瀑布旁,袒胸露乳高聲唱起「Agony」的曲子,顛覆的何只是王子形象?連性別的刻板形象也都徹底揶揄戲弄了,整部《魔法黑森林》的魔法還真的就這樣被他給全偷走了。

《魔法黑森林》中的序曲讓每位主角都唱出了他們心目中的「祈願/Wish」,經歷兩個小時的折騰後,得到的結論卻是「許願時要小心,選擇要小心,祈願會實現,但是代價可不輕。你加諸別人的魔咒,最後可能會反作用到你身上…… 那無關「言者諄諄,聽者藐藐」的心理抗拒,而是太過苦口婆心的叮嚀,太過直白的耳提面命,誰想帶著走呢?《魔法黑森林》是那麼生猛地朝成人卡通邁前,最後卻回到最保守的課堂,唸起了教條……請原諒我的匆匆告別,不忍回顧了。

模仿遊戲:歷史的角落

看到Benedict Cumberbatch 演活了宅男的「癡白」,你就看到他的用力之深;看到Benedict Cumberbatch噙淚向妻子坦白自己是同志的「絕決」,你就看到他的入戲之深。能夠兼具「癡白」與「絕決」,Benedict Cumberbatch 是我心中今年奧斯卡大賽中,最佳男主角的第一人選。

在《模仿遊戲(The Imitation Game)》中,Benedict Cumberbatch 飾演在二次世界大戰中率領一隊解碼高手,破解了德軍 Enigma通訊密碼,終能制敵機先,贏得戰爭的數學家Alan Turing,他研發的 Christopher計算機,就是後世電腦的雛型。

《模仿遊戲》的劇情大綱可以用以下廿八字總結:他的研究,救了一個文明;但是一個文明的偏見,卻害慘了他。

為了講述Alan Turing的故事,導演Morten Tyldum選擇從聲音切入,那正是Benedict Cumberbatch的強項,亦是英國影劇最傲人的傳統之一,不過,Benedict Cumberbatch不像Peter O’toole那樣慷慨激昂,亦不像Michael Caine那樣以韻腳惑人,他遊走兩者之間,用聲音註解了Alan Turing的脆弱與自信。

故事從一個黑畫面開始,Benedict Cumberbatch邀請「聆聽者」要專心聆聽:因為「如果你不專心,你就會漏失重點。我不會暫停,亦不會重複,你也不許打擾我…因為是我在掌控接下來的發展,不是你,因為我知道你不知道的事。

這是一個既高明又吊詭的開場設計:聽到一句一接一句的你,觀眾不會問誰是聆聽者?誰是那個你?

那是一個有前因,然而觀眾並不知情的開場。劈頭就要「你」仔細聆聽,觀眾很容易就為對號入座,其實那也沒錯,每一場的電影放映都是創作者侃侃而談,不會暫停,亦不容觀眾打擾。可是,等到觀眾明白那個「你」是誰的時候,那個「你」已然不重要了,因為觀眾已經接受他的引領,接受他所詮釋的那個苦難靈魂。

其次,面對Charles Dance這位器度狹窄的長官,兩人的脣槍舌劍,其實是兩個平行世界的對話,這位半世紀之前,就只沉浸在數學世界,不懂得人情世故的「宅男」,確實會撩撥起「話不投機半句多」的情緒,或許他的頻率不對,措詞不對,但是每句話都凸顯了他,雖然不解世事,說話又太過直白,只有在專業中有神,有靈光,偏偏,那正是那個解碼宇宙中唯一需要的能力。

第三,Alan Turing的團隊中,他唯一傾訴的對象是Keira Knightley飾演的Joan Clarke,電影先給了讓遲到的 Joan破格應考的機會,再讓她先拔頭籌,再讓兩人不時午夜幽會,繼續工作,「近水樓台」的暗示都已充份,而且就在Joan最為難的時刻公然求婚,情真意切,絕非後來他自己所說的只是一時「需要」,一切只盼計畫成功的「權變」,但是日後的轉折,其實也說明了他何以能夠那麼堂而皇之地演出「樓台會」,而Joan Clarke亦不負紅顏知己,從「攤牌」(觀眾清楚接收到Alan Turing唯恐殃及池魚的「愛」)到「臨難伸出援手」,兩人的互動,堪稱是最美麗的人間感情。

《模仿遊戲》最犀利的一筆則在於同志的悲情。21世紀的孩子很難想像那個「孽子」有罪,身敗名裂的肅殺氛圍,戰爭時期,那是間諜威脅他的把柄,戰後,卻是國家機器追殺敗德名人的祭品。他對國家的重,國家對他的輕,對於一位一心一意守護著他的「Christopher」的「男孩」而言,才是比「化學去勢」更無情的打擊。正因為如此,Benedict Cumberbatch莫可奈何的黯然陳述,才會讓仔細聆聽的觀眾丟甲棄兵,全都站在他的身旁,為他一掬同情之淚,光看那場告白戲,即已值回票價,那場戲,亦夠讓Benedict Cumberbatch登基影帝了。

伊達的抉擇:太上忘情

《伊達的抉擇(Ida)》以伊達為中心,帶出三個半徑不一的同心圓,分別叫做:宗教、政治與記憶,讓人看到了一個時代,一個選擇性的殘缺記憶。

電影從修道院開始,一心要奉獻宗教的伊達(由Agata Trzebuchowska飾演 )正在擦抹耶穌像,不管是要拭淨或上漆,此舉都在榮耀她的神,她的細心呵護,直接書寫了她的宗教虔誠,也預告了日後她得向耶穌告解,才能展開人生新旅程的抉擇之難。

導演Pawel Pawlikowski選擇黑白色澤,來突顯伊達的潔淨與肅穆,前十分鐘只要是伊達的特寫,人物都只佔了三分之一的比例,讓伊達有如聖殿使女,亦有如從古典名畫走出來的仙子,全片的純淨美學就透過色彩與構圖,準確傳達了伊達有如小白花的清純無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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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伊達的抉擇》畢竟還是一部從清修到紅塵再回返清境的公路電影,修道院的院長要獻身之前伊達先行返鄉,紅塵斷根,才能了無遺憾,況且伊達又是從小在修道院中長大的孤女,唯一的親人Wanda 姑媽(Agata Kulesza飾演)可以多年不聞不問不見她,不理她,連信也不回,但是伊達不能不知道她的血脈出身,唯有嘗過紅塵的萬般辛酸或甘美,伊達的決志才更堅毅與甜美。

政治與記憶的圓弧,就在她返鄉後逐一漾盪開來。每天泡在酒精和欲望中的姑媽打開了記憶庫,伊達這才知道她是猶太人,猶太人和基督教有歷史恩怨,但是基督教卻在戰亂時分收容了逃過納粹刀斧的伊達;反而是其他的波蘭人在納粹迫害時,跟著落井下石,巧奪家產,若不返鄉,伊達不會明白,那個時代的罪惡與黑暗,不只是元兇納粹而已。

歷史的傷疤總是腥臭又醜陋,選擇迴避的不只是唯利是圖的鄉民,也同樣包括了投身共黨,變相當極權走狗,用司法鎮壓異議份子的Wanda 姑媽,尤其是共產國際歌響起時,對照昔日理想,如今成了政權包裝,靈魂墮落至此,更讓人不忍回顧了。

姑媽開著車,帶領伊達走訪隱身在歷史與記憶角落的故鄉,每一處的暫歇,都讓伊達得見歷史與人性的傷口,但是其同樣見證了紅塵的多姿多采,完全不解世事的伊達唯有在聽見男伴讚美她的美麗時,才有了蓓蕾初開的喜悅。

只不過,這趟生命旅程只是情報蒐集,固然點滴在心頭,但是宗教紀律型塑出來的安靜人兒不再安靜,澎湃在血管裡的人性,讓她走出「太上忘情」的清貧守貞殿堂,也要一嘗「情之所鐘」滋味的俗人。

這個時候,伊達在夜半時分來到耶穌雕像前的告白,就極其沉重且有力,她在奉獻大典上澘然流下的淚水,更因兼具著覺悟與不捨的酸度,格外動人。

不過,這些都遠不如最後的那條回院道路,天上飄著雪,迎面有一輛接一輛的車子駛過,她從紅塵歸來,車往紅塵奔去,不是這兩趟的紅塵行,她不會如此心甘情願,也無法就此了無遺憾。

伊達沒有用話白註解自己的抉擇,青春的行動,搭配青春的臉龐,讓白雪映照下的修道院格外聖潔,看似天成,看不出雕琢手痕的鏡位處理,說明了導演Pawel Pawlikowski完全明白如何用影像來書寫生命密碼。

鐵獅玉玲瓏:七桃人生

要評澎恰恰執導的《鐵獅玉玲瓏2》,我用「兩長三短」來評分。

兩長指的是:樂音響起就來勁,說文解字就有神

三短包括了:短簡殘篇;人多戲亂;諧彷不夠辣。

樂音有兩美:首先是只要聽見董榕森的「陽明春曉」,走過1970年代的台灣孩子就會唇角上揚,因為那是華視「每日一字」節目的招牌配樂,許效舜只要想要解讀台語用詞之美,梆笛樂音就會浮現,讓他得以話說從頭,大展博學,音樂召喚了台灣兒女的時代憶,解說則是韻角有致,亦有人間道理(理趣兼具,黑的亦能掰成白的,正是《鐵獅玉玲瓏》當年轟動江湖的主要魅力之一)。

正因為《鐵獅玉玲瓏》的編劇與演出都擅長自由遊走在古文學與當代人生之中,澎恰恰撥動吉他弦,與樂團班底一起說唱時,自然趣味橫生。

問題在於,這款《鐵獅玉玲瓏》和當年電視節目有何不同?如果只是重複昔日橋段,豈不如逆水行舟?又何必來拍電影呢?

澎恰恰「有所為,有所不為」的堅持,讓《鐵獅玉玲瓏2》節制了傳統勁味,另闢蹊徑,要讓電影更有電影感,偏偏這是他最弱,也最待琢磨的一環。

《鐵獅玉玲瓏2》的開場走的是諧彷(Parody),參考了 David Zucker《笑彈龍虎榜(Naked Gun)》,由他和許效舜學習Leslie Nielsen的冷面笑匠手法,逐一模彷知名電影的橋段《從那些年我們一起追的女孩》、《大尾鱸鰻》到《痞子英雄》的知名橋段,Kuso有之,顛覆有之,只可惜彷是彷了,但是諧得不到位,爆笑指數就弱了。

其次,賀歲電影要想群星熠耀,人人沾一點醬油,戲份就難以突顯,以致於期待看一齣完整大戲的觀眾,只能看到一段接一段的過橋小戲。換句話說,電影還是搬演著電視橋段,並未善盡電影文法來圓一個電影夢(正因為轉場與剪接太過粗糙,欠缺內在邏輯,以致於斷簡殘篇,少了一氣呵成了之力。

第三,《鐵獅玉玲瓏》的故事核心在於澎恰恰想要東山再起,重現江湖,於是重新召集舊班底,想要長征廈門,揚名國際。澎恰恰誠實點出了語言障礙是他們很難進軍中國的門檻(選擇廈門,兼具了鄉土與語言的合理考量),即使蔡阿嘠很夠力地把台語文學做了「普通話」翻譯,全片華采卻也僅此剎那,他們的出征還是看不到縱橫出入於台語和普通話之間的自由自在(如果劇本能兼及此點,全片格局就截然不同了),其實光是有韻就押,有韻就成章的台語趣味,已然足夠。

澎恰恰導演功力還很嫩,逗樂本事還不錯,先做好自己最會做的事,再慢慢磨劍,或許才是正辦。

推拿:黑暗中欲望流動

《推拿》的張磊應否得獎?只有看過全部作品的評審們可以仲裁。但是張磊該得什麼獎?卻是看過《推拿》的觀眾可以一起討論的話題。

我完全沒有眨抑張磊之意。確實,她在《推拿》中表現極為亮眼,確實,她原本就是視盲,演自己,全不陌生,重要的是,她拿捏精準,讓觀眾「看見」她的惶惑與心跳,著實不易。

但她畢竟不是演員,日後也不會再來演戲,評審真要肯定她的表現,該考量的是她夠不夠格角逐最佳配角,而非新人,畢竟,「新人獎」對新人的期許在於有潛力,有未來(當然,這或許亦是我的偏見,畢竟有太多得過「新人獎」的新人,快速就像泡沫般消失了,畢竟,給獎這回事代表的是當下的論斷,誰知道未來究竟如何)。

秦昊是明眼人,但是他在《推拿》中飾演的盲人,從外形到舉止,何其傳神?那是一位敬業演員應該追求的專業高度,他做到了,唯其如此,表演才可信;唯其如此,全片才有戲。金馬獎漏了他,那就是創作、評審和觀眾三輸(獲得入圍肯定,對於部份觀眾而言也是選片參考)。

花這麼長的篇幅來討論《推拿》的演員表現,主要在於婁燁強力發揮了集體統御的引導力量,明眼人與盲人同處一室,既沒有參差不齊的層次感,反而是因盲人有戲,是真又帶勁;明眼人有型,又有技藝從容優遊,不論是寫實指數或戲劇濃度,都有魅力,正因為少了「生嫩」的距離隔閡,《推拿》的好看密度就更高了。

不過,型或技都只是寫實工程的地基而已,婁燁與編劇馬英力的真正功力在於從原著小說畢飛宇的盲人浮世繪中,提煉出「欲望」主軸,給了畫龍點睛的勁力一筆。

《推拿》的欲望主軸有三個層次:同理、盲從和摸索。

以推拿為業的盲人,鎮日以手觸身,對肉體最是熟悉,對浮動在體內的欲望亦全不陌生。他們的七情六欲與凡夫俗子並無不同,不管是朝夕相處的日久生情(王大夫與小孔),或者不經意觸及的溫度與香氣(小馬);或者落花有意,流水無情;或者同為天涯淪落人,欲迎還拒的兩難……其實亦都是人間百態的複刻版,只是因為眼睛看不見,反而讓蠢動的欲望濃度更加鮮明且火燙,相較之下,「看得清楚」的觀眾另外亦有了「攬鏡自照」的感受了。

盲從,則是《推拿》最犀利的批判。秦昊飾演的推拿店老闆沙復明,成天聽著客人脫口而出的讚歎,才明白店裡來的新小姐都紅(梅婷飾演)豔冠群芳,更為她的失明叫屈。

眾口可以鑠金,更可以引導風潮,沙復明從傾心到追求,發動機不在他的內心,而在他的耳朵,是他相信能有如此美麗女伴,可以在明眼人的世界上備受注目。愛情一旦不盡純粹了,成色自遜,都紅不肯就範,不肯遷就,反而更凸顯了沙復明「聽見」就「相信」,就「附庸尾隨」的「盲從」心態。人生一旦「從俗」真的就不俗了嗎?嗯,大哉問。

欲望的核心在小馬(黃軒飾演)。內心一旦澎湃了,即使名不正言不順,他亦要大剌剌地黏纏而上,他對小孔的愛,難以名狀,理未必直,氣卻壯極,油生的失落與懊惱,另外還有放不下,捨不得的惆悵,都屬於愛情重傷的相關症候群;至於他與都紅的閒閒絮絮,無關風月,卻也卻能輕風拂面,終究無緣;比較犀利的是他想買春,卻因為癡與蠻,而在小蠻(黃璐飾演)身上撞見春天,這段因緣,可能玉石俱焚,亦可能修成正果,畢竟一隻手掌拍不響,人生機遇能夠如響斯應,就值得拚力以赴了。

當然,電影中所有的濺血畫面,亦都分別註記著人生欲望的不同情貌:有的是失去視力的痛;有的是欠債還血的狠絕;有的則是衝冠一怒為紅顏的血性,再加上生計乍斷的痛楚哀嚎……血花噴灑處,在在讓人悚然心驚。

除了欲望書寫用力極深之外,婁燁亦不忘在形式美學上「提醒」本片的盲人元素:攝影機上肩的搖晃感、錯焦後的視覺混淆、低光圈底下的人影晃動,則屬於視覺模擬;工作人員字幕用唸的出現(不再是文字輸出),或者相親時的三毛詩句朗讀,不再套用傳統表現形式,超越制式的視聽效應就浮現了,婁燁的技術處理都反應著他對盲人世界的思考與探索,是實驗,亦是突破,在在都能讓人停駐思考了。

寄生獸:人獸之別幾兮

《寄生獸》是日本漫畫家岩明均1990年開始推出的漫畫創作,簡單來說就是把寄生蟲的概念,由蟲擴充至獸,畢竟,寄生蟲形體小,殺傷力弱,雖然寄生的目的就在掠奪,多少都會傷害宿主健康,但是奪命機會有限,《寄生獸》的這些「獸」們來自神秘異邦,長得像小蠍子,見孔就鑽,目標就在入侵人腦,有時佔領肉身,有時則是噬殺肉身,為害就慘烈得多,更何況他們有吞滅人類的更大目標。

異形怪蟲會鑽入人體做怪,其實並不新鮮了,Ridley Scott的科幻經典《異形(Alien)》直接從人體鑽出的血淋淋慘狀,至今難有匹敵;寄生獸要現出原形前的人臉分裂特效,也一直讓我想起《魔鬼總動員(Total Recall)》裡的阿諾那張裂成三半的臉;現形後的寄生獸,張牙舞爪要吞噬人類的「開花」模樣,亦像極了另一部經典《異形奇花(The Little Shop Of Horrors)》;至於一隻眼一隻手的migi,以及它好學不倦,急著想要讀完人類知識的求知欲的個性,更如同《霹靂五號(Short Circuit)》那個機器人的翻版,更別說,它原本是要來寄生人類,佔領人類,最後竟然共存共生,反成了救世主的劇情逆轉。

這麼多相似度的細節,只說明了《寄生獸》有師承,亦擷取了炫目精華,電影真正迷人的論述在於它對生命的解釋。

人體有了寄生蟲,人還是主宰,《寄生獸》卻不然,吃了你的腦,你就剩肉身軀殼,再也不是你了。但是人最容易被皮相所惑,很難分辨皮相與本尊的差異,一旦受困皮相,小命就難保了。

例如,成功寄生人夫的寄生獸,面對妻子叮嚀吃早餐時,一口就把妻子給咬死了,多血腥,多殘忍,那不但是科幻暴力的商業噱頭,也是日本暴力次文化的極致展現,再往深處想,夫妻關係淪落至此,又隱藏了多少家庭崩解的反動思維?

例如,男主角染谷將太飾演的泉新一,原本與單親母親(由余貴美子飾演)相依為命,泉新一成功將寄生獸MIGI困鎖在右手臂中,但是母親卻被寄生獸奪走了腦部,一旦母子再相遇,兒子要怎麼對抗母親?母親又要怎麼屠殺兒子?相信虎毒不食子的單純世人,要如何設身處地去因應這款困境?《寄生獸》試探的不只是倫理與道德,更是親情與良知。還好,電影提供的解答,雖然沾了血,雖然極盡洗腦能事,卻夠動人。例如:被寄生獸寄生的母親,已經死了,它的軀體,不再是母親的軀體,儼然已有「人之大患,在於有身,及吾無身,吾有何患」的老子學說意境了。

當然,就像「人之不同,各如其貌」,《寄生獸》的眾獸,亦各有志。深津繪里飾演的田宮老師就是心存善念的寄生獸,一方面有不忍殺之心,另一方面還得忍受因為「未婚懷孕」,腹部隆起,而遭學校解聘的單身岐視,威力強大的寄生獸也願意忍受道德審判,不以殺止恨,只因為她想嘗試做母親的滋味,她的委婉心事,也替處處有血漿噴灑的《寄生獸》,多了人性溫度。

輕輕搖晃:斗室孺慕情

什麼叫做愛情?什麼叫做永遠?一死一生,真情乃現,才見真心。

困與隔,建構了《輕輕搖晃(Lilting)》的敘事軸線。

英籍柬裔的導演許泰豐(Hong Khaou)執導的《輕輕搖晃》是部同志電影,先是兒子不敢稟告母親他的同志情,好不容易要安排碰面了,一場意外,未能能坦白的終,電影中的親情與愛情困局,有如《喜宴》的悲情續篇。

不過,許泰豐是聰明的,另外加進了「意識」與「移民」兩元素,讓《輕輕搖晃》在討論看似老梗,卻還真實存在的同志議題時,得以佔據俯察人生困境的人文高度。

lilting009.jpg故事得從「夜來香」講起,困居老人院裡獨居房的Junn(鄭佩佩飾演)每天都聽著同樣的歌曲「夜來香」,同樣盛裝等待著兒子 Kai來聚晤,母子之間同樣重複著永遠沒有答案的對話,真相很快就揭曉了,Kai再也來不了,但在母親心中,Kai一直都在,但是kai卻如夜來香一般,只有在「夜色茫茫,月下的花兒都入夢時,才會吐露著芬芳」,來到母親身旁。

你可以說Kai是魂魄,亦可以說Kai是母親心頭想像幻化的魅影,Kai的不時現身,可以解讀成是兒子的不捨,亦可以說是母親的掛念。房間裡飄盪著「我為妳歌唱…我為妳思量…」的歌聲,其實正有暗香飄揚。

困在老人院裡的鄭佩佩有兩個障礙:首先是人老了,無處可去,原以為可以和兒子同住,偏偏天不從人願,只能無可奈何地老死在安養院裡;其次,她是語言不通的移民,就算很快就能取得法律身份,但是永遠當不成道地的英國人。

lilting003.jpg

老人院裡的牆,是困,亦是隔;語言不通,是隔,亦是困。Junn和另一位老人間那種「雞同鴨講」的黃昏之戀,終究得因「話不投機」而觸礁,終究得因攤牌時爭議的尿騷與大蒜味,註解著老人身不由己的困境。

同樣地,她不知道兒子的同志傾向(或者是不想面對),既是隔,亦是困(畢竟,她永遠與至親的兒子隔了一層);Kai的男友Richard(Ben Whishaw飾演)為了替情人實踐遺志,於是找了Naomi Christie飾演的翻譯Vann居間譯介,看起來,Vann是溝通Junn與Richard困局的橋梁,但是《輕輕搖晃》最高明的設計卻是往裡頭多鑽了一層,不陷在傳統表相之中。

Vann其實是有所為有所不為的獨立女性,她不想當翻譯機器,有時自做主張,有時選擇性的翻譯,剛好能撕開衿持人生的假面具,反而是解困的潤滑劑,更讓性向與語言截然不同,卻有感情羈絆的Junn與Richard終於有了共同焦點;當然,她也因此對同志間的感情可能性,有了第一手的接觸與體悟。

lilting005.jpgBen Whishaw飾演的Richard,不是自私自利的男兒,愛人的母親就是我的母親,母親開心了,愛人才會開心,那不是真愛之人都會心甘情願去做的事嗎?《輕輕搖晃》用東方心靈來註解飄盪在西方社會的肉身,饒富深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