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際過客:百年如一夢

都是寂寞惹的禍。

Morten Tyldum執導的《星際過客(Passengers)》或許只能用「這次第怎一個寂寞了得」來形容。

誰會踏上一趟長達120年的旅程?因為等你再回到故鄉,人事全非,親朋好友都已過世,那時的你難道不寂寞嗎?

做為一位作家,Aurora(Jennifer Lawrence飾演)卻無猶豫,她的信念是:「平常人生,只能得著平常故事/If you live an ordinary life, all you’ll have are ordinary stories.」她要做第一位星際旅行的作者,寫出沒人有過的星際視野,她沒說出口的是那種「兒須成名酒須醉」的小小心事,一種不甘寂寞,不甘平凡,不甘此生等閒過的小小心願。

然而,Aurora追逐的名利,是虛名?是浮名?亦或都是?未來未知的世界中,就算掌聲如雷,親人不再,友朋不在,虛名滿京華,斯人獨憔悴,又有何意義?《星際旅客》終究讓她不再迷戀星際的彩虹,手上既有可以緊握的愛情,不讓曾經刻骨銘心的悸動就此溜走,才是天涯「過客」,活在當下,不容錯失的抉擇。

《星際過客》一如其他科幻電影,既相信科學的約定,同樣質疑著科學的承諾,理應沉睡120年的旅程,Chris Pratt飾演的Jim就是遇上殞石撞擊而醒了過來,窮盡一切努力,搬出一切工具,就是挖不開駕駛艙門的頹然,確實廢到讓人絕望。但是偌大的太空艦上,只有機器人酒保Arthur(由Michael Sheen飾演)靠著人工智慧應答,空曠與單調,書寫的正是百年孤寂。

本質上,《星際過客》就是星際版的魯賓遜漂流記,Arthur就是他的Friday;情節上,《星際過客》則是進化版的《瓦力(WALL-E)》。Friday只能陪他打屁,眾人皆睡他獨醒的人生,就因為孤單,忍不住打破規矩,喚醒了私慕多日,卻依舊沉睡中的作家Aurora。生活的瓦力,因為一台「伊芙(EVE)」探測機器人的來到,節奏全變了,機器人也有性別?機器人也懂愛情?其實都不是重點了,渴望陪伴,渴望愛情的Jim,這就樣硬行闖入了Aurora的世界。

Jim闖入Aurora的世界,改變她的人生,當然是一種愛情暴力。多數人沈浸在愛情的蜜甜中,無暇去思考愛情暴力是這麼蠻橫不講理地以愛為名,強要你愛的人來接受你,或者配合你。心甘情願的,或許甘之如飴;別無選擇的人,或許只能默默承受,《星際過客》透過這麼粗暴的愛情表態,悄悄進入到愛情哲學的思辯層次上了。

一開始,Jim只是單相思,一開始,Aurora曾經享受Jim的追求,也曾經有過蜜甜時光,兩個人墜入情網確實就看不到其他人,也不想有其他人干擾,直到後來Aurora察覺自己是被Jim喚醒,頓時變臉,控訴Jim偷走了她的人生,Jim的行為有如謀殺。

確實,太多的愛情故事是因為誤會而結合,因為了解而分開,《星際過客》的愛情邏輯大致如此,卻也做相當微妙的進化處理,出現了《鐵達尼號》生死相許的愛情變奏:Jim用犧牲證明了自己的愛,Aurora脫口而出的:「No if you die I die.」則是把寬恕和期待全都融合在了一起。生死見真情,夠讓人泣淚了。

《星際過客》最後的花園景觀堪稱絕妙收手。原本一塵不染的空曠的船體,因為有了提早九十年醒來,所以有樹有花,後來的人,不曾看到姹紫嫣紅的盛況,只看到野草生,藤蔓亂的廢園風景,但是又如何呢?Aurora就算做不成第一位星際旅程的作家,畢竟她沒有錯過星際之愛。她用愛情寫就的生命,是否更有傳世魅力?

不過就是世界末日:酷

習慣的手痕很難遺忘,更難清除,但是可以進化,可以更加自然,有了自覺,才會成熟,Xavier Dolan的2016年作品《不過就是世界末日(Juste la fin du monde)》,就註記著他的大躍進。

家庭分崩離析,家人似親實遠,母子曾有血脈親,最終如隔山,都是Xavier Dolan過去最常書寫的電影內容,《不過就是世界末日》雖非他的原創劇本(改編自Jean-Luc Lagarce的舞台劇),但是能獲青睞,就代表他從舞台劇中得到靈感,有共鳴,有啟示,能夠再添加兄弟姐妹話不投機的「多人」元素,Xavier Dolan念茲在茲,一再辯證的當代家庭傳奇,就有了更寬廣的,卻也更糾纏的洞見。

《不過就是世界末日》的劇情概要就是離家十一年的Louis-Jean Knipper(由Gaspard Ulliel飾演),但是只待了不到一天,他又離開了,原本打算傾吐的話,終究都沒說出口,單身回家,孤獨離家,脖子上淌流的夏汗,有著淚水的鹹味。

當初,Louis為何離家?如今,又為何返家?Xavier Dolan無意提供一清二楚的答案,只是在家人各自表述的空間中,建構真相拼圖,然而,含糊的,依舊含糊;曖昧的,依舊隱晦。真正讓人省思的是,這個家對於Louis究竟有什麼意義?

電影答案寄託給那一張又一張的明信片。這是全片最富文學趣味的象徵。

離家多年的Louis不曾忘記家人的重要日子,不論人在天涯何處,他都會寄明信片給家人?為什麼是明信片?篇幅有限,字不多,書寫不難,此其一;明信片若是風景名勝,就通報了浪子行程,若是文物圖片,則另有借圖抒懷的情趣,此其二。

然而,明信片另有附加效應:一切公開,無私無密,郵差可讀,眾親友可讀,雖然方便閱讀,只不過一切「無不可告人之事」,不也意味著寄信人無意透過明信片來剖心掏肺,細數內心點滴?少了一點親,少了幾分近,收信人的喜悅其實還帶有些許遺憾。Louis與家人的距離,不論是形式或實質,透過明信片的書寫與投寄,得著了清楚的座標,也難怪Louis一旦返家,家人不忘找他算賬。過往的家族矛盾,就在小小的明信片上找到爆發點,這不是小題大做,而是只有纖細與敏感才能察覺的生活暗流。

無片不歌的這次亦不例外,破題的第一首歌「Home is where it hurts」簡直就把所有想說的話都已做了預告:

整齣《不過就是世界末日》其實就是在回答這首歌提問的:何以家是傷心地?只不過,這回Xavier Dolan另外邀請《巴黎野玫瑰》的作曲家Gabriel Yared譜寫了主題樂音,透過大提琴與小提琴的弦樂對話,進入到Xavier Dolan遵循古典架構完成的戲劇核心。

電影的剪接節奏其實是踩著Gabriel Yared的樂音緩步進行的,Louis從一開始的獨白,再在客廳面對全家,既而再進入到個別房間,與各個家人對話,再轉到餐廳進行再一次的團圓對話,整部電影就依循著:「單打」、「群戲」、「單打」、「雙打」、「群戲」、「雙打」再「單打」的節奏進行著,至親反而遠,從未見過面的嫂子(Marion Cotillard飾演)其實最懂他的心,卻又最怕自己失了分寸,明白太多,於事無補,反而更惹大哥生氣,徒添滋擾。然而,最懂他的人,卻把他拒於門外,高牆森嚴,Louis能不傷心嗎?

Marion Cotillard自從《玫瑰人生》奧斯卡封后後,接演過太多不知所云的電影,只有這部電影才讓人看見她如何顫抖抖地爬梳自己的心弦,有時語塞、有時忐忑、有時婉拒,有時直拒,「弦弦掩抑聲聲思」或許最足以形容她如何來詮釋一個受傷的靈魂了。

《不過就是世界末日》的演員陣容堪稱法國一時俊彥,Nathalie Baye已然是Xavier Dolan最信賴的典型母親模式,浪子返家,不願提舊恨,新愁卻又如哽在喉,千言萬語不知從何說起的無力感,註定她無法以親情撫慰浪子。

飾演哥哥的Vincent Cassel或許是唯一知道何以父親暴怒,Louis又為何離家的人,雖然他曾經是Louis曾經敬佩的大哥。但他終究只是生命的魯蛇,那些虛幻的大哥崇拜,他極不適應,不想面對的真相,當年就都解決不了了,如今更是無解,所以一再急著要送弟弟上路。他的父權霸道,卻也剛好提供了小么妹Lea Seydoux的反撲能量,兩回家族群戲都砲火四射,有如世界大戰,當然就是最火辣的戲劇高潮了。

以前,Xavier Dolan是任意揮灑的浪子,也很愛自己軋上一腳,這一回,從音樂到鏡頭到剪接,其實是夠節制又低調了,用一天的相聚說出一輩子的憾恨,只做點狀的針刺,而非大塊轟擊,一如他的歌曲處理,只是暫時的解放,只是用來召喚Louis逝去的青春,只想點出終究還是無法與家人嵌合的內心感受,無意再更多暈染,一切恰到好處,一切適可而止,他的粉絲或許還拿著昔日的標準來期待他,殊不知,縱使兩岸猿聲啼不住,Xavier Dolan的輕舟早已飄過萬重山了。

他不再是明日之星,他是今日之星。

2016年:難忘外語電影

01.《我是布萊克(I, Daniel Blake)》:套用樂經的名言:「大樂必易。」真正的大片不須玩弄技巧,直接說好一個動人故事,自有澎湃力道。 

02.《樂來越愛你(La la Land)》: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間,導演的音樂感性、才情與傲氣,罕有其匹。

03.《錯戀(Right Now, Wrong Then)》:清淡的人間素描,愛情的雙重辯證。 

04.《索爾之子(Saul fia)》:運用迫人的攝影美學,重現了世紀慘劇的絕望焦燥。

05.《愛情未來(Things To Come)》:知識份子擁有知識殿堂的鑰匙,卻也同樣得在紅塵翻滾,人生苦海,誰能超脫? 

06.《不過就是世界末日(Juste la fin du monde)》:從群戲到捉對廝殺,電影的古典節奏精準呈現了家族的矛盾與碎裂。

07.《新居風暴(Salesman)》:人生的錯如何清償?人生的恨如何追討?恨與悔的拔河對峙,發人深省。 

08.《維多莉亞(Victoria)》:機關算盡,一鏡到底,藝高人膽大,就此說完一個晚上的故事。

09.《史提夫賈伯斯(Steve Jobs)》:傳記電影的三段式切割法,三個舞台,三種心態,刀法精準。 

10.《比利林恩的中場戰事(Billy Lynn)》:最新科技,直視演員內心,讓人生與戰場的荒謬再難隱遁。

11《夜行動物(Nocturnal Animals)》:用小說對照人生,用藝術嘲諷人生。一旦平行線交錯成麻花,更是震撼。

12.《奇異博士(Dr.Starnge)》:漫畫奇觀,東方異想,充滿想像與趣味的特效之作。 2016-007.png

13.《正宗哥吉拉(Shin Godzilla)》:全新觀點書寫災難電影,犀利批判官僚體制。

14.《插旗攻城市(Where to Invade Next)》:透過政治反諷書寫人生嚮往,雄辯滔滔要將烏托邦落實人間。

15.《關不住的誘惑(A Man and A Woman)》:我從全度妍的眼中看到了冰山溶解/火山噴發的歷程。

16.《怪奇孤兒院(Miss Peregrine’s Home for Peculiar Children)》:片名畫出了輪廓,看到見的超能力很炫,能夠看到別人看不到的超能力,更有魅力。

17.《你的名字》:用交換性別來呼喚青春記憶,用時間來對照青春失落。

18.《搖滾青春戀習曲(Sing Street)》:絕望的小鎮,不肯放棄的青春,在廢墟中開出一朵花,青春合該如此。

19.《屍速列車(Train to Busan)》:該有的刺激一點沒少,少有的親情溫度格外催淚。

20.《明天別再來敲門(En man som heter Ove)》:人越老就越偏執,冷冽喜感的北歐風格。

21.《計程人生(Taxi)》:政府可以困住肉身,但是靈魂會用科技找到出口,在一個小小車廂中反映了當代人生。

22.《衡量一個人(La loi du marché)》:從工運看人性,從求生看堅持,人生有堅持才見高度。

23.《下女的誘惑(The Handmaiden)》:敘事活潑跳躍,情欲極其炫目,華麗壯觀。

24.《動物方程市(Zootopia)》:挑戰刻板印像,超越刻板印像,寓言本色的極致呈現。

25.《驚爆焦點(Spotlight)》:一部探討職場價值與信念,追尋與勇氣的作品。

26.《神鬼獵人(The Revenant)》:舊時代的史詩,新世代的科技,表演拿捏精準。

27.《遠方禁戀(Desde allá / From Afar)》:欲望與金權和權勢綑綁在一起時,不是順從,就是出賣。

28.《玩命直播(Nerve)》:新科技的寫實劇與狂想曲,一氣呵成,節奏華麗。

29.《大審判家(Der Staat gegen Fritz Bauer)》:看得見的歷史,讓人看到勇氣,隨藏其後的黑手,讓人看到同志出賣愛人的悲情。

30.《顛父人生(Toni Erdmann)》:滿口胡說八道的人對照虛情假意的人生,誰比較好笑?犀利浮世繪。

我是布萊克:尊嚴人生

畫龍要點睛,龍才會飛,英國導演Ken Loach執導的《我是布萊克(I, Daniel Blake)》用了一只書架,說出了隆隆情思。

Dave Johns飾演的男主角布萊克是個木匠,擅長木工製品,遇上養育兩個小孩的單親媽媽Katie(Hayley Squires飾演),看著她每天四處找工作,就怕餓著了小孩。但她還有上進心,日後想要讀大學,後悔少年莽撞,只顧談戀愛,沒有知識,就沒有力量,只能貧賤度日。布萊克看到一顆上進的心,但是自己都已失業多日,非得典當家具來變現了,他能怎麼幫Katie?

家徒四壁的布萊克勉力做好了一個書架:這是我最會做的木工,把我的好手藝,換成一顆心,獻給素昧平生,卻有患難情的Katie,空盪盪的書架裡頭,藏有千言萬語,誰不動容?

不過,光是這樣還是不夠的,Ken Loach的犀利就在於書架完成時,他意外發現Katie找上賣身賺錢的岐路,氣到乾脆扮恩客闖進Katie閨房。他不是要做金錢交易,他只是想踢爆真相,要Katie踩煞車。然而,書架是遙遠的天邊彩虹,窮到有飯不敢吃,全給小孩吃的Katie,自己只能去偷,她能不顧肚皮,不要現金嗎?精神與物質的戰爭,精神有勝算嗎?

失落的書架,不也失落了夢想與祈願了嗎?

Ken Loach的筆法就是先抹上一筆看似不經意的隨筆,隔一陣子再補上厚厚一筆,兩條平行線之間就有了共振,就能擺盪出強大能量,書架戲如此,食物銀行的那場戲亦然。

Katie育有一男一女兩個孩子,來自兩個男人,最後卻全靠她獨力扶持(輕描淡寫一句話,就讓人看到變色的青春,褪色的愛情)。布萊克幫她修家俱,接水電,土法製暖爐,還有塑膠顆料的隔寒窗,Katie唯一能回報他的就是請他吃頓飯吧,那天,Katie只喝水,沒吃飯,一副自己不餓的樣子,只有貼心的女兒,適時補了一句:「她這兩天都不吃。」不是Katie不想吃,而是存糧不多,她不能讓孩子餓著了。

後來,他們獲准進入食物銀行接受救濟,看到滿架子的食物,志工既溫柔又大方地把一個個的罐頭放進Katie的袋子裡,Katie先是問有沒有衛生棉,後來趁著志工轉身,立刻就打開罐頭,急著把豆子塞進嘴裡。其實,她只要開口,志工也會把罐頭拿給她,不需偷吃,然而若非她實在餓壞了,也不會急於一時,此時我們看見Katie就這樣崩潰痛哭起來了。

她究竟餓了幾天?她的失控,道盡多少無奈與辛酸?

不過,光是這樣還是不夠的,Ken Loach繼續讓Katie去偷衛生棉,食物銀行沒供應的婦女物品,她只能想辦法去偷,當然就得付出更大的恥辱與挫敗。

《我是布萊克》的核心論述在於窮和官僚。

Katie遇見布萊克,就在於官僚不近人情,逼人跳牆,Katie遇到的是妳遲到,就代表妳不重視自己權益,下禮拜再來的酷吏;布萊克遇到的則是沒有同理心的官僚,福利救助名目繁多,一般老百姓誰明白?公務員明明是公僕,卻定出了多如牛毛的規矩,其實這是專為公務員而設,不是真心要來服務些需要幫助的人。倘若聽不懂,就是你倒楣,不是繼續等候,就是一切重來。

更慘的是?都E化世代了,怎麼還會有人不會上網?不會用滑鼠?不會打字寫履歷?不會上網就是你欠教育,就應乖乖去上課,跟上時代節奏,倘若有公務員看不過去,指點一二,就會被長官釘上,罵你違反了紀律,此例不可開,一旦別人都要比照辦理,公僕怎麼忙得過來?體制是要助人?還是間接殺人?體制磨光了百姓的尊嚴,沒有前科的布萊克除了噴漆塗鴉,還有啥洩憤的選項呢?

情真,就是真正的好戲,不需要借助形式美學來唬人(電影中唯一的音樂就是布萊克的前妻使用的卡帶,可以讓不識卡帶的小朋友體會他那位難纏的亡妻,生前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Ken Loach的《我是布萊克》採取了平鋪直敘的手法,貧苦人生本身就有說不完的悲慘故事,信手拈來皆文章,《我是布萊克》用最直接簡明的刀法來刻畫塗炭生靈,每筆炭畫,都素描了失去尊嚴的低賤人生,既黑又重,讓人心頭沉甸,再難釋懷。

夜行動物:小說在說話

小說是虛構的?還是確有所本?憑空杜撰,難;複刻生活,淺。有所本,卻又不是描紅式的人生複刻,小說世界才更開闊,才更有想像力,紅樓夢的「真事隱,假語存」寫作法不是吊足紅迷胃口?在真假虛實之間,鑽研來去,似有所見,卻又不敢拍板確證。

電影中出現小說,往往就是透過小說來鋪陳劇情、強化角色心境,《手札情緣(NoteBook)》和《贖罪(Atonement)》中的小說不論是以什麼形式亮相,就是劇中人物的生命際遇,小說就是劇情,就是人生。Tom Ford執導的《夜行動物(Nocturnal Animals)》採取相似的手法,只不過,暗示與意會多過直接翻譯,想像的空間因而更加遼闊。 

電影一開場就是女主角Susan(Amy Adams飾演)接到前夫Edward新自送到家來的包裹,那是一本小說的書稿,書名就叫《夜行動物(Nocturnal Animals)》,內頁特別註明「獻給Susan」。

「Nocturnal Animals」其實是Edward對Susan的暱稱,是昔日夫妻的閨房密碼,加上書又是獻給Susan,其中指涉連結,呼之欲出,加上書中的男主角Tony與寫書的Edward同樣都由Jake Gyllenhaal擔綱,作者就是書中人,書中主角的際遇就是作者心聲,當然就歡迎讀者(尤其是Susan)來「對號入座」了。 

Tom Ford在Susan打開小說包裹時就安排了一場流血戲,是的,只是拆開包裹,Susan就被紙片切傷了手,紙會傷人,讓人滴血,紙張尚且如此,小說呢?這滴血,根本不是含蓄暗示,而是直接明白地做出預告了。

小說中的Tony喜歡夜間行駛在空曠的荒野公路上,人車皆少,何等逍遙自在,然而人車稀少,就意謂著一旦出事,任憑你呼天搶地也無人知曉,無從救援。那天晚上,他帶著妻女同行,前方突有兩車並行擋住去路,Tony按了喇叭要求超車,卻惹惱了前車,加上超車時,後座女兒又比出中指,嘲諷擋路前車,就被車上三名莽漢釘上,一路追撞相擠,逼迫Tony停車,一家三口的悲劇,就在那條暗黑公路上發生了。

小說的前半段,重點在「遇劫」,後半段則在「復仇」,Tony雙拳難敵六手,全賴一位罹癌警察伸出援手,才讓法網疏而不漏,「私法」正義才有伸展手腳的空間。小說與電影的互動轉場,全在Susan每讀完一段章節,就油生喘不過氣來的壓力,或許就是小說太逼真,總讓她想起過去與Edward相識、相戀、生恨、仳離的往事點滴,她的回憶因此就形成了小說的「註腳」,提供觀眾比較,究竟小說中隱去了多少真實?又留下了多少煙花?

但也唯有Susan面對自己背叛Edward,先有外遇,再在男友陪伴下去墜胎,我們才赫然明白小說中,讓Tony痛不欲生的奪妻喪女之痛,根本就是真實人生的平行變奏。

平行,是指情節相仿;變奏,是指對生命暴力的不同書寫。小說中的悲劇,事出突然,真實人生的悲劇,雖有三日之寒,卻也是Edward站坐車子外,目擊妻子外遇實況,才知道破鏡已難重圓,Jake Gyllenhaal那種被雷打到的驚愕表情,確實讓人心痛。 

電影的收尾趣味則在於小說中的Tony總算出了口鳥氣,但是寫小說的Edward要怎麼療傷呢?他會在真實人生中如何「報復」Susan?以前老被Susan譏說只會寫自己故事的Edward,其實,依舊寫的是自己故事,卻因為精煉又精煉,昇華又昇華,印冊上市後,肯定廣獲好評,確實「成功就是最好的報復」,然而再婚後並不幸福的Susan,想起昔日之憾,願意再見Edward一面,而非避不相見,已然大方表態,只是Edward的最終缺席,是報復?是懲罰?還是恩仇已泯?

導演Tom Ford選擇讓那張椅子空著,讓時間流逝,開放性的結尾,留給觀眾臆想補白,則是最高明的收手式了。

夜行動物:美術在說話

不要忘記,Tom Ford原本是知名的服裝設計師,他的創意讓名牌老店GUCCI得能翻身,最厲害的是,他還把自己的名字變成了品牌。看他拍電影,光從美術布局切入,就有耐人咀嚼回味之處。

先談鋪排。《夜行動物(Nocturnal Animals)》女主角Amy Adams飾演的Susan是一位藝術策展人,生活奢華,排場不凡,住摩登大房,還有管家和司機,但她一點都不快樂,電影開場就是她策展的「終究要衰老肥胖的女體」(這是我看圖說話的自行註解):四位身材有如米其林輪胎寶寶的老婦人,精赤身子彈跳著,鬆垮的器官和肌肉也跟著上下抖動,讓人看得好生不忍,但是當事人很快樂,不必在乎別人怎麼想,只要快樂做自己,何樂不為?一如她們擅長的啦啦隊表演那樣,既可娛人,更能自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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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們的身材不符合傳統的「美麗」定義,亦不是傳統畫廊願意炫耀觀眾的女體之美,然而展場有四面長條液晶螢幕,眾目睽睽下,一再播放著米其林婦女的全裸身形;展場的平台上,則請本尊躺臥其上。如果你熟悉故宮的肉型石,她們的本尊活脫脫就是肉型石的人體版。肉型石像爌肉,會有人滴口水,為什麼人體肉型石反而讓你坐立難安?

文字時代,文字雕刻師追求「語不驚人死不休」;影像年代,創作者的思維心緒,其實沒有不同,差別只在於工具,以及處理的器物/事物標的。Tom Ford對於女人/老女人或許是有偏見的,例如Susan一直不愛別人說她像媽媽(只有一場戲的Laura Linney,從老妝到「人生沒錢,萬萬不可」的勢利談吐,確實很難讓人喜歡),偏偏,她卻是抗拒,卻一路向媽媽的道路靠攏,人生的罪與罰,她都難撇清關係,前夫所寫的「夜行動物」其實就是向她「致敬」的作品,畢竟,沒有她,小說難以成冊。

老胖女人的胴體展,坦白說,確實驚世駭俗,但是她的藝術界朋友卻認定這次展覽的格局隸屬「垃圾文明」,Susan亦坦承一切不過就是「垃圾」兩個字,以垃圾眩人,以垃圾欺世,難怪她一點都不開心。Tom Ford的開場破題毋寧就是垃圾來對照炫藝術貴族的蒼白與貧血。

至於她把女人臀弧的照片掛在辦公室後牆,只掛邊角,卻不居中,是裝飾?還是岐視?是前衛?還是保守?是沽名釣譽?還是聊備一格?不論答案為何,Susan都拿到高分及好評。

接下來,《夜行動物》中的Susan,還會遇見三座藝術品,那都非巧合,亦非偶然,而是Tom Ford的刻意手痕。

首先是一匹渾身插滿劍與箭的野牛,它體型壯碩,即使野性難馴,還是難逃人類魔掌,回眸凝視的眼神,滿是哀傷。什麼樣的人會展示這種「人定勝獸」的藝品?殺伐之氣,哀矜之情,遙相呼應著男主角的情傷本質。

接下來,Susan任職基會金的長廊牆上掛著她買來的「REVENGE」的大型油畫,字意就是「復仇」,油彩還有墨漬未乾,往下滲漏的痕跡,宛如還在淌血的傷口,幾乎就是怕觀眾忘了男主角想要復仇的心思。「REVENGE」當然是白話文,大剌剌地來點出「小說復仇記」的本質,問題在於如果用的不是「REVENGE」這個字,Tom Ford想要邁達的意境,難道就抵達不了嗎?

最後則是Susan辦公室的牆上還有一幅「行獵/行刑圖」,這個標題同樣是我自行註解的,獵人拿長槍,本應狩獵,偏偏槍隻斜前方另有男子站立,他是獵物?還是刀俎祭品?這張圖現身之際,小說主角的悲情際遇已到了難以回頭的絕境,Tom Ford試圖透過藝術作品完成的內容指涉與連結,因此就更清楚明白了。

不過,美術作品的連結,只是表象,《夜行動物》的真正魅力其實是在小說的暗寓與明示,且待明天。

一路順風:藝師的大器

暴戾與荒涼,是鍾孟宏電影中永不缺席的角色,也因為暴戾與荒涼,鍾孟宏佔據了台灣影壇少有的美學山頭,那是專屬藝師的山頭。

鍾孟宏的《一路順風》是一部黑社會電影,核心的、邊緣的、沾鍋的黑社會全都糾纏一氣,有時荒謬,有時血氣,荒涼卻是不變的本質。至於全片演員的集體表現,更是精準呼應著暴戾與荒涼的氣韻,若非金馬獎偏愛個人,不愛集體,《一路順風》該獲得肯定的是集體表演獎,演員各有強項,卻又極其統一(納豆不是配角,是主角;最搶眼的配角是陳以文,梁赫群亦不遑多讓),追溯源頭,又得歸功導演鍾孟宏的調度與調教功力了。

《一路順風》最有趣的論述應是鍾孟宏書寫黑社會的筆力:猜疑。因為,時而驚悚冒汗,時而哭笑不得,猜疑可以如此多元,猜疑可以如此波光瀲灩,既大器,又好看。

戴立忍飾演的「大寶」在泰國險遭不測,主因是對方起了疑心,但也因為他走了一趟鬼門關,才對司機小吳送行時的那句話:「一路順風。」起了疑心。這麼平常的話會有鬼?是的,心中有鬼,見啥都是鬼。

正因為猜疑成性,大寶才會用電話「遙控」來指揮素昧平生的納豆來運毒,號稱「遙控」,實則一路尾隨,一路監控。

猜疑來自「不安」,不管是當下或者未來。所以庹宗華飾演的「庹哥」有一張十多年來沒拆過塑膠封套的長沙發,從「拆了就舊了」到「拆了就慘了」,從迷信到禁忌,都在視覺奇觀之餘,滲透進讓人歎息的黑色幽默。

也因為不安,大寶頻頻往外張望的眼神,就讓庹哥頓時變了臉,黑道人生的瞬息萬變,就此一箭穿心。

然而猜疑也可以在忐忑中衍生幽默趣味。奉命運毒的納豆,正在街頭徘徊,越不想張揚,越惹人猜疑,許冠文飾演的老許洞穿用心,忽前忽後,再乾脆車圍堵人,活逮納豆,連車子都可以演戲了,那可是擅長黑色幽默的鍾孟宏導演,再上層樓的精彩調度了。

至於老許怎樣走都順路,就是要接這檔生意的死皮賴臉,看似機關算盡,其實是要讓納豆的算計與猜疑,有一些伸展手腳的空間(因為他不笨,他另有盤算),納豆要在面無表情中偷渡自己的鬼靈精與壞心思,那種不去演戲的內歛與壓抑,堪稱是納豆最不納豆的表演,殊為不易,但也要知音才能看透他的琢磨有多深了了。

至於納豆和老許誤闖靈堂的那場戲,有著誤踩雷區,卻想盡辦法不讓引爆的殺氣騰騰,在黃健煒堅持又不失禮的層層進逼下,讓人冷汗直淌,卻始終保持彈性的迴旋空間,則是鍾孟宏獨樹一格的黑色幽默了。

不過,兼任攝影(化名中島長雄)的鍾孟宏的真正功力還是在於他用「濾鏡」來包覆了絕望的宿命,陰鬰又沉重的暗褐色調,精準鋪陳了「歹路不可行」的氛圍,此時,他再用看似「窮鄉僻壤」,實則「詩意惆悵」的選景,呼應了「荒涼」與「敗壞」的主軸。

同樣地,《一路順風》亦可規類為一路南行的公路電影,鍾孟宏從絕望的城市到空曠的鄉野,都是藉景言情的高明書寫,一如那座廢棄遊樂場中的黑道基地,一如那座有保齡球道和長沙發的黑道老巢,《一路順風》的美術視野早已脫離了寫實,堂堂進入寓言殿堂,每一幕都能捉緊目光與人心,格局之大,堪稱2016年的台片之最,亦是我以「藝師」尊之的緣由。

至於曾思銘的音樂,則是「男人」心緒的多元變奏,從樂器選用上就可見他的巧思,譬如採用了罕見的俄國「Balalaika」琴,三弦撥動的另類琴音,就讓電影空間多了軟中帶硬的魅力。至於黑道對陣時的電音噴發,至於日語歌曲「昴」的適時介入,更是鍾孟宏每片一曲的獨到品味,歌詞中透露的悲涼意味:「閉上雙眼/什麼都看不見/如果睜開悲傷的雙眼/除了前面荒野的道路/什麼都看不到/啊 命運破碎離散的星兒啊/至少寂靜悄悄地/照耀我身啊」都是何其深厚的影音對話!同樣一首曲子,馮小剛在《非誠勿擾》中搭配男人的眼淚,如今《一路順風》沒有淚流,撕痛的感覺,更猛更辣,格局更高了。

再見瓦城:詩心的魅力

趙德胤的《再見瓦城》,有九十五分的高度。未能臻百的那五分,來自開場的湄公河,因為水淺,因為河短,少了離鄉背井,鋌而走險的緊繃與懸念,除此之外,我別無挑剔。

因為,趙德胤的素樸,承繼了侯孝賢的詩心;趙德胤的象徵,得著了蔡明亮的勁猛,他是台灣新電影的新世紀傳人。

《再見瓦城》描述的是移工的悲歌,泰緬邊境是趙德胤最熟悉的場域,但他不受地域綑綁,他知道這是一個永恆的人間議題,很容易就能轉換成普世共振的框架。一如《戀戀風塵》與《悲情城市》,趙德胤用了大量的生活細瑣來呈現一個時代靈魂,行行復行行,疊疊復叨叨,總括來說:錢、食和紙的交錯參差,既是紅塵俗世的現實複刻,亦是牽繫夢想的功利算計。缺了任何一個元素,人生就不真實了,人生徜若忙著求全,就難免失落更多了。

先談錢。從吳可熙飾演的蓮青泰國上岸開始,遇到的人都嚷著、亦伸手收錢,乘車要錢,住宿要錢,辦證要錢,交保要錢,還要寄錢回老家……四面八方的需索,蓮青沒有能力抗拒:有求於人,只能任憑宰割;所求不遂,只能暗自惱恨。

因此,好不容易掙來的每筆工資究竟該怎麼花?就形成了蓮青在曼谷生活時的必要盤算。吳可熙的功力就在於她其實目標堅定,知道自己要的是什麼,割捨之際,她比誰都果決,只是她把所有的情緒都壓在心底,只用唇角的微微悸動,眼神的無奈凝視,書寫著她被血蛭咬噬的痛,沒有張狂,無需吶喊,面對命運時的漠然,就是她最頑強的靈魂。

拚命掙錢的第一目標就是要換來一張工作證,或者身份證。有證件,就不怕查察,有證件,工資待遇就不同,那是最最現實的現實。聽說有門道,蓮青字字句句都聽得清楚明白,吳可熙用耳朵和體態來詮釋那份堅決與懸念,由內而生的渴望,人與角色已然合而為一,既精準又動人。

工作證只是一張紙,卻暗含著承諾與憧憬。蓮青相信花錢可以買到承諾,因此願意交易、摸索與忍辱,不對等的權力關係,不成比例的交易結果,情況不明的摸索幻夢,都在呈現蓮青心中有執念,所以願意等待受折磨,一直到途窮。吳可熙最最情緒外露的一場戲也只不過是坐在阿國(柯震東飾演)摩托車後,讓雨和淚一起洗臉,然而所有的哀愁,早已穿透了整個銀幕,吳可熙給了角色靈魂,導演趙德胤則給了角色呼吸空間,才有了磁吸活力。

至於食物則是趙德胤渾然天成的人生書寫,有時則是素描,有時則是點睛工筆。

柯震東飾演的阿國第一次見到蓮青時,不曾好好看她一眼,不曾談過一句話,就讓出了比較昂貴的前座車位給蓮青,自願躺進會暈旋的後車廂。阿國的好心,蓮青明白,等停車了,拿出背包中的一罐食物給阿國,那是她親手調製的家鄉菜,答謝也好,報恩也好,相逢相識又蒙照顧,千言萬語,就讓可以穿腸入胃的小菜聊表心意。這一點,阿國亦是明白,趙德胤用食物牽線的巧思,就這樣悄悄埋了底。

接下來,蓮青每到一個場合都離不開吃,住宿先吃碗麵,等證也先吃麵,阿國總不忘帶來好吃的陪伴她……你或許不會忘記《戀戀風塵》中的李天祿如何對著不愛吃飯的孫子,碎碎唸著豬油拌飯的趣味,你應該也不會忘記《悲情城市》中,即使世界已經傾覆了,林家飯桌上一家三代,總有不同的組合在用餐,看似瑣碎的人生場景一再出現,那就是導演的刻意手痕:急,不濟事,吃口麵,喝口水,等待青山,等待命運……那是多透徹的生命哲理。

蓮青的心中,有一個大世界在等她,阿國卻是在看到蓮青的那一刻,就已來到世界的盡頭,能夠長相廝守,已然足夠。所以,他總有辦法找到蓮青,亦有藉口來搭訕與陪伴,最動人的無非就是就算只能送給蓮青一條假鍊子,那亦是一份癡心,看著他粗手笨腳要把項鍊掛在蓮青脖子上時,卻始終栓不好,頭臉好近,氣息可聞,空間只剩心跳聲,然後再悄聲承諾著:「以後,買真的給妳。」蓮青啥都沒說,亦沒點頭,但她守著,等著,我心知你心,一切都明白,就好。

至於後來的蜥蜴魔幻,趙德胤則是早早就埋下伏筆,蓮青才剛泰國,正在打聽工作機會,就聽見了「那個,妳做不來的」的訊息,可以不做,終究卻不能不做,《再見瓦城》描述的移工悲歌,我們時有所聞,只是從來沒想過用蜥蜴來做比方,是的,此刻唯有魔幻,才得著了更犀利的指控,在俗套中不落俗套,趙德胤已然是台灣最值得期待的新導演了。

比利林恩:李安的邊界

121年前,盧米葉兄弟成功讓不會動的圖像「連續」動了起來,從此影史留名。但是人生事物本來就會動,科技的一大步,只是人生的一小步,再怎麼畫時代,也只是追上人生而已,會動成自然,世人自然不再大呼小叫。

至於「火車進站」在各地首映時是否真的曾在電影院造成騷動?文字記載是真實?還是想像的誇大?百年後已經很難查考,更難體會科技的重大突破,當時究竟起了多大的震撼?一切都已成為歷史事實時,世人自然不再大驚小怪。

李安《比利林恩的中場戰事(Billy Lynn’s Long Halftime Walk)》的未來3D技術,大約也得如是看。

不是每秒120幀,又有4K畫質的所謂「未來3D」不重要,誠如李安所說的,那只是最起碼的規格。百年來每秒24格的傳統電影,只是最低規格的擬真指數,過去的數位化3D電影,光度太暗,看了並不舒服,《阿凡達》如此,《少年PI的奇幻漂流》亦然。李安想要更上層樓,反映著藝術家的自覺與精進。

李安的嘗試,確實往「身歷其境」的逼真情境,邁前了一大步,但是人眼的視網膜太強大了,解晰度太銳利了,「未來3D」的寫真指數再強,也強不過視網膜,慕名而來的觀眾,懷抱高度想像的觀眾,難免迷惘,甚至因此混淆也稀釋了「未來3D」的戲劇感染力。

全球只有五家戲院具備「未來3D」的標準規格,李安在台北場播映前都會加播一段他的說明簡介,強光映照,再加上「放大」效應,確有李安如在眼前的「錯覺」,但是進入《比利林恩的中場戰事》的本片時,李安的美學安排,再次挑戰了「好戲」與「科技」的邊界。

電影的第一場戲來自新聞記者留在戰場前線的攝影機,意外捕捉到現場影像,那是Joe Alwyn飾演的比利,搶救受槍傷的班長(由Vin Diesel飾演),奮不顧身衝刺開槍的畫面,透過電視新聞傳送後,比利成為美軍英雄,B班兄弟因而得能返鄉,開始「凱旋之旅」。

李安用這場戲來話說從頭,機巧高明,卻也踩到了科技盲點:亦即電視畫面的畫質太粗,畫素有限,「未來3D」的第一場戲,不但不夠「未來」,更不夠「3D」,對於有心朝聖,專程來朝拜「未來3D」的影迷而言,難免有重鎚擊心的失落感。

但是,就戲論戲,這場戲何等必要,因為它完成的「英雄解碼」就是全片的核心。

所謂的英雄塑像,其實只是巧遇下的巧合。攝影機的側記,有其片面觀點,捕捉到了部份真實,卻非全貌,卻能清楚點出了世人/美國民眾對「英雄」的誤解與偏見,那是瞎子摸象,摸到啥就以為是啥的錯覺。

救班長,其實是本能反應,獲封「英雄」,反而太沉重,比利和他的兄弟們承受不起這個重擔。「凱旋之旅」遇到的真心或假意,恭維或挑釁,其實也反應著大眾「看圖說話」的情意結,「一個英雄,各自表述」的結果,誤會難免,憾恨難免,因而擦燑出大大小小不同層次的火花了。

但亦唯有這麼「虛妄」的「旁觀」開場戲,後來鏡頭一轉,回到真實戰場,才會變得如此的大器。

這回,透過比利自己的眼睛,「未來3D」開始強化了臨場震撼,滾進溝渠的比利還不及喘息,對手已然開槍襲擊,他不得不全力反撲,兩人在大水管內的生死搏鬥,其實是一場極具巧思的場面調度:空間變小了,氣氛凝聚了,密度加大了!被空間制約的生死實戰,強化了屏氣凝神的緊張效應。

殊死戰事,只在伊拉克前線,只在比利的憶想之中,李安只炮製了這一場戲,簡煉,卻勁力萬千,一擊即中。千言萬語,一幕已夠,那是畫龍點睛的敘事手段,李安不想譁眾,不想翻攪英雄浪花,他要探尋英雄的深層洋流。

李安的「英雄」雕刻有陰有陽,暗處著力越多,越往下陷,整體形象就更立體。《比利林恩的中場戰事》的根本荒謬在於比利說的那句台詞:「It is sort of weird being honored for the worst day of your life(我這輩子最悲慘的一天,卻成了最榮耀的事,實在古怪的可以)。

Chris Tucker與Steve Martin的片中角色,目的都在堆砌與算計「英雄財」的可能性,李安深得資本主義的精髓,嘴上說得洋洋灑灑,有夢有花,有禮有笑,好不動人,但是只有在開出價碼的剎那,底價見真心,真正的「價值」才會瞬間顯現。從英雄無價到英雄有價,所有的不適應或不接受,都不能撼動「在商言商」的本質,也才讓有如秀一場的煙火中場,格外的醒目與荒謬。

李安為了烘托電影的英雄紅花,安排了許多綠葉,看似旁襯,其實缺一不可。

例如來到伊拉克市集,那是有人之境,人心隔肚皮,所有戒慎恐懼,如臨大敵的張目四望,是很有力的破題之術。這時,市集出現了兩件美國貨:軍靴與盗版電影。軍靴可能來自死難兄弟,所以B班兄弟急又氣;盜版電影則是鄉愁,想買回家給孩子看的愛心,吐露的是他們的從軍苦(若非經濟弱勢,誰來從軍?比利若非司法協商,又何需成為殺人機器?)。

例如,美國德州的阿拉莫戰役(Alamo)往事,一向都被美國人包裝成少數白人對抗墨西哥大軍的悲壯史蹟,但是李安卻透過墨裔班兵的嘴,對照了美軍入侵伊拉克「聖戰」說詞,藉古諷今,唯有知者懂之了。

例如,鑽油商人的夸夸其辭,換來了Drill ! Drill ! Drill!Kill ! Kill!Kill!的語言對仗。

例如,不管是始終搞不清狀況,成天忙著瞎High的球團公關;或者是球場觀眾的垃圾話,換來了B班兄弟的鎖喉對付;甚至球場保全的碎碎唸,從口水亂噴演變到拳腳相交,其實都在凸顯戰士凱旋的水土不服,Everybody supports the troops,人人嘴上都肯定戰爭英雄,一旦離開戰場,戰士什麼都不是了,會跟戰士們計較,嫌他們礙事擋路的家鄉人竟然是他人要拚死捍衛的人們……加長型禮車再優渥,大家都只會言不及義瞎打屁,遠不如裝甲車裡共生死的真心相待,B班兄弟不受利益所惑而分崩離析,李安的男兒情,就如層層剝開的洋葱,催淚啊!

有哪個男孩會跟自家姐姐討論自己是不是處男?Kristen Stewart飾演的Kathryn卻很在意比利還是個處男。

表面上,那是青春的諧謔,姐弟間的青春心緒。實質上,那是戰爭的恐懼。

Kathryn對比利有虧欠,只因為要替姐姐出口鳥氣,換來了前線服役的司法交易。千山萬水之外的生死難卜,對Kathryn而言何止是懸念,根本就是煎熬,姐弟情義俱在不言中,看見弟弟平安歸來,她自然開心,也只有在姐姐面前,比利才會坦承自己不知為何而戰,我們幫伊拉克人蓋了幾間學校,架污水系統,喝乾淨的水,結果他們卻還是一心只想殺掉我們。也只有在此時,姐姐才會忍不住問他:「要是出了什麼事,你覺得這個家會變成怎麼樣?」

會不會出事,不是比利說了算,所以Kathryn才會想盡辦法要替比利找律師,留下來,不再回伊拉克前線了。至於處男話題,比利是懂的。會讓他臉紅燥熱的啦啦隊女郎,無非也只是青春無憾的成人禮而已。

《比利林恩的中場戰事》是一部以戰爭為背景的人性電影,李安無一詞宣揚反戰,只是縱情書寫著「英雄」的可能排列組合,比利走過死亡的幽谷,聽著要找Hilary Swank演出他們故事的天方夜譚,看著他們只是一場煙火秀的蠢班兵,比利寧可回返前線的選擇,那是多無奈的軍士悲歌?

神隱任務二:英雄凡心

還記得影史上最短命的007嗎?George Lazenby曾經被第五代007Pierce Brosnan形容為「大猩猩」,意指他完全不會演戲,但是最要他命的卻是他在1969年的電影《女王密使(On Her Majesty’s Secret Service)》娶了妻子Tracy,卻無力保護愛人,蜜月期間就被歹徒給殺害了。

堂堂蓋世英雄,卻護妻無方?是要怪原著小說家Ian Fleming嗎?還是007永遠只能遊戲人間,玩世不恭地追逐群芳,卻不能動心,更不能成家,007不必守色戒,卻得守婚戒,這是什麼魔咒?

答案其實可以參考Tom Cruise的2016年電影《神隱任務:永不回頭(Jack Reacher: Never Go Back)》。你不會忘記他在第一集 《神隱任務》中的瀟灑自在,真正的神隱一條龍,為什麼在第二集中卻四處亡命,被獵人追著跑?答案是:他動心了,他忙著談戀愛了。

讓Jack Reacher動心的是接替他位子的那位女隊長Turner(由Cobie Smulders飾演)。

理由之一:他只負責出招,善後則交給Turner處理,乾淨俐落,默契十足,前後任相比較,絲毫不遜色。

理由之二:她的聲音動聽,幾次過招,幾回通話,有了好感,想要相識。

理由之三:還沒見面,Turner就被逮捕了。Jack Reacher的鼻子告訴他,必有冤情。

理由之四:Turner還真的有三把刷子,跑步不輸她,打架也很猛,辦案的鼻子跟他一般靈。

曾與Tom Cruise合作過《末代武士(The Last Samurai)》的導演Edward Zwick或許想用溫情戲來調和Jack Reacher的陽剛線條,所以配了位女強人給他,事實上Cobie Smulders的表現非常突出,有勁有神,魅力十足,很難不喜歡她。

問題在於要抱就抱,要愛就愛唄,如果只顧著耍嘴皮子,玩一些意淫的想像,有何意義?《神隱任務:永不回頭》最大的盲點就在於Turner與Reacher喘息乍定之際,竟然相互調情起來:如果我們的約會成了局,吃完晚餐,我們會去哪裡?是Turner的公寓?還是Reacher的汽車旅館?而且明明激情都已挑逗到了臨界點時,畫面就嘠然而止。第二天清晨,理應警覺心超高的這對男女,才猛然發覺他們保護中的女孩Samantha(由Danika Yarosh飾演),早就溜出房間了。

果真是戀愛讓人昏了頭?

Samantha是全片的第二個人性陷阱。她的母親宣稱Jack Reacher是女兒的生父,Reacher不敢確信(果然,他也情關難過),只好先行默認,納入保護,卻也因此讓Samantha成為歹徒的人質目標,蓋世英雄就這樣被兩位女子用情絲綑綁住了。

《神隱任務:永不回頭》的第三個盲點則來自如果外出辦案,誰來保護Samantha?經過一番唇槍舌劍之後,男主外女主內的Reacher獲勝,主張女男平權的Turner這回只能乖乖做主婦,電影費了那麼大的力氣要來雕塑神力英雌,最後還是只能做花瓶,誰教演出Jack Reacher的是Tom Cruise呢?

劇情的趣味來自於性別,劇情的毛病亦來自性別,Jack Reacher被紅塵欲望繫絆,雖然多了人味,卻不再是蓋世英雄了,《神隱任務》的傳奇也該到此落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