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見瓦城:詩心的魅力

趙德胤的《再見瓦城》,有九十五分的高度。未能臻百的那五分,來自開場的湄公河,因為水淺,因為河短,少了離鄉背井,鋌而走險的緊繃與懸念,除此之外,我別無挑剔。

因為,趙德胤的素樸,承繼了侯孝賢的詩心;趙德胤的象徵,得著了蔡明亮的勁猛,他是台灣新電影的新世紀傳人。

《再見瓦城》描述的是移工的悲歌,泰緬邊境是趙德胤最熟悉的場域,但他不受地域綑綁,他知道這是一個永恆的人間議題,很容易就能轉換成普世共振的框架。一如《戀戀風塵》與《悲情城市》,趙德胤用了大量的生活細瑣來呈現一個時代靈魂,行行復行行,疊疊復叨叨,總括來說:錢、食和紙的交錯參差,既是紅塵俗世的現實複刻,亦是牽繫夢想的功利算計。缺了任何一個元素,人生就不真實了,人生徜若忙著求全,就難免失落更多了。

先談錢。從吳可熙飾演的蓮青泰國上岸開始,遇到的人都嚷著、亦伸手收錢,乘車要錢,住宿要錢,辦證要錢,交保要錢,還要寄錢回老家……四面八方的需索,蓮青沒有能力抗拒:有求於人,只能任憑宰割;所求不遂,只能暗自惱恨。

因此,好不容易掙來的每筆工資究竟該怎麼花?就形成了蓮青在曼谷生活時的必要盤算。吳可熙的功力就在於她其實目標堅定,知道自己要的是什麼,割捨之際,她比誰都果決,只是她把所有的情緒都壓在心底,只用唇角的微微悸動,眼神的無奈凝視,書寫著她被血蛭咬噬的痛,沒有張狂,無需吶喊,面對命運時的漠然,就是她最頑強的靈魂。

拚命掙錢的第一目標就是要換來一張工作證,或者身份證。有證件,就不怕查察,有證件,工資待遇就不同,那是最最現實的現實。聽說有門道,蓮青字字句句都聽得清楚明白,吳可熙用耳朵和體態來詮釋那份堅決與懸念,由內而生的渴望,人與角色已然合而為一,既精準又動人。

工作證只是一張紙,卻暗含著承諾與憧憬。蓮青相信花錢可以買到承諾,因此願意交易、摸索與忍辱,不對等的權力關係,不成比例的交易結果,情況不明的摸索幻夢,都在呈現蓮青心中有執念,所以願意等待受折磨,一直到途窮。吳可熙最最情緒外露的一場戲也只不過是坐在阿國(柯震東飾演)摩托車後,讓雨和淚一起洗臉,然而所有的哀愁,早已穿透了整個銀幕,吳可熙給了角色靈魂,導演趙德胤則給了角色呼吸空間,才有了磁吸活力。

至於食物則是趙德胤渾然天成的人生書寫,有時則是素描,有時則是點睛工筆。

柯震東飾演的阿國第一次見到蓮青時,不曾好好看她一眼,不曾談過一句話,就讓出了比較昂貴的前座車位給蓮青,自願躺進會暈旋的後車廂。阿國的好心,蓮青明白,等停車了,拿出背包中的一罐食物給阿國,那是她親手調製的家鄉菜,答謝也好,報恩也好,相逢相識又蒙照顧,千言萬語,就讓可以穿腸入胃的小菜聊表心意。這一點,阿國亦是明白,趙德胤用食物牽線的巧思,就這樣悄悄埋了底。

接下來,蓮青每到一個場合都離不開吃,住宿先吃碗麵,等證也先吃麵,阿國總不忘帶來好吃的陪伴她……你或許不會忘記《戀戀風塵》中的李天祿如何對著不愛吃飯的孫子,碎碎唸著豬油拌飯的趣味,你應該也不會忘記《悲情城市》中,即使世界已經傾覆了,林家飯桌上一家三代,總有不同的組合在用餐,看似瑣碎的人生場景一再出現,那就是導演的刻意手痕:急,不濟事,吃口麵,喝口水,等待青山,等待命運……那是多透徹的生命哲理。

蓮青的心中,有一個大世界在等她,阿國卻是在看到蓮青的那一刻,就已來到世界的盡頭,能夠長相廝守,已然足夠。所以,他總有辦法找到蓮青,亦有藉口來搭訕與陪伴,最動人的無非就是就算只能送給蓮青一條假鍊子,那亦是一份癡心,看著他粗手笨腳要把項鍊掛在蓮青脖子上時,卻始終栓不好,頭臉好近,氣息可聞,空間只剩心跳聲,然後再悄聲承諾著:「以後,買真的給妳。」蓮青啥都沒說,亦沒點頭,但她守著,等著,我心知你心,一切都明白,就好。

至於後來的蜥蜴魔幻,趙德胤則是早早就埋下伏筆,蓮青才剛泰國,正在打聽工作機會,就聽見了「那個,妳做不來的」的訊息,可以不做,終究卻不能不做,《再見瓦城》描述的移工悲歌,我們時有所聞,只是從來沒想過用蜥蜴來做比方,是的,此刻唯有魔幻,才得著了更犀利的指控,在俗套中不落俗套,趙德胤已然是台灣最值得期待的新導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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