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音樂狂:紀念黃霑

 

 

紀念黃霑 

我曾經和黃霑通過兩封信。

第一次是他應邀出任金馬獎頒獎典禮的主持人,金馬獎執委會期待他能將來港式的喜趣風格帶進金馬獎,因為他是香港演藝圈知名的「老頑童」,不但真情率性,而且豪邁奔放,一定可以讓金馬盛會更加風趣,。

但是黃霑不喜歡接受電話採訪,他寧可記者先把要問的題目寫下來,他再來回答,以免答非所問,或者言不及義,那一次,我先看到了一位明星工工整整地用毛筆寫下帥勁楷書回答記者詢問。

黃霑能編善演,填詞作曲,無所不通,喜歡看香港電影的人大概都會唱他所寫的電影主題歌曲,人人琅琅上口的「道」、「黎明不要來」(《倩女幽魂》)到「滄海一聲笑」(《笑傲江湖》)都是影史經典,他的音樂創作更有「海納百川」的大氣磅礴,從「男兒當自強」(《武狀元黃飛鴻》)、到「莫呼洛迦」(《青蛇》),把中國的古曲和印度音樂的精髓,全都溶為一體;甚至在新版的《梁祝》中也把傳統黃梅調和何占豪的「梁祝協奏曲」改頭換面匯聚成魅力十足的新版《梁祝》情音…… 旺盛的創作力,才華洋溢的詞曲才情,堪稱台港第一人。

他對電影音樂的貢獻促成了我第二次和他通信的機緣,我先寫下二十個題目,然後,他就洋洋灑灑寫下三十頁信紙回復我的傳真訪問。問他為什麼不使用電腦,到了數位年代了,還用最古典的毛筆書寫,他的回答是:「電腦是又笨又教不會的機器!」他一字一句寫下的回答,其實就是最精準,也最不易被人誤解的文字了,面對文字浮濫的時代,他的固執,讓我看到了他最務實也最機伶的才情;他的這封傳真墨寶,也就是影史上最最彌足珍貴的一次文字採訪。

問:你學的是中國文學,做的是廣告事業,但是最讓人推崇的卻是你寫過的無數歌曲和電影音樂,是家學淵源?還是苦練有成?
答;我從來沒有學過琴。今天我能在琴前亂敲,那是大學時代在宿舍廳中的走音爛鋼琴自己創出的指法,完全不對的。

一九四九年由廣州隨父母親逃到香港,家中不許學音樂,在嚴父眼中,音樂是「戲子」的下三濫玩意,有礙求學唸書,那能碰?

但我有幸在中學寄宿,自儲零用半年,買了個口琴,加入學校口琴隊,這樣進入了音樂國度,那時我十歲,一切瞞著家裡進行。

教授口琴隊的老師,聘自校外,是口琴大師梁日昭老師(他是上海黃慶勳先生弟子),梁老師是極好的音樂啟蒙人,我跟梁師十年,自己也努力,但恩師惠我良多。

到十一二歲,技術水平已不差,到十四五歲就跟著梁師到處錄音播音,算是他的得意門生了,一個月必有二三次實習機會。

梁老師和作曲家梁樂音先生是好友。梁先生常在作品中有意無意地編入口琴,唱片和電影配樂都常常這樣。我因此自小就著梁日昭老師參加電影配樂工作,李香蘭來港拍攝的「一夜風流」,裡面的『分離』、『梅花』等歌曲,口琴部分有我份兒。

其後,有別的作曲家找我作口琴獨奏樂師,因為初生之犢不畏虎,膽子大,視譜能力百分百,新譜一看,就能完全準確地奏出來,從不出錯。那時的菲籍編樂家如 VIC CRISTOBAL, RAY DE VAL等,都喜歡用我(我在英文書院肄業,和他們用英語溝通無阻)因此常常參加唱片工作,算是經驗豐富的年輕樂師,頗為「搶手」。

而因為拿職業錢,經濟效益佳,興趣就大了!後來,還幫編樂家抄譜,音樂就是這樣越學越多。我的音樂耳朵很闊,中外古今,什麼都聽。印度和中東音樂(二十四音)都喜歡。中國地方戲、民歌、美國爵士,歐洲古典,現代如NICK CAGE, PHILLIP GLASS等都聽。

聽得較少的反而是流行曲。兩三個月聽一次,知道最近潮流,就夠。近來美國流行音樂,水準不高,rap是狗屁。其他萬眾一聲,悶得很,視覺高於聽覺,年輕人用眼多於用,等於聾子。

問:從業餘的音樂演奏家到知名的電影配樂人,想必是一段漫漫長路,你是怎麼進入電影音樂領域的?

答:我正式擔綱寫電影配樂是一九六七年。為關志堅先生當老闆的「堅城影業」粵語歌舞片作原創音樂。一口氣寫了三部:《歡樂滿人間》、《火情人》和《不褪色的玫瑰》,前兩部蕭芳芳當女主角,後一部是陳寶珠。那時,鄭少秋是新人。導演是人稱「財神」的蔣偉光。

寫歌詞寫得早,一九六0年(我十九歲)就寫了,也是梁日昭先生推荐的。此後就沒有停。台灣比較熟的是老歌「我要你忘了我」。

寫旋律也大約同時開始。

第一詞「曲並詞」是一九六五年作品,叫「謎」,國語歌,香港「娛樂」出品,華娃主唱,我自己愛此曲,三拍子節奏,旋律不差。

問:你為徐克電影《武狀元黃飛鴻》配樂時,不但將古曲「將軍令」重新改編,另外填詞套用新曲的「男兒當自強」也獲得金馬獎的肯定,當初為什麼會選用「將軍令」做電影主題?改編過程又有什麼曲折?

答:《黃飛鴻》在徐克兄重新現代演繹之前,粵語片大概已經拍了近百部,大多數是胡鵬導演,粵劇紅伶關德興主演,配樂永遠是「將軍令」,粵樂奏法(齊奏居多)。

這首南方器樂,本是琵琶曲,歷史起碼百年,我從小就耳熟能詳,徐克兄找我配樂,聲明要用「將軍令」。但這首曲和多數中國間音樂同一通病,常有躉葉橫拔,無關宏旨。我有心去蕪存菁,找來二十多個不同版本,聽了個多月,又向摯友中樂大師吳大江兄處找來國樂團總譜,反覆推敲,寫了五個不同的版本,都不愜意。正在有點徬徨,忽然救星從天而降。

那是香港唱片界大哥黃柏高兄,他當時是華納之重臣。我每年都和大唱片公司高層做春秋之聚,一夜與柏高兄及他的大老闆保羅伊榮夜飲,談及工作近況,聽見我在改「將軍令」,漏了一句:「林子祥想唱『將軍令』,想了很多年。」

我一想,此事好辦,飯後就說服了徐克,當夜即寫好第六個旋律修訂稿,加上歌詞,送克兄過目。

他居然一看就說ok。

而林子祥要赴美!我請老搭檔戴樂民(ROMY PIAZ)在琴上彈了極簡單的TEST,在錄音室教林子祥發揮豐富想像,幻想金鼓齊鳴,管弦並喧的BACKING(背景),一小時內粵語國語全唱好。他當夜就離港飛美,今天聽見的音樂,全是後來加上去的,動員了全港最好樂師,包括黃安源、王靜、葛繼力和閻學敏等國樂大家,算是高手雲集的鋼鐵陣容。

問:「男兒當自強」的音樂陽剛雄渾,讓人盪氣迴腸,不過,那是古曲新編,你替《笑傲江湖》創作的「滄海一聲笑」,既是文字想像的具體「聲音」化,又是可以讓人歡唱述志的傑作,創作的原委為何?

答:《笑傲江湖》不像「將軍令」那麼手到擒來,我寫了六首不同旋律,首首讓徐克大兄打回票。

一向只是業餘樂人(雖然拿專業酬勞),我正職是廣告人,是自創的「黃與林廣告公司」主席(後來公司賣馬給全球最大廣告集團「盛世」(SAATCHI SAATCHI),工餘之暇才攪音樂,寫歌填詞實在是玩票性質,不能讓這半嗜好半工作的事,佔去我平日太多時間。

所以一旦太多打回的事情發生,就心中有火,肚中有氣,因為日常工作程序都給攪亂了。

不過已經接下來的工作,還是要完成的。於是又再挑夜戰,苦苦思維。

苦思了很久,也無結果。隨手拿起黃友棣教授名著「中國音樂思想批判」翻。

翻了兩翻,四個字射入眼簾:「大樂必易」!

是引「樂記」上的話!

腦中馬上轟了一下!就這樣豁然靈通。

「笑傲江湖曲」是江湖高手金盆洗手後,退出一切紛爭,和知己知心知音摯友合奏的歌。

這首曲上有兩大可能。

一是極深奧。非有極高功夫,根本彈奏不來。

一是極淺易。連小孩都會。但一經高手演出。其韻味也超凡入聖,有如天籟。

「大樂必易」!哈!偉大的音樂,一定是容易的!因為這樣才心口相通,世代相傳,人人傳誦,歌唱不絕,才會永垂不杇。自絕於群眾的歌,艱深得只有大行家才能演奏,必會及身而絕,此後無人知曉,只留下一個名字供人憑弔,而無人復識內容!

好傢伙!這還不易?

五分裡就寫下旋律,再砌了半小時,五段詞也都填好了。

為什麼寫得這樣快?

因為根本沒有寫。

我只是把五音音階旋律下行兩次,再來一次上行,其中來一個往復,三句半旋律,完卷!

詞意有一半來自毛潤之(即毛澤東)的「沁園春」,再混一點黃霑,如此而已。一點也不難。

抄好譜,傳真過去「電影工作室」。加了句按語,說明創作過程後,並聲明是最後一稿,再打回票,請克兄另找高明。

聲明中,還有國罵與男性充血生殖器官素描漫畫,徐兄一看,知道我不是鬧著玩的,噤聲不響,叫助手答話:ok!

這是「滄海一聲笑」真實故事!

 問:你替徐克監製,程小東執導的「倩女幽魂」所寫下的配樂鬼氣十足,又有振盪劇情的功力,另外,「道道道」與「黎明不要來」兩首主題歌曲,風格截然不同,一個粗獷豪邁,一個浪漫深情,為這部聊齋電影填充進不少現代新意,怎麼會有這麼多不同的音樂想法?
答:《倩女幽魂》本來不是找我配樂的。

但我很喜歡李翰祥先生的舊作,「聊齋」是九歲就看的小說,極愛蒲松齡筆下氣氛。所以一知道徐克兄監製此戲,就毛遂自荐。

我這人,臉皮厚:有喜歡做的工作,往往不避尷尬,主動爭取。香港影壇不拍「鬼片」已久,忽然來一部,令我配樂癮大發,渾身發癢,因為鬼域聲音,自由度高,什麼現代音程與和弦,都可以試。而且那時電子合成器(synthesizer)面世不久,有此電子組合樂器,一切詭異音樂,手到擒來,於是就纏著老徐問:「能讓我配《倩女幽魂》嗎?」

徐克卻搖頭擺手,一臉難色。

原來執導的程小東兄另有班底,一早就找了慣常合作的人。

我只好把滿口涎沫吞回肚裡。

但依然死心不息,以後,一見克兄,就打聽:「《倩女》拍好了嗎?配好樂了?」

哈哈!想不到。老天不負有心人!

忽然,答應配樂的同業有事:不做了。

老徐就告訴小東兄:「快找黃老霑!」於是,馬上接手。

主題曲是在康城(即法國坎城)寫的。

我常去法國,卻從未到過康城。那年,徐克夫婦、黃百鳴、泰迪羅賓等都去,我就跟隨驥尾湊趣到影展觀光。裸胸沙灘和法國美食令我樂思充沛,一夜已經寫好了主旋律。

回港飛機上,徐克說午馬有場林中舞劍,約一分鐘,可以有插曲,我們邊談邊喝,薰薰然就寫好了「道道道」,曲詞全起貨。

不過,戲裡面的「道道道」有個觀眾看不出來的大毛病:完全不對嘴!

因為拍戲時,現場播出音樂帶,武師替身代午馬舞劍時,邊舞邊對嘴型,但攝影機卻用快格拍,當然半個字都對不上,可是觀眾沒有察覺,午夜場一曲告終,掌聲震院。

歌本來想找林子祥唱的,但他人不在港。

第二人選是樊少皇的爸爸樊梅生兄。我們在六十年代初期,常常一作幕後男聲合唱,所以我知樊兄嗓子會合適。但樊兄腳疾,到了北京就醫,要一個月後才回。等不及,只好捉了媒婆上轎。這就是為什麼黃霑唱起歌來的原因。

唱歌我歌齡不淺,六十年代「邵氏」、「電懋」的黃梅調戲,全有在下的合唱歌聲,(連《梁山伯與祝英台》在內),不過不能獨唱,除非用力壓粗嗓門,學美國爵士小號大師路易岩士唐(即路易阿姆斯壯LOUIS ARMSTRONG)的方法,否則不堪入耳。

至於「黎明不要來」,故事笑死人。

歌是最後才說要加的,已經來不及寫了。但我有舊作,是嘉禾時裝片《先生貴姓》寫好了沒用上的東西,這部戲是應召女郎電影,我寫的劇本,女主角是曾慶瑜,劇中人最怕黑夜,因為一入夜就要讓狗男人蹂躪,所以常常徹底不睡,等待黎明。後來愛上了男主角,燈塔前在開蓬車上抵死纏綿,就唯恐黑夜過短,希望晨光不現了。

這場戲我寫了歌,沒有用上。

我覺得可以用在聶小倩和甯采臣的LOVE SCENE裡。

徐兄在電話上聽到我哼了旋律,就說可用。

我把原來歌詞改了幾個字,已經全無破綻。

旋律中段首句,我用了個降E音,正是小時候吹口琴英國怨曲BLUES常用的BLUE NOTE,居然甚有新鮮感,很得行家謬讚。

葉倩文的演譯極佳,這歌受歡迎,她功勞大。

問:這些知名電影中,幾乎無片不歌,你也因而寫下無數知名歌曲,電影中真的有必要加進這麼多的歌曲嗎?
答:東方電影多插曲,不獨國片唯然,日本電影和印度電影都歌聲不少,觀眾也接受。
也不能一概而論優劣,要看用得好不好。
其實,歐美電影也多歌,不過多用作過場背景音樂。

問:很多人說電影是配樂,配襯即好,但是武俠電影中的配樂卻如揮之不去的鬼魅,四處出沒,有時很動人,有時卻嫌干擾,你的想法呢?
答:音樂過多,是中國武俠電影通病,但這是大部分導演的要求。我常常和他們吵得不歡而散。但因為他們是最後決定者,所以我的意見極少受採納。
這也是我近年不肯再配電影音樂的原因之一。合作的隊伍,口味無法統一,還是不合作為妙,省得友誼受損。

問:你如何品評中外電影配樂作曲家?《臥虎藏龍》的譚盾雖然得了奧斯卡獎,但是臧否不一,你覺得呢?
答:譚盾我是佩服的,周文中教授的大弟子,強將手下,自無弱兵,但他配電影音樂,功夫不算頂級。《臥虎藏龍》也不算太好。

世界大師如艾默柏恩斯坦(ELMER BERNSTEIN),墨希斯賈赫 MAURICE JARRE, 法蘭西斯雷(FRANCIS LAI)等等,我都十分敬仰。傑利勾史密斯(JERRY GOLDSMITH, 米榭李格蘭(MICHELE LEGRAND)和武滿徹諸賢也精彩。
新人我喜歡漢斯季默(HANS ZIMMER),他的《黑雨》好極!

北京的趙季平也很好!和張藝謀兄配搭得很合拍。他用音樂,適可而止,尤其難得。

問:長期合作的工作夥伴中,是不是經常有不同意見?你怎麼處理這種情況?
答:我和徐克兄合作得最慘烈,吵得最兇。

我的好歌全是他逼出來的,令我心存感激。但很多時,我氣得想殺他。
為了不令施南生(徐克的妻子)變寡婦,只好不合作,單做朋友,吃喝玩樂,言不及義算了。

問:總有合作得比較偷快的對象吧?顧嘉煇先生和你合作的作品極多,從「楚留香」到「真情」,不論是古裝俠義,或是家庭倫理題截,都是膾炙人口,傳唱不歇的通俗音樂力作,你們合作三十三後也曾在九八年在香港紅館舉行了煇黃真友情音樂會,連唱八場,轟動一時,你們是怎麼合作的呢?先有曲?還是先有詞?

答:和我合作得極好的是大作曲家顧嘉煇,非常合拍,得遇輝兄,是我之幸。
我們合作了幾十年,半句嘴也沒吵過,但清心直說,有屁便放,從不婉轉,但也絕不惱對方。

他寫好旋律,簡譜送過來,我一看就知他心意,半句話也不必多問,完全心有靈犀。

我們可以聯句。聯段。他寫A,我寫B,一合起來,如出一人之手(像「秦俑」的「焚心以火」)。

一般說來,是他先寫旋律,我按譜填詞。

平日絕少見面,電話和傳真機上做妥全部工作。

歌和詞,哥兒倆一向直言論相,坦誠說出心底意見,而且多數為對方採納,工作過程十分愉快順暢。私交也極好。

問:資料上記載你是一九六三年畢業於香港大學中文系,之後再修讀粵劇史及粵劇音樂,一九八三年取得港大哲學碩士學位,後來又到港大亞洲研究中心社會學系攻讀博士課程,研究普及文化,細讀你的歌詞創作,時而古典,時而現代,時而文雅,時而狂放,格式更是千變萬化,感覺上像宋詞般自由灑脫,你是怎麼紮下這樣文學基礎?
答:我自己是唸中國文學的,唐詩宋詞元曲,略識之無,因此時常用了前賢詞意和詞彙而不自覺。

本來我主張流行歌詞應該盡量貼近口語,但聽眾似乎不太接受。過去,我做了不少失敗的實驗,始終無存進,終於才放棄了。現在文白由之,不管口語不口語了。
而因為是廣告人,又在大眾傳媒打滾多年,所以喜歡群眾語言,從來未避俚俗,覺得活生生的日常用語,最有生命力。

問:香港媒體訪問你時說和你談話有如閱讀百科全書,博學多聞,反應敏捷,是一般人對你的評語,你平日愛看什麼書?文風多變,文白夾雜的自由自在似乎已是你的特色了?
答:平日我閱讀興趣甚廣泛,看得下就看,洋中同等,古今不分。

最愛李敖。白先勇,金庸,胡適,李白。

也蠻喜歡龍應台。

受不了余秋雨!甚酸迂,令人胃作反。

英國人我喜歡亨利米勒和海明威。

最近看張大春的「城邦暴力團」。

至於不守成規,那是創作基本要求了,也沒什麼。而寫得多,寫得久,不免自成風格。

問:你寫歌無數,精通流行市場脈動,你和歌手的配合情況如何呢?面對商業行銷的市場生態,你有主自權嗎?
答:和歌手合作,很多時候身不由己。往往是商業關係多於藝術要求,流行音樂始終是商品。


但這方面,我算是很幸運的。此地的歌手大多合作過,因此銅臭之餘,也有藝術上的滿足。

 

惡棍特工:用音樂破題

高手一出招,便知有沒有。

 

《惡棍特工(Inglourious Basterds)》的導演昆汀.塔倫提諾Quentin Tarantino)在電影開場的前三鐘,就用了兩段音樂,緊緊捉住了我的耳朵和心靈。

 

第一首音樂是好萊塢知名配樂大師Dimtri Tiomkin1960年電影《邊城英烈傳(The Alamo)》譜寫的主題歌曲「Green Leaves Of Summer/夏日綠葉」;第二首音樂則是更有名的貝多芬的「給愛麗絲(fur elis」。

 

由約翰.韋恩(John Wayne)執導的《邊城英烈傳》描寫一百八十九位美國軍人死守阿拉莫城,對抗上千墨西哥大軍,最後全數陣亡的歷史事件;《惡棍特工》則是二次大戰的歐美盟軍對抗納粹德國的史實,戰爭規模更大,死慯更慘,但是用「夏日綠葉」的旋律做開場,卻有了更強烈的「玉石俱焚」的暗示意味。

 

昆汀選用的「夏日綠葉」是演奏版本,他避開了歌詞,或許是不願指涉清楚的歌詞讓觀眾一聽就明白,讓新世代的觀眾先聽見了悲壯的音樂旋律,再讓老一代的影迷得能直接哼唱原曲旋律,或許歌曲中對人生、土地和愛夢的那股濃烈的愛戀癡纏內涵,就更有撼動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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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就是那一位懂得一點歌詞,聽到旋律就會試著去哼唱歌詞的老影迷,而且四十多年來一直就記得歌詞中的那一句:「T’was so good to be young then…年輕真是好」而且就在複誦歌詞的過程中,似乎就明白了《惡棍特工》的底層意義了。

 

「夏日綠葉」的歌詞內容如下:

A time to be reaping, a time to be sowing    收割的季節,播種的季節

The green leaves of summer are calling me home 夏日綠葉在召喚著我回家

It was good to be young then in the season of plenty 在豐收的季節,年輕真是好

When the catfish were jumping as high as the sky.鯰魚還會彈跳半空高

 

A time just for planting, a time just for plowing 種植的季節,耕耘的季節,

A time to be courting a girl of your own   那是我們追求女孩的季節

T’was so good to be young then, to be close to the earth 接近土地,年輕真是好

And to stand by your wife, at the moment of birth. 在妻子生產的時,陪伴一旁

 

A time to be reaping, a time to be sowing 收割的季節,播種的季節

A time just for living, a place for to die. 生得其時,死得其所

T’was so good to be young then, to be close to the earth接近土地,年輕真是好

Now the green leaves of Summer are calling me home夏日綠葉在召喚著我回家

 

T’was so good to be young then, to be close to the earth, 接近土地,年輕真是好

Now the green leaves of Summer are calling be home. 日綠葉在召喚著我回家

 

戰爭改變了人類的歷史與命運,軍火帶來了毀滅與仇恨,只有強者得能生存,弱者註定腐杇,所有美好的嚮往成了一則遙遠的夢想,不知何時才能重現昔日美好,青春真的就像小鳥一去不回頭了。

 

picx_fien4036174824.jpg「夏日綠葉」的旋律陪著片頭字幕悄悄淡去後,鏡頭就轉向了法國土地上的一座酪農場,一位少女正在掛吊剛洗好的衣服,陽光正豔,春日正好,但是她的手勢猛然一停,安靜的空氣中似乎傳來了微弱的馬達聲,凝眸遠望,似乎有德軍車輛緩緩朝農莊逼近而來。

 

這時,昆汀安排的音符悄悄換成了貝多芬的「給愛麗絲」,主題簡單,旋律輕快的小輪旋曲,不管原本是貝多芬獻給陌生女孩的作品或者是獻給他愛慕的女學生,從創作動機到成品,都讓人油生歡慶喜悅之心,偏偏,此時的「給愛麗絲」卻隱含著濃濃殺機,不祥之感油然而生。

 

來的是不安好心的蓋世太保,把猶太鄰居暗藏在房舍地板下的農場主人拉帕提(Denis Menochet飾演) 先要女兒都躲進屋子裡去,偏偏他遇到是著名的「猶太獵人」Hans Landa (由坎城影帝克里斯多夫.華茲(Christoph Waltz),從喝一杯牛奶,偷握農夫女兒的手,大菸斗對決小菸斗的小動作以迄故意不講法語改講英語的轉變,匪夷所思的納粹拷問逼供術,就在那間小房間內演了出來,風雨還在山頭遠方,但是房間內就已風聲緊繃,低壓到讓人喘不過氣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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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後,「給愛麗絲」的音樂悄悄地又跳了進來,在生死存亡的威脅下,道義與背叛再難兩全,人生的信念與價值全都遭到了踐踏與鄙夷,於是全副武裝的德軍就在這樣的樂聲掩護下,開始了地板掃射大屠殺…用絕對的甜美,來襯顯絕對的血腥與殘忍,極度的不協調因而產生了最矛盾,也最複雜的多元情緒,名導演庫布立克(Stanley Kubrick)曾經在《發條桔子(A Clockwork Orange)》中用了貝多芬的「快樂頌」創造了對立情緒,昆汀在《惡棍特工》的技法只是向經典取經的一種致敬做法。

 

有效的技法永遠讓人動容,聽著昆汀這樣顛覆著「給愛麗絲」的音樂情懷,我明白,從「古典」中取經,又來顛覆「古典」,就是《惡棍特工》的創作主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