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愛妳:黯然銷魂手

愛上一個人,對方一切都美。拍起愛情電影的導演則是想盡辦法,要讓「美」遊走在具像與抽象之間,觸景能生情,一切盡美。《因為愛你(Carol)》的美感神經,印證了導演Todd Haynes的細膩感性。
 
《因為愛你(Carol)》的導演Todd Haynes一開始就請大家注意:手。
 
飾演Carol的Cate Blanchett 與Rooney Mara飾演的Therese的餐會被男性友人打斷,難再繼續,於是Carol起身走人,但是不忘在Therese的右肩輕輕壓觸,Therese看著這隻手,有第三者在場,千言萬語不知從何說起,只能目送。
 
這時,攪局男性友人卻也自覺無趣閃人了,用手在Therese的左肩輕輕一拍,Therese根本沒理他。一右一左,一重一輕,Therese用眼神,呼應了Carol的手勢,至於那個男人,嗯,Therese理都沒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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久別重逢,卻來不及暢所欲言,她們依舊活在男人的目光和社會的儀俗制約下,Todd Haynes採用倒敘法,言簡意賅地點出了1950年代的女同志心情。Carol的手訴說著多少期待?Therese不是不懂,而是她要不要回應?
 
Carol與Therese的情緣也是從手開始的。而且,Therese知道,什麼是她要的。
 
兩人在那個忙著購物的耶誕節前夕相逢,先是目光交會,該觸電的,在那一剎那都已完成,Carol以突襲之姿上前問了Therese該送啥禮物給女兒,「火車!」Therese分享了自己的童年心情,Carol聽了,接受了她的建議。「我們還會送貨到府。」Therese因此取得了Carol家的地址,巧的是Carol忘了帶走手套,Therese因此有了「售後服務」的機會。


 
真的就像打乒乓一樣,有回有應;更像鋼琴的黑白鍵對話,有響斯應!Carol與Therese的互動讓人目不暇給,不是偶然,也不是巧合,一種莫名的磁吸,悄悄牽動著她們,才會有那些不做,也不算乖違人情的行為。

是的,這種纖細,這份幽微,就是《因為愛你》最深情的戀人語法,她們沒想張揚,眉宇知之,眼神知之,心靈知之,Todd Haynes拍出了戀人間的心靈律動,一切就像是一首樂章,有音符自主流動。
 
不過,Todd Haynes最厲害,也最纖細的工程在於拍出了手的具像與意像四部曲。
 
首先,是美的寫真。
 
Todd Haynes顯然認為女性最性感的部位在手,Carol的每一回現身,都給了Cate Blanchett手部特寫,不管是持菸的,握著方向盤的,或是托腮的……纖細的弧線,有無盡了的撩人情思。

Therese聞見了Carol身上的香氣,不禁心馳神往,那當然是愛的萌動。接下來,Carol分享了自己的香水,光是香氣的合體,就有濃烈的性暗示,此時我們又看到Therese手背交錯,如煙氣交錯繞轉,麻花般的手勢,同時勾動起香氣,得能隨腕關節的旋轉,氤氳揚升,看在Carol眼裡,應該也是一種酥麻了。

第三,則是觸摸的鬆動。
 
Carol家有琴,Therese能彈,卻不精,就在她彈琴之時,Carol慢步走到她身後,悄悄把手觸碰她的背脊,輕聲讚她:「彈得真好。」耳邊呢噥,當然窩心,但別忘了,那可是Carol頭一回觸摸了Therese。心無恚礙,就無他想,心有所思,手指傳達的電麻力量,夠讓Therese半天說不出話來了。

至於這對戀人,終於相擁相愛時,Todd Haynes要她們的手像絲綢般滑過彼此的肌膚,是的,除了觸碰,還有探索,還有愛憐……

最後,手是自尊,也是自信。

一開始,她們的身分懸殊,有階級深溝。一位貴婦,一位店員,怎麼會湊在一起?Carol的老公不敢置信,Therese的男友同樣不能接受。

一開始,Therese只能跟隨男同事躲在放映間看白戲,男友說要教她攝影,其實只想一親芳澤。

一開始,Therese只能等待Carol的召喚與招待,她不但在經濟上屈居下風,在情場上更失去主動權。

但是,相機給了她信心,她拍出的Carol照片,最是傳神。她用那隻按下快門的手建立了自己的專業地位,可以和男人平起平坐。羽翼日豐的她,終於可以叫牌、出牌,決定要不要接受Carol輕觸她右肩的手。

Carol的手像蓮花般開落,Therese的手像枝蔓牢固,Todd Haynes就這樣子完成了黯然銷魂手的愛情浮雕了。

45年:卻話巴山夜雨時

愛情與權力究竟存在什麼關係?Andrew Haigh編導的《45年(45 years)》從權力觀點提供了有趣解讀。

結婚40年,人稱「紅寶石婚」;結婚45年,人稱「藍寶石婚」,都是稀有珍貴之意,電影中的Geoff(由Tom Courtenay飾演)與Kate(由 Charlotte Rampling飾演)就是結縭45年的佳偶。40週年時,Geoff動了心臟手術,不宜慶祝,如今熬到45年了,Kate開始忙著張羅餐廳與宴會的細節,聽她點起那些初相識時曾經共舞的昨日名曲「To Sir with Love」、「Young Girl」、「Happy Together」與「Smoke Gets in Your Eyes」,你不會懷疑她和先生有過的蜜甜時光,否則她也不會這麼驕傲地要向故舊老友炫耀她們的情比寶石堅。

45年是多漫長的時光啊!Geoff老了,從工廠退休了,Kate則依舊是很得人望的教師,每天清早悠閒溜狗散步,晚上看書喝喝小酒,日子過得好不悠閒。Kate的權力在於她開車接送老公進城訪友,也負責料理三餐,沒有子女的他們,日常生活都難逃她的法眼,且在她掌控的節奏下重複輪轉,「執子之手,與子偕老」,Kate就是那位「執手」的人。

但是一封信改變了她的王朝與城堡。

那是瑞士警方寫給Geoff的公函,告知他,50年前登山墜谷的「女友」Katya的遺體。

既然只是女友,何以不直接通知家人?卻要通知Geoff?逼問下去,Geoff才逐一揭露藏了五十年的秘密,當時圖住宿方便,兩人以夫妻名份登記,既然找到了Katya的遺體,當然就要通和「近親丈夫」。

Geoff的真相告白,讓Kate嚇出了一身冷汗。願意以夫妻相稱,顯見關係非同一般,但是那又如何呢?一切都發生在Kate出現之前,Kate需要和一位死去五十年的Katya幽靈斤斤計較嗎?何況Geoff確曾告訴過她這位女友Katya的往事,只是Geoff有所保留,沒有全盤托出,Kate在意的是你為什麼保留?更不悅的是,她想知道Geoff最愛的是誰?她莫非只是Katya的替代品?Kate是Katya的簡寫嗎?

都45年的老夫老妻了,還要在意什麼?理論上沒錯,加上Geoff也信誓旦旦保證他最愛的是Kate,然而聽其言,觀其行,Kate一點都不能安心。

因為Geoff口口聲聲說記憶模糊了,卻是輾轉反側,徹夜難免,甚至爬到閣樓上找出舊日照片與文物,不是舊情難忘,何以如此? 

甚至一向靠Kate載他進城的Geoff,竟然自己一大清早就趕搭巴士進城,向旅行社打聽前行瑞士的機票行程,縱使Geoff歎息地告訴Kate:「我自己進城都這麼氣喘吁吁了,哪有能力一人飛瑞士呢?」

Kate擔心的不是Geoff體力究竟能不能負荷?而是她清楚聞嗅到枕邊人的騷動與異動,Katya出現後,Geoff不就不再仰賴Kate了嗎?Geoff要回味往事,Kate只能乾瞪眼,完全插不進去;甚至Geoff要進城辦「私事」也都不要她參與,Kate何只是失去了主宰一切的權力,甚至也沒有能力來解讀丈夫的心事了。 

一個幽靈出現後,她的王朝與城堡瞬間變色,Kate能向誰訴說她的憤怒或恐慌?都已經安度45年風雨,理應淡泊世事的老夫婦,要怎麼解釋那封信出現之後,一切就開始風雨飄搖的不解與不甘呢?

導演Andrew Haigh的功力就在把「極簡」美學發揮到極致,包括人物、場景和對話皆然。 

主戲全在Tom Courtenay和 Charlotte Rampling兩人身上,飾演Kate的Charlotte Rampling,站在日光照射處,也是所有真相的挖掘者,即使她強自鎮靜,不動聲色,但是所有內心的澎湃,即使只是眉頭輕皺,或朱唇微開,還是可以讓人清楚看到她「別有幽愁暗恨生」的情緒翻滾,看似內歛,卻是鉅細靡遺,導演給了空間,演員給了深度,這也是Charlotte Rampling從去年柏林影展一路勝到歐洲電影獎的主要原因。

至於Tom Courtenay飾演的Geoff則偏處陰暗角落,不說話,你不知他在想什麼,他看似被動,言行拿捏,也總是避重就輕,然而一旦開口或者行動,卻都有暗箭射出,讓Kate措手不及。兩個人的攻防對立,不是火裡來刀裡去,而是在底層暗潮擠壓碰撞的,尤其,45年原本何等榮耀,卻因為不再唯一,也不再至尊,所有的形容詞,都像是不堪細究的白色謊言,因此最後才會有「銀瓶乍破水漿迸」的大爆發。

《45年》的時光悠悠與老態龍鍾,並沒有拖累電影節奏,即使只是一場與幽靈搏鬥的戰役,卻讓人看得觸目驚心,Andrew Haigh的劇本與導演成績,確實精彩。

翻轉幸福:亂中一朵花

電影要拍得一團混亂,一點不難,但是拍得亂中有序,還能開出一朵花來,那就是本事。

眼花撩亂,一團混亂,是《翻轉幸福(Joy)》的視覺和敘事特質,亂中有序,則是導演David O. Russell的功力與才情。

電影故事改編自「神奇拖把」的發明人Joy Mangano的親身經歷,結構跡近屬於麻雀變鳳凰的奮鬥傳奇,那也是好萊塢最熱愛的美國神話類型。

亂,源自於Jennifer Lawrence飾演的Joy一家人:一直沒有歌星白日夢的離婚丈夫Tony(Edgar Ramirez飾演)依舊住在地下室裡,畢竟,他還是兩個孩子的爹。

離婚的媽媽Terry(Virginia Madsen飾演)每天幾乎離不開床鋪與電視,守候著陳腔濫調的芭樂連續劇,完全不理家事與生計,畢竟她還是Joy的親娘。

愛在花叢中飛舞的老爸Rudy(Robert De Niro飾演),卻也常遭新歡嫌棄,還特別送他回老家居住,Joy不想也不能拒絕,畢竟他還是Joy的親爹,也只能看著他繼續追逐新歡。

全家唯一相信她有潛力的是,只能旁觀,怎麼也幫不上忙的奶奶Mimi(由Diane Ladd飾演)。這一大家人的生活開銷全靠她來供養,她還有兩個幼齡小孩要照顧,忙不完的家事,處理不完的親人瑣事,讓她心煩氣燥,航空公司櫃台工作不保,只能眼睜睜看著家中水電被切掉,眼看生活就要陷進變賣老家的死胡同了……《翻轉幸福》的前二十分鐘內,導演David O. Russell要求攝影師Linus Sandgren的鏡頭就像蝴蝶一般,上下左右飛舞亂竄,一旦你看得暈眩,其實就接近Joy每天像沒頭蒼蠅一般,東繞西轉的忙碌人生了。

錯綜複雜的人際關係圖,一直是David O. Russell的人間素描,從《派特的幸福劇本(Silver Linings Playbook)》到《瞞天大佈局(American Hustle)》都有著近似的架構,他就像個指揮家,從容不迫地指揮各個演員各自努力,爭相放電,因此群體表演的整體效應,也就形成了他的電影風格之一。

既然「亂」是David O. Russell的創作本色,《翻轉幸福》的第二個層次就是Joy在山窮水盡疑無路之際,走上了發明「神奇拖把」這條路時,再讓他的「亂集團」來發揮幫襯和攪和的功能,幫襯往往基於善意,卻也容易越幫越忙;攪和則是不甘寂寞的七嘴八舌與自做主張,讓忙著「攘外」的Joy,還得分神回來「安內」,有如過動兒的劇本節奏,提供了一個巨大的舞台讓「亂集團」自由來去,不管是七嘴八舌或者七手八腳,都得著了「亂」趣味。

不過,再怎麼亂,《翻轉幸福》的唯一核心就是Joy。Jennifer Lawrence先從少根筋的傻大姐開始,隨即進展到必湏自行創業的個人秀,外界的雜音對她是干擾,也是讓她一錘定音的能量所在。但她的角色詮釋是(對自己)強悍卻不剽悍(對別人):面對金主,她的姿態擺得夠低,對於「外戚干政」,她會嚴詞警告;對於想要改變她主婦本色的電視台,她會堅持自己的素樸本色;對於黏著她,依靠她的家人,她也總是不厭其煩地循循善誘;面對吃定她,唬弄她的商人,她亦有著直闖虎穴的狠勁……

Jennifer Lawrence的精彩詮釋在於她從來沒把自己當成女強人,很多時候,她也只是喳呼的一個平常女子而已,這亦是電影最後,安排她協助其他想創業的婦女去圓夢的那場戲,她走過那條路,知道苦在哪兒,沒有過份浪漫的期待,只有按部就班地一步步走去,《翻轉幸福》的寫實勁力,因此讓全片的人間滋味更加深濃。

驚爆焦點:低調的重量

可以煽情,卻不煽情,只要事實,不要形容詞。《驚爆焦點(Spotlight)》示範的低調美學在今日社會,珍奇得有如稀有動物,卻也因此取得了與眾不同的置高點。

「我確實性侵了好些孩子,但是我並沒有從中得到樂趣啊!」聽到昔日神父面對記者查證時的坦白證辭,你就明白了Tom McCarthy執導的《驚爆焦點(Spotlight)》是多麼小心翼翼地在剝開真相的外衣。

網路世代的人們,容易接受非黑即白的簡單推論,但是這位退休神父的告白,是承認他做了不該做的事,但他是不是自認沒有從中得到樂趣,就不算犯錯或犯罪了嗎?

這位神父不閃躲問題,侃侃而談,他的回答說出了他所相信的事實,這種「有做,但是不算有錯」的認知,與世俗的認定大相逕庭,所以登門採訪的記者Rachel McAdams,才會如獲至寶,卻又不敢置信,此時,神父姐姐硬把他拉走,不要他再說了,是怕醜聞曝光?還是怕愈描愈黑?

神父的這句證辭究竟會怎麼寫進波士頓「環球報」的調查報導中?其實並不是《驚爆焦點》掛心的事,但是這句證詞卻是全片畫龍點睛的神來一筆,錯過了這句話,就錯過了全片核心。

因為,不只是犯錯神父有「無樂無罪」的「自覺」,連更上層的地區主教或者樞機主教,想法都很近似,才會護短,才會掩護,改以休假或調職的方式讓犯錯神父遠離是非地,這種自上而下的包庇心態,不也讓新教區的無辜孩童面臨新的危機?不也才讓「環球報」的調查報導取得了撼動人心的重錘能量嗎?

本片可以和智利電影《贖罪俱樂部(The Club)》做比對,天主教有個庇護所,收容犯錯的神職人員,每天只要禱告懺悔,就可以「自律」過一生,直到受害者登門的指控,才更讓人看清楚教會對自己人的「包庇」,到了多讓人髮指的程度!

不過,《驚爆焦點》的焦點不在告訴大家教會有多黑,所有受害的靈魂雖然難免淚泫,悲憤,但在Tom McCarthy的剪裁下,但每位個案都僅點到為止,不做煽情渲染,也不陷溺在個人的悲情上,這麼低調,壓抑的戲劇手法,其實是呼應著極其古典的新聞編採典範:只要事實,不要形容詞。記者越是冷靜,累積的真相就越沉重。

其次,《驚爆焦點》的真正的魅力在於它不但沒有放過教會(從社區或社團著手,影響報社發行人和總編輯),也未寬待辯護律師(拿錢辦事,也拿錢贖罪),更不想替報社美容(受害人以前就曾爆料,卻沒有人當回事,專欄作家的論述,也被編輯的傲慢與偏見給輕縱過去),第四權的沉默、墮落或者無能,毋寧是暗夜哭聲的間接共犯了!

正因為Tom McCarthy無意神話媒體,更無意醜化罪人,《驚爆焦點》採取了一個並不激情,卻不失動能的滾軸,朝向真相,更多的真相滾進。Michael Keaton為首的團隊,就帶著Mark Ruffalo、Rachel McAdams和Brian d’Arcy James三位記者,在新聞至上的前提下,就算是發行人Liev Schreiber指定了編採題目,只要就事論事,確為新聞,就義無反顧往前衝刺,沒有意氣,沒有情緒(除了新官上任的第一場會議之外),坦白說,這一切還真是完美得有如當代新聞神話了。

確實,《驚爆焦點》承繼了好萊塢擅長的新聞主題電影的典範:透過電影傳達一種正向信念,那當然是一種美國人引以為傲的新聞自由,一種往光明大步邁進的信念驅策下,有人鍥而不捨,化敵為友,有人遍覽資料,從片語隻字中找真相,所有的分工都因為大家有共同的信念,有共同的方向,而且不躁進,不求快,從證據拿捏行動分寸,不要打草驚蛇……這些新聞採訪的原則,對於當前只求快,不求精,習慣用問號下標題,語不驚人死不休的速食媒體,有如最殘酷,也最犀利的對照,台灣媒體工作者看完《驚爆焦點》,若無當頭棒喝的醒悟,恐怕就是積習已深的木頭人了。

史帝夫賈柏斯:同心圓

從破題的手法就可以看出創作者的高度,以及他對題材鑽研的深度。

英國導演Danny Boyle在《史帝夫賈伯斯(Steve Jobs)》中對傳記電影的處理方式做了一次優異的切入示範,從場景、時間和人物互動,都形成了共生共存的緊密蛛網。

首先,電影的三個主要場景就是:發表會,發表會,發表會!為什麼?因為若非研發出深得人心的科技產品,就不可能寫下蘋果傳奇,世人對賈伯斯的認知,不就是從一場又一場的發表會上,他又推介出什麼引領風潮的最新商品嗎?

MICHAEL FASSBENDER

其次,這三場發表會的時間跨幅長達十五年,從1984年的Macintosh,1988年的NEXT到1998年iMac,那十五年是賈伯斯奮鬥人生起伏跌宕的黃金前期,至於之後的蘋果傳奇則已廣為世人知曉,也就不必再錦上添花了。

用這種手法來解讀賈伯斯的傳奇,首先得歸功於編劇Aaron Sorkin的慧眼,唯其如此,15年來的三場發表會,賈伯斯的造型變了(那給美術、造型設計,以及演員多大的揮灑空間!),科技也變了(美術設計需要體察時光和科技的流變,才能從寫實的細節中完成時光流變的印證工程)。不變的,可能是他的龜毛、霸道與無情,這些不變的特質,就是他的人格印記;然而,他還是會變的,所有的改變,就成為戲劇的魅力所在。

Aaron Sorkin的巧思在於每一場的發表會上,賈伯斯的周遭都會出發他的女兒、女友、助手、夥伴與敵人,在三個不同的時間軸線下,所有的角色與他的互動,目的都在烘托他究竟有多難搞,對工作、友情與親情又有多吹毛求疵,三段時空因此形成了同心軸的漣漪盪漾,不如此,如何成就一代霸主?不如此,如何讓觀眾看清他的傲慢與無情。

傲慢主要來自的尊業與自信,不盡人情的不肯妥協,卻又讓你看見了什麼叫做專業的堅持,因為每一場發表會上,他都要以最完美的姿態亮相,大小細節,不停地fix it! fix it! fix it!時間被他推擠壓縮到了極點,受得住的,或許就能噴發強猛腎上腺素,完成使命,承受不住的,就接受淘汰吧!在他身上我們確實看見了,合理的叫訓練,不合理的叫磨練,光是他要求麥金塔電腦能夠對來賓說一聲:「hello!」他怒而不氣,「魔力」與「霸氣」完全上身,就有著小刀出鞘,金光耀眼的力道了!

賈伯斯與男人間的戰爭,熟悉蘋果歷史的人都不陌生,他曾像凱撒大帝一樣獨領風騷,卻也曾被自己禮聘的大將給出賣,電影透過發表會前的「老友」相見,「閃回」往事,其實是要言不繁的犀利手法,前因後果不必多談,稀罕的是賈伯斯用什麼「平常心」重逢故人,個人氣焰與故舊感受,同樣讓人看見了曾經一起打江山的同志,是如何「不適應」,卻又不得「不接受」的殘酷人生,正因為有這些質疑與對照,我們才可以聽見不會寫程式的賈柏斯用樂器做比方,感謝昔日夥伴的貢獻,但是「你會玩樂器,我卻要指揮整個樂團」,口水激噴之間,大將與小卒的格局已然確立。

Michael Fassbender詮釋的賈柏斯,從外型看,其實有明顯差距,但是光聽他唸對白,就知道他已經多麼溶入這個角色,自私與自大並行不悖,自信與自滿躍然臉上,他對女兒Lisa第一次有「感覺」,在於她用麥金塔的繪圖軟體畫出了第一張畫,這場戲其實也是編劇Aaron Sorkin的巧思,十五年之後當賈柏斯再度拿出這張作品,甚至為了父女和解,不惜破例延後發表會時間,觀眾清楚看見賈伯斯「變了一個人」,他的變,以及為什麼變,都讓這個角色得著了立體浮雕。

不過,《史帝夫賈伯斯》中,最精彩的表演還是要算凱特.溫斯蕾(Kate Winslet)詮釋的蘋果行銷長Joanna,她是行銷專家,但是面對這麼自以為是的老闆,她其實更像他的超級管家,因為所有的細節她都知道,所有的流程她全掌握,所有的訪客看她安排,唯一搞不定的就是心意隨時都在改變的老闆,有時她只能逆來順受,但是她的精明則在於早已讀透老闆的心,順逆之間的分寸,她早已做了評估,所以她的建言與安排才會被老闆唸或嫌,這種凡事都能不能先比老闆多想一步的細密算計,讓Joanna有如夢幻秘書,老闆吃不掉她,又少不了她,齒輪嵌合才能運轉,在Kate Winslet身上得著最明確的例證。

正因為Aaron Sorkin懂得最後才攤牌的戲劇張力,所以,她最後不惜辭職逼得賈伯斯一定要父女相見,所有的算計都是為老闆好,並無一己之私,這種直諒多聞的諍友,要到哪兒找?就算老闆真的火冒三丈,也不會不清楚她所為何來,這種體現人情幽微的角色塑造,讓凱特.溫斯蕾有攻有守,成為全片最有人性與人味的角色,自然光芒萬丈。

不過,最後的親情攤牌,究竟符不符合本人「寡恩無情」的生命特質?死者不能起而替自己辯護,生者又各有立場與成見,電影的描寫就權且視做是戲劇的一種補償作用吧。

神鬼獵人:雪落的聲音

紐約時報在預測2016年奧斯卡男主角獎時,以誰曾遭「熊襲」?鐵口直斷說《神鬼獵人(The Revenant)》男主角Leonardo DiCaprio必然摘下影帝桂冠。

其實,那是句玩笑話。

因為,不管導演Alejandro Iñárritu多麼講究實景拍攝,就算《神鬼獵人》的工作團隊真的是十月初冬季節才進入加拿大山區拍攝,水是凍的,雪是真的,非得曠野走過,非得風霜雨淋,否則哪能創造最接近真實的震撼?就在九成五以上的戲都是那麼逼真,一旦要處理那場熊襲戲時,無可避免地還是用上動態捕捉的動畫特效。

不過,那也是一句讚美詞。

畢竟,觀看這場戲時,誰不是被熊襲人的特效戲唬得一楞一楞的?正因為處理得虎虎生風,栩栩如生,再加上Iñárritu要求特效化妝一定要讓DiCaprio的傷口清楚可見,似假還真,更能以假亂真,確實發揮了極「錯覺」之大全的震撼效應,假戲能如此真做,也該肯定了。

《神鬼獵人》最傲人的技術成就,其實該歸功於是整個團隊在寒天雪地中的技藝表現,不管是攝影機的運動難度,或者是河床上的戰場模擬,以及上下山丘的攝影機運動,演員有沉重負重,還得跋涉得氣喘吁吁,人人演得辛苦,但是攝製組成員的難度肯定三倍於演員,因為既要重現現場氣氛,還要有構圖美學,更要有戲劇張力,從操作難度到視覺美學,Emmanuel Lubezki的表現只能以瞠目結舌形容,而且比起去年《鳥人》中的空間遊走,今年光是自然光的的技術複雜度,就不知繁複多少倍,理應是由他再度拿下攝影奧斯卡獎的。

《神鬼獵人》的視覺震撼,確實讓我敬佩,不過,讓我最享受的卻是聲音上的滿足。

有些來自現場收音,有些來自後製混音,有些來自音樂創作,層次多疊又飽滿,絕對符合了名導演布烈松對聲音的名言:「耳朵比眼睛更真實。」

為此,我專程去看了IMAX映演廳的《神鬼獵人》,所有聲音的細節,不管是風吹,落雪,飄雨或者踩葉、涉水,都扮演著導覽功能,讓觀眾直接走進了那個山林雪域,Iñárritu要求實景拍攝的前提,對工作人員既是功力考驗,其實也是打通任督二脈的能量轉換場,從聲音樣本的採集到重現,工程之大,成果之豐,成就了讓人難忘的電影饗宴。

至於坂本龍一為首的音樂三人組,以跡近自然空靈的樂音,搭配命運巨響的節奏,做到了極簡主義下的極致表現,不求變化,不求雕琢,卻有著堂堂威嚴的大器與大力。

演員的受難程度攸關他的得獎機率:苦吃得越多,得分就越高。Leonardo DiCaprio飾演的Hugh Glass在戲中有一句經典台詞:「我再不怕死了,因為我已經死過了(I ain’t afraid to die anymore. I’d done it already.)。」《神鬼獵人》的主要賣點就在於他與死神握手又分手的重生記,奄奄一息時,Tom Hardy飾演的John Fitzgerald就已逼他做抉擇,他勉強點頭了,可以解讀成是他不想拖累Forrest Goodluck飾演的兒子Hawk,亦可以解讀成是無可奈何的生理反應,十九世紀初年的瀕危獵人,肯定很難適應這種要不要安樂死的意向詢問。

但是就在Hawk慘遭毒手後,絕望生恨的力量,牽動他的求生野性,合情入理,既有說服力,又有動人摯情,是鐵漢亦有柔情,是莽夫亦見細膩,都讓不擅長內心戲與說白的DiCaprio得以在暗恨糾纏的哼哈中,凸顯了他的頑張意志。可以說是劇情的描寫讓他得能露才藏拙,再加上懸崖墜馬,以及藏身馬腹的諸多「奇觀」,所有的汗水都沒有白流,他的努力都讓人看見了,更讓他多添了好多分數。

至於他在盗馬時救了遭人強暴的印第安女人,最後卻也能在決戰時刻用眼神來報恩,那種不著一字,風流盡出的情節安排,在在說明了Iñárritu是多麼會說故事的導演。

美國導演年度獎:借鏡

美國導演協會(Directors Guild of America,簡稱DGA)12日宣布了68屆年度導演獎的提名名單,一般看好,這五位入圍者就是14日公布的奧斯卡入圍名單主要人選(因為兩會會員重疊性高),因為只有五位名額,沒有《間諜橋(Bridge of Spies)》的 Steven Spielberg,也沒有《因為愛你(Carol)》的Todd Haynes,連《怒火邊界( Sicario)》的Denis Villeneuve亦擠不進來。

最後的五位入圍者是:

《神鬼獵人(The Revenant)》的Alejandro González Iñárritu
《大賣空(The Big Short)》的Adam McKay
《焦點新聞(Spotlight)》的Tom McCarthy
《瘋狂麥斯:憤怒道(Mad Max: Fury Road)》的George Miller
《絕地救援(The Martian)》的Ridley Scott

以上是一般新聞報導會做的事,但是你只要點進DGA的官網,你就會明白人家是如何認真努力來經營「導演」這個志業。

首先,每位提名導演除了代表作品和照片外,DGA都還逐一點名了導演組的成員,從製片經理到副導與助導,每位成員都是成就電影的重要人物,因為電影不是一個人就可以完成的事,以前都是「導演獨享令名」,DGA的點將錄,就是莫教「一將功成萬骨枯」的具體明證,導演本人覺得窩心,工作團隊也開心,整體產業才能大步邁前。

其次,DGA的官網上亦附有新片的導演問答影片,連導演親上火線,闡釋自己的理念,也接受各界提問。是的,崇隆導演就是美國導演協會的主要目標,讓導演暢所欲言,讓導演的創意有更多的管道讓影迷聽見,那不僅是有效行銷,更是珍貴的歷史文獻了。

有興趣的朋友請點以下連結:

01.今年入圍者的網頁http://www.dga.org/News/PressReleases/2016/160112-Awards-Feature-Film-Noms.aspx

02.DGA的官網 http://www.dga.org/

此外,DGA今年也首度選出了優秀新導演,五位入圍者的工作團隊也悉數入列,沒有因為他們還是新人,就忽略了他們的團隊。

最後的五位入圍者是:

《門前有狼(A Wolf at the Door)》的Fernando Coimbra
《非禮勿弒(The Gift)》的Joel Edgerton
《人造意識(Ex Machina)》的Alex Garland
《女孩愛愛日記(The Diary of a Teenage Girl)》的Marielle Heller
《索爾之子(Son of Saul)》的Laszlo Nemes

坂本龍一:神鬼憶大衛

1月11日晚上為了做金球獎和奧斯卡功課,趕著去看了《神鬼獵人(The Reveneant)》,前提有二:

01.《鳥人(Birdman or (The Unexpected Virtue of Ignorance) )》導演Alejandro González Iñárritu這回又會變出什麼新技法來?

02.聽完坂本龍一的原聲帶,很難想見電影畫面如何相搭配?

看完電影的感覺是:電影的本身走回了好萊塢黃金年代的實景拍攝時空,不論是Leonardo DiCaprio的表演或者攝影機的運動方式都極大器,當然,坂本龍一的精彩配樂有了影像的加持與呼應,更然氣象萬千,磅礡有力,於是決定細說重頭,在我的「藍色電影院」廣播節目中,從他的崛起到抗癌成功,分享他的傳奇人生。

從唱片架上,順手翻出的第一張原聲帶就是坂本龍一創作的《俘虜(Merry Christmas, Mr. Lawrence)》原聲帶,心想,1983年的坂本,何等雄姿英發,更重要的是,大島渚何等英明找到同樣是處於最佳狀態,正值最好時光的David Bowie來演對手戲,那一年,坂本31 歲,David 36歲,英雄出少年,多美好的年代,多難忘的銀幕火花!

就在上午錄製廣播節目的時候,金球獎正在頒獎,我渾然不知David已然辭世,直到節目錄完,才知陰陽之間,冥冥之中,似有一線牽,我就在這個時間點上,悄悄串起了一段動人的昨日記憶,陰錯陽錯就因音樂,來替David 送行,節目收工,走進落雨的植物園,我的心重重歎了口氣。

2014年坂本因為罹患口咽癌,放下手邊所有的工作,專心養病,他還戲謔自己說:我終於可以靜下心來讀自己想讀的書,看想看的電影,想聽的音樂。一旦成為名人,做自己,竟然成了奢侈與揮霍了。

《神鬼獵人》就是他大病初癒之後的最新作品,電影中聽見《神鬼獵人》男主角Leonardo DiCaprio的那兩句經典台詞:「 As long as you can still grab a breath, you fight. You breathe… keep breathing.只要一息尚存,就要拚,呼吸,繼續呼吸…」以及「I ain’t afraid to die anymore. I’d done it already.我再也不怕死了,我已經死過一回了。」我相信坂本從讀劇本到看到毛片時的感受一定比我們更強。所以他才會用長音,註記者死神的腳步聲;再用短促的重音,標識著死神的毃門聲……天地茫茫,悠悠我心。

坂本走過了幽谷,有如鳳凰重生;David卻因癌症去世。生死有命,剩下的生命註解就留待世人自己填寫吧。

愛在他鄉:自覺與自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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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在他鄉(Brooklyn)》的女主角Eilis(由Saoirse Ronan飾演)有三場舞會戲,前兩場,同樣都是沒有男生對她有興趣,有些落寞失意,前者讓她黯然離鄉,決心到美國開發新人生;後者則是凸顯自己人生地不熟,三分愛爾蘭土氣,難獲青睞,男伴急著換人。然而,有失就有得,見她孤單,義大利青年Tony(由Emory Cohen飾演)才能見縫插針,用溫暖與笑容感動了Eilis。

更有趣的則是從愛情中找到自信的Eilis,返鄉後已成落落大方的天鵝,再在舞會上現身時,Domhnall Gleeson飾演的追求者Jim 急著表態,但是觀眾都不會忘記她曾經是沒人理睬的醜小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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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在他鄉》的導演John Crowley懂得用最簡單的對比方式來呈現情境與心境的變化。舞會只是最淺顯的形式符號,畢竟它還是提供了時代訊息:1950年代的男女如何仰賴舞會的社交場合來認識異性,前不久,英國導演John Boorman才在台灣映演過的《真愛慢熟中(Queen & Country)》就有類似的描寫,然而《愛在他鄉》對舞會的反覆致意,手法更精細,效果也更繁複了。

對比,本是刻意,一旦手痕太鮮明,就著了相,《愛在他鄉》的最大障礙就在於幾乎所有的細節都不忘做一次兩相比對。

例如,Eilis第一次海邊約會,毫無經驗的她,尷尬地只能在海灘上更衣換泳裝,但是喝過美國墨水的她,回到愛爾蘭就能做出「前衛」示範。

例如,Eilis第一次搭船赴美,什麼都不懂的她,佔不到廁所,偏偏又吐又拉,苦不堪言;再次搭船時,她已能以老鳥姿態,叮嚀著菜鳥所有注意事項。

例如,美國墨水另外還有效應,Eilis明明不笨,卻在愛爾蘭找不到工作,後來替姐姐救火,效率備受讚譽,那是多陽光的肯定啊!

例如,Eilis剛站櫃台,笨手笨腳不說,還被鄉愁折騰到愁眉苦臉,但是她一定會進化的,究竟如何進化?那就是好戲的空間了。

例如,Eilis的上司才提醒她,絕口不提棒球的義大利男人不多了,要她好好珍惜Tony,其實呢?一時不提,不是永遠不提,Tony帶來的意外驚喜,另外還有爆笑功能了。

是的,《愛在他鄉》講的就是一齣少女成長的蛻變故事,通俗劇的本質用這種「對比」策略既淺顯又明白,效果亦不錯,當成羅曼史來讀,輕鬆入口,還很能引發共鳴,效果好的很。

只不過,從原著Colm Tóibín到編劇Nick Hornby都知道那些巧合的對比,其實都是枝葉,Eilis究竟會如何處理她的愛情與婚姻,才是核心根本。

《愛在他鄉》不但探討了「婚約」與「誓言」孰輕孰重?更直接挑明了「近水樓台」,最容易發揮浸潤效應;朝夕相處,就有極大可能「逆轉勝」。世間有多少曾經山盟海誓的愛情,只因為兩地睽違,就會質變?即使有婚約,即使已經有了肌膚之親,又能夠留住多少說變就變的愛情?面對肯定、追求與誘惑的Eilis究竟要如何面對自己、愛情與承諾?就這樣成為《愛在他鄉》最讓人懸念的話題。

Eilis的危機處理也許不盡「完美」,但是她的煎熬卻合乎人性,正因為她經歷過雜質的淬煉,讓女性的自主意識得著更清楚書寫,《愛在他鄉》才不致於成為一齣通俗劇而已。

星光雲寂:風吹的方向

電影的核心人物是Juliette Binoche飾演的一代紅伶Maria Enders,她要代表恩師去領取終身成就獎,但是恩師猝逝,慌張之間,想起了20年前主演《馬洛亞之蛇》一片而紅的往事,偏偏此時,又有新秀導演力邀她再演一次《馬洛亞之蛇》,差別在於20年前她飾演盛氣逼人的年輕女子,20年後,她要演出的角色卻是被當年的她所摧毀的那位女強人。

sils006.jpg因為恩師,所以有《馬洛亞之蛇》;因為要重演《馬洛亞之蛇》,所以昔日之我與今日之我,主客易位,這個劇情結構,既是直線因果,同樣也提供了對照空間。

Assayas的功力在於「對比」要在不知不覺中顯現,明明是刻意安排,卻因為藏得好,雕琢手痕就不易被人捉住。

例如,因為恩師猝逝,所以《馬洛亞之蛇》的昔日男星也趕來受獎典禮上追悼,他卻是20年前玩弄過Maria感情的負心漢,眼見她紅了,才又回頭獻殷勤,當然被她列入拒絕往來戶。20年後在這種場合再相逢,男方繼續示好,她則是先是嘴上不留情,最後卻還會寫下房間號碼,釣他胃口。是的,時間改變了她,如今的刁,對照昔日的蠢,一個用演的,一個用說的,就已完成了對比工程。

同樣地,《星光雲寂》的劇情主軸是名利場的現實無情,Maria不敢立刻接演《馬洛亞之蛇》的原因是她擔心魔咒重返,因為當年演出女強人的女角,第二年就發生了意外,她在戲中被她推毀,戲外人生的坎坷際遇,隱然就有了一種魔咒力量,Maria當然不願意魔咒降臨。但是她心知肚明,重演《馬洛亞之蛇》既是向恩師致敬,肯定也是藝文界最吸睛的議題,步入中年的她,當然渴望星光依舊燦爛,可別太早「雲寂」啊!只是這回Maria遇到的對手是Chloe Grace Moretz飾演的叛逆新星Jo-Anne,她年輕,敢玩更敢冒險,也能把敬老尊賢的禮數掛在嘴上,卻不忘在舞台上屠殺前輩,她的心狠手辣宛如《馬洛亞之蛇》的劇情翻版,更重覆著Maria走過的那段輕狂腳步。

《星光雲寂》的劇本此時就透過這種「戲中戲」的對比手法,讓異地而處的Maria看見了當年的自己,當然,觀眾也看清了。

不過,Assayas對「戲中戲」的處理,另有層次,也更耐人尋味。焦點就全聚集在Kristen Stewart飾演的Maria助理Valentine身上,電影一開場就是她在高山火車的隧道行進間,耐心接著不時會中斷的手機,打點好Maria的大小瑣事,她了解Maria,也了解演藝圈,所以她才會安排Maria與才華洋溢的新導演見面,提醒她非演不可,所以Maria進入唸詞排練的時分,Valentine就成了最佳的對詞接戲角色,透過她們的對話、眉批或者評論,觀眾看見了《馬洛亞之蛇》的精華戲份,也讓年華不再的Maria 更加不自在,以致於Valentine 成了她的出氣包,她們的拔河,其實也是《馬洛亞之蛇》的一闕變奏曲,饒富對比情思。最後時分,Maria換了新助理,也依舊幹練,但是你就是會她來和Valentine做對比,Kristen Stewart的瀟灑自在,也就充份說明了她何德何能,可以在法國女星的威逼下,硬是在2015年的法國凱撒獎上打破紀錄,抱走了最佳女配角獎。

Assayas的功力不只在於他有巧手妙手,可以寫出環扣如此嚴密的劇本,同時他炫技的本事也很有一套。

例如嚮往愛情的Valentine,不辭勞累,硬是要開車繞經崎嶇山路去約會,但是我們看到的卻是帶著酒意的Valentine,難過地想要嘔吐,她是暈車?還是傷心?還是兼而有之?Assayas此時選擇用合成畫面的手法車子繼續在山路行走,那是一路左轉右彎,暈旋般的山路風景,另外一個鏡頭則是她停下了車子,就地就嘔吐了起來,但是山路風景還在往前直竄,人也繼續嘔吐著,一個靜,一個動,暈車的風景和嘔吐的生理,交疊而生,那是多驚人的視覺奇觀!

例如他採用了德國作曲家Johann Pachelbel的名曲「Canon」貫穿全片,那種迴旋的曲式,不也註記著「人生如戲、戲如人生」的宿命循環。這時候,你也就能明白何以Assayas的劇本會採用古典戲劇的幕別架構來帶出故事:那是古典,亦是一再重複的人生現象啊!

例如,明星就難逃狗仔追蹤,Maria先是因為恩師過世,才又重溫了狗仔包圍的熱度,然而年輕的Jo-Anne加入《馬洛亞之蛇》這齣戲後,狗仔來了,大家追著Jo-Anne跑,沒人再去釘Maria了,甚至Maria還得掩護Jo-Anne閃人,敏感如Maria怎會不唏噓?Assayas的厲害就在於他不會陷溺在這種感傷的情緒之中,看到,明白了,也就夠了。蛇足之事,能免一定要免。

至於拗到最後才亮相的「馬洛亞之蛇」,是雲海,更像是雲霧之蛇,用天地詩情來註記紅塵俗人名利纏身,又是壓軸的震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