坂本龍一:神鬼憶大衛

1月11日晚上為了做金球獎和奧斯卡功課,趕著去看了《神鬼獵人(The Reveneant)》,前提有二:

01.《鳥人(Birdman or (The Unexpected Virtue of Ignorance) )》導演Alejandro González Iñárritu這回又會變出什麼新技法來?

02.聽完坂本龍一的原聲帶,很難想見電影畫面如何相搭配?

看完電影的感覺是:電影的本身走回了好萊塢黃金年代的實景拍攝時空,不論是Leonardo DiCaprio的表演或者攝影機的運動方式都極大器,當然,坂本龍一的精彩配樂有了影像的加持與呼應,更然氣象萬千,磅礡有力,於是決定細說重頭,在我的「藍色電影院」廣播節目中,從他的崛起到抗癌成功,分享他的傳奇人生。

從唱片架上,順手翻出的第一張原聲帶就是坂本龍一創作的《俘虜(Merry Christmas, Mr. Lawrence)》原聲帶,心想,1983年的坂本,何等雄姿英發,更重要的是,大島渚何等英明找到同樣是處於最佳狀態,正值最好時光的David Bowie來演對手戲,那一年,坂本31 歲,David 36歲,英雄出少年,多美好的年代,多難忘的銀幕火花!

就在上午錄製廣播節目的時候,金球獎正在頒獎,我渾然不知David已然辭世,直到節目錄完,才知陰陽之間,冥冥之中,似有一線牽,我就在這個時間點上,悄悄串起了一段動人的昨日記憶,陰錯陽錯就因音樂,來替David 送行,節目收工,走進落雨的植物園,我的心重重歎了口氣。

2014年坂本因為罹患口咽癌,放下手邊所有的工作,專心養病,他還戲謔自己說:我終於可以靜下心來讀自己想讀的書,看想看的電影,想聽的音樂。一旦成為名人,做自己,竟然成了奢侈與揮霍了。

《神鬼獵人》就是他大病初癒之後的最新作品,電影中聽見《神鬼獵人》男主角Leonardo DiCaprio的那兩句經典台詞:「 As long as you can still grab a breath, you fight. You breathe… keep breathing.只要一息尚存,就要拚,呼吸,繼續呼吸…」以及「I ain’t afraid to die anymore. I’d done it already.我再也不怕死了,我已經死過一回了。」我相信坂本從讀劇本到看到毛片時的感受一定比我們更強。所以他才會用長音,註記者死神的腳步聲;再用短促的重音,標識著死神的毃門聲……天地茫茫,悠悠我心。

坂本走過了幽谷,有如鳳凰重生;David卻因癌症去世。生死有命,剩下的生命註解就留待世人自己填寫吧。

鳥人啟示錄:音樂趣味

鼓手Antonio Sanchez替《鳥人(Birdman)》創作的鼓聲,可以拿來和譚盾在《臥虎藏龍》中的擊鼓聲相比。

鼓聲的功能,基本上都在凝神聚氣,號令指揮。軍樂隊的鼓聲,有如一個命令,一個動作,讓軍士們得以踏鼓前行,不錯不亂;傳統戲曲裡的鑼鼓點則是提醒著演員何時該走位,何時該與臂揚眉做戲去,或者乾脆開口唱曲了;流行音樂的鼓聲同樣數著節拍,驅動,也指揮著琴聲相和。

著名電影《金剛(king Kong)》電影中,來自都市的冒險家在蠻荒小島上撞見活人祭時,假扮金剛的部落巫師走向冒險家時,一個腳步一聲鼓,鼓聲強化了他的氣勢威嚴,鼓聲同樣更添增了異文明的神明力量。這時候的鼓聲,既是附和,亦是強化。

《臥虎藏龍》的鼓聲則是跳脫了尺寸分圓的框架局限,從夜襲、盜劍到飛簷走壁,鼓聲不想指揮,亦不想附和演員,看似亂無章法,卻是,有時中,有時離,依離之間,打響了更大的格局,讓武打的「亂」創造了寫實的情緒感染。

《鳥人》作曲家Antonio Sanchez的創作理念跡近於譚盾,電影主題環繞著男主角Michael Keaton想要靠著新舞台劇再創高峰,他有才情,但是信心不足,偏偏劇團繁雜事太多,讓他手忙腳亂,應接不暇,不時穿梭在休息室、後台通道和舞台之間,但是他又不能露出破綻,製造恐慌,只能強做鎮靜,見人說人話,見鬼扯鬼話,他的苦與焦慮,怎一個亂字了得?此時,Antonio Sanchez的鼓聲似乎就在註記著他的雜亂心緒。

是的,男兒心事埋心底,看不見的沸騰情緒,卻悄悄地在時疾時徐的鼓聲中,抑揚起伏,抽象的音符對照曖昧的心事,看似不對盤的組合,卻拼湊出「此『愁』無計可消除,才下眉頭,又上心頭的意像。

導演Alejandro González Iñárritu曾經用「八爪章魚人」來形容Antonio Sanchez的神乎其技,不過就是兩隻手兩隻腳,他竟然有本事毃打出韻律和節奏不同的節拍,鼓聲就是男主角腦中的各式聲音,是一種澎湃在心的呼喊,他在開拍之前,專程向Antonio Sanchez解釋男主角不同困擾下的心聲,而且直接就用哼哼唱唱的方式做示範解說,聽著聽著,Antonio Sanchez真的就完成了一段又一段,談不上「悅耳」,更不適合「單獨」聆賞的鼓聲,但是說也神奇,擺進電影之中,不搭調的,不受羈絆的樂音,卻成了最有色彩的音符,就在Michael Keaton遊走在劇場內外通道時,鼓聲就像畫筆,敲出/畫出不同情趣的聲音表情,讓抽象的情緒找到了依附的歸屬。

或許正因為Sanchez活蹦亂跳的樂音很有導引力量,Iñárritu乾脆就請設計公司依據Sanchez樂音,重新設計片頭/片尾字幕的出現方式,讓字母不則規地跳閃亂跳出現,眼見一個名字才要拼完,字幕就已經不等人轉到下一組演員的名姓去了,這種不按牌理出牌的音樂/字幕組合,讓電影從一開場就發揮了吸睛功能。

此外,Iñárritu還安排鼓手在電影中出現兩次,一次是Michael Keaton在劇團經理絮絮叨叨講個不停時,急著處理疑難時,經過後台房間,就看見Sanchez正在亂彈,另一次則是Michael Keaton走出劇院時,Sanchez亦在街頭任情敲著鼓棒。電影配樂通常看不見作曲家/演奏家,《鳥人》卻毫不避諱地讓演員和觀眾都看見演奏家,除了是要經由現場演奏的樂音來註解主角的內心節奏,另外亦讓這些音樂有了「環境聲音」的臨場感,讓「混亂」情緒貫穿了舞台前後。

Sanchez的樂音充滿前衛實驗趣味,很能呼應Iñárritu想要創造一種不受干擾,可以一鏡到底,一氣呵成的美學氛圍,那種場面調度的功力,可是沒有三兩三,不敢上梁山的豪情霸氣;不過Iñárritu另外還有一顆古典的心,不想只用單一樂音來撩撥觀眾情緒,每回Michael Keaton幾度面對困局,無計可出的時刻,他適時穿插了馬勒、柴可夫斯基、拉赫曼尼諾夫和拉威爾的古典交響曲,既緩和了躁動之心,亦提供了對比空間,更豐富了多元聆賞的能量。

鳥人啟示錄:怪獸趣味

墨西哥導演Alejandro González Iñárritu在《鳥人(Birdman)》中埋伏了不少趣味小梗,而且還能搔到好萊塢癢處,投資大亨再有意見,眼看電影名利雙收,往往也只有睜隻眼,閉隻眼了。

首先,片名是《Birdman》,你卻很容易想到《Batman》,《Birdman》與《Batman》既押頭韻,又押尾韻,甚至電影中真的有位神龍見首不首尾,說來就來,說起就走,口水比汗水更多的Batman絮絮煩煩地賣弄低沉嗓音,消遣著男主角Michael Keaton,更忙著拆穿他的假面具。

Michael Keaton在1989年就演過大導演Tim Burton執導的《蝙蝠俠(Batman)》,他飾演的就是這位黑頭巾黑眼罩黑衫黑褲黑披風的黑暗騎士,著名影評人Roger Ebert當年的評論開場白,一下就戳破了該片困境:「拍片的人沒人開心,看片的人也看不出什麼樂趣(The movie’s problem is that no one seemed to have any fun making it, and it’s hard to have much fun watching it.)。」

四分之一世紀下來,《蝙蝠俠》系列一拍再拍,Michael Keaton演完兩集,就沒人再找他了,《Batman》的風光往事確如昨日煙雲,剎那即過,難以再繼,Michael Keaton快速過氣,很難再有獨挑大梁的戲份,更難扮英雄了。

更殘酷的是,他的《蝙蝠俠》接班人George Cloony明明在《蝙蝠俠與羅賓(Batman & Robin)演得更爛,更沒扮相,票房更爛,但是人帥人氣旺,後來的星途發展,更不可同日而語,他還在載浮載沉,人家早已成為超級巨星了(中間另外夾了個Val Kilmer墊背)。

《Birdman》中會出現《Batman》,絕非偶然,更非瞎掰,唯有放到電影史的脈絡上去檢視,才看得出趣味。Batman的不請自來與冷嘲熱諷,那既是Michael Keaton的心魔魅影,亦是他的微妙心聲,理性與感性不時在他眼前拔河較勁,剛好顯現他期待東山再起,可是諸事不順,信心不足,終日忐忑難安的焦慮心情。至於房間裡的那張《Batman》的海報,既標識著他的昔日風光,亦強化了他擺脫不了一片紅星的昨日夢魘。

全片最瘋狂的註記當然就屬那位亞裔記者一聽到《Batman》,誤以為他要再拍續集,就腎上腺素直飆的莫名興奮,雖然那是調侃了語言不通的半吊子媒體,但再搭配一位不知羅蘭巴特為何人的年輕妹妹,Iñárritu顯然刻意把他闖盪好萊塢所見證的諸多怪現象全都滲透進《鳥人》的劇本了(更別提Michael Keaton是多麼畏懼劇評家,但被筆劍口刀逼到牆角邊時,還是會反譏說沒辦法創作的人,才去寫評論,只顧玩文字遊戲,就要斷人生路,自己卻一點風險都沒有,但是最後還是多麼饑渴地大聲誦讀評論文字……這類既愛又恨,難割難捨的曖昧情思,比對劇團經理見人說人話,見風轉舵,唯恐軍心渙散的牆頭草性格,《鳥人》其實又是一部百老匯、好萊塢都適用的「內幕」電影,尤其是對其他好萊塢明星品頭論足的褒眨用語(從《鋼鐵人》罵到《雷神索爾》),活脫脫就像隨手亂拋地雷,時時刻刻會引爆,夠讓熟悉掌故的影迷笑翻了腰。

不過,《鳥人》明明只是一個百老匯劇團從排演、預演到公演的歷程故事,卻還是有怪獸來襲、有爆破、有槍戰,有炸車、有升天,還要飛天…所有好萊塢科幻電影的場面「雛型」無一不缺,何以如此,又所為何來呢?

Iñárritu此處用了雙面刃,一方面凸顯好萊塢現實,主流觀眾就愛這味,透過幻想方式,讓一部藝文電影也能沾上邊,行銷就更便利了(君不見,《鳥人》的預告片裡就乒乒乓乓挾帶進這些畫面,唬得觀眾一楞一楞地,心想不知是多大規模的怪片?)!另一方面,文藝片都得如此混血,如此跨界,這種適者生存的新生代鐵律(你很難想像從柏格曼到阿特曼,這些熟悉劇場的前輩大師,如果活在當下,要如何存活了),不正是Iñárritu項莊舞劍的背後心思了嗎?

鳥人啟示錄:內褲趣味

內褲貼身,極其私密,一旦曝光,保證吸睛,而且可以創造話題。

女星Julianne Moore會演戲,不是新聞,肯為戲犧牲,更不是新聞,2014年她在《寂寞星圖(The Map To Stars)》中,不過是演出一場穿著內褲的如廁戲,竟然就讓歐美媒體大驚小怪,討論半天。(相較之下,台灣媒體就比較有品味一點了,Julianne Moore以 《寂寞星圖》坎城封后,陳湘琪在金馬獎封后的《迴光奏鳴曲》同樣也有著更年期婦女的如廁戲,就罕聞有人喳呼亂叫)。

穿內褲演戲至可以創造三個焦點:

其一是「自然」,居家生活,多少人是這樣肆無忌憚就穿著一條內褲跑來跑去,明星只要肯穿內褲亮相,就算不是再創真實,至少也逼近了真實。

其二是:「認真」。如廁是要脫褲,但不一定要只剩一條內褲晃來晃去,只要蹲坐馬桶,觀眾都知道她在做啥,但是正因為只剩內褲,真實質感出來了,演員的認真,大家也都看到了。

第三則是「偷窺」。雖然什麼都沒看到,但是底褲就是有神秘魅力,好的壞的都任人自由想像,能不八卦者幾希!?

這三點,張艾嘉和李立群都懂的,這也是為什麼他們要在「光陰的故事」中的「報上名來」,飾演一對夫妻,女的穿著內褲在家裡跑來跑去,男的更乾脆,連上街都不遮掩了!一切就像張艾嘉說過的:「女人在家裡穿內褲跑來跑去,沒什麼稀奇。」但是演戲最怕半吊子,一旦瞻前顧後,禁忌一籮筐,演什麼不像什麼,那就註定永遠是半吊子了。

這三點, 墨西哥導演Alejandro González Iñárritu在《鳥人(Birdman)》更是執行得非常徹底。

首先,Michael Keaton扮演的舞台劇導演Riggan就只穿著內褲對窗打座冥思,房間沒人,那種解放穿著,極盡寫實力道。

其次,Edward Norton飾演好發議論的紅星Mike,不但主動改詞,還搶著受訪,胡謅故事,喧賓奪主,惹惱了Riggan,兩人就在化妝間裡起了爭執,這場戲的Edward Norton要不要脫到只剩內褲,當然有差。脫了,就更添措手不及的慌亂氣息,當然,脫了,男性荷爾蒙激素也不悄悄四溢?

第三,內褲可以是悲劇,亦可以是鬧劇,更可以成八卦。Michael Keaton利用等戲空檔,溜到劇場後台門口抽菸,不料鐵門猛然關上,夾住身上的睡袍,怎麼拉也扯不開,眼看自己就要上戲了,再不出場就要開天窗了,他只好狠下心,脫掉睡袍,就穿著內褲,轉進時代廣場,要繞到前門進場。凡人穿內褲上街,原本就會吸,再加上他是知名演員,於是有人驚呼,有人拍照,還有人要索取簽名,Michael Keaton心急如焚,卻有口難言,只得故做鎮靜地任人驚笑,一心只想奔回舞台。

這場內褲事件,效應有三:

第一,剎那之間,聲名鵲起,紅遍twitter,果然是有力行銷,票房壓方,瞬間減壓(名人醜聞,永遠吸睛)。

第二,有人不齒,質疑為了賣票,真的要這樣犧牲,譁眾取寵嗎?(世間有多少評論就這樣看圖說故事,做陰謀論的揣測)

第三,目擊真相的觀眾,雖然知道那是無可奈何的權宜之計,可是他選擇如此偏鋒,難道沒有借力使力的企圖心嗎?

《鳥人》看似喜劇,鞭笞的人性本色,卻極其沉重悲壯,Alejandro González Iñárritu信手拈來就這般五味雜陳,果然是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