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條大路通羅馬:浮光

觀賞《一條大路通羅馬(Sacro GRA)》之前,能先了解以下三個前提,或許比較容易進入狀況。

 

首先,如果你不知道《一條大路通羅馬》是一部紀錄片,你可能會大失所望,因為全片沒有劇情,電影中的羅馬,同樣也完全不是你想像的羅馬。但是這部紀錄片又是威尼斯影展舉行七十年以來,第一部獲得金獅獎的紀錄片。

 

其次,《一條大路通羅馬》既然是紀錄片,為什麼沒有敘述者?沒有議題?更沒有結論?導演Gianfranco Rosi 的美學選擇,樹立了一個創意標竿,卻也同樣是障礙,跨不過去,就容易摔一跤。

 

sacrog003.jpg第三,片名指涉的GRA是什麼? 這其實是最好解答的問題,GRA是簡稱縮寫,代表著Grande Raccordo Anulare,指的是圍繞羅馬的一條外環道路,串連周邊市鎮,標號叫A90,全長68.2 公里,開車繞一圈,大約耗時一小時。羅馬市中心的居民大約25萬人,GRA沿線市鎮的居民大約300萬左右,以中下階層居多。

 

導演Gianfranco Rosi接受訪問時坦承他的影像創作深受作家卡爾維諾(Italo Calvino1923-1985)的啟發。卡爾維諾在「看不見的城市(Invible Cities)」中曾借用馬可孛羅與忽必略的對話提到有趣的創作概念:馬可孛羅描述一座橋時,一塊一塊石頭仔細訴說。忽必略有點不解,便問他說:「為什麼你跟我說這些石頭呢?我所關心的只有橋拱。」馬可孛羅回答:「沒有石頭,就沒有橋拱了。」細數石頭,正是解讀Rosi創作密碼的關鍵。

 

Rosi 是義大利人卻是在非洲東北部的小國厄利垂亞出生(當時是義大利的殖民地),十三歲那年才回到羅馬定居,《一條大路通羅馬》就是他對羅馬家鄉的另類凝視,剛巧與去年轟動歐洲的《絕美之城(La grande bellezza)》,互成犄角對抗之勢,提供一個羅馬城兩種視野的對照本。

 

sacrog001.jpg《絕》片是知識份子出入王謝堂前的浮生素描;《一》片則是尋常百姓的營生紀實。前者有飄逸的華麗,因此動人;後者則是蕭索的肅穆,難免有隔。這兩部電影的對照關係,頗適合用卡爾維諾的論述來註解,例如「隱匿的城市之三」中,女巫在求問一座城市的命運時,看見了兩座城市,一個是老鼠之城,一個是燕子之城。老鼠世紀是當代人生,燕子世紀則是未來祈願,兩者都會與時俱變,但是彼此關係並不會改變。

 

同樣地,「城市與眼睛之二」中也說,賦予X城形式的乃是觀看者的心情。如果你一邊走一邊吹口哨,鼻子在口哨後頭微微上揚,你就會從底部開始認識這座城市;如果你低垂著頭走路…你的目光將會停留在地面上,在排水溝,人孔蓋、魚鱗和廢紙上。《絕》片像是吹口哨走路的旅人;《一》片則是低頭走路的旅人,兩者同樣真實,但是風情卻截然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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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Rosi選擇的起手式最富興趣味。那是一位老農,直接把針孔插進棕櫚樹,戴起耳機,聆聽著樹心的蟲鳴聲,有鳴就有蟲,有蟲就有病,這位樹大夫聽見了俗人未能聽聞的聲響,診斷出看似一切正常的棕櫚之病。老農的故事,不就說明了Rosi一如這位樹醫,聆聽著最深幽的聲音,要開出對羅馬的文明診斷書?

 

電影的片頭引用了費里尼的話形容GRA這條羅馬城的外環道路,有如土星的土星環。城在路在,路在城在,沿路而居的人,就此形塑了當代羅馬人的真實情貌,不管是救護車上的勤務人員、沿河網釣鰻魚的漁夫、等待上工的妓女、充滿暴發戶色彩的演員住家…你可以說他們是城市中存活的老鼠,但是有了他們這些石頭,羅馬的拱橋才得以成形,問題在於:你若關心這座橋,你才會細審這些石頭。問題在於,多數人對於這些石頭,既遙遠又陌生,看著看著也就逐漸眼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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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爾維諾在「哲學與文學」一文中曾提到:「哲學與文學是互鬥的對手。」強調哲學將紛雜多樣的存在事物,簡化為一般性觀念,並且制定了法則;但是文學翻轉了這些法則,揭露出一個新秩序;但是哲學家又從中發現了新遊戲規則哲學與文學的衝突,不需要解決,但是彼此有如不同性質的水晶切面和旋轉軸,隨著不同擺放的位置,光線就會產生不同的折射。羅馬的存在像哲學,羅馬的電影則像文學,兩者拔河吆喝,我們就看到了光影變化。


Z風暴:廉政的必要

林德祿導演待過香港廉政署,也曾在1990年拍過電視劇集《廉政先鋒》和電影《廉政第一擊》他的新作《Z風暴》結尾,幽了廉政署一默,卻也直接指出了電影的瓶頸所在。

 

那是張兆輝飾演的廉政署副署長慰勉所有辦案員警的辛勞,意氣風發地說了一句:「哪裡有貪污,哪裡就有廉政署!」隨即就被首席調查主任陸志廉(古天樂飾演)吐槽說:「你好像在打廣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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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Z風暴》最大的問題就在於它成了香港廉政公署的宣傳電影,古天樂消遣的不只是張兆輝,還消遣了廉政署,顯然林德祿不以為意,還大剌剌地廣為張揚,矛盾火花,讓人莞爾。

 

Z風暴》描寫香港警司(林家棟飾演)在追查會計(盧海鵬飾演)洗黑錢一案時,明顯放水,到廉政署舉報他貪污的卻是警太太,兩人正在辦離婚,她臉上又有家暴傷痕,但因舉證照片明確,於是成案,開始調查。

 

香港的警匪電影早已習慣處理這種警察風紀與署內風暴的題材,林德祿的問題在於他採取了乒乓球式的敘事法,有來有往,看似情節緊湊,但是一切卻像練球時的餵球法,一切都像是制式反應的套招,球路落點全數符合預測軌跡,因此少了意外,也就沒了高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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例如,就算警太太敢出面舉報,只要派人襲打,保証就嚇得她改口退縮?例如,警太太請的私家偵探如果也被砸店毀證,還能提供什麼證據?會計師的合夥人如果也被滅口,豈不一勞永逸?《Z風暴》的創作思考是每個冒出頭的線索,瞬間就會被毀掉,如此才顯得歹徒高明,廉政署官員卻依舊奮戰不懈的鬥志就更為不俗,但是這種有人叫牌,就有人出牌,快到目不暇給的互動模式,卻也讓全片的斧鑿刀法格外鮮明。

 

最遺憾的是所有的情節走向都符合習慣邏輯,該跳樓的會跳樓,刺不死的就是刺不死,最可惜的是好不容易遇上風紀火拚時,全都是靠同一位長官來下令解決,要不是三不五時會有一句冷笑話現身(例如:香港的豪宅哪一棟沒佔地違建的?),還真是不知該不該冷然一笑?

 

至於王敏德飾演的律師與陳靜飾演的抗癌女郎之間的恩義感情,其實完全沒有說服力,即使昔日曾有金援導致抗癌成功,但既已論及婚嫁,卻又要愛人犧牲肉身,只為成全股票上市大計,也簡單得不可思議,只能說女的太好騙,男的又太會騙;問題在於廉政官員只要陪她做一天義工,就可以緊捉她的善心,誘她做「線人」,再派給她捉姦在房的目擊刺激,半天之內就演出逆轉秀,真的只能說編導把人生想得太簡單,也太容易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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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因為《Z風暴》的創作核心就是替政廉政署打廣告,所以涉案官員用喝龍井取代咖啡(廉政咖啡就是查貪行動的代號);所以查案官員過去因為辦案太晚,導致愛妻喪命,從此不再寬恕貪官;為了怕落人口實,影響偵察成果,再派職司內部風紀的L組官員跟監(好個唯恐濫權);所以就算特首派員關心(不敢關說),廉政官員就順理成章演出一場「哪裡有貪污,哪裡就有廉政署」的正義大秀!即使明明官員只能背後偷拍照片,也看得出嫌犯「臉色大變」……好了,挑剔到此為止,香港廉政署確實聲名顯赫,但讓電影更像電影,不要太像廣告,行銷的效果才會更顯著,這個道理,廉政總署應該明白吧?

 

詭異訊:但問今夕何夕

人在霧中,最是無助,因而焦慮,因而失落,宋朝詞人秦觀在「踏莎行」中所寫的「夜迷津渡,霧失樓台」,道盡徬徨無著,進退兩難的困境。

 

這個意境,美國新銳導演William Eubank也懂,他在第二部劇情長片《詭異訊(The Signal)》就比照這八個字,完成了誘人深入的設定。

 

首先是競技式的迷霧:這位名叫Nomad的駭客何以有這麼大的本事,竟能駭進我的電腦?我要撥開迷霧,就得拚盡全力查真相,不想無知,不想輸人,誘發了Brenton Thwaites飾演的大學生Nic追查駭客的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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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次是搞清底細的除霧:Nic與他的好友Jonah(由Beau Knapp 飾演)順利抵達駭客Nomad的住所,正潛入地下室查看時,聽到外頭留守愛人HaleyOlivia Cooke)的尖叫聲,趕出來一看,還沒搞懂怎麼回事,猛然就暈厥了,再醒過來,發現自己成了被隔離的病患,而且偵訊他的人第一句話就問他說:「你來自地球嗎?」

 

這是什麼廢話加屁話?Nic的憤怒完全無法解決他的疑問,他有太多的問號等待解決,誰會問他是否來自地球?承認吧,除了外星人還有誰?駭客和外星人怎麼扯在一起?又為什麼要穿隔離衣詢問他?為什麼牆上會有強力刮痕?手腕上何以又有數字刺青?Haley何以昏迷不醒?下落不明的Jonah又去了哪?牆上掛鐘的指針為何動都不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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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illiam Eubank很懂得釣觀眾胃口:受困陌生環境裡,舉目盡是如臨大敵的陌生人,你一定急著想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資訊愈是零碎片段,你就會愈焦慮。但是他更厲害的是他釣的不只是Nic,連觀眾一起上鈎,唯有觀眾和Nic站在同一陣線,接受同樣殘缺的資訊,才會身歷其境般地感受到Nic的焦慮,完全失去資訊上風的觀眾,在觀賞《詭異訊》時,被迫和主角站在同一邊,相互共振之下,彼此的失落感也就益發強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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問題在於:焦慮應該只是手段,不宜做為最後的處方。《詭異訊》的難處在於導演也無法提供「真相是什麼」的標準答案:Laurence Fishburne 究竟是何方神聖?NomadDamon的文字遊戲,解釋得清那個駭客訊號的意義嗎?他們又在實驗些什麼?需要如此隔離慎重?如果神通廣大到可製作出金屬義肢,何以又如此輕易就縱放Nic?那個永遠繞不出去的沙漠迷宮又是什麼?如果一切都是局,何以還有不知情的老婦人和貨車司機?

 

當然,William Eubank亦有聰明伏筆,Nic面臨著肢體的退化(逐步癱瘓,行動不便),面對著愛人的即將離去(有求學之名,卻也要退還定情項鍊了),他相信的世界在逐步崩毀之中,連買個咖啡都會摔倒,借助神奇外力來扭轉乾坤,不正是潛意識的呼喊嗎?電影沒有交代的細節,託諸夢境或潛意識,亦可以成就一個說法(例如片中不時穿插NicJonah在林野中跑步的畫面,那是他最風光的人生歲月,但是跑著跑著,河水暴漲,前路已斷,意在言內的影像構圖,清楚點出了他的人生困境),什麼都不交代,或許也是一種模糊策略,只是勢必苦了觀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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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詭異訊》的製片預算不高,只有訴諸美術和攝影的精算,來呼應極少數的特效場面(包括撞破磁場,雙腳金屬支架和人面頭盔),攝影師出身的William Eubank懂得善用空間與美術的力量,以低限主義的美學概念,用「白」與「空」形塑另類時空的氣氛,那是自《2001太空漫遊》以降,懂得採行前輩大師的創作圭臬,格局就不差了。

 

終極一戰:葉問文武戲

上述的導言,固然是我的肺腑感受,但我坦承,筆法略嫌輕佻,其實是對專業演員不敬的揶揄,畢竟曾志偉固然是精彩的喜劇演員,但也同樣適合陰騭梟雄的角色(如《無間道》),更何況邱禮濤導演拍攝的《葉問:終極一戰》努力想要說好一個舊時代的歲月變遷。

 

曾志偉飾演的是香港白鶴門的掌門人吳忠,白鶴拳顧名思義,多少與鶴有些關連,雖然見拳未必就見鶴,至少從拳理口訣的「舉意不舉力,記氣不記形」,可以窺知只要懂得「見力生力,見力化力」就算入門,只是看見身材五短的曾志偉還是很難與鶴相連,意外添了啞然失笑的插曲。

 

吳忠與《葉問:終極一戰》中與葉問過招的前因與傳統功夫片近似,弟子在外惹禍,被人修理後,回師門告狀,想請師父出馬教訓對手,那是找靠山,師父成了出氣筒,師父若不願出手,好歹也要說個道理出來,《葉問:終極一戰》的妙趣之一就在此時讓吳忠與葉問來了「先文後武」的過招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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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試就是寫詩,一代宗師身手了得,若能還兼得文采風流,豈不更加風光?邱禮濤用文試替葉問寫才情,固然是敢走偏鋒的一記險招,卻也替江湖前輩的文學底子多添了三分古韻。

 

首先是吳忠拿起筆振筆急書的挑戰詩:「落葉方深天下憂,寒蟬猶未解離愁。春風不作簷前雨,殘照何堪盼去留。」委婉暗諷離鄉背井,來港授徒,生計艱難的葉問,何以放縱子弟惹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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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份戰帖不是直接送達葉問手上,而是公開登報,江湖上混的,人人皆可見,都已公開叫陣,不回信都不成,於是葉問也只好如數奉還,以詩答唱:「一葉縱橫隨穩蕩,大江南北任棲留。克己修身名在問,功夫只望彼相幽。」此葉彼葉,焦點全在葉問身上,但是同為江湖中人,最終還是得在拳頭上決勝負,所以才有了「功夫只望彼相幽」的直指關鍵。

 

ip875.jpg會寫詩的人,不只略知之無,肚子都有墨水,但是觀眾未必能解詩,所以邱禮濤不辭辛勞,安排了王祖藍客串算命先生,看報解詩,把高手過招的筆仗做了畫龍點睛的開示,還順便帶出了紅粉知己周楚楚並不識字,即使愛慕葉問,也只能風塵打滾的落差。

 

文試過招之後,就轉進了直奔山門,當場就教的「踢館」,只是過招之間,還是不忘禮數,先一句「功夫只望彼相幽」有趣,讓人想要知道「詠春有什麼特色」?談笑間,山雨欲來之勢,已然成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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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邱禮濤這時選擇了「閉門切磋」,兩派弟子都關在門外,裡頭過招就算虎虎生風,弟子也只能想像,難斷高下,也就少了口舌是非;但是邱禮濤更清楚,這樣無法滿足觀眾,還是得把攝影機帶進室內,讓大家看見惺惺相惜的高手過招,究竟是何風采?互有進退,得失寸心知,不爭口舌,是非不生,同樣也是宗師風範,此時的曾志偉不再只是擺pose,與飾演葉問的黃秋生之間,還真的有攻有守,互有勝擅,比起後來的獅甲擂台之爭,好看多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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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因為這場宗師之間的過招戲,是全片精華,邱禮濤透過各自的室內擺設,努力重置了1960年代的舊香港風情,細看裝潢陳設,都還下了大功夫,雖然骨血功夫不夠深,但在皮相雕琢上還是煞費苦心,值得細審玩味的。

 

終極一戰:葉問衣食情

香港導演邱禮濤2013年推出的《葉問:終極一戰》,算是香港影人沸沸揚揚,颳了五年的葉問風潮的關門之作。

 

只不過《葉問:終極一戰》雖是最終公映之作,卻無壓軸氣勢;雖然有意重建香港1950-1960年代風情,美術道具亦張羅不貲,終究卻只是棚內作業,格局不高;工運時事全都輕輕一觸,一如充斥全片的背景歌曲,匆匆穿耳過,未能駐心,亦未能召喚昔日靈思,如非有黃秋生壓陣,全片殊無可觀。

 

黃秋生的魅力在於形與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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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他版本的《葉問》,多數都以他在佛山的風光歲月為核心,兼及中日戰爭後,家園被奪的落魄人生。《終極一戰》則是一刀切去昔日風光,直接以1949年落腳香江做起點,以鬻拳為生,但求一宿溫飽,卻又胃疾纏身做經緯,黃秋生的葉問註定要以中年模樣亮相,而且是潦倒起始,素樸為輔,內歛的外形神采迥異他作,取得「不與他人同」的新意與著力點。

 

正因為落魄江湖行,為五斗米折腰的往事格外辛酸,邱禮濤從「食物」切入,就得著了不俗的文化視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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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先是那一碗魯肉飯。其實只是一碗白飯,幾勺滷汁,幾片碎肥肉,窮酸的很,但是早已饑腸碌碌的葉問,進到港九飯店職工總會主席梁雙(洪天明飾演),寒喧兩句就直接要求先吃飯,再切磋武技,他的饑餓,讓窮途英雄的無奈與折節,讓人看了格外心酸。

 

不過,懂得把民生需求溶進角色中,才多了人味。「水滸傳」中大碗喝酒,大塊吃肉的武松和魯智深,都在酒肉面前盡顯本性,他們的錯愕、困頓或振起都在酒精和蛋白質的挑激下,更有人間顏色;同樣地,「射鵰英雄傳」中,洪一公和黃蓉炒菜換絕學的酒肉因緣,不也美麗得有如人間神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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魯肉飯只是前菜,《終極一戰》雖後還介紹了大排檔的碟頭飯。一盤白飯,幾片燒肉或叉燒,再搭配幾味小菜,那是香港市井小民最便給的便餐,落寞江湖的英雄好漢或許吃過大魚大肉,但在生命轉彎處得能吃到這種市井小吃,紅塵擾嚷突然就一片靜好,由口入胃的甜美滋味,就這樣征服了葉問的心。唯其如此,葉問的妻子張永年(袁詠儀飾演)來港相會時,葉問也急著推荐碟頭飯,就在巷弄圓桌,江湖兒女促膝敘情,昔日的佛山風光,雖已黯淡,今生今世的米飯情盡皆濃縮在那一鐵盤的碟頭飯中,才是貧賤夫妻的真情意。

 

《終極一戰》還有多場圓桌戲,葉問答謝恩人李耀華(廖啟智飾演)的那場戲,透露小兒女的不忍下箸,點明了李家夫妻賣兒養家的悲慘事蹟,那是戰爭離亂的無奈人生,同樣窮苦,勉強餬口的葉問,竟然也在對照組的烘托之下,多了幾分略微幸福的滋味;至於周楚楚飾演的紅粉知已珍妮,每天以送餐為名親近葉問,她的飯盒菜色即使是附近攤位上買的,但是葉問從不點破,吃在嘴裡,甜在心裡,他的洞達與惜福,盡皆映現在「歲月忽已晚,努力加餐飯」的尋常人生中。ip004.jpg

 

不過,葉問的感情世界歷來一直有不同著墨,不能與妻偕老,固然是政治時勢所迫,或許也另有隱情,《一代宗師》透過葉問要去東北前為妻添購的那一襲毛裘,透露心中另有佳人的情思,宮二小姐心中有他,他的心中何嘗沒有宮二?《終極一戰》則是直接帶出了珍妮的送飯情及鴉片情,算是替葉問的感情世界有了更清楚的著墨。至於葉家班弟子的年夜飯上,眾家女弟看不起珍妮,不願她取代師母地位的排斥心情,甚至嚷著要取回棉被的小動作,固然是紅粉戰爭的側筆,卻處理得太像情緒之爭,一切就像珍妮身上的那襲旗袍一樣,明明是合身剪裁,正面人模人樣,轉個身,拉個背,才知鬆垮不搭,全無婀娜之美(要到此刻,你才會明白《花樣年華》中的張曼玉有多迷人了)!

 

ip002.jpg《終極一戰》試圖帶出二戰後的香港風貌變遷,工會的崛興與抗爭只是其中一例,但是點到為止,只像是匆匆晃過的走馬燈,無法凝聚戲劇焦點,空有心,卻無力,給人白忙一場之歎!至於陳小春的鄧聲警探,熊欣欣的九龍城寨中的地頭龍,其實都只空有軀殼,全無血肉,一如葉家子弟,人雖多,卻也是晃動人影,全無光彩(更別說俗不可耐的李小龍了)。

輝耀姬物語:富貴浮雲

「長恨歌」的前四句如此寫著:「楊家有女初長成,養在深閨人未識。天生麗質難自棄,一朝選在君王側。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宮粉黛無顏色。」換到高畑勳手中,套進《輝耀姬物語》的劇情,卻可以改成「有女初長成,養在深山人未識,一朝選在君王側,六宮粉黛無顏色」。

 

差別在於「長恨歌」批判的是「重色思傾國」的「漢皇」─唐玄宗,楊玉環是被「選」入宮中,玄宗皇帝還硬搶兒媳;《輝耀姬物語》裡頭的日本天皇同樣也慕女色,想要硬搶她做妻,只是輝耀姬不從,苦情泣訴,終於撼動天神下凡接引。但是把女兒嫁成王后,卻是輝耀姬的竹農養父的最大心願,因為他相信養在深山人未識,有負天意,所以他寧願「送」進君王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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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輝耀姬物語》對豪門世家的膚淺庸俗批判甚力,輝耀姬對求婚貴族的刁難,有如《梁山伯與祝英台》裡祝英台所開出的「藥十樣」處方,他假冒郎中告訴祝家兩老:,三要萬年陳壁土,四要千年瓦上霜……」,那只是嚇退兩老,博君一粲的噱頭想要治好祝家小姐的病,就「一要東海龍王角,二要蝦子頭上漿,《輝耀姬物語》中登門求婚的貴族,承諾要獻給她玉樹枝、火鼠裘或龍首玉等,則是他們自己開出的支票,不管做不做得到,先打腫臉充胖子再說,沒想到輝耀姬要他們拿出寶貝時,才是災難的開始。

 

大話在前,食言在後的,當然是自取其辱;取不到寶物的,就好另找冒牌貨混充,咎由自取,怪不得別人。貴族的接連受挫後,甚至最後還驚動御帝,也想一親芳澤,甚至還演出登徒子毛手毛腳的急色醜態,原來「重色思傾國」的正是雄性動物的本能。

 

kaguya026.JPG關鍵不在這些庸俗大男人,而在輝耀姬的竹農老爸。

 

天賜女兒,理應珍惜,他不想女兒困居山林,落沒以終,那是天下父母心,可是一定要到京城買豪宅?一定要把享受田園樂趣的女兒改造成知書達禮,色藝雙全的公主嗎?若是不齒偏村野僻,又羞與農人為鄰,一心一意只想結權貴,這款勢利心腸,不也只是拿女兒拿籌碼,交換「往來無白丁,談笑有巨賈」的社會地位嗎?

 

全片最荒謬的笑聲來自於輝耀姬搬進京畿豪宅後,觸目盡是新鮮,讓她好生歡喜,不料走著走著卻發現了衣冠楚楚,金玉滿身的老爺夫婦,不再是昔日的農夫農婦裝扮,連女兒都認不得的衣冠「升格」,是沐猴而冠的虛榮?還是自以為是的雞犬升天?kaguya019.jpg

 

《輝耀姬物語》最感傷的設計就是老爸找來了「相模」家教,要把女兒從村姑教養成公主,讀書寫字,彈琴丹青,都還簡單,穿金戴銀,衣錦著縀,亦非難事,真正起衝突的是「把眉毛剃了,把牙齒染黑」的美容進化!日本女人拔掉或剃除眉毛叫做「引毛」,kaguya027.JPG另外在眉毛與額頭處用炭筆畫下兩道圓弧,美不美,其實見仁見智,但要把上天賜予的眉毛給處理掉,另外加上「人工」美,其實已然接近「傷害身體髮膚」了,中國女人纏足,日本女人引毛和染黑牙,都是扭曲生理本能的病態追求,輝耀姬與相模的抗爭,其實就是原初本性與人工框架的對抗,問題在於約定俗成的禮教世界中,即使貴為公主,除了俯首,亦難抗命。

唯其如此,輝耀姬可光豔光照人,唯獨取悅不了自己,她對月祈禱,向「聖潔女神」求援的心聲,也就導致「終湏一別」的宿命。

 

紅塵俗事,必定讓人不耐,高畑勳卻花了相當長的篇幅逐一重演了這五位貴族的虛情假意,他的目的或許是想逐一鋪陳神話細節,讓觀眾細細體會輝耀姬的苦,問題在於卻也因此拖累了全片節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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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一位俗人,已夠讓人嘖怨,一而再,再而三,誰不生煩?弄到五回,再加進個御帝,「夠了吧?!」受不了的,不想玩的,何只是輝耀姬?觀眾也都坐立難安了。

 

《輝耀姬物語》花了八年時間製作,美術和音樂的成就不凡,可惜就是劇本太過冗長,有些細節若能精簡重組,集視聽之美的這部劇情動畫長片就會更動人了。

 

行動代號孫中山:吶喊

易智言導演的新作《行動代號:孫中山》,暗藏兩個密碼:孫中山與阿左。

 

孫中山的通關密語在於:國父,儲藏室。

 

阿左的幕後玄機則在於:窮不要窮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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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中山是中華民國國父,因此才有偌大紀念園,才有比照林肯尺寸的超大銅像,各大校園才會豎有銅像。以前各項集會時不但要向國父遺像行三鞠躬禮,主席還要唸國父遺囑,書寫文字時,國父前還要空一格,以示尊崇;台灣的百元鈔和十元硬幣上都有著他的肖像…曾經如此隆重,曾經如此尊崇。

 

關鍵在於:俱往矣。

 

銅像送進儲藏室,意味時移境遷,曾經的政治正確,轉眼成了昨日黃花。百元鈔比不上伍佰,更比不上千元鈔;憲法還是書寫他的名字,三民主義或者五權憲法依舊有著政治避難功能,卻沒有太多人在意或者計較究竟實質履行了多少。

 

銅像送進儲藏室,意味已失去其政治圖騰意義,如同無用廢物。唯一價值,僅剩銅身,因為可以變現,可以濟急。

 

孫中山的後人不再討論他的理念,不再理解他的貢獻,只計算著他的最後家產可以如周濟窮苦人生。這和變賣家產的不肖子孫,有何不同?

 

上述三段的註解全屬《行動代號:孫中山》不曾寫在人物對白間的「隱形」情思,因為,寫白了就遜了,唯有了解孫中山的「輝煌」,才能體會「蒙塵」或者「面壁」的失勢悽愴,才能明白一旦孫中山意外現身於不該出現的地方,極端的「不合時宜」,方才讓人譁然,才會引發騷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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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中山得能重見天日的原因在於:班費。三千元的班費。

 

詹懷雲飾演的阿左,從電影開場就得一路閃躲,躲班長,躲催繳班費的聲浪,只因為家太窮了,付不起,卻又不堪追討,所以才會打孫中山主意,完成他讓「日子好過」的「民生主義」計畫。但是,英雄所見略同,校園裡也有人打著同樣主意,魏漢鼎飾演的小天也想綁架孫中山,理由同樣為了錢,他是因為繳不起畢業旅行費。

 

沒錢,青春就褪色了。要籌錢,青春就得有行動。易智言清楚交代了金錢動機後,《行動代號:孫中山》的解碼程序就格外清晰了。metings020.jpg

 

阿左的左,不只是個名字,它有著「同情弱勢,翻轉社會秩序,平等分配財富」的左派意涵,亦意味著挑戰體制的激進特質,這正是易智言特地要詹懷雲兩次自報姓名:「同學,我叫阿左,左邊的左。」自己高喊兩回「阿左」,既是強調,亦是提醒,請從「左」來解讀他的青春志氣。至於「小天」,不亦有小小世界,唯我是尊的霸氣期許?

 

為了爭取孫中山行動的主導權,阿左必湏和小天攤牌,兩人同意的比賽方式竟然是比「窮」,誰最窮,誰就有主權。「比窮」的第一個層次是青春的狂走囈語,荒謬而可笑,但是各自攤牌後的貧窮真相,卻讓「比窮」的第二個層次成了黯淡青春的殘酷寫照,台灣的當代問題不就在我們早已告別了「台灣錢淹腳目」的舊日繁華(阿左和小天的長輩全都是輸家),大步邁入了貧富差距日益懸殊的兩極人生,一般年輕人誰不焦慮著薪資沒起色,房價恨天高的「共慘」困境(他們極力抗拒著窮三代的咒怨)?metings007.jpg

 

《行動代號:孫中山》的特殊魅力就在主題如此嚴肅沉重,但是易智言卻套用了青春遊戲的框架來鉤勒:嘴上無毛的年輕人,從發想到行動,難免都會帶有些兒戲色彩(例如守候筆記本主人的現身,美少女戰士的面具……);瞎打誤撞之餘,更激生讓人發噱的創意(搬不動的孫中山,殭屍大鬧校園……);但在捍衛自己夢想的決志上,同樣有著絕不示弱的意志拚搏(跑步追車,攔街打滾……),易智言的青春雕刻,因此兼顧了不知天高地厚,卻又全力以赴的陰陽兩面刀工,使得台灣孩子的吶喊,在移送孫中山銅像的遊街過程中,不但逐一檢閱了精品店家的奢華符號,還在頂尖的101大樓前的天橋上振臂高呼!

 

《行動代號:孫中山》的口號把孫文的臨終遺言改成了:「和平,奮鬥,救青春!」2014的太陽花青年,以行動實踐了「自己的國家自己救」的決志,2014的電影青年則以「自己的青春自己救」的狂想,聲氣相通。台灣電影能夠如此政治,卻又如此青春,這是易智言的一大步!

火線追緝令:經典惡魔

青面獠牙的惡鬼,猙獰嘶吼,確實駭人,但是不算恐怖之最;心平氣和,輕聲細語,卻聲聲穿腸入腦,讓人上下發毛,才見功力。

 

David Fincher的《火線追緝令(Se7en)》做了「緩」與「爆」兩個佈局選擇:犯下連續殺人罪的John Doe(由Kevin Spacey飾演)要電影演到九十分鐘之後才亮相,如此方能有千呼萬喚始出來的懸念(「緩」也!);因為有了如此漫長的鋪陳及困滯,真兇猛一現身,才展現了圖窮匕現的攤牌張力(「爆」也!)。

Seven_094.jpg 《火線追緝令》無意多介紹John Doe的犯案動機,能夠想到用「七宗罪(seven deadly sins)」的概念來犯案,就已經夠讓人汗毛直豎了,電影真正的厲害在於讓他始終佔上風,主導一切,要風怎麼吹,就會怎麼吹,Morgan FreemanBrad Pitt一老一少兩位警探,再有神通,也跳不出他的手掌心,如此才夠格當頂尖惡魔。

 

掌控全局的John Doe,始料未及的是Morgan Freeman竟然能從借書紀錄上理出脈絡,兩位主角徘徊門外,還不知要不要闖空門時,採買回家的John Doe立刻聞嗅出敵意,從長廊遠方就直接開槍。這場奇襲戲說明了:第一,他警戒心強;第二,隨身攜帶兇器;第三,心狠手辣,說開槍就開槍。唯有豺狼本性,才會一出招就如此凶猛,導演的出場序曲,何等明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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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次,警方真能找上他,讓他有了棋逢對手之感,但是他嘴上所說的:「我真的好敬佩你!」卻是標準的言不由衷,讓人發麻!畢竟兩位警探即使到了門口,還不知已達虎穴,與其坐以待斃,不如主導戰局,於是先取下無辜人頭,再直奔警局自首,他先連聲叫喚警官之名(指名叫陣),再雙目直視著審訊室的窗子(窗後有人監聽),再指定警官押他前往取屍,肉體上,他看似任憑警方擺布的極弱勢,情境上,警方卻才是只能讓他牽著鼻子走的迷途羔羊,弱者卻能主導一切,還真是無堅不摧的柔勁啊!

 

最重要的是,John Doe的「七宗罪」還欠「嫉妒」與「憤怒」兩罪,他若非擔下「嫉妒」之罪,就引生不出「憤怒」之罪,全場只有他是下棋人,所以他先對自己下了一著「將軍」死棋,才能順利換來失控的「憤怒」之罪,他的死棋卻成就了「七宗罪」得能「功德圓滿」的逆向邏輯,《火線追緝令》「捨身成奸」的殘酷用心,確實超越了世俗邏輯,也才讓人窺見了無間地獄的闇黑無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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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evin Spacey的表演其實可以和《沉默的羔羊(Silence of the Lambs)》中的Anthony Hopkins相媲美,聲嘶力竭大吼尖叫,只是皮層功力,越是低調,越是囈語,反而才更似已經逼近邪惡靈魂,大海波濤固然可以折帆翻船,最後卻是深不見底的深沉海底成為眾人埋骨地,老是掛在Kevin Spacey唇角的那一抹微笑,才是他最神秘的武器,那是「強虜飛灰湮滅」的成竹在胸,那是貓捉老鼠的嬉戲玩耍,《火線追緝令》透過Kevin Spacey完成的惡魔雕塑,大體可做如是觀。

 

對了,《火線追緝令》的預告片中沒有Kevin Spacey,海報上亦不見人見圖,刻意神隱,到了戲院中才揭露意外大禮,這也是David Fincher高明的攻堅策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