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魂餐廳:偷渡的符號

德國導演法提阿金(Fatih Akin)是值得注意的德國才子,但是他的新作《靈魂餐廳(Soul Kitchen)》只能算是輕鬆小品,沒有沈重的微言大義,也未刻意雕琢技法,反而是在平鋪直敘中,讓人看見他的幽默與深情,那些都是喜劇電影不可或缺的元素。

 

從古典與當下取材,是法提.阿金最犀利的手痕,而且信手拈來,裕如自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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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談古典。法提有土耳其血脈,深諳混文化的碰撞趣味,於是他懂得從古典中擷取民俗與性趣的迷人元素,牽線的動力則交由匈牙利女星Dorka Gryllus飾演的物理治療師安娜。

 

《靈魂餐廳》的男主角吉諾斯(Adam Bousdoukos飾演)因為搬重物傷了腰,在女友娜汀的推介下找到了安娜治療,不管是韻律舞,或者是推拿按摩,法提試圖展現的都是異文化的碰撞,表現上是不搭調的習舞動作,或者不由自主的身體勃起,吉諾斯的肢體與生理反應都發揮了逗笑的效果,然後,觀眾才更清楚看見了安娜的魅力。

 

初期的安娜或許只是扮演著填空的角色(只因為娜汀派駐去了上海),但是安娜的療法有效,先讓他僵硬的身體得著了紓解,繼而又讓他在實戰按摩中,用最直接的生理反應表達了赤裸無遮的內心反應,剩下的只差火花燃點的關鍵接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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腰痛結的緣,當然要用腰痛來昇華,吉諾斯原本決心隻身赴上海會娜汀,不料卻在漢堡機場撞見了從上海返國奔喪的娜汀,而且身旁還跟著一位中國男友,他才恍然明白自己已然成了愛情傷兵,就在急著取消航班,取回行李時,他又再度傷了腰;再加上新喪的娜汀因為私情敗露,無心再相會,腰傷心又碎的交相作用下,病情自更加重。最後只能再找安娜求援,安娜二話不說,直接帶他找了土耳其移民的整脊老師傅,在哀嚎聲此起彼落的治療室裡,用力一拉,吉諾斯糾纏多時的脊背之痛,頓時就化消無蹤了。

 

土耳其的民俗療法真的這麼靈驗嗎?看完電影,或許很多同樣有腰痛宿疾的人願意去試試,但它其實只是《靈魂餐廳》中一幕諧趣過場之餘,功能只在點燃吉諾斯與安娜之間的愛情火花,畢竟觀眾眼見的都是吉諾斯的癡情與情傷,渴望有人能撫慰吉諾斯,這場戲讓土耳其民俗療法得著了魔法地位,亦讓懸念中的愛情,有著美麗的花朵綻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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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於《靈魂餐廳》中的現代元素,則是比較犀利的現狀嘲諷了。

 

吉諾斯的餐廳原本既髒又亂,不但衛生局人員嫌衛生不合格,威脅著要撤牌關門,稅捐稽徵人員也不時上門催繳欠款,甚至直接搬走音響器村來抵欠稅,吉諾斯好不容易才找出了起死回生的關鍵,讓餐廳門庭若市,上門的人都能各取所需,所有「飲食男女」的欲求都能得到滿足,酒酣耳熱,再配合撩人音樂,整座餐廳儼然已經成了酒池肉林的無遮大會。

 

此時的法提則又安排了原本古板的稅務官員也受到熱情感染,春情大發,四處找人媾合,最後能夠滿足她的則是吉諾斯的小學同學,他是《靈魂餐廳》中唯一從來沒安好心的大反派,但是他卻實踐了所有市井小民對稅務人員的憤怒報復情緒,以最粗魯兇暴的肢體動作宣洩「x稅務員」的出氣心情,原本的簡單一夜情,卻因為女方的稅務員身份,多了文化暗示趣味,也讓人看見了法提.阿金拐彎罵人的喜趣功力。sk087.jpg

 

正因為喜趣,《靈魂餐廳》的情節安排都可以一笑視之,但也因為在揶揄笑罵中還看見了他偷渡的訊息,也不禁要讓人擊掌大笑了。

 

靈魂餐廳:愛情的手痕

每個人都想開發自己的潛能,探索自己生命的可能性,寫作如此、創作電影亦如此。不再重複自己熟悉的公式或模式,毋寧是創作者會一再叮嚀自己的心聲。至於,嘗試是不是成功?變化是否能更上層樓?坦白說,只有做了才知道。

 

土耳其裔的德國導演法提.阿金(Fatih Akin)是近年來,德國影壇最受矚目的創作者,不論是摘下柏林影展金熊獎的《愛無止盡(Head-OnGegen die Wand)》、坎城影展最佳劇本獎的《天堂邊緣(Auf der anderen SeiteThe Edge of Heaven))》或者小品的《紐約我愛你(New York, I Love You)》(舒淇與老畫家的那一折),都有讓人動容的癡情細描。

 

癡情原本是法提.阿金的註冊商標,但在去年角逐威尼斯影展的《靈魂餐廳(Soul Kitchen)》中,他卻擺脫了沈重藍調,改以輕喜劇的手法來重新註解「癡情」,以開放的態度迎接及擁抱生命的諸多可能,結果,雖然筆力變輕盈的《靈魂餐廳》因而少了撼動人心的明確主題震撼與啟示,無法躋身法提的代表作品,卻也依舊維持著可觀的水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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選材與切入的角度,其實是細品法提.阿金如何「進化」的有趣觀察點,例如,這部討論著餐廳和美食的作品,偶而有美食畫面,卻不想深陷其中,不想在食材或食譜上做文章(不管是從中創造奇觀或者蘊含哲理,其實都已經有點老套了),只是輕描淡寫,一筆帶過,因為法提.阿金關切的焦點,不在「飲食」,而在「男女」,那亦是他萬變不離奇宗的樞紐。

 

但也因為法提的刻意迴避,反而使得原本讓觀眾期待的老闆與名廚之間的矛盾或衝突,反而有了頭重腳輕的失落感。sk13.jpg

 

《靈魂餐廳》中的法提.阿金,一方面繼續舞動著癡情的旗幟,另一方面卻悄悄轉了個彎,讓癡情不再是人生唯一的選項。因為生死無悔的癡情固然動人,生命未必都要如此剛烈激性與極端的,大風大雨固然暢快,在生命的下一個寂靜彎轉處,也許還有一朵美麗的小花在笑臉迎接著你呢。

 

《靈魂餐廳》的男主角吉諾斯(Zinos,由Adam Bousdoukos飾演)原本經營著專賣平價食物的一般餐廳,生意不好不壞,卻也夠維持生計了;一如他與女友娜汀(Nadine,由Pheline Roggan飾演)的愛情一般,有些黏,又不太黏,卻也足以讓他的欲望與愛情有了寄託的對像。就在娜汀派駐上海,情侶只能兩地相思之際,吉諾斯的餐廳卻因為另外請了壞脾氣的怪廚師Shayn (Birol Ünel飾演),生意頓然起色,但他決心把餐廳讓給辦事不牢,不時惹事生非的弟弟伊利亞斯(Illias,由 Moritz Bleibtreu飾演)接手,伊利亞斯愛上了女跑堂Lucia(由Anna Bederke飾演);搬貨傷了腰的Zinos在美麗的物理治療師安娜(由Dorka Gryllus飾演)身上得著了安慰;娜汀則是在上海另外結交了中國男友……原本只是單純的一對男女的愛情故事,在時光的波紋激盪下,頓時有了錯綜複雜的瀲灩波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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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多了,愛情的選向也多了,法提的鏡頭不再深情地只專注凝視電影主角,基本上,主角的愛情故事只像一塊石頭:拋向湖心的石頭。用力拋向湖面後,因此激發的水紋波瀾,就未必是石頭能控制的。雖然因此備多力分,散了焦點,少了精雕細琢的空間,卻也符合大鍋煮的大雜膾料理需求。

 

例如,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伊利亞斯,一直是讓吉諾斯頭疼的包袱,但是兄弟親情的血緣,讓他助弟弟一臂之力,也成了合情入理的選擇,雖然伊利亞斯繼續壞事,但是他那種相信直覺,訴諸血性的愛情,不就是凡夫俗子經常上演的悲喜劇;吉諾斯和娜汀的遠距愛情,必難持久(那也是通俗劇必然的結果),但是吉諾斯的三心二意,反映在他很難決定要不要赴上海留住愛情的猶疑上,似乎有著更明白的象徵;至於吉諾斯與安娜日久生情的發展,似乎更是愛情神話的必然發展。但是這三段愛情故事,說新奇,不新奇;說意外,亦不意外,正是《靈魂餐廳》無法動人的障礙所在。sk05.jpg

 

一切就像每個人看到《靈魂餐廳》之名,就會自有想像,卻無法想像法提.阿金會把餐廳安排在那樣一個開放式倉庫中一般,「靈魂」很抽象,「餐廳」很另類,抽象搭上另類,或有五味雜陳,卻也很難具體名狀。

 

海洋天堂:紅鼻的記憶

演員的戲不用多,只要精,只要能讓人記住,就算成功了。

 

桂綸鎂在《海洋天堂》中客串演出雜技團的女丑一角,戲不多,出場不到十回,淡得只像背景的一抹紅,但是明亮、豔麗又動人,力量就出來了。

 

不過,功勞得記在導演薛曉路身上,因為她懂得鋪排,懂得畫龍點睛,才讓桂綸鎂的戲份雖然少,最後只要輕輕一筆,就有劇力萬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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桂綸鎂飾演的是雜技團裡的小丑,頭上頂著一叢紅髮,臉上總是一大團白粉,鼻頭上再黏貼一只紅球,全世界的小丑都是如此造型,她亦沒有例外。一般的小丑都有著逗笑的本事,桂綸鎂的小丑卻像是唇角下垂的小丑,悲傷多過狂喜,手上拋擲的小白球,也不過是個手部動作,沒有特別炫奇的地方。

 

然而,小丑就是與小朋友特別有緣,讓小朋友想要親近和觸碰,即使只是位平凡的小丑,似乎也有著讓人難以拒絕的磁吸能量。

 

《海洋天堂》中的王大福(文章飾演)是個長不大的孩子,縱然年紀都已二十二歲了,還禁閉在自己的世界裡,每天重覆著同樣的話語,說不出自己的心情與欲望,只以自己的邏輯方式過日子,外界怎麼看他,他不會,也無法在乎,但是遇見了小丑時,本能的喜歡與衝動,卻使得他像其他孩子一樣貼附了過去。Ocean_Heaven015.jpg

 

薛曉路沒有給桂綸鎂太多的篇幅與鏡頭,描寫這位悲傷小丑的心路歷程(不討論她的身世,不探究她的寂寞),她就像一座冰山一樣,世人只看到她外露的那一角,其他的則允許自由想像,大福歡欣的時候,她會逗笑;大福悲傷的時候,她會陪伴;她在大福臉上塗起白粉油彩時,則是把大福拉進了她的世界,小丑躲在油彩粉妝之後,把所有的傷痛和欣喜情緒都藏了起來,反而得著了細心呵護,共同取暖的溫度了。

 

桂綸鎂十之八九的戲份其實都只是平常,也看不出她有特別的情感詮釋,正在以為她只是一只閒置的花瓶時,薛曉路卻用她的消失勾出了最深情的懷念,一收一放之間,讓人們看到了她畫龍點睛的功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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雜技團總是四處飄泊遊盪,來不及告別的桂綸鎂就隨著車隊遠離了,她最後亮相的場景是在敞篷卡車上,風吹著她,即使髮絲狂飄,意味著她說不出口的千言萬語,但是沒有明說的心情,就給人自由填寫答案的想像空間了。

 

薛曉路把最後一筆的功力交給大福來執行。小丑不見了,朋友不見了,焦慮的文章如何表現自己的心情呢?首先是他失蹤了,沒有準時回家,所有的人遍尋不獲,正在焦急難安之際,卻意外在麥當勞的人像看板旁,意外看到了已經倦極睡著了的大福。

 

答案不在麥當勞,而在小丑(但是,光是這樣一個溫暖的形像聯結,就值得百萬廣告費了),一般人只在雜技團或馬戲班上看見小丑,但是大福知道,人間還有其他地方可以找著小丑。

 

大福不必說出一句:「我想妳。」可是大家都知道,他心中掛念著那一位遠行的小丑朋友,大福未必叫得出桂綸鎂的名字,但是從那顆小丑的紅鼻子上,他已經精準說出了自己的思念與吶喊。Ocean_Heaven013.jpg

 

這場戲,沒有對白,沒有多餘的註解,只有大福安靜地睡在小丑身旁,他沒有說出口的聲音,大家卻都清楚接受到了,默契是人生最美麗的情懷之一,創作者和觀賞者之間能夠有這種心領神會的默契共振,彼此的唇角就會上揚,心頭就會油生幸福的歎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