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傳奇:電影的串連

看完中國導演賈樟柯的《海上傳奇》,第一個感覺是:「哇,有這麼多的電影,真好!」

 

電影中出現的電影,至少有:王童的《紅柿子》、侯孝賢的《海上花》、費穆的《小城之春》、安東尼奧尼的《中國》、謝晉的《舞台姐妹》和《黃寶妹》,還有呢,隱身在潘迪華身影之後的王家衛作品《阿飛正傳》。

 

然而,看完《海上傳奇》的第二個感覺卻是:「如果沒有這麼多的電影,這又會是一部什麼樣的紀錄片?」

 

每個人對城市的記憶各不相同,因個人之力成就的城市紀錄,也就有不同的方式。平常時光,一個城市有多少流動的人口,或許就積累了多少流動的記憶,如果再加進去歷史和動亂的變數,記憶就會成幾何級數衍生,就更複雜了。賈彰柯想談上海,當然免不了當初1843年的開埠回顧,更迴避不了2010上海世博的興建與營運,但是他以1949年國共戰爭的歷史軸線,來完成他的城市論述,焦點在於那一年驚天動地的變革,讓有的上海人往外遷徏,有人成了台灣人,有的則成了香港人,當然還有更多的上海人留在這個城市裡浮沈。

 

我更相信的是什麼樣的人,就成就什麼樣的作品,生命的因緣默默牽動著作品中的每一個細節。賈樟柯是電影導演,三地都有電影朋友,就借用朋友的作品和記憶裡,他以個人的觸覺來完成一個大城市的小拼圖。

 

台灣導演的影像,基本上都是回顧的身影與氛圍,例如:王童的《紅柿子》提供的是祖母以繩纏身,帶著十多個孫子離開上海的身影;侯孝賢的《海上花》提供的是曩昔繁華的縮影,「長三書寓」的一景吐納了多少男女光影?

 

至於人的記憶,則交給了潘迪華、韋偉和上官雲珠三位明星來完成。王家衛的《阿飛正傳》,則是把走過時代的斑駁記憶,銘刻進了潘迪華的生命紋縐間;費穆的《小城之春》,則是透過滿頭白髮的韋偉憶拾起往日曾經起過波動的春情;謝晉的《舞台姐妹》則是讓世人再度看見了上官雲珠的風采,風光的,黯淡的,所有的星光記憶,都因今昔對比,得著了白雲蒼狗的趣味,也讓《海上傳奇》的傳奇二字有著更動人的光芒閃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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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不論《紅柿子》、《海上花》或《小城之春》,這些都已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作品,對我而言,只是重溫,卻少了開展視野的新意,但是透過這些電影片段的排列重現,《海上傳奇》的影像內容確實更多樣了,這些電影都取材自上海歷史光景的吉光片羽,卻又成了一部紀錄片的繽紛花色。這一點和《乘著光影旅行》有點近似,差別在於《乘》片以電影人的傳奇為主題,電影片段合理存在;《海上傳奇》以城市為主體,電影卻成了串綴的炫目花色,倒是出人意料的安排,只能說賈彰柯的電影朋友,提供了他極多的靈感來源。

 

對我而言,真正有意義的兩段電影片段來自義大利大導演安東尼奧尼的紀錄片《中國》和中國導演謝晉的《黃寶妹》,關鍵在於這兩部電影背後所隱含的政治較勁和歷史滄桑。

 

安東尼奧尼的《中國》名氣響亮,1972年時,中國總理周恩來能夠開放外國導演深入內地拍攝中國實景,確實是很大膽的決策,但是安東尼奧尼沒有照中共的劇本拍攝電影,他求的是真實,而非政策樣版,影片完成時,也就成了四人幫以「反華」和「反共」之名,鬥爭周恩來的最佳工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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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東尼奧尼實踐的是自己的藝術良心,但是做為他在上海拍攝時期的「地陪」朱黔生而言,《中國》的拍攝卻是一場災難,沒有人確知當時的朱黔生是否如他自己所說的曾經槓上了安東尼奧尼「…為什麼非要拍那些最落後的東西,我們有很多很好的地方他都不拍…」但是他確實曾因此受到政治鬥爭的波及,遇到了多場伴隨《中國》而來的政治運動,朱黔生說他從來不曾看過《中國》,但是協助拍攝一部電影卻要受那麼多的災難,卻遠超出他的想像,聽著他憤恨不平地傾訴自己的際遇,我的眼前卻閃動著安東尼奧尼中風後的木然神采,來不及說的,不想說的,或許都已散落在歷史的記憶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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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故謝晉導演的傳世作品中,也有敢笑敢罵的《芙蓉鎮》,但亦有宣揚中國國威的《高山下的花環》,卻很少人知道他曾經在1958年拍過一部《黃寶妹》,找到當時上海國棉十七廠紡織女工黃寶妹來演出自己膺選中國全國勞動模範的奮鬥電影,那時的謝晉或許也有著報效祖國的「熱血」,或許也只是創作人生中不得不配合政治需要的配合身段,誰知道呢?這時,你或許才會驚覺,《海上傳奇》的英文片名《I Wish I Knew》還真是神來一筆呢。

 

賈彰柯在《海上傳奇》中不但找到了黃寶妹,聽她親述與毛澤東一起看戲的往事,也找到了《黃寶妹》的片段,讓世人看到了那個年代的「政治樣板」電影風采,更重要的是黃寶妹還重回了昔日工作的紡織廠,看到一地碎石和空曠的廠房,那座指針停在三點四十三分的時鐘,似乎就成了現代版的《牡丹亭》:「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

 

電影中的電影,總能帶給我極多面向的省思,《海上傳奇》的電影光影,也有著同樣的功能。

海洋天堂:遺忘的必要

戲要演得好,首先是要入戲;但要真入戲,就得先學會遺忘。

 

不過,多數演員急著入戲,朝思暮想全是戲,巴不得趕快入戲,真正煩惱的是入戲之後怎麼回歸正常,劉若英2004當年演完《她自海上來》的張愛玲後,一度覺得整個人都被張愛玲的氣息給緊緊罩住,很難脫身,花了好長時間,才摔脫張愛玲的巨靈,回歸正常人生。

 

幾天前看賈彰柯的紀錄片《海上傳奇》,片中訪問《小城之春》的女主角韋維時,特別提到導演費穆要求她一定要讓同片男主角李緯對她有好感,演起戲來味道才對,電影中的她們是有夫之婦與先生同學一段即將擦槍走火的戀情,演員肢體間的化學效應,很有感染力,可是戲演完之後,情卻沒了,李緯認真地要追求韋維了,不想假戲真做的韋維,只好拚命逃了。

wei03.JPG 入戲不難,遺忘才難。不過,遺忘另外有一個層次,不是演戲之後的遺忘,而在演戲之前。

 

遺忘的真諦是忘了舊日的我,才可能找回新生契機。李連杰主演的《海洋天堂》,就讓人看到他的徹底洗淨,那就是遺忘帶來的重生。

 

《海洋天堂》中最大牌的演員就是李連杰,電影官網理所當然以李連杰做訴求,預告片裡從《英雄》到《霍元甲》,不忘提醒世人:這位動作片打仔已經轉型,要在親情文藝片裡讓大家看到他的表演功力。

 

多數打仔都想轉型,卻極少有人成功,關鍵在於習慣性的肢體動作早已如影隨形,舉手投足都難以擺脫昔日記憶,招牌動作一旦成了演員的基因,就再也無法抗拒了,這也是為什麼成龍再怎麼換新戲路,永遠都只是喜丑;甄子丹的身手何等矯捷,除了看他施展真功夫,你不會期待太多;阿諾(Arnold Schwarzenegger)只適合冷面耍酷,演喜劇片就是不好笑;史塔龍(Sylvester Stallone)原本講話就囁嚅不清,要他再怎麼講文藝腔台詞,就是不對味。Ocean_Heaven02.jpg

 

《海洋天堂》裏的李連杰只是海洋公園裡的水電技工,妻子早逝,他憑著一己之力要照顧得了孤獨症(台灣譯作「自閉症」)的兒子大福,偏偏自己又罹患了肝癌,而且已經到了末期,他不擔心自己的安危,只擔心自己走了之後,誰來照顧人人都會視同「累贅」的大福?

 

低調,是李連杰選擇的第一個身段,顯現在口白腔調中,則是私人情緒的絕對壓抑,一切只因為孤獨症的大福的生活習慣與眾不同:首先,他一直活在自己的世界裡,你講話時,他的眼光不會看著你,亦不會應答,你根本不知道他是否聽見了或者聽懂了你的談話;其次,大福會覆誦你的語句,不知情的人就會以為他在搗蛋,知情的老爸則是知道覆誦代表他有意見,他必需耐住性子,循循善誘。正因為如此,等待與重複,就成為李連杰這位父親的生活模式,「大福,真聰明!」就此成了他的口頭禪。

 

一般人的口頭禪,已然是無意義的生理反應,容易因為虛應故事,變得虛情假意,這時,也正是檢視李連杰演技的最佳測試機會,然而細聽他一再覆述的話語,卻可以聞嗅出慢火細燉的熱情,那不只是戲,而且有情,投射在電影中呢,就轉成了親切感人的深情了。ocean_heaven09.jpg

 

人都有反射動作,打仔演員的肢體反應尤其靈敏,《海洋天堂》的魅力就在於李連杰的徹底遺忘,肺癌腰痛,不會擠眉弄眼,刻意誇張;照顧大福的肢體動作,亦不會激情昂揚。扮海龜卻差點滅頂的無力掙扎,就有極強的說服力;獨對海洋館的寂靜無語,卻讓人從他的背影,讀出了父親的焦慮。

 

遺忘讓他得著了「靜」的趣味,「靜」亦讓他蓄積了更大的能量,遺忘讓他終於有機會告別「打仔演員」的「打仔」二字,回歸「演員」的真實內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