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人的罩門:罪及妻孥

2006年的台灣突然變得很古典,從「罄竹難書」到「罪不及妻孥」,老掉牙的古文突然在當代的時空與荒謬的政治議題中找到了新座標。

「罪不及妻孥」其實是男人之間的對話,好漢做事好漢當,不必找人家的妻子與兒子出氣,不必拖累無辜,不必拿人家妻女的性命來要脅,真要這樣做,真是沒志氣。

可是,就算你是蓋世英雄,你也不得不承認拿人妻孥來要脅,其實是很有效的一招,除非你遇上了流氓。楚漢相爭時,力拔山兮氣蓋世的項羽多麼神武英勇,還不就是得拿劉邦的老父和妻子來要脅,揚言要把人質烹煮來吃,只不過遇上會耍賴耍流氓的劉邦,一句:「別忘分我一杯羹!」把項羽氣得七孔冒煙,難奈他何。

劉邦是開國之君,基本上有梟雄性格,並非常人。可是,真實人生中,一旦妻子都被敵人俘虜,再冷血的漢子也不能不妥協屈服,辱人妻子的元素,正是中外電影最愛玩的煽情技法。

電影《愛國者遊戲》中,哈里遜.福特飾演的CIA幹員傑克.萊恩,就因為意外殺死恐怖份子西恩的兄弟,連帶使得對手找上了自己的妻女來復仇。為什麼?揀對手最脆弱的一點攻堅,再堅強的漢子也不能不屈膝。偏偏,這也成就了英雄含悲忍辱終必克敵的旋乾轉坤劇情關鍵。

電影《終極人質》中,三個小太保私闖黑道會計的家,綁架了人質,警長布魯斯.威利正率領大隊人馬圍堵時,他的妻女卻被黑道綁票,威脅他要聽話,配合救出黑道會計,以免走漏黑幫秘密。

電影《不可能的任務3》中,阿湯哥的昔日搭檔根本不相信他結了婚,理由是他們這情報員根本不配享有家庭和婚姻,他說的話都是對的。阿湯哥結婚前,從未對未婚妻說出自己的身份,一再用謊言遮掩自己的身份,他是善意的。他只是不去想萬一自己出了狀況,妻子如何接受枕邊人其實是陌生人的慘烈事實。

做了教官,也訂了婚的阿湯哥油生金盆洗手之心,然而一聽自己的得意門生遇俘,立刻首肯出馬救援,任務失敗後,他更進一步以麻藥擄獲了軍火大亨菲力普.霍夫曼,但是對方一恢復意識,就破口大罵,揚言一定要報復,而且一定會找阿湯哥的太太下手。說到做到的他,不但轉眼就脫逃,更立刻將他太太綁票到了中國上海。打不過你,找你太太出氣,用你太太來威脅你,固然是不入流的手段,可是只要有效,就有人如數炮製。

超人克拉克.肯特不是不想娶女記者露易絲,在《超人》系列中他甚至願意為了露易絲放棄自己的超人身份,心甘情願去做個凡夫俗子,然而他一旦變成了脆弱俗人,歹徒就可以恣意妄為,甚至進而凌虐他的愛人,這時他才明白,他不配享有人世間的愛情,因為一旦弱點曝光,歹徒一定會專朝這一點猛攻。他不是罪不及妻孥,而是不能,也不願傷及妻孥,如果不能提供二十四小時滴水不漏的防護,讓妻孥免於恐懼,如果做不好守護神,這款超人也就沒有什麼超凡之處了。

蓋世英雄也是凡人,也有弱點,弱勢妻孥就是最好要脅英雄的標的物,你如果不想像劉邦那樣耍流氓,耍無賴,可能就只好在刀槍下暫時先低頭,任對方予取予求,再伺機反撲了。

超人是寂寞的。超人是註定只能停靠在穹蒼半空,聆聽世人祈禱,卻不能與世人分享他心情的。因為同情超人,所以創作者賜給他一段曖昧的感情,觀眾樂見他能愛其所愛,更樂見他吹口氣就吹熄女主角的菸,委婉勸她吸菸有害健康的談情戲,但是歹徒不用女朋友來威脅超人就打不過超人,那還有啥好鬥的,好看的戲不就是看英雄好漢如何在兩難之間,在難以兩全的道德困境中做出無奈決定,又能逆轉頹勢,逢兇化吉嗎?

戲好,就是挖出好多陷阱,觀眾掉入陷阱,中了計,自然期待著脫困的契機,戲劇的原理無非如此。

奧斯卡:語言的迷思

美國影藝學院主席席德.弋尼斯(Sid Ganis)在美國時間的六月三十日宣布了外語電影獎的兩項新規定,他強調新規定極具建設性,應該不致於造成大地震。

這兩項新規定一項有關評審制度,另一項則是影片內容。

新規定表示將先由數百位住在洛杉磯的美國影藝學院會員先行從全體報名參賽片中選出九部電影的第一階段名單;第二階段則是先初選會員中隨意選出十位代表,再 由十位沒有參加初選的洛杉磯影藝學院會員,偕同十位住在紐約的影藝學院會員,組成三十人的複選團,選出最後的五部入圍名單。

新規定的基本精神就是從直接民選,改為間接民選。一來是因為歷屆夠格投票選出最佳外語片獎的評審可能都是有閒的老會員,才有空參加每年七八十部的外語片的 試映會,選出入圍名單,代表性和權威性其實有限。改為兩階段投票後,基本上可以讓其他時間不是很自由,但是專業代表性更強的會員,他們也許沒時間去看七八 十部參賽片,只要抽空看了九部初選入圍作品就可以選出提名名單,觀點或許會更精準一些,也讓公關公司的宣傳操作難度增加不少。

華人電影以前參加奧斯卡競賽,除了《臥虎藏龍》和《功夫》之外,多數都因美商代理公司信心不足,很少造勢宣傳,連公開上映的檔期都很難排出來,看過電影的評審少,自然就連提名的邊都沾不上。

新制度未必能夠讓那些無力做宣傳的小國電影有更多的關注與曝光率,卻可以讓外語片獎的競賽,更形激烈,一旦能夠躋身前九名,公關公司就要集中火力討好三十位複審委員,那是榮譽的契機,也是人性的考驗。

不過,真正吸引我的新規定卻是第二點:不講某國母語的電影,也可以代表該國參加角逐。

外語電影獎的全名叫做「foreign-language category」,基本上的著眼點在於外國人才和外國資金打造出的電影,只要能被外國選作代表作品都算合格,電影中講的只要是外國話的作品都夠格。換句 話說,如果台灣留美青年,在台灣資金支持下拍攝了一部專講英語的電影,就不用擔心資格不符合的問題。

美國電影不一定都講英語,例如梅爾.吉勃遜的《受難記》就試圖重建耶稣年代的拉丁語和阿拉姆語,然而沒有人否定那是一部美國電影;德國電影《愛無止盡 (HEAD ON)》主要講述土耳其移民故事,全片以土耳其語為主,並不突兀;如果台灣人要拍蔣經國在蘇聯的愛情與奮鬥故事,全片都講俄語,其實也是很自然的語言選 擇。

語言是人類的溝通工具,什麼人講什麼話,其實不是創作者要煩惱的事,只要真實,只要符合現況,就會油生感人力量。只有更開放的拍攝空間,讓創作者能夠快意 伸展手腳,才能展現更有生命力的作品。金馬獎的評審如果不堅持參賽影不一定都要講國語不可,英語、法語或日語的華人創作電影都可以來參賽,不是可以更擴大 視野,更吸聚人氣嗎?

規定都是人為的,也因此都是可以修訂的,關鍵在於觀念有沒有與時俱進。

珍康萍:遙想坎城當年

 

一九九三年,我在坎城現場,那年影展有兩部作品共同獲得了金棕櫚獎,一部是紐西蘭導演珍.康萍(Jane Campion)的作品《鋼琴師和她的情人(The Piano)》和陳凱歌的《霸王別姬》。

 

我清楚記得當時自己坐在節慶宮大廳觀賞《鋼》時,被麥可.奈曼(Mychael  Nyman)的音樂緊緊纏繞包圍起來的舒暢與感動,看完電影後,我出來告訴凱歌:「你遇到一位強勁對手了。」

 

但是,那一年,我對《鋼琴師和她的情人》的關注與熱情,遠不如陳凱歌的《霸王別姬》(雖然我也寫過不少報導和分析的文章,盛讚《鋼》片的藝術成就,但我心中一清二楚,不是魚與熊掌的兩難,真要我選,我還是會偏愛《霸王別姬》),只因自己是華人,只巴望著華人電影亦能創下在坎城影展摘下金棕櫚獎的紀錄,卻忘了《鋼琴師和她的情人》的獲勝,意味著女性導演首度在坎城摘下首獎的另一層歷史意義。

 

理應客觀中性的記者,還是會有偏見與盲點的。我承認。

 

Jane-Campion-with-Bright--001.jpg

十六年過去了,二00九年我在台北,卻慶幸自己不在坎城現場,不是不想去,而是一旦去了,我的心又會偏向李安、蔡明亮、杜琪峰和婁燁,可能又再度忽略了珍.康萍。

 

從外電的照片上,看到現年五十五歲的珍.康萍,華髮已生,昔日美女如今也白了頭;從外電的電文中讀到了她大聲呼籲著姐妹們披上盔甲站起來,勇敢挑戰以男人為中心,不信任女導演的現行製片體系。我不知道她的呼籲能起多少作用,我只是很好奇,她的新作《Bright Star》究竟如何刻畫英國詩人濟慈的愛情與詩心,當然更期待,這一回,《Bright Star》的音樂處理究竟會呈現何等風情?

 

這一切都只因為,當年我們看完《鋼琴師和她的情人》時,不會忘記女主角荷莉.杭特(Holly Hunter)的精彩表演,更忘不了麥可.奈曼的音樂,偏偏,導演與音樂家的合作過程並不順遂,雖然不至於口吐惡言,卻是彼此都不再提對方的名字,麥可後來來到台北演出,接受我的訪談,提到與珍.康萍的合作過程時,甚至略帶憤慨說出了:「先是邀請,然後建議,最後就是命令!」

 

邀請,是廣邀群賢的創作雄心;建議,則是要求作品符合創作風格的行動指令,徜若大家的觀念差距甚遠,最後就只能用「命令」要求作品完全符合自己的要求。導演往往是最後下決定的人,一旦要下決定,就難免會有犧牲。

 

平心而論,珍.康萍的電影寫盡了啞吧少婦追求情欲自主和人格獨立的滄桑艱辛,麥可.奈曼的音樂則彈奏出了女性與環境、命運和心靈肉體的三層對話的氣質空間,他一向很喜歡在音樂CD上發表專文談自己的創意,樂迷們只要熟讀《鋼琴師和她的情人》的導讀手冊,就可以清楚他是如何歷經三個階段的煎熬與淬鍊,才找到了「一種可以穿透身軀的情緒,一種可以依附個人的音符」。

 

piano_11.jpg

首先,在看過珍.康萍的劇本之後,他要求自己要先深入女主角的腦袋裡,找尋這樣一位生活在十九世紀的不知名女鋼琴彈奏家,她到底會彈奏什麼樣的樂曲?既然是百年前的故事,她的音樂氣質就要有十足古味,不能流露二十世紀的氣息。女主角艾達是從蘇格蘭移民紐西蘭的,如果改從蘇格蘭民謠或十九世紀的流行歌曲上找靈感,或許就能掌握到她的血脈氣質。

 

其次,女主角固然號稱「鋼琴師」,鋼琴是她沈默一生中唯一可以對話相伴的伴侶,技法上畢竟還是業餘的愛好者,不像專業的鋼琴師可以輕易彈奏出技巧繁複的深奧作品,「中庸」級的流暢快意,應該就可以傳達出這位鋼琴愛好者的基本水平。

 

更重要的一點,女主角荷莉.杭特扮演的艾達是個啞吧,所有說不出來的話,表達不清楚的情緒,完全得從她的手指尖流瀉出來。所以,電影中新移民家庭冒著狂風巨浪搬移鋼琴,但是丈夫完全不解風情,不明白鋼琴對她的意義,不知道鋼琴是她的魂魄所繫,反而是黥面的哈維.凱特從鋼琴裡掌握到她的心和她的欲望,琴音不但可以表現她的個性,更是她有口難言的情緒代言人,隨著劇情發展,奈曼寫下的每個音樂章節,就要讓電影主旋律能夠反應出她丈夫,以及情人之間的肉體和心靈互動層次。

 

奈曼經歷過這三層創作思惟的境界後創作出來的《鋼琴師和她的情人》主題音樂,輕柔中有動聽的通俗樂音,激昂中旖妮浪漫又不失華麗,準確地貼合劇情,傳達女主角的心情對話,激化點燃觀眾觀影的情緒。

 

奈曼的音樂可以分成「背景」和「心聲」兩個部分,「背景」音樂主要是指女主角艾達做為一位鋼琴師所彈奏出來的音樂,從她移民紐西蘭時所彈的「我的大秘密」、鋼琴搬遷時的單簧管音樂、她在情郎家裡練琴時所彈的樂章,以及她突然墜海時的旋律,都是屬於角色背景的音樂,反應的是女主角身處十八世紀中葉時所嫻熟的曲子,做為一位演奏家,她對鋼琴的狂戀,以及她在琴鍵上自然顯現的指法技藝,音樂充分說明了角色的外在環境與姿態。

 

至於「心聲」部分,則是從奈曼標題稱之為:「THE HEART ASKS PLEASURE FIRST」(心靈先求喜樂)的主題音樂,這段旋律電影一共出現了六次,但是有喜有悲,同樣的一段旋律卻能展現兩極化的情緒反應,音樂的縱深空間面對影像的詮釋配合時能夠呈現截然不同的情緒內涵,功力非凡。

 

首先是艾達要求黥面男人帶她重回海邊找到了被老公棄置在海邊的鋼琴時的喜悅,以及她終於在黥面男人家中重新彈琴時的喜悅,艾達什麼話也沒有說,但是奈曼的音樂傳達出了她的喜樂內心;但是同樣的主題卻也使用在她的先生發現艾達有了私情,要在山林中強暴她;以及狂憤嫉妒的先生在血氣衝頭下,拿出斧頭就朝艾達手指砍了下去的的關鍵時刻,甜美的主題瞬間轉化了飄零的小花小草任暴風狂雨摧折的無奈悲情。

 

piano10.jpg

斷指濺血的剎那,讓人心亂的主題旋律嚘然無聲,引導著大家錯愕驚覺於人間無情,然後音樂再悄悄回轉,以沈重穩緩的慢板,精準襯顯了手傷心也傷,手痛心更痛,但是一切都喊不出口,也不想讓其他人分享,只能無奈又無力地跌坐在爛泥裡,前一刻嘠然而止的音樂空白,成了緊叩人心的音樂處理,中斷,不存在的空白,反而成了最有力聲音控訴,光是這場戲,這段空白,就已經成為《鋼琴師和她的情人》名列影史珍寶的經典關鍵戲了。

 

但是這麼細緻精彩的音樂創作並不是得獎的靠山,1994年奧斯卡競賽,飾演母女的荷莉.杭特和安娜.芭昆都摘下了演技獎,僅管事前呼聲很高,但是奈曼碰上了強勁對手約翰.威廉斯,他的《辛德勒名單》靠著帕爾曼抒情感人的小提琴獨奏,傳達出德國人在納粹淫威下,還有辛德勒這種人敢於向猶太人伸出援手,悲天憫人的襟懷配合淒惻纏綿史詩樂章,感人肺腑,落敗後的奈曼只好自我安慰說:「我的CD賣得比約翰.威廉斯的好。」

 

多數的電影音樂都會走「甜美」路線,主要是因為電樂音樂搭配劇情畫面,以激化情緒或突顯衝突為主要功能。一旦「甜美」,觀眾就比較容易接受,聽懂,記住,可以在最短的時間產生認同感,在劇情畫面和個人想像力的相互激盪下,油生化學效應。《鋼琴師》的幾首鋼琴曲,即使單獨聆賞,也屬於是捉得住凡夫俗子耳朵的暢銷音樂,關鍵就在於麥可緊緊掌握住「中庸」和「通俗」的趣味,再從中滴加了個人才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