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康萍:遙想坎城當年

 

一九九三年,我在坎城現場,那年影展有兩部作品共同獲得了金棕櫚獎,一部是紐西蘭導演珍.康萍(Jane Campion)的作品《鋼琴師和她的情人(The Piano)》和陳凱歌的《霸王別姬》。

 

我清楚記得當時自己坐在節慶宮大廳觀賞《鋼》時,被麥可.奈曼(Mychael  Nyman)的音樂緊緊纏繞包圍起來的舒暢與感動,看完電影後,我出來告訴凱歌:「你遇到一位強勁對手了。」

 

但是,那一年,我對《鋼琴師和她的情人》的關注與熱情,遠不如陳凱歌的《霸王別姬》(雖然我也寫過不少報導和分析的文章,盛讚《鋼》片的藝術成就,但我心中一清二楚,不是魚與熊掌的兩難,真要我選,我還是會偏愛《霸王別姬》),只因自己是華人,只巴望著華人電影亦能創下在坎城影展摘下金棕櫚獎的紀錄,卻忘了《鋼琴師和她的情人》的獲勝,意味著女性導演首度在坎城摘下首獎的另一層歷史意義。

 

理應客觀中性的記者,還是會有偏見與盲點的。我承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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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年過去了,二00九年我在台北,卻慶幸自己不在坎城現場,不是不想去,而是一旦去了,我的心又會偏向李安、蔡明亮、杜琪峰和婁燁,可能又再度忽略了珍.康萍。

 

從外電的照片上,看到現年五十五歲的珍.康萍,華髮已生,昔日美女如今也白了頭;從外電的電文中讀到了她大聲呼籲著姐妹們披上盔甲站起來,勇敢挑戰以男人為中心,不信任女導演的現行製片體系。我不知道她的呼籲能起多少作用,我只是很好奇,她的新作《Bright Star》究竟如何刻畫英國詩人濟慈的愛情與詩心,當然更期待,這一回,《Bright Star》的音樂處理究竟會呈現何等風情?

 

這一切都只因為,當年我們看完《鋼琴師和她的情人》時,不會忘記女主角荷莉.杭特(Holly Hunter)的精彩表演,更忘不了麥可.奈曼的音樂,偏偏,導演與音樂家的合作過程並不順遂,雖然不至於口吐惡言,卻是彼此都不再提對方的名字,麥可後來來到台北演出,接受我的訪談,提到與珍.康萍的合作過程時,甚至略帶憤慨說出了:「先是邀請,然後建議,最後就是命令!」

 

邀請,是廣邀群賢的創作雄心;建議,則是要求作品符合創作風格的行動指令,徜若大家的觀念差距甚遠,最後就只能用「命令」要求作品完全符合自己的要求。導演往往是最後下決定的人,一旦要下決定,就難免會有犧牲。

 

平心而論,珍.康萍的電影寫盡了啞吧少婦追求情欲自主和人格獨立的滄桑艱辛,麥可.奈曼的音樂則彈奏出了女性與環境、命運和心靈肉體的三層對話的氣質空間,他一向很喜歡在音樂CD上發表專文談自己的創意,樂迷們只要熟讀《鋼琴師和她的情人》的導讀手冊,就可以清楚他是如何歷經三個階段的煎熬與淬鍊,才找到了「一種可以穿透身軀的情緒,一種可以依附個人的音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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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先,在看過珍.康萍的劇本之後,他要求自己要先深入女主角的腦袋裡,找尋這樣一位生活在十九世紀的不知名女鋼琴彈奏家,她到底會彈奏什麼樣的樂曲?既然是百年前的故事,她的音樂氣質就要有十足古味,不能流露二十世紀的氣息。女主角艾達是從蘇格蘭移民紐西蘭的,如果改從蘇格蘭民謠或十九世紀的流行歌曲上找靈感,或許就能掌握到她的血脈氣質。

 

其次,女主角固然號稱「鋼琴師」,鋼琴是她沈默一生中唯一可以對話相伴的伴侶,技法上畢竟還是業餘的愛好者,不像專業的鋼琴師可以輕易彈奏出技巧繁複的深奧作品,「中庸」級的流暢快意,應該就可以傳達出這位鋼琴愛好者的基本水平。

 

更重要的一點,女主角荷莉.杭特扮演的艾達是個啞吧,所有說不出來的話,表達不清楚的情緒,完全得從她的手指尖流瀉出來。所以,電影中新移民家庭冒著狂風巨浪搬移鋼琴,但是丈夫完全不解風情,不明白鋼琴對她的意義,不知道鋼琴是她的魂魄所繫,反而是黥面的哈維.凱特從鋼琴裡掌握到她的心和她的欲望,琴音不但可以表現她的個性,更是她有口難言的情緒代言人,隨著劇情發展,奈曼寫下的每個音樂章節,就要讓電影主旋律能夠反應出她丈夫,以及情人之間的肉體和心靈互動層次。

 

奈曼經歷過這三層創作思惟的境界後創作出來的《鋼琴師和她的情人》主題音樂,輕柔中有動聽的通俗樂音,激昂中旖妮浪漫又不失華麗,準確地貼合劇情,傳達女主角的心情對話,激化點燃觀眾觀影的情緒。

 

奈曼的音樂可以分成「背景」和「心聲」兩個部分,「背景」音樂主要是指女主角艾達做為一位鋼琴師所彈奏出來的音樂,從她移民紐西蘭時所彈的「我的大秘密」、鋼琴搬遷時的單簧管音樂、她在情郎家裡練琴時所彈的樂章,以及她突然墜海時的旋律,都是屬於角色背景的音樂,反應的是女主角身處十八世紀中葉時所嫻熟的曲子,做為一位演奏家,她對鋼琴的狂戀,以及她在琴鍵上自然顯現的指法技藝,音樂充分說明了角色的外在環境與姿態。

 

至於「心聲」部分,則是從奈曼標題稱之為:「THE HEART ASKS PLEASURE FIRST」(心靈先求喜樂)的主題音樂,這段旋律電影一共出現了六次,但是有喜有悲,同樣的一段旋律卻能展現兩極化的情緒反應,音樂的縱深空間面對影像的詮釋配合時能夠呈現截然不同的情緒內涵,功力非凡。

 

首先是艾達要求黥面男人帶她重回海邊找到了被老公棄置在海邊的鋼琴時的喜悅,以及她終於在黥面男人家中重新彈琴時的喜悅,艾達什麼話也沒有說,但是奈曼的音樂傳達出了她的喜樂內心;但是同樣的主題卻也使用在她的先生發現艾達有了私情,要在山林中強暴她;以及狂憤嫉妒的先生在血氣衝頭下,拿出斧頭就朝艾達手指砍了下去的的關鍵時刻,甜美的主題瞬間轉化了飄零的小花小草任暴風狂雨摧折的無奈悲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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斷指濺血的剎那,讓人心亂的主題旋律嚘然無聲,引導著大家錯愕驚覺於人間無情,然後音樂再悄悄回轉,以沈重穩緩的慢板,精準襯顯了手傷心也傷,手痛心更痛,但是一切都喊不出口,也不想讓其他人分享,只能無奈又無力地跌坐在爛泥裡,前一刻嘠然而止的音樂空白,成了緊叩人心的音樂處理,中斷,不存在的空白,反而成了最有力聲音控訴,光是這場戲,這段空白,就已經成為《鋼琴師和她的情人》名列影史珍寶的經典關鍵戲了。

 

但是這麼細緻精彩的音樂創作並不是得獎的靠山,1994年奧斯卡競賽,飾演母女的荷莉.杭特和安娜.芭昆都摘下了演技獎,僅管事前呼聲很高,但是奈曼碰上了強勁對手約翰.威廉斯,他的《辛德勒名單》靠著帕爾曼抒情感人的小提琴獨奏,傳達出德國人在納粹淫威下,還有辛德勒這種人敢於向猶太人伸出援手,悲天憫人的襟懷配合淒惻纏綿史詩樂章,感人肺腑,落敗後的奈曼只好自我安慰說:「我的CD賣得比約翰.威廉斯的好。」

 

多數的電影音樂都會走「甜美」路線,主要是因為電樂音樂搭配劇情畫面,以激化情緒或突顯衝突為主要功能。一旦「甜美」,觀眾就比較容易接受,聽懂,記住,可以在最短的時間產生認同感,在劇情畫面和個人想像力的相互激盪下,油生化學效應。《鋼琴師》的幾首鋼琴曲,即使單獨聆賞,也屬於是捉得住凡夫俗子耳朵的暢銷音樂,關鍵就在於麥可緊緊掌握住「中庸」和「通俗」的趣味,再從中滴加了個人才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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