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秋要出嫁:攝影力道

觀看《瑞秋要出嫁(Rachel Getting Married)》的第一場戲時,你會情不自禁揉揉眼睛,或者調整一下自己的眼鏡,為什麼?好像焦距沒對好,有些晃動,有些不精準。

 

其實,你的眼睛和眼鏡都沒有問題,也不是你還沒有調整好你的觀影心情,那是電影刻意追求的寫實風格,一切從第一個鏡頭開始。

 

《瑞秋要出嫁》是拍過《沉默的羔羊(Silence of the Lambs)》的名導演強納森.德米(Jonathan Demme),不必質疑他的導戲功力,也不必懷疑他的鏡頭美學,一開場的晃動影像,關鍵在於攝影師Declan Quinn把攝影機上了肩,他的呼吸、移動,因而都會創造一些人物似在晃動,焦點不是很精準的視覺疑惑。

 

我們的眼睛可以靈活轉動,讀書或打電腦時也可以隨意前後左右搖動,你不會因此覺得天旋目轉,但在靜止的戲院銀幕框架裡,帶有移動波紋的視覺影像,反而讓你有了不安定的晃動感。安定讓人安靜,因而容易在魔法師的誘引下進入虛擬世界;晃動,則給人眼前事物正在活生生演出的不安定感,因而真實,因而有了更如生猛的寫實力道。

 

生猛真實,非經安排,非經精準排練的效應,正是《瑞秋要出嫁》最核心的美學概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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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瑞秋要出嫁》的女主角名叫金(由安.海瑟薇/Anne Hathaway飾演),瑞秋(由羅絲瑪莉.狄威特/Rosemarie DeWitt飾)則是她的姐姐,為要結婚的是姐姐,妹妹因為姐姐要結婚,所以獲准從勒戒毒所外出。婚禮是人生幸福的象徵,新人的歡笑禮應備受祝福,尤其是至親姐姐的喜事,但是金的內心有很多糾結,從童年的姐妹爭寵,到成年人生的不幸際遇,金有很多不滿,也有很多委屈,迎面撲來的喜宴浪潮,未能將她浸泡在幸福的喜悅中,反而從「為什麼伴娘不是我?」的小事件上,激化出諸多前塵往事的不滿。

 

《瑞秋要出嫁》試圖重建的是家庭成員的生活真實感,婚禮有忙不完的瑣事,有家人有賓客還有諸多幫手,強納森.德米展現的導戲功力就是創造一個栩栩如生的婚禮籌備現場,只有一氣呵成的流暢互動,才能創造行雲流水般的真實效果,所以攝影機無法再像以往那樣固定取景,或者推軌攝影,攝影師此時扮演著一個婚禮成員的角色,上肩的攝影機就像他的雙眼,一回頭就能對準說話的人影,一轉身就能即時反應當下的情緒,身在情緒火線下的攝影師因而創造出一種「不經包裝,也不經排練」的臨場感,演員脫口而出的對白,憤怒焦慮或者低調悲憫的語調,都在這樣的鏡頭反射下,展現出宛如「現場直播」的即興效應,晃動的攝影機因而完成了鮮活寫實的強烈主張。

 

自由自在也是攝影機上肩的另外一個選擇,有時,他彷彿是當事人,夾在口水和情緒之間,有時他卻能悄悄退縮一步,扮演起冷眼旁觀的喝喜酒賓客,不論是躲在大廳的角落,觀察著家族成員的談吐互動,了解他們曾經有過的熱情或誤會,然後又能隨時從冷眼旁觀中加入他們的互動人生,進退自如的攝影機,不安定移動的攝影機就這樣打造出極具說服力的人生美學。

                                                                                     

瑞秋與金是同父異母的姐妹,婚禮上於是就會出現與父親有關的四個女人,一位是前妻,一位是現任伴侶,新婚是前妻的女兒,瑞秋則是從勒戒所出來的女兒,再加上與這對姐妹相關的男伴與友人,《瑞秋要出嫁》的人物互動關係其實就有如一場群戲大會,每個人都有對白,每個人都有情緒,任何人的一句話,都會激發不同人物的喜怒回應,這樣的情境就需要一位擁有「全知觀點」的傀儡師來掌控全局,不但要設定情緒基調,同時還得讓情緒自在流動,更重要的是這些角色不能有任何傀儡扮戲的感覺,話白要像脫口而出,情緒要像積困多時終告爆發的自動自發,才能創造槍林彈雨的家庭戰場效應。

 

正因為《瑞秋要出嫁》的美學基調從第一個鏡頭開始就設定在「動」的概念上,後續的攝影機移動,就如一股水流,盪繞在群戲演員身旁,讓電影呈現了寫實美學的力量,戲劇的真實效果,戲劇的說服力,就在這款美學框架中激射而出,雖然《瑞秋要出嫁》沒有上院線映演,而是直接發行了DVD,但是愛電影的影迷還是可以從DVD上看到一位傑出導演調度鏡頭與演員的精彩功力。

電影文化:莫斯科熄燈

這個標題有點誇張,正確的說法應該是:座落於莫斯科的俄羅斯電影博物館已經於今年一月一日正式熄燈停業了。

原因很簡單,擁有俄羅斯電影博物館館址土地的「俄羅斯電影工作者聯盟(Russian Filmmakers Union )」已經把土地賣給開發公司,將來要在博物館現址蓋起賭場和脫衣舞廳。這項「壯舉」將使得俄羅斯成為歐洲國家中唯一一個在首都沒有電影博物館的國家。

俄羅斯人現在眼中只有錢,沒有文化,也沒有電影了。俄羅斯電影博物館館長Naum Kleiman感歎地說:「這就是後共產的俄羅斯的標準故事,變賣財產和創造利潤凌駕了所有的事。」

我從英國衛報上讀到俄羅斯電影博物館熄燈打烊的消息,心情自然是沈重的。讀電影史,蘇聯電影是絕對不可忽視的章節,從愛森斯坦、塔科夫斯基到米蓋柯夫,不同的世代,不同的靈魂和手法,都提供後世電影創作者無盡的靈感和養份。

俄羅斯電影博物館是在1989年才成立的,然而館方一再吹噓說早在1947年,艾森斯坦就已經要求在蘇聯科學院的藝術史學院中成立電影史系,藉以保存電影 史料,第二年就有蘇聯電影資料館落成了。但是成立電影博物館的行動一直要到1984年才由攝影師工會付諸行動,在電影藝術宣傳部總工會之下成立了一個博物 館小組,開始在Krasnopresnaia的電影中心籌組電影博物館,1989年三月適逢卓別林百年誕辰,卓別林的遺孀烏娜特地捐贈了一隻《大獨裁者》 的電影拷貝,做為博物館開館首映作品。

1989年是蘇聯大動盪大解體的風雲年代,在那之前,蘇聯的電影檢查非常嚴苛,一般年輕人對於歐美亞的世界電影認知非常有限,電影博物館成立後,開始有系 統地介紹各國電影,迅速就成為年輕影迷的朝聖殿堂。該館一共有三個展示廳1.愛迪生廳;2.盧米葉兄弟廳;3. Skladonovskii兄弟廳。還有四家電影院:1.可以坐120人的卓別林戲院;2.可以坐189人的艾森斯坦戲院;3.可以坐76人的瑪琳.黛德 麗戲院和4.可以容納79人的薩雅吉.雷戲院;放映設備包括了35mm、 16mm、錄影機和DVD,其中的艾森斯坦戲院戲院裝設有法國導演高達捐贈的杜比音響。

除了硬體超強,軟體的收藏也很驚人,該館的電影海報在2001年時,就已經達到二萬件,特別是二十世紀的俄羅斯電影海報更是齊備,此外,就連巴斯特.基頓 的《將軍號》,葛里菲斯的《偏見的故事》等珍貴影史海報,以及艾森斯坦與費里尼的工作及素描手稿,也都是傲人館藏,其他諸如電影本事、明信片或宣傳活動的 資料也很齊備。可是最豐富的當然還是電影的影像圖庫產品,從底片、劇照、幻燈片或拷貝,多達一百萬件。

館長Naum Kleiman是電影狂熱份子,安排映演俄國人從未得見的世界藝術電影是他最熱中的事,俄國年輕人渴盼迎接世界的熱情,就像當年台灣青年迎接電影圖書館所辦的金馬獎國際影展一樣。

但是規模這麼大的博物館,面積自然寬廣,自然成為商人覬覦的肥肉,2001年開始,俄羅斯電影人聯盟就曾經以斷電停水等手段想要迫使博物館辦不下去,自動 關門,或者搬出現址,當時諸如高達等國際知名影人紛紛寫信給俄國文化部長抗議,才扼止了卑鄙手段。然而形勢比人強,俄國官方持續污名化博物館,指稱該館已 經成為叛逆青年嗑藥縱欲的場所,讓聯盟終於得以賣出土地,逼迫博物館關門,即使德國前總理施若德親自寫信給普汀總統,即使高達、貝托魯奇導演聯名請願,也 完全撼動不了商人賣地的行為,「天下那有賣博物館的事?」悲憤的俄羅斯青年告訴衛報記者:「電影人聯盟為了錢,連靈魂都可以出賣的。」

同樣的情況,台灣好像也差不多。中國國民黨在2005年把拍過170多部劇情片的中影公司賣給了中時報系集團,接手的新東家絕口不提新片拍攝計畫,聽說看 中的是中影散落各地的土地,奄奄一息的中影員工,我過去的老同事們正為了退休金事宜和國民黨議論不休。中影的電影片廠、片庫和各項歷史資源,聽說在輿論批 評下決定先從商人手中買回來,再轉賣給侯孝賢和楊德昌導演等人。

國民黨正確的做法應該是把中影這些資產,全數捐給國家電影資料館。畢竟中影的電影是台灣人民的共同記憶與共同的文化財,錢不算多,捐給國家,讓國家保存才是正辦。

但是,放眼台灣的國家電影資料館,同樣是奄奄一息,同樣是毫無生趣,同樣是對於整理舊資源毫無章法,毫無概念。國民黨捐了電影,最後恐怕同樣還是只有放在片庫中,讓影片自然酸化,讓資料自然風化。所以,我放棄了寫文章呼籲馬英九的衝動。

電影資料館如果真的關心台灣電影文化,現在最重要的工作應該是去搶救中影,不,正確的說法是留住中影的所有電影資料,從海報、劇照、劇本、戲服、道具都要 先行去洽談接受,千萬不要被人一把火燒了,千萬不要被人私下賣了。台灣電影史過去的資料散如斷簡,關鍵就在於沒人保存,如今國家電影資料館面對著一個風雲 變動的時代,除了主動爭取,主動保藏,還有什麼更重要的工作嗎?

台灣,什麼人都有,就是傻子特別少。肯做事,又真的會做事的傻子最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