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河大橋:最後見證者

昨日經典,如今幾人知悉?昨日傷痛,如今幾人關切?你還記得《桂河大橋》嗎?

在2024年提起《桂河大橋(The Bridge on the River Kwai)》還能有記憶的人,肯定都上了年紀。就連那首經典的口哨軍歌「colonel bogey march」大概也沒有幾個人可以隨口哼唱了,很難想像半世紀前這首口哨曲如何轟動傳唱於世。

對往事失憶,或者喜新厭舊,其實是文化常態,即使美國國會圖書館( Library of Congress)已經典藏該片,即使美國電影中心(American Film Institute)把該片列入最偉大的美國電影之林,即使英國電影中心(British Film Institute)把該片排入20世紀最佳英國電影的第11名,遇上世代斷層,沒聽過,正常,沒看過,更不意外,昨日風光與繁華註定要悄悄噤聲褪色了。

紐約時報日前刊出一篇訃聞,一位英國大兵Jack Jennings(上圖)在2024年一月過世,享年104歲。他不是電影人,但是他在二戰時期的戰俘經歷,卻成就了《桂河大橋》這部電影。Jack Jennings參與過緬甸鐵路的建造,也見證過戰俘營悲慘生活,2019年英國鏡報採訪他這位百歲人瑞時,還聽他細述了當年戰俘營慘狀:食物配給只有稀到只剩水的稀飯和一小湯匙的糖…每天得面對瘧族、痢疾威脅,平均每天有十幾人死於瘧族或痢疾,有天早上起床發現身旁的戰友已經僵死在床上…他腳上長了腫瘤,軍醫不打麻藥就一刀切除…工作表現不如日軍預期,棍棒和槍托加身,是每天上演的事,有四位戰友想要逃出戰俘營,被逮後的處分就是當場斬首,是的,多血腥又多殘暴的行為,難怪Jack Jennings會說:「對日本人,我不會遺忘,也不會原諒(I will never gorgive or forget)。」

緬甸鐵路是日軍運送戰爭物資的重要運輸管道,要求戰俘打造鐵路是日軍的如意算盤,關在戰俘營裡只會消耗糧食,三不五時還會搞破壞,閒著也是閒著,支援工事,根本就是免費勞力,而且透過工程把戰俘操到筋疲力盡,紛爭自然就少。至於戰俘會採取虛與委蛇或者能混就混的對策,那又是另外一款生存故事了。

亞歷.堅尼斯(Alec Guinness)飾演的英軍上校Colonel Nicholson,原本有著威武不能屈的志節,即使敗戰成俘虜,背脊依舊挺直,下巴依舊高聳,最後卻包負資敵叛國的罪名,全力規劃興建鐵路大橋,一方面是審度時勢,為同僚爭取人道待遇,保全餘生,另一方面則是凸顯英國工技更勝東洋,日本人再強也得靠他搭橋,戰敗非他之罪,造橋卻是缺他不可,難以言狀的戰俘情意結,讓他陷入偷生或殉節、道德與良知、國族勝敗與個人榮辱的天人交戰,成了回不了頭的悲劇角色。尤其是面對William Holden帶頭的美軍突擊隊要來炸毀桂河大橋,他是救橋或救人?也是一位戰場上的哈姆雷特。

《桂河大橋》中的亞歷.堅尼斯可能很多年輕人沒印像,即使《星際大戰》中最神秘也最有魅力的Obi-Wan,恐怕新世代影迷也只記得伊旺麥奎格(Ewan McGregor)了,誰還記得號孤雛淚(Oliver Twist) 中有著巨大鷹鉤鼻的小偷頭子Fagin? 《阿拉伯的勞倫斯 (Lawrence of Arabia)》中的Prince Faisal和《齊瓦哥醫生 (Doctor Zhivago)》同樣暗戀著Lara的齊瓦哥將軍?

影迷終究忘了Alec Guinness,二戰歷史也在中南半島戰役最後見證者Jack Jenning的揮別人世畫下了句點,有興趣點閱這篇文章的朋友,我要說聲謝謝。

May December:鏡花水月

精雕細琢的電影,每格畫面都非偶然,這張照片中的三人人究竟是什麼關係,看完電影你就能明白,亦會讚歎導演用心。

鏡像倒影不是王家衛的專利,美國導演Todd Haynes在《五月的妳,十二月的她(May December)》發明的這顆倒影鏡頭,既是炫技,又精準點題,可以傳世了。

《五月的妳,十二月的她》的核心主軸在於表演究竟是什麼?Natalie Portman 飾演的電影明星Elizabeth「闖入」Julianne Moore 飾演的Gracie家中,因為她要把Gracie的感情故事搬上銀幕。她想近身採訪、窺探、模仿Gracie,為什麼20年前一位已婚婦女,會愛上比她年輕20歲的小男生Joe?因為這段情,她被關進監牢,因為這段情,她和前夫離異,與Joe結婚,還生下三個小孩。

Gracie的愛情故事喧騰一時,也曾經是八卦小報瘋狂報導的社會新聞。如今Elizabeth要詮釋Gracie,走進Gracie家門,拜訪所有相關當事人,看似是必要功課,卻也無可避免要挖開當年傷口,結疤不代表痊癒,閉口不談的往事不代表早已隨風而逝,難怪Gracie的好友見到Elizabeth時不忘提醒她:Be Kind.(不管是請手下留情,或者別灑狗血),Elizabeth的出現與追問,對Gracie全家都是衝擊。

Gracie可以婉拒,但她坦然接受。她不悔自己的選擇,她相信她和Joe經營的幸福家庭禁得起世人檢視。改編無關商業盈利,她不是販賣自己的故事,因為坦蕩,所以坦然。於是Elizabeth就這樣登堂入室。

這顆試衣間的鏡像倒影出現三個女子:兩位Gracie,一位Elizabeth。面對面的Elizabeth與Gracie是在聊天,也是在過招,鏡子中的Gracie既是Elizabeth研究對象,也是她要複刻新詮的角色,本尊近在眼前,鏡像是她的追求,兩人三角關係就反射在這顆鏡頭裡。

不過,Todd Haynes還留了一手,這顆鏡頭中的Gracie與Elizabeth其實也是鏡像,不是本尊,她們面對鏡子談話,攝影機拍著鏡子,倒影中還有倒影,人生「故事」有多真實?改編「故事」又有多少虛幻?


更進一步探究:採訪就能得知真相嗎?交心就會分享真相嗎?重回現場就能重溫舊夢嗎?當事人的告白就是真心話嗎?當事人都不明白的自己,妳又如何理解?所有的表演不都是自以為是的一種解讀而已嗎?

Elizabeth要詮釋Gracie,自然就想知道她用什麼粉底、口紅,Todd Haynes安排了兩位女星又來到洗手間的鏡子前,從模仿到表演,形似是基本工程,這時只見Gracie拿起粉撲與口紅在Elizabeth塗塗抹抹,Gracie不只是範本,Gracie更是牽引與決定Elizabeth表演的幕後黑手,Elizabeth的妝容當然得由她來操控。Elizabeth不是不明白,她能怎麼對抗?又怎麼闖出自己一片天?也就成為《五月的妳,十二月的她》最扣緊人心的議題設定。


《五月的妳,十二月的她》電影海報設計太近似柏格曼的《假面(Persona)》,Todd Haynes的鏡位與議題討論其實都更繁複,或許有致敬心思,但也努力突破大師框架,只可惜音樂太搶戲,從暗示變明示,喋喋不休,太過干擾。

小子:朱延平創作DNA

看過「朱延平七日談」的朋友,再看《小子》應該更有體會。

不論是孤兒或孤女,萬里尋母,保證催淚(尋找父親,好像就沒有這麼感人)!

母子連心,拚盡一切為母親,也是朱延平導演最愛的主題,他的成名作《小丑》中,男主角許不了就是任人笑罵踐踏都無妨,但求母親溫飽又開心。

甚至就連《異域》也是流落他鄉,依舊心繫祖國,拚死也想回到「母親」懷抱的孽子情懷。

看著朱延平監製新片《小子》,聽著「不過幾十步的距離,我走了5900天」的破題和收尾對白,不禁想起在「朱延平七日談」書中,朱導演分享的成長故事,他的電影中,父親角色不是不負責任,就是乾脆父不詳(從《好小子》、《烏龍院》到《狗蛋大兵》一皆如此),唯獨母親角色著力最多最深,這款創作脈絡就因為他的青春時光歷經父子失合,母子相依的跌宕,早早成為他的創作DNA。

2024年的《小子》不但是電競角色在找母親,男主角陳昊森也困在兩代母子關係之中,團圓是和解,重逢是承諾,上一代可以不負責任,明日幸福全看我輩,《小子》有不變的朱延平,也有求變的朱延平。所以明明是強調功夫、武俠和特效的賀歲片,最後還是要三位媽媽給大家溫暖的擁抱。

追求VR特效的電競遊戲是《小子》的故事主軸,提起VR迄今都無法甩脫沉重頭套,《小子》的噱頭則是戴上隱形眼鏡鏡片就能登入開戰,這款發想如能成真,或許VR電影的商機:電影的魅力來自錯覺,VR電影不就是更先進的錯覺?

《小子》中還一再出現「好小子」漫畫書,有誰知道「好小子」漫畫的作者是誰?答案就在電影畫面中,就看你眼睛夠不夠尖;《好小子》主題曲是陶大偉創作,《小子》換上陶喆改編版;三位小子行走茶園時的尿尿畫面也是郝劭文的拿手絕活,《小子》再次複製,因為他知道怎麼逗觀眾開心,朱延平的「不變」與「變」讓《小子》有了更多參照元素。

火上鍋:開瓊筵以坐花

三分之二都在談美食,三分之一談人生滋味,《火上鍋》透過廚房的慢工與繁複,提煉出神仙伴侶的艱難與珍稀。

夫唱婦隨是志同道合的神仙眷侶?抑或不是冤家不聚首的地獄怨偶?

《墜惡真相(Anatomie d’une chute)》的男女人翁都愛寫作,太太Sandra是知名作家,新書一本接一本,先生Samuel是大學教授,平生志願就是想寫本傳世小說,卻難完成。妳可以專心寫作,為什麼我就不能?他會不會如此嘀咕?無能,是該怪自己?還是妻子?

在寫作領域,他們算是同行,難免就有計較,容易就成了冤家,坐困愁城、文思匱乏的Samuel怎麼看待信手拈來皆文章的Sandra?自己最得意的橋段被妻子借用寫進新書裡?他是慶幸抑或扼腕?妳夢想成真,我壯志難酬,是不是一點一滴都在積累相罵本?小小嫌隙終究都會爆發。

《野火蔓延時(Afire)》的男主角Leon同樣也是交不出像樣文稿的作家,猶豫半天才把半成品拿給陌生女品鑑,原本以為但憑一招半式即可唬弄,不料Nadja也是文學高手,面對Nadja單刀直入的評論,Leon簡直無處可躲的尷尬,就像他一直憂慮出版社編輯如何看待他的手稿?在你的私人王國裡,你不是唯一的王,王國頓時變得好擁擠。

陳英雄執導的《火上鍋(The Pot-au-Feu/La Passion de Dodin Bouffant/The Taste of Things)》提供相反答案。

茱麗葉、畢諾許(Juliette Binoche)飾演的Eugenie是技藝高超的廚師, Benoît Magimel飾演的Dodin既是名廚又是美食家,兩人在廚房裡長達二十年的搭唱默契,成就一道又一道的美食。舉凡食材挑揀、烹飪工序、火侯到舌尖品味,彼此口鼻舌身的講究與挑剔都極相似,往來皆饕客,談笑如易牙,別人嫌下廚燥煩,Eugenie卻最愛酷夏的火燙節氣,註定她這輩子最大的享受就在廚房。至於Dodin最珍惜的幸福就是在廚房裡看著Eugenie的眼神與手藝,心領神會默契天成,儼然伯牙子期,一旦有人遠行,不管是「破琴絕弦」的悲憤,或者「望盡千帆皆不是」的惆悵,就一點都不意外了。

《火上鍋》三分之二的劇情都在介紹一道又一道的美食,廚火間的繁文褥節既是炫技,又散發著慢工出細活的哲理意志,Dodin用「Pot-au-Feu(火上鍋)」這道平民美食回贈異國王子大而無當的御廚大餐,固然是「以下馭上」的高招,然而庶民美食依舊費工,巧妙就在於廚師打算如何烹小鮮。剩下的三分之一,倒是英文片名比較精準反應著導演陳英雄的視野:The Taste of Things的Things指的不只是食物,人與自然、食材與土地.千里馬與伯樂、友情與愛情……在在適用,Taste指的就是萬般滋味在心頭,Eugenie最後問了Dodin一句:我究竟是你的廚師?還是妻子?同行無忌,還能笑傲江湖,人生何等快慰!此時導演陳英雄安排「泰綺思冥想曲(Méditation de Thaïs)」的樂音浮現,電影與音樂同樣都是神仙伴侶的追求、煎熬與救贖。

《火上鍋》不只是美食電影,既是情愛電影,也是唱給知音獨賞的小情歌。

專業騙子:巨星論表演

好演員都會偷心,演什麼像什麼?騙了觀眾的心與眼淚,他依舊是他,難道不是騙子?

「我是個專業騙子!」丹麥影星Mads Mikkelsen在最新一期的「A Frame」專訪中這樣形容自己。
剛退休息影的英國影星Michael Caine在回憶錄中透露,大導演John Huston 拍攝《大戰巴墟卡》期間都不叫他Michael,而是直接以片中角色的名字叫他,為什麼?無非就是希望演員一直處於角色的情境/心境中。
然而,Mads Mikkelsen不愛這款沉浸式的方法表演。「那樣就太做作,太假了。」他認真揣摩詮釋每一個角色,進入角色的狀態中,但是無需「變成」角色(我的理解是:再怎麼逼真/認真,拍片現場總是另有一群非劇中人盯著你,圍著你,不是很容易出戲?專業騙子的本事不是說謊不打草稿,而是臉不紅氣不喘把一位陌生人變成老朋友,看見他,你就相信他。)
我喜歡歐洲片中的Mads Mikkelsen,不管是《謊言的烙印》、《皇家風流史》或者《醉好的時光》,都是有血有肉有人味的角色,好萊塢看中他的陰沉嚴肅,千篇一律要他演反派,一看就是壞人,而且一路壞到底,《007首部曲:皇家夜總會》如此,《怪獸與鄧不利多的秘密》和《2023 印第安納瓊斯:命運輪盤》亦然,確實不需要「沉浸」其中,換上騙子面具,轉換腔調就能糊弄觀眾,難怪只要昔日丹麥夥伴有新片邀他,他都開心接演。人生海海,有時開心賺錢,有時開心當自己,這款人生何等幸福。
Mads Mikkelsen在訪問中也提到五部他愛的電影,包括《計程車司機》、《萬花嬉春》、《現代啟示錄》、奇士勞斯基的《十誡》和俄國導演Elem Klimov 的《Come and See》,第五部我沒看過,該找來做功課了。

金門往事:焦點與重點

/以金門為主題的電影有多部紀錄片和劇情片,因為奧斯卡入圍的《Island in Between》,讓我重新檢視一下這些電影。

談到金門,多少會提到砲戰,江松長入圍奧斯卡獎的紀錄片《金門(Island in between)》,一方面追憶父親當年參與砲戰往事,另一方面拍到了今日金門砲兵操演的實況。
洪淳修導演的紀錄片《金門留念》同樣有此一場景,但是他更進一步告訴大家:表演砲操的軍裝人士中,有位女性,她是四川姑娘石成梅。
八二三砲戰緣起毛澤東1958年下令砲轟金門,導致當地軍民傷亡共3,228人,房舍全毀毀損共9,053棟。60年後,砲戰往事依舊讓人唏噓低迴,卻又另外多了憑弔歷史場景時的觀光表演。


石成梅的砲操表演有模有樣,不是洪淳修追著她問下去,一般人很難察覺她是嫁到金門的中國媳婦,砲操演出可以貼補家用,她的陸配身分更讓當年砲戰血淚傷痛多添幾分歷史錯愕與怪誕。戰爭與和平,傷痕與生計,在歷史長河中有著不同質量的砝碼。
不論是《Island in between)》或者《金門留念》紀錄的都是那塊土地上的時代眼淚,有奧斯卡加持的《Island in between》,參雜了家族情感與個人感觸,以輕柔筆觸與讓更多人看見與明白台灣、金門與中國的歷史糾葛;洪淳修的《金門留念》因為長期駐點與生活,多了在地人的特殊行業與記憶,一個由外往內看,一個由內往裡鑽,一個望遠鏡,一個顯微鏡,兩相對照,彼此對話,相輔相成。
當然,有關金門的紀錄片不能不提金門子弟董振良的系列作品,以及他從金門子弟立場省思的一貫反戰心聲;也不應該忽略黃皓傑的《越界》,他從海漂的保麗龍談到兩岸之間的中線問題,更透過生態、經濟與政治的錯綜複雜關係,紀錄下海洋不語的默默凝視。
至於與金門相關的劇情片,我最想重看的是張佩成執導,王小棣擔任副導的《血戰大二膽》,那才是有血有淚的小兵之歌。

墜惡真相:解剖辯證學

金棕櫚就是金棕櫚,兩個半小時一晃即過,映後還有洶湧後勁,《墜惡真相》從劇本、演員表演到導演的節奏掌控都極精彩。

解剖的目的在於發現真相,然而真相究竟是什麼?壓垮駱駝的是最後一根稻草?還是長期勞累?該究責的是稻草抑或勞累?
法國導演Justine Triet負責編導的《墜惡真相(Anatomie d’une chute)》透過一場墜樓命案的真相辯證,挑戰凡夫俗子「有或沒有」、「是或不是」、「是真或假」的二元認知慣性。法律或許給出了判決,但那個結果就是真相嗎?你接受的就是真相?不接受的就不是嗎?
電影中,檢察官最後一句結論是:「那是非常主觀的說法。」是啊,我們都活在主觀世界中,嘴上嚷著說客觀,真的就客觀嗎?
《墜惡真相》的案情相對簡單,雪地山區的住家中,男主人墜樓身亡,是自殺或他殺?但憑三滴濺血就能得出結論嗎?Justine Triet看似一路帶領觀眾找尋真相,其實所有的鋪排都在驗證她的核心提問:真相是什麼?她要解剖的不是命案「真相」,而是所謂「真相」的「肌理」。


Justine Triet的高明在於明白世人要答案,要簡單明白的答案,我們明知斷章取義不應該,但急需答案的我們,最易從主觀中收割內心期待的答案,於是她在《墜惡真相》中拐彎問著觀眾:你生氣時講的話是真話?或是氣話,就算是氣話,難道不比真話更真實嗎?講完氣話的人往往想要補充說:「我不是那個意思。」可是你明明就是那個意思啊?認定「是」,自有一套推論邏輯, 堅持「不是」的人,他的邏輯推論難道就不真實嗎?


坦白說,這種論述很容易陷入各說各話的無解迷宮,所以Justine Triet舉證例例告訴大家小說家的創作可以用來檢視他的犯罪行為嗎?(小說不是虛構的嗎?為什麼可以做為定罪的依據?栩栩如生的小說情節和真實命案如此相近,為什麼不能解讀成是作家的排練/預演/告白?)學術上的論証比對,或許言之灼灼,煞有介事,適用小說的,真的就適合生活實況嗎?


同樣狀況也出現在夫妻爭吵的細節上,兒子出了狀況,誰該究責?是輪值照顧的?抑或導致照顧者分身乏術的人?放棄高薪教職,追尋美好生活,導致債台高築,該怪追尋?還是去追究為何要放棄高薪?小說寫不出來,該怪江郎才盡?還是怪責別人剽竊?習慣從結果論是非的我們,該如何量秤「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的生命困局?
文學的高妙在於一語雙關,指涉遼闊,任人撿拾拼貼,例如明明是老生常談的父子對話,為何又可以另作解讀?人生有太多說不出口的話,只能換個形式委婉表述,至於聽的人到底懂不懂?誰知道?什麼時候才懂?誰又能掌控?然而所謂的「懂」是自以為是的懂?還是作者苦口婆心藏在字裡行間的真心話,終能現身?
《墜惡真相》的迷人之處在於各個角色的行為都許可多元解讀,吵人音樂是在抗議或發洩?有歌詞的歌曲傳遞明確訊息,若換成沒有歌詞的演奏版,訊息質量還相同相等嗎?男友戀戀難忘昔日情,女人卻怎麼也想不起當日細節,你的刻骨銘心,我的渾然無感,不都是人生一再上演的「瞎子摸象,自以為是」戲碼嗎?


女主角Sandra Hüller能量豐沛,比起《顛父人生(Toni Erdmann和)》和《賣場華爾滋(In den Gängen)》更上層樓,飾演兒子的Milo Machado Graner更像是不輕易出鞘的寶劍,一出招就光芒四射,導演Justine Triet把他設計成失明孩子,聽覺與觸覺卻比一般人細膩,他聽見或想見的世界如何與真相對話?呼應著全片的真相辯證,我特別鍾意母子關係的最後一場戲,他的手勢其實提供了非常多元的想像與解釋空間。
好電影一定有好劇本,《墜惡真相》的劇本轉折讓人歎服,Justine Triet梳理劇本的場面調度與演員調控,同樣精彩。

那夜金曲永恆:寫歷史

號召四十位巨星合錄一首歌是一場多艱難的考驗?「四海一家(We are the world)」這首慈善義賣金曲的誕生,是歷史傳奇,幸好留下了影像見證。

見證歷史,容易讓人熱血沸騰,Netflix紀錄片《那夜,金曲不朽(The Greatest Night in Pop)》就具備了這股動能。

電影見證的是「四海一家(We are the world)」這首慈善義賣金曲的誕生。1985年一月28日全美音樂獎頒獎典禮結束後, Lionel Richie, Michael Jackson、Stevie Wonder、Ray Charles、Cyndie Lauper、Paul Simon、Tina Turner、Bob Dylan和Bruce Springsteen等四十位頂尖歌手齊聚一堂,花了一個晚上的時間,攜手合作錄成這首眾人合唱歌曲的傳奇。

「四海一家」在1985年橫空出世,十億人同步聆賞,在那個沒有手機和網路的年代其實是極其艱難的考驗,因為,第一,巨星們願意無償共襄盛舉,以行動告訴世人,他們會的不只會娛樂,也能兼善天下; 第二,巨星們各有行程,挪出一個晚上時間來錄音,從號召、動員、毃通告到執行,千頭萬緒,工程浩大;第三,一旦消息走漏,媒體蜂擁而至,巨星們就很難安靜唱歌了。

《那夜,金曲不朽》珍貴之處就在於既然動員了這麼多巨星,他們也即時紀錄下那個晚上的大小細節, 時隔四十年後才讓後世歌迷得見一首金曲的誕生究竟有多難!

電影本身的啟示效果有三:首先,既然在寫歷史,就別忘了紀錄歷史,不是現場有人負責拍攝紀錄,後人就只能聽歌想像巨星當夜。影像紀錄究竟有多重要?電影本身就是最佳實證。

其次,巨星難搞,眾所週知,一首歌如何打造?如何分配?誰先誰後?聲線如何串接?在在都是學問,更難的是如何搞定巨星?那個晚上沒錄完,就再難促成大家再聚首了。

第三,擔任音樂總監的Quincy Jones就在A&M 錄音室的門口貼了一張字條「cast your ego at the door」,意思就是把你的身段和或虛榮留在門外,我們來錄音做善事,就不要再把俗世那一套帶進來。說來容易,在座巨星個個都是一方之霸,怎麼可能不較勁?同台合唱更是要唱得比別人更好,絕對不能輸人。看著他們拚盡全力就為了唱好那兩句歌詞,你真的會熱淚盈眶,更別說Bob Dylan和Bruce Springsteen的即興清唱,以及Stevie Wonder的頑童性格及絕世琴藝,當然還有完全陶醉在音樂中的Michael Jackson…….

這部紀錄片其實是替觀眾上了一堂極其實用的音樂製作實務,從發想到完成,多少細節要兼顧,這部96分鐘的紀錄片根本就是千金難買的流行音樂活教材。

歌曲和電影的關鍵人物是Lionel Richie,電影從他重回A&M錄音室解說四十年前那個晚上發生在錄音室裡的點點滴滴開始,最後還聽他說了一段非常動人的「回家論」:「你要珍惜能夠回家的時光,因為有時候家還在,人卻已不在了。」(像極了: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四十年前應他邀請一起錄音的歌手,如今幾人健在?A&M錄音室依舊在,那個晚上的盛況早已成了雲煙,甚至歌曲也都進了歷史迴廊,偶而才能聽見一回,年輕歌迷未必能夠想見當年盛況。

和時間賽跑,世人註定是輸家,只有夢想家知道善用影像留住時間,「音容宛在」不再是告別式上的輓聯而已,這部紀錄片讓昔日天王重新以英姿煥發的模樣向世人展現了他們的青春與志氣。

黑手黨餐廳:美食神話

飲食男女有著說不完的故事,美食遇上黑手黨所生的火花,適合喜劇呈現。

「The way to a man’s heart is through his stomach」這句俗諺適用痞子,也適用老大,更是《歡迎光臨黑手黨餐廳(An Italian Gourmet Crime Story/La cena perfetta)》的主要論述。

懷才不遇的主廚Consuelo,靠著廚藝征服了黑手黨小弟Carmine。
別無一技之長的Carmine,靠著廚藝讓老大想起了家鄉味,幸福滿溢, 再無殺機。
《歡迎光臨黑手黨餐廳》的劇情縱軸完全可以預期,好看的是橫軸:通往成功的捷徑無非就是愛與回憶。
電影第一場戲是Carmine為前女友烤pizza,劇情走到中場才發現這場戲另有深意:他可以混跡黑手黨,但他更懂美食。
盧貝松的名作《終極追殺令 (Léon)》中,Danny Aiello飾演的披薩店老闆Tony,不也是心黑手辣的妙手廚師?差別在於他的精明寫在臉上,《歡迎光臨黑手黨餐廳》的Carmine一身溫情,眷戀友情,想混黑道根本不可能。好好開一家餐廳成了他的人生救贖出口。他欣賞Consuelo的廚藝,但也認同她的美食美則美矣,獨缺靈魂。整部電影的趣味就在於如何讓他的藍色啄木鳥餐廳兼顧夢想與現實。
Consuelo在電影中形容很多藝術都打眼前浮過,唯有美食進入你身體,與你的感官融合為一,從入眼入鼻入口入胃到入心,在在都是極不容易的藝術創作。區區三言兩語,具體說明了美食緊握人心的關鍵,也讓一部喜劇電影得著耐人咀嚼回味的小哲思。

導演Davide Minnella很用心,前頭看似不經意鋪排的橋段(不論是食物或童年傷痕)都能在關鍵時刻發揮逆轉功能,讓觀眾帶著笑容出場。

野火蔓延時:幽雅敘事

久違了德國導演克里斯汀.佩佐(Christian Petzold),他的《野火蔓延時(Afire)》從遠方慢慢燒向觀眾,留下難忘火痕。

淡而有味,是功力。從一開始的混沌乏味,慢慢有了暗香飄動,一路感受到幽香浮現,最後5分鐘更澎湃衝撞,濃香四溢,坦白說真是功力非凡。

德國導演克里斯汀.佩佐(Christian Petzold)的《野火蔓延時(Afire)》就展現了這麼層層轉進的敘事功力。

《野火蔓延時》描述作家Leon協同朋友Felix到海邊別墅寫作,歷經車子拋錨、森林迷路、夜半叫聲到靈感枯竭的徹底混亂,然後神秘女子Nadja與疑似男伴Devid先後現身,Leon 的情緒波動更形劇烈,他到底怎麼了?電影片名《Afire》悄悄敲著邊鼓。

有過趕稿壓力的都知道,距離截稿日期還早時,有一搭沒一搭,愛寫不寫。直到火燒眉頭,壓力破表,有人腎上腺素大噴發,不但文采燦然,而且即時交稿;有人則是唉聲嘆氣也找不到出口,不是信手塗鴉應付了事,就是一走了之,耍賴扯皮。Leon的第一個毛病就因為截稿壓力一天天逼近,他卻經常寫稿寫進夢鄉。

那場森林大火似乎就象徵著Leon的截稿壓力。初始,遠在天邊,不以為意;繼而火苗逼近,每天有空中灑水直昇機掠過,空中飄來碎絮,夜色漸漸泛紅……到最後野豬亂竄,消防車警笛大作,看得見的,聽到見的外在緊急,都呼應著Leon手稿一無是處,醜媳婦即將見公婆的壓力。電影開始緊繃的時刻就來自書稿編輯來到,開始朗讀他的書稿,等待肯定懼怕否定的惶恐與焦慮呼應著逼近的火苗。

Leon的第二個毛病則在於創作者活在自己的世界裡,偏見、偏聽還偏信,每天上演矯情之至的人格分裂戲碼:想要不敢要,想給不敢給。直到森林大火和心靈大火交相作用,才看清自己的毛病。

導演Christian Petzold 過去作品《為愛出走(Barbara)》和《水漾的女人(Undine)》,一開始都是步調緩慢,悠悠佈局,緩緩收線,最後則是在觀眾心中留下浩浩湯湯的餘韻,《野火蔓延時》就收得非常漂亮,殘缺與遺憾各有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