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舞:從勞勃瑞福說起

「我喜歡滑雪,我喜歡電影,如果能兼顧這兩者,那是多美好的事?」美國影星勞勃.瑞福(Robert Redford)回憶自己創辦日舞影展(Sundance Film Festival)的初心時, 曾經如此祈願。45年後,他的美好心願不但成真,日舞影展更已成為獨立電影工作者的聖堂。

故事要從1950年代末期講起,才剛在紐約百老匯劇場初試啼聲的勞勃.瑞福第一次來到猶它州旅遊,穿過普洛佛峽谷(Provo Canyon)時立刻就被純淨扶疏林木與山河倒影給吸引,「哇!」是他當下對自然之美的驚歎與禮讚,如今他持續努力讓每位初訪日舞聚落的朋友們也都能感受到「哇!」的驚豔!

1961年,正在進軍電視的勞勃.瑞福有了點積蓄,先以500美元買了兩畝地,給家人安置一個小窩,讓大家都可以徜徉在大自然之間,閒暇時可以一起去鑽探自然之美,「我想的是保護它,而非開發它。」熱愛滑雪的他每年都不忘帶著家人去峽谷上的Timp Haven Ski Resort滑雪。

1969年他已經與珍.芳達(Jane Fonda)合演《裸足佳偶(Barefoot in the Park (1967))》成為票房紅星,又與保羅紐曼(Paul Newman)合作《虎豹小霸王(Butch Cassidy and the Sundance Kid (1969))》躍升天王巨星,更讓電影中這位「Sundance Kid(日舞小子)」與他連上等號。有名有錢但不忘初衷,這回斥資買下四千acre畝地,其中也包括了他喜愛的「Timp Haven滑雪勝地」改名成為「Sundance Resort」。

僅管他力求保持當地原貌,讓他和家人都可以徜徉山林之中,但要維持基本營運還是得大費周章,要「活化」又不要過度開發「Sundance Resort」,於是「我喜歡滑雪,我喜歡電影,如果能兼顧這兩者,那是多美好的事?」的念頭再次閃過心頭,想出舉辦日舞影展的點子。

1979年11月,勞勃.瑞福剛執導完自己的第一部導演作品《凡夫俗子(Ordinary People)》,完全不知道日後會贏得奧斯卡最佳影片大獎,但對電影創作已經自有想法的他,邀集了一群電影界夥伴,來到Sundance Resort參加為期三天的電影工作會議,事先言明不穿禮服,沒有香檳紅酒,沒有影展的各種繁文褥節,他堅持自己不是「主辦」,只是拋磚引玉想聆聽大家對好萊塢現狀的意見。但是會議中大家都聽見了他對美國電影現況的把脈診斷:他看到很多有才氣的年輕人被大製片廠擋棄羞辱,女性和非白人工作者也很難有出頭天,他希望能夠幫助這些人的夢想能夠實踐,以「獨立」精神突破困境,讓不見容於主流產業的想法與方法都能在有心人的協力下完成,讓世界看見他們。他願意提供Sundance Resort部份場地協助年輕人,「希望這個場地能夠創造出一些新的可能性。」

說到做到的勞勃.瑞福第二年就成立了「日舞學社(The Sundance Institute)」,接著在1981的六月舉辦了日舞電影工作坊,而且把滑雪勝地的部份房舍整理改成可以開會、剪接和拍片的空間先是徵選了七個年輕創作者的劇本企畫案,透過自己的人脈他廣邀業界大老來到猶它就個案進行審視,為了說服這些朋友出席,他講出了一句最動人的台詞:「給我一點時間,給他們一點時間,讓他們做到沒想到能做成的事。」這些前輩只要聆聽,再從寫作、剪輯、編導和募資等各項實務操作提供專業建議,最後「創造一個可以讓年輕人發表自己作品的平台,讓他們的作品更成熟,技術更精進。

日舞電影工作坊第一年只有四百人參加,打著勞勃.瑞福旗號,前輩專家給足面子慎重其事,年輕小夥子也能帶著腳本或毛片秀給大家看,接受批評與建議,你可以想見年輕人當年能與超級巨星如保羅.紐曼或華特.馬修(Walter Mathew)等巨星或者大導演薛尼.波拉克(Sydney Pollack)近距離喝著啤酒聊電影,聽他們從電影製作理念與實務指點迷津,甚至指導一二絕活時,現場會是多歡樂的爸氣氛。

勞勃.瑞福不是第一個關心獨立製片的電影人,早在1971年特立獨行的名導演Robert Altman與Alan Pakula等人也曾聲援剛創立的「美國影展(United States Film Festival)」希望能為非主流的獨立影人和製片略盡心力,可惜影展欠缺有力主導,策略方向又一變再變,深陷財務危機,「日舞學社」於是接下棒子。找專業人士規畫經營,更因多位年輕導演陸續從日舞影展打響名號,不但在坎城或奧斯卡獎大賽中拿下首獎,更在發行市場上大有斬獲,使得日舞影展規模從初期的六人小組一路發展到224位專職人員的大型影展,參展人數也從最初的400人增加到13萬8千人(另外還有28萬5人次的網路瀏覽),無數星探和發行商每年來此尋訪新秀,找尋可以一鳴驚人創下票房奇蹟的新電影,這些現象都使得日舞更已擠下柏林,成為排名僅次於坎城與威尼斯影展的第三大影展。

先有日舞小子的傳奇,才有了勞勃.瑞福。但也是因為勞勃.瑞福對日舞小子的詮釋深得人心,這個外號才一直跟隨著他,讓他功成名就,可以放手去追逐自己的夢想。飲水思源,他把日舞名號發揚光大,從滑雪勝地變成影展,變成年輕電影人的夢想搖籃。他知道自己的明星光環很耀眼,他更清楚日舞影展如影隨形,一輩子切割不了。

雖然一開始他就強調自己不是主辦人,也從不居功,而是充份授權專業菁英秉持獨立製片的精神,一路開發各項電影主題企畫,擴大影展分母,吸引百花齊放,甚至放眼亞洲。他更善用明星光環,樂於扮演日舞大使,拍攝各式宣導片,接受各個媒體訪問,細說他對猶它州的山水之愛,分享他醉心的電影夢想,他的側面迂迴策略以及無人能比的熱情,讓最初要打造一個「新」且「可能」的平台給年輕人的祈願,踏踏實實落腳在這塊人間淨土上。

「我來自一個說故事的家庭,我的工作和事業都和說故事相關,希望大家都能來日舞說出自己的故事。」勞勃.瑞福身體力行,花了四十五年時間在他的日舞家鄉拍出了一部「日舞傳奇」電影,那是平地起高樓的獨立製片故事,那也是他自己做了一個大夢,也如願圓夢的傳奇,他把掌聲與歡呼聲全部回向給那些透過日舞影展成名的創作者,「原初只是想創造一個我嚮往的願景,後來發現很多人也有相似願景,於是個人的vision轉成眾人的vision!」勞勃.瑞福謙虛說:「看見有人成功就是最好的回報了!

日舞:如何評估影展重量

如何衡量或定義一個影展的影響力?

Rich and Famous?有些人這樣相信,也追求這般成果。

其實,時間與記憶才是更重要的解讀參數。影響力不在票房,而在記憶。必有迴響的那款念念不忘。

當激情散去,熱潮趨冷,還能有餘韻在心田、在唇齒間發酵,還有一些不會忘記的名字或片段,沒被時間遺忘,沒被記憶淘汰。應該就是有影響力的影展了。

日舞影展在 2024年開列出一張由電影工作者團體選出來的歷來十大電影片單,片名你我都熟,導演更是如今都赫赫有名的大咖。當年,他們都是從日舞出發,日舞平台墊高了他們,他們佐證了日舞是個能激發影響力的影展。

這十部重要電影依序是:

10. 《血迷宮( Blood Simple)》(1985),導演是Joel and Ethan Coen,俗稱柯恩兄弟、也是後來的得獎專家,日舞讓好萊塢看見他們,他們也沒讓觀眾和投資人失望。

9.《你他媽的也是(Y tu mamá también)》(2002) ,導演是Alfonso Cuarón,那股膠卷包覆不了的野性活力,對照後來「淡極使之花更艷」的《羅馬(Roma)》,日舞見證了一位大導演的誕生。

8.《年少時代( Boyhood)》(2014), ,導演是Richard Linklater,成功示範了一部電影為何一定要用十二年的時間來完成,紀錄片可以比劇情片更真實、更震撼。

7.《愛在黎明破曉時( Before Sunrise)》(1995),導演還是Richard Linklater,他清楚告訴好萊塢大亨,即使全片只有兩位演員,即使從頭到尾講話講個不停,依然可以釋放動情激素,讓觀眾買單。

6.《性·謊言·錄影帶( sex, lies and videotape )》(1989) ,導演Steven Soderbergh,他的崛起與成名,不但符合典型美國夢,更是日舞影展旗幟飛揚的關鍵。

5.《記憶拼圖( Memento  )》(2001) ,導演Christopher Nolan,從名不見經傳的小伙子到當前的當紅炸子雞,這是日舞影展引以為傲的成名方程式之一。

4.《小太陽的天空(Little Miss Sunshine)》( 2006) ,導演是Jonathan Dayton和Valerie Faris夫妻檔。他們用800萬美金拍成電影,在日舞首映後,創下最高版權交易紀錄,商業票房破億,甚至獲得奧斯卡獎最佳影片等四項提名,最後拿下編劇和男配角獎,也是日舞名利雙收的典範。

3.《殺出絕命鎮(Get Out)》 (2017),導演Jordan Peele。透過黑人觀點重新定義「美國」,擴大「美國」的視野與內涵,讓非主流搖身一變成主流,日舞就是關鍵推手。

2.《霸道橫行( Reservoir Dogs)》(1992) ,導演Quentin Tarantino。從錄影帶店員修煉成電影導演,日舞導師群的批評與指點,不管是作用力或反作用力,都是能量,這也是日舞影展吸引年輕新手的成名方程式之二。

1.《進擊的鼓手( Whiplash)》(2014) ,導演Damien Chazelle。從鼓手晉級到音樂歌舞片,再以《樂來樂愛你(La La Land)》拿下奧斯卡大獎,日舞平台的彈跳能量,再次寫下讓人心嚮往之的傳奇。

每部電影與導演都有自己的故事與命運,日舞影展從1981年出發,靠著創辦人Robert Redford的名氣與人脈,逐步有了號召力,真要揚名立萬,終究得看日舞到底開創了什麼傳奇?不但是將不可能變成可能,還要成為一種現象,一股風潮!上述十部電影大致就勾勒了日舞傳奇的諸多方位。

1989年冷冷的一月天裡,默默無聞的史蒂芬.索德柏(Steven Soderbergh)帶著他用一百萬元美金拍攝完成的《性.謊言.錄影帶(Sex, Lies, and Videotape)》來到日舞影展,在短暫的開場介紹後,面對著戲院裡半數都還是空位的少數觀眾說:「如果你們有興趣來談發行,映後我都會在。」姿態謙卑,因為真的不知道有多少人會喜歡這部低成本電影。

來到日舞之前,26歲的索德柏曾經在綜藝節目裡高舉提詞卡的工作,也拍過搖滾樂團Yes的演出紀錄片,對第一部劇情片《性.謊言.錄影帶》沒有太大的期待,老覺得應該沒有發行商會感興趣,最後可能只是到錄影帶租售店站衛兵。畢竟日舞影展的放映戲院也很陽春,大小只像是一般自助餐廳,座椅還是可以移動的折疊椅。影展格局小,他的夢想也不大。

對我而言,日舞影展那幾天等於就是迷你版的『震撼世界的十天』。」索德柏這席話引用了美國名記者John Reed在1918年深入俄國聖彼得堡,見證共產黨推翻沙皇的十月革命所寫下的報導文學名著「Ten Days That Shook the World」。因為電影口碑越傳越好,從最初的半數空位,後來場場爆滿,有人還自願站票都還擠不進來。

接下來的五月天,《性.謊言.錄影帶》入選坎城影展,摘下了最高榮譽金棕櫚獎,第二年《性.謊言.錄影帶》獲得了美國奧斯卡獎最佳編劇提名。Steven Soderbergh一夕成名,電影賣座極佳。十年後更以《天人交戰(Traffic)》拿下奧斯卡最佳導演獎(甚至擊敗了《臥虎藏龍》的李安)。《性.謊言.錄影帶》最重要的成就之一就是讓日舞影展的知名度和關注度倍增,美國綜藝報的形容是:日舞影展從成躍登地圖

《性.謊言.錄影帶》成名三年後,已經從錄影帶租售店店員升格到電影編劇,寫下《閃靈殺手(Nature Born Killer)》劇本,拿到一筆好萊塢編劇費用的昆丁.塔倫提莫(Quentin Tarantino)也帶著他的《霸道橫行(The Reservoir Dog)》來到日舞。

這是我第一次覺得有人很認真在看待我的作品。」昆丁說:「你完全不敢相信想有這麼多專業的前輩,懷抱著利他主義」精神,就是想來幫助我。」昆丁想用長拍鏡頭處理《霸道橫行》,究竟可不可行?怎麼拍最好?他來日舞就是想取經,想聽專家指點,沒想到前輩意見出乎他預期。

有人質疑他難道不知道電影可以透過剪接呈現?「你真要這樣拍,一定會被人踹屁股」有人建議他劇本要再往下挖,找出兩位主角更深層的心理動機,角色才會更有深度,更立體。「確實,這些批評與建議都很嚴苛與犀利,讓我看見不同風景。」他知道自己是菜鳥,《霸道橫行》之前,他花了三年時間,就是完成不了自己的第一部長片《My Best Friend’s Birthday》,日舞群師的建議歸建議,終究沒能改變他的堅持。

昆丁在日舞期間最大收穫是遇見名導演Terry Gilliam,他看過昆丁完成的「試拍(demo)」短片後,對昆丁大膽又不安份的運鏡手法,印象深刻,但又覺得雖然到處有靈光,卻是章法散亂,東一處,西一處,顯得支離破碎,亟待重組,於是耳提面命,給了很多指點,最重要的是他的一席話從此讓昆丁安了心:「導演不需要懂得所有技術細節,用什麼樣鏡頭選什麼材質衣料導演只要找到對的人,清楚明白告訴他想要達到什麼意境與結果,對的人就會幫你搞定一切。」導演負責動腦,而且清楚自己要什麼,其他專業交給專家執行,昆丁多年後坦承,有了這樣開示,從此就專心一意地去說好想說的故事。

「日舞就是這麼一個奇妙的地方,可以幫助有潛力,有想法的年輕人找到實現夢想的機會。」Terry Guilliam如是說。提供一個平台,一次機會,在大家幫忙下,讓主流體系忽略或者不支持的年輕人來追夢、圓夢。正是Robert Redford創設日舞影展的初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