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京旋律:懷念坂本桑

沒有看過《坂本龍一:東京旋律(𝑻𝒐𝒌𝒚𝒐 𝑴𝒆𝒍𝒐𝒅𝒚: 𝑨 𝑭𝒊𝒍𝒎 𝒂𝒃𝒐𝒖𝒕 𝑹𝒚𝒖𝒊𝒄𝒉𝒊 𝑺𝒂𝒌𝒂𝒎𝒐𝒕𝒐)》,你應該不敢說自己了解坂本龍一;看過《坂本龍一:東京旋律》,你更不敢說自己了解坂本龍一,因為電影展示了一個巨大又深邃的「坂本宇宙」,等待樂迷鑽研開發。

導演Elizabeth Lennard執導的《坂本龍一:東京旋律》,即時捕捉到正以火箭之速竄紅的坂本龍一身影,所有他想做、能做、正在做的事,都散發強大電磁波,即使時隔40年後,依舊靈光閃動,給人無數震動與啟示。

先談化妝。嘴唇著色、眼眉染色,他不是第一人,不在意雌雄難辨,不在意性別雜混,搞怪也好、曖昧也好,瀟灑自在做自己,那是流行教主站在風潮頂尖的御風飛行。

40年前的攝影機留住那麼帥、那麼年輕、那麼有主張的坂本。那是歷史見證。

再談德布西(Claude Debussy)。坂本從不諱言自己深受德布西影響。電影中多次出現坂本念起德布西名言:「I am working on things that will be understood only by our grandchildren in the 20th children.」他曾經幻想自己是德布西,雖然他不是,但他努力像德布西一般開拓音樂邊界,目擊他用電腦磁片(如今已是骨董,當年可是新潮)追求電子樂音的幻化可能,目擊他運用科技,探索音色的混血新生,相信不只20世紀,21世紀的孩子同樣都能著迷與理解。

再談聲音。《坂本龍一:東京旋律》走向東京街頭、祭典、夜市、公園……邀請大家聆聽流竄在東京的各式聲音:不論是烏鴉叫、柏青哥彈珠聲、車站刷牌刷票聲、哨音、吆喝聲……以斷片方式蹦出來的聲音,不但召喚著觀眾的東京記憶,也標示著坂本深植血脈中的聲音基因。無所不在的無所在,後來都成了他在音樂書寫上的養分。

成名後的坂本拍過無數廣告,他從資本主義社會攫取財富與名聲,但是他怎麼看待那些詞藻華麗的文案,不論在電車上看著葡萄酒廣告,或者站在街頭巨大電視牆前背對/回看自己的身影與樣態,他沒有說出口的批判與反省,都能直接撞擊觀眾。

「我從古典轉向流行,就是想和大眾對話。」導演Elizabeth Lennard拍攝《坂本龍一:東京旋律》期間,坂本正在製作《音樂圖鑑》這張專輯,穿插坂本龍一在YMO(Yellow Magic Orchestra)樂團的表演,以及在錄音室裡嘗試聲音突變的努力,再聽到他說如果在德布西之前,先聽見Beatles,可能人生腳步會完全不一樣,你清楚感受到他求新求變的內心饑渴。

然而,從小就彈鋼琴,四歲就會作曲的他,坐在鋼琴旁彈起琴鍵的怡然陶醉,最是魅力無法擋,尤其看見他與第一任妻子的矢野晶子(矢野顯子)的四手聯彈,那份默契、那股英姿、那種在眉宇間飛揚的神采,其實是坂本生命的顛峰留影,神仙美眷也不能長長久久,當然是遺憾,曾經有過的琴瑟和鳴,卻是此生難再的文化遺產。

1985年,坂本龍一33歲,正值俊秀風華,《坂本龍一:東京旋律》留住了那時的他,也寄出了給後世觀眾的邀請函。40年後,應該有更多的人會更想認識浩瀚的坂本宇宙,讓我們從重聽、重看坂本龍一開始吧!

珍奧斯汀:誤了誰一生

小而美,既古典又現代,讓人看得好開心,應該是對《珍奧斯汀誤了我這一生(Jane Austen Wrecked My Life /Jane Austen a gâché ma vie)》最貼切的禮讚。

理由之一:Jane Austen筆下雖然都是18-19世紀女性的浮光掠影,導演Laura Piani 卻找到了當地的翻譯筆法,引導觀眾重讀「傲慢與偏見」,卻是套用進當代情境,不用穿19世紀的古裝,卻讓憧憬愛情的少女心呼吸著當下空氣。

理由之二:就像電影中女主角艾嘉特(Camille Rutherford飾演)的經典對白:「在珍.奧斯汀出書之前,所有的女性角色都是男人創造的,女人不是被理想化就是被妖魔化,珍.奧斯汀把女人寫得像個人!」艾嘉特不但對珍.奧斯汀的小說情節暸若指掌,既憧憬又身體力行著珍.奧斯汀關切的兒女私情,換句話說,觀眾一起重溫,也重現了珍.奧斯汀筆下世界的悲歡離合。

理由之三,艾嘉特在巴黎知名的莎士比亞書店工作,言必稱珍.奧斯汀,更不忘向顧客推薦我最愛珍.奧斯汀的[傲慢與偏見],最後更得到前往珍.奧斯汀家園參加寫作坊切磋的機會,登堂入室感受珍.奧斯汀當年創作環境,魅影無所不在,靈光處處招手,不論是書迷或者珍.奧斯汀的鐵粉,都可以享受與陶醉那對無所不在的珍.奧斯汀珠璣華采。

理由之四,珍.奧斯汀自己或筆下人物都急著找到對的人出嫁,但是電影明白告訴大家:知己未必適合當戀人;同床未必要相親相愛,倘若少了心靈悸動的化學效應,還是過自己的生活比較好。

至於,小說或電影中期待現身的達西先生,不要懷疑珍.奧斯汀,一定就是一開始極不對盤,最後卻能心有靈犀的那位討厭鬼。

理由之五,艾嘉特有個作家夢,有時信心不夠,有時靈感不見,即使來到崇拜的珍.奧斯汀家園,搜索枯腸,依舊寫不出隻字片語,終究得回到魂夢相依的廢墟,才寫得出自己理解也疼惜的小說世界。(例如那位唯有乾杯才見得到的杯底男人,才能唇舌交纏的愛侶,想愛不敢愛,只能偷偷愛的卑微心願)。

導演Laura Piani 雖然努力「現代化」珍.奧斯汀,卻也不忘向18-19世紀的古典環境致意,珍.奧斯汀家園以及復古舞會都打造出濃郁的復古情懷,在那種燭光下,在那種樂聲下,艾嘉特自然珍.奧斯汀上身,筆下人物,真實人生都得著對位互看的樂趣了。

艾嘉特會彈琴,黑白鍵上滑動的樂音散發著旖旎的情思;作曲家Peter Von Poehl更偏愛用撥弦的華爾滋樂音預告著悸動的孺慕情意,縱容像極了《花樣年華》的王家衛/梅林茂在邀舞,用來註解戀愛中人的情思晃動,誰曰不宜?韻味濃,勁力強,正是「紅燈綠酒夜,圍爐消寒天,談情說愛樂無邊,談情說愛樂無邊…..」

Camille Rutherford表現搶眼,宛如Jane Austen、Elizabeth Bennet (傲慢與偏見(Pride and Prejudice)》的女主角),以及Emma Woodhouse(《艾瑪姑娘要出嫁(Emma)》女主角)的三位一體,目擊她的渴望、焦慮與堅持,你同喜同嘆,期待她掃除迷霧、期待她破繭…..你會同意如果這一生被珍奧斯汀給耽誤了,也沒有什麼不好。

文森卡索:三十年的恨

用「火山」形容法國男星文森.卡索(Vincent Cassel),應該是讚美詞。

從《黑天鵝(Black Swan)》到《我心深愛的國王 (Mon roi)》,他就像蓄勢待發的活火山,烈焰濃漿滾滾沸,你知道他即將噴發,卻很難預料他下一步會從哪兒宣洩,只能坐等他隨時暴走。

從《禁慾出口(Le Moine (The Monk))》到《高更:愛在他鄉(Gauguin-Viyage de Tahiti)》,你知道他心頭火山不動如息,多數時刻靜默無語,然而那份靜,卻讓人如烏雲當空,惶惶恐恐。

隔了30年,重看他的成名作《恨(La Haine)》,你頓時明白文森還是文森,還是那座會走動的火山,鏡頭所到之處,總有熱力和驚惶。

《恨》是馬修·卡索維茲(Mathieu Kassovitz)一鳴驚人的成名作,讓他在27歲就拿下了坎城影展最佳導演獎,電影透過阿爾及利亞、黑人和猶太後裔的三位邊緣青年、終日無所事事 ,抗拒威權、不屑體制,卻又憤世嫉俗,狂噴口渣,所到之處不是混亂、就是災害,經典電影《計程車司機》對著鏡子瘋言獨白、《越戰獵鹿人》中的俄羅斯輪盤遊戲,都讓文森.卡索透過他類似過動,難以壓抑管束的身心波動逐一重新詮釋,加上他手上擁有一把動亂時撿到的警槍,不時就會拿出來炫耀、作勢及脅迫,你知道那把槍一定會出事。

馬修·卡索維茲最厲害的地方就在「控制」:直到始料未及之時,突然蹦的一聲,來不及驚訝、驚叫,

卻猛然明白失序社會的悲劇就是屢屢不照劇本上演,就像火山從不告知你何時噴發,時候一到,一切都來不及了。

電影的三位男生最愛重複的話語是有位從50樓墜落的青年,沒落下一層樓,總會唸說:「jusqu’ici tout va bien」(到目前為止,一切都很好)。」是啊,著地剎那,好不好都不再相干了。

《恨》的表演及精彩,文森卡索演活了那座會移動的火山,然而電影的場面調度及剪接更是讓混濁人生的 素描得著了立體輪廓。

《恨》 預告了文森.卡索將以脫韁野馬之姿縱橫影壇,30年來他的能量未減,能耐更強大,有他擔綱,你就確知必有好戲可看。

黃衣小飛俠:山林魅影

山友應該都知道,有前人搬石鋪路,我們才能拾級而上;有前人銘刻路標指引,我們才能量力為而,或者再鼓舞精神,奮力再拚一程。

難免,有人錯指左右,害你走了好多冤枉路,但你寧願相信那是風吹或者野獸撞歪所致。山林間有太多我們無知的奧秘。

《山忌 黃衣小飛俠》擷取山友的共同經驗,明確告知大家:不要輕忽前人拉出的警戒線,莫要不信邪。其實是很簡單,但也容易起共鳴的起手式。

因為,明知前有邪,還要硬闖,接下來的故事,你已經可以預料。好戲在於邪有多邪?俗人怎麼袪邪?尤其是如何面對曾在心頭一閃而過的念頭。

《山忌 黃衣小飛俠》給了男主角劉以豪一次又一次的機會,雖然辛苦了袁澧林……真好,人生可以重來,遺憾可以不再遺憾。驚悚片有溫泉,有希望,救贖的機會人人渴望,坦承面對才是唯一解方,台灣驚悚電影就是比泰國驚悚電影多了人情與人性。

劉以豪、袁澧林、曹佑寧的三人行故事還可以多著墨一些,尤其是曹佑寧部分,所有的糾纏與煎熬會更動人。畢竟,生死與共究竟適合愛情或者友情?that’s a good question.

同樣,看見陳孝萱總是讓人開心,然而她與陳如山之間的依賴與不捨,如果能再多鋪陳一些,陳孝萱的磁場還會更強大。

當然,袁澧林的表現最是吸睛,表演幅度大,在在都有說服力,期待她脫厄解困,成了觀眾共識,也說明編劇方向的成功。只是,劉以豪應該一路黏著她,她不在場的時光,格外讓人擔心,她去了哪兒?她怎麼了?時間滴滴答答一分一秒過….編劇可以再多想一些細節。

從紅衣到黃衣,山林驚悚傳奇繼續探索諸多可能,紅衣有女孩,黃衣四處飛,還欠一個黃衣宇宙的架構,但應該是台灣電影可以開發的潛在市場。

中文橫寫:歷史劇陷阱

我敬佩所有拍攝歷史題材的創作者,歷史劇需要大處著眼,小處著手。而且往往因為年代久遠,得要做足功課,才不會因為陌生、疏忽或無知,貽笑大方。

這張照片一般人不會多看一眼,就是一家宴會餐廳,牆上的「福華樓」三個字,也不過是餐廳名字。

但若注意歷史正確的人,或許就覺得刺眼。因為,「福華樓」三個字是由左到右,一齣以1949年為背景的歷史劇,怎麼會犯這麼明顯的錯誤?

台灣國字橫寫始於1996年,當時,教育部決議,中文橫式書寫由左至右。在那之前,舊廟橫匾一律由右至左,舊日餐廳招牌掛匾的書寫方式亦然。

時至今日,有些歷史建物的標誌,依舊由右至左。歷史的重量與質感,就在細微小節。

製片沒有發現,美術指導沒有疑慮,未經徹底考據或落實的歷史劇,就這樣留下了讓人找碴說嘴的證據。

但是,有什麼關係呢?多數觀眾沒注意,即使發現,也不在意,也許還會嫌囉嗦的人在找碴。最重要的是金鐘獎評審也覺得沒關係,照樣頒發最佳美術設計獎給《商魂》這齣戲。

注意細節,作品就更有說服力。以前,我們是這樣相信,也這樣龜毛要求。

如今來到一個隨便啦,沒關係啦的青菜年代。看到,就當做沒看到吧。

苦口婆心,阿彌陀佛!

不可能任務:最終清算

我沒有想要罵Tom Cruise,他還是《不可能的任務:最終清算(Mission: Impossible – The Final Reckoning)》全片最認真也最精彩的焦點。只是,身為監製,身為系列電影的靈魂人物,他對劇情應該再嚴格一點。

進入生產線的產品,成分固定,特色一貫,品質穩定,沒有意外,享用一如預期,甘心付費。

好萊塢電影工廠的產品大致符合上述,尤其是續集電影,007如此,Ethan Hunt也是如此。

所以,湯姆要拚命往前跑,要設法保護團隊,牢籠關不住,手銬銬不了,讀完指令一定會自動銷毀、一定有配合引線燃燒的主題音樂、一定要對抗地心引力、一定要死去再活來,一定戴上人皮面具、一定會在最後關頭完成impossible mission。

一切都 predictable,你還在期待什麼?Tom的不老神話?Tom的肉身神話?

《不可能的任務:最終清算(Mission: Impossible – The Final Reckoning)》算是一次30年歷史總複習。尤其是回到第一集,找回被他闖進CIA機房禁區,竊走特工名單的管理員William Donloe(由Rolf Saxon飾演),讓流放北冰洋的「倒楣鬼」成為立功英雄,有始有終,還有轉折,既能找到平靜與幸福,還能貢獻專長,不再是吃壞肚子的廢材,舊酒新醅,釀出新意,舊雨新知都能滿意,算是極盡巧思的品管了。

但是,是的,除此之外,《最終清算》就是舊公式、舊套路的再次套用。

問題不在湯姆,他一向敬業,一定搏命,只是一旦放進生產線的套路後,該有的配方一應俱全,卻也知道下一步一定會順利過關。

觀眾陪著他再玩一趟他玩不厭的雲霄飛車(對不起,這回是滑翔機),即使降落傘都燒掉了,還是可能有白色副傘救命(可惜導演沒拍這一場),即使潛水師才叮嚀他要善待潛水衣,他還是堅持要肉身上陣……摔不死也打不死的湯姆,就是系列電影和觀眾簽下的保證契約,真要追究合不合理,你還是別上門的好。

湯姆的肉身神話最迷人之處就在於他的腿塞不進駕駛艙裏,進不去,就沒救,但是究竟如何倒懸翻轉不滑落?導演花了太多篇幅描寫跳飛機、捉飛機、爬飛機,忘了那些場面以前都玩過了,空中塞腿才是真本事,才值得好好作秀。可惜,太短也太少了了,大好時光困在潛水艇裡,實在無趣。

至於世界毀滅的危機都用講的,白宮辦公室裡的大呼小叫,不會讓人緊張,只會讓人不耐,無所不在的末日叛徒只限小兵,沒有高官,也太可惜了,暗殺總統,搶按按鈕,讓全世界飛來飛去的湯姆也來不及救援,才是mission impossible 吧?

Lalo Schifrin在1966年寫的《虎膽妙算》主旋律,這次由Max Aruj和Alfie Godfrey重新拆解組裝,應該可以滿足挑剔的耳朵,尤其是改換慢板旋律層層逼近的巧思,再次讓老酒不老,值得細細聆聽。

關於愛的練習:傷別離

戀愛時,你看見她唇角上揚,也看見眼神中有慾望燃燒,你相信她的愛。

爭吵時,你看見她受傷又焦躁的眼神,也看見一股氣梗在胸口,你相信她非常不甘心。

挪威女星Helga Guren在《關於愛的練習(Loveable)》中的一顰一笑都極具說服力。喜則同喜,悲則同悲,然而看到她獨自一人走上十字架,為觀眾承擔了無法控制、也不知如何調整修正的悲歡宿命,你卻暗自祈禱切莫重蹈她的生命足跡。

她的煎熬,成就了觀眾的救贖?她的受罪,卻又讓你想起也曾有過類似擦邊球的機遇?

挪威導演Lilja Ingolfsdottir在《關於愛的練習》中採用了極其常見的破題:戀愛時,人在天堂,結婚後,為什麼比墳墓還淒慘,簡直就是如同地獄。然而,這麼常見的命題卻天天在我們周遭上演,《關於愛的練習》根本就是一面關於愛的「鏡子」。

導演Lilja Ingolfsdottir的「地獄」書寫法簡明有力:Helga Guren忙著照顧前夫及現任丈夫的四個小孩,貪玩的小小孩,到處闖禍,超市薯片還沒買單,就已灑落滿地;叛逆期的大小孩又嫌弟妹囉嗦,不願禮讓,更不想分擔照顧,手忙腳亂的她卻又發現信用卡錢不夠,刷不過,後面拍著長龍的顧客不耐盯著看她如何善後…….是的,就是類似這些雞毛蒜皮事,讓她心力交疲,剛從遠方工作回家的先生就遇上了她失控的火藥庫。

發洩,難免,能夠舒壓都是好事。偏偏這顆地雷天天引爆,時時失控,「東風惡、歡情薄」,連看婚姻諮商也要爭論為什麼?

愛情什麼時候消磨殆盡?失敗的婚姻往往理不出頭緒,Helga Guren的困境則在於她也不想如此,明明猛力踩下了剎車,卻才發現踩的是油門,原本的幸福就像雲霄飛車般失速狂飆。

導演Lilja Ingolfsdottir把愛情拍得極美,Helga Guren簡直就像人人豔羨的癡情天使,你慶幸她心想事成,你希望她不要錯亂失蹄,因為她不該這麼悲慘。偏偏,她卻只能強顏歡笑,承受自己做不好妻子、女兒和母親的三重失落。萬般不捨,卻只能揪著心,眼睜睜看著她往懸崖邊衝過去。

托爾斯泰在「安娜‧卡列尼娜 (Anna Karenina)」開場就說:「所有的幸福家庭都是相似的,每個不幸家庭都有他自己的不幸。」《關於愛的練習》正是這句名言的縮影。

細膩寫實,是《關於愛的練習》的最大資產;尖銳無情則是《關於愛的練習》帶動的海嘯浪潮。

電影情節一再衝撞心房,不時都會讓觀眾感同身受,不由自主想起不願再想起的情感創傷,但也透過這款清洗,傷口撕開再癒合,《關於愛的練習》成就了一場劇痛的療傷之旅。

這是一部兇猛又兇狠的電影。看到終場,你會慶幸自己survive了,你會想要擁抱扮演獻祭羔羊的女主角Helga Guren,她實在太會演,太真實了。

她眼中的世界:Lee Miller

The film explores the most significant decade of Lee Miller’s life.

《她眼中的世界》有一句經典金句:「我寧願拍攝照片,而不是成為一張照片。」

前者主動,後者被動,因為凱特.溫斯蕾飾演的主人翁Lee Miller 曾經是Vogue雜誌的模特兒,留下許多美麗照片,然而年紀稍長,身材富態後,她改拿起相機,而且請命請派調前線,要做戰地記者。

做為一部傳記電影,《她眼中的世界》的迷人之處在於導演成功詮釋了「遺憾」,而非「成就」。

The film explores the most significant decade of Lee Miller’s life. As a middle-aged woman, she refused to be remembered as a model and male artists’ muse. Lee Miller defied the expectations and rules of the time by traveling to Europe to report from the frontline during WWII. There, in part as a reaction to her own well-hidden trauma, she used her Rolleiflex camera to give a voice to the voiceless. What she captured on film in Dachau and throughout Europe was shocking and horrific. Her photographs of the war, its victims and its consequences remain among the most significant and historically important of the Second World War. She changed war photography forever, but Lee Miller paid an enormous personal price for what she witnessed and the stories she fought to tell.

例如,拿起相機(搔首弄姿之人哪懂拍照),前往前線(打仗是男人的事),看似推翻了世俗成見,成就個人志業,其實,不論是「指定」抑或「獲准」拍照,Lee Miller就算把握住每一次的機會,畢竟都還是「限制」下的「創造」,「不自由」的「自由」又跟性別困境緊密相扣。

例如,女性要如何證明自己在前線不是累贅,也能一馬當先?例如為什麼一開始只能待在醫療站拍照?要拍出怎樣的照片才算有所貢獻?

戰地記者多數不易現場「目擊」,只能事後「捕捉」,走進屍臭沖天的屍體集中營,她只能留住悲劇影像,無力迴天,更不能改寫歷史。唯一能做的只有勤快奔走,按下快門,留住戰爭悲劇的諸多「遺憾」。雖然,她也率先趕抵希特勒居所,衝進浴缸,創作嘲諷殺人魔王的影像,但那不是成就,而是遺憾,一如她拍下受暴少女的驚嚇表情,或者情傷女子的剃髮折磨……她見證了傷痛,捕捉了傷痛,卻因此享有盛名,午夜夢回,想起那些破碎的生命與傷疤,能不遺憾?

她的遺憾還包括血汗作品未獲採用,人們不愛真實,需要糖衣療傷,沒有識貨編輯勇於抗爭,所有的汗水激動與辛苦往往都如夢幻泡影(當過記者的人都懂獨家被丟進垃圾桶的悲憤)。

她的遺憾還包括親密家人無法理解與原諒,因為獻身志業而忽略家人的缺席與疏離。即使留下無數歷史見證,不懂就是不懂,無感就是無感。Lee Miller甚至連說聲對不起的機會都沒有。

然而,導演Ellen Kuras找到了一個補救機會:讓照片說話,讓當事人說話,最後畫龍點睛的回馬槍讓遺憾得以無憾,讓志業得以圓融,讓餘燼還能燎原,我非常佩服Ellen Kuras的敘事技法,《她眼中的世界》終究成為《我們眼中的世界》,這個轉折,聰明又漂亮。

紅色小提琴:骨肉分離

加拿大導演François Girard的《紅色小提琴(The Red Violin)》追尋一把血色小提琴的七世奇遇。

我的《紅色小提琴》原聲帶今天也上演了骨肉分離的身世追尋記。

重聽《紅色小提琴》原聲帶是因為下午要在「雄獅星空」演講「奧斯卡記憶」,主角之一就是以《紅色小提琴》肯拿下奧斯卡獎的作曲家John Corigliano。

取出CD,發現封套內有好幾頁的文字介紹,趁著音樂響起,想要坐下拜讀文字時,才發現內文全是法國作曲家Georges Delerue的作品介紹。

是的,封套內頁附贈的文字介紹裝訂錯誤,封面封底確實是《紅色小提琴》,內頁則變成George s Delerue的精選集作品介紹。

出品《紅色小提琴》的Sony唱片可是大公司,怎麼會發生這種裝訂錯失?我又怎麼20多年來都沒發現?懊惱又敗興。

繼而一想,內頁既然是介紹Georges Delerue,我不是也有這張精選集嗎?

賓果!

CD架上的這張Georges Delerue精選集,同樣只有封面封底是George Delerue,內頁全是《紅色小提琴》。

問題是這張雙CD的Georges Delerue精選集屬於Varese Sarabande產品,歸列為環球音樂集團(Universal Music Group)旗下。

合理推斷應該就是兩家唱片公司委託同一間裝訂廠製作CD介紹,才會發生這種「上錯封套投錯胎」的奇事。

萬幸,這對骨肉一直在我家CD架上站衛兵,相距兩層架而已。

因為一場演講,兩張CD各自找回了失落多年的家人。

我只是好奇,這兩張CD發行了多少張?5000?一萬?難道就沒有人發現骨肉分離的事?如果不是熱愛電影音樂,當年能收多少就收多少,還未必這麼巧找回各自的家庭。

這場奇遇告訴我,架上CD都是寶,退休人生就要好好聆聽,別讓他們繼續站衛兵,明天開始大閱兵吧!

造山者:半導體血淚史

今天看了一部戲裡戲外都有啜泣聲的電影:蕭菊貞導演的新作《造山者-世紀的賭注》。

電影中,半導體產業的開路先鋒,提起當年艱辛,不禁哽咽,再也止不住淚水。

戲院裡,第一次聽說產業革命從豆漿店出發的觀眾,個個都是目瞪口呆,再目擊前輩胼手胝足打造矽盾神山的心路歷程,誰不目眶泛紅,淚水悄悄滴落?

台灣半導體產業的崛興故事,蕭菊貞導演在《造山者-世紀的賭注》中,娓娓道來,非常動人。我試著從音樂面切入,搭便車,噌熱度。

40年前,他們當初想見與追求的新世界,應該沒有今天這麼雄偉與浩瀚,就是一個美麗新世界的願景而已,正因為有這款初心與使命,如今半導體的波瀾壯闊,反而更接近了世俗認知的新世界了。

蕭菊貞導演新作《造山者-世紀的賭注》用德佛扎克的「新世界交響曲」貫穿全片,漂亮又瀟灑。

敢用,是其一;貼切,是其二;共鳴是其三。

敢用,是因為太多作品用過「新世界交響曲」,若無新意,容易平庸俗爛,沒有三兩三,切忌用俗歌,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俗歌再不俗,那是真本事。

貼切,則是因為「新世界」既有著歷史真實(德佛扎克克到美國的第一首詠嘆之作),也有著夢想的祈願(電影描述台灣晶片產業的崛興與茁壯,實實在在就是一個「新世界」。)。

電影細數台灣從「可割可棄」的邊陲島嶼,為了爭取生存空閒前往「新世界」取經學習,不論是從小欣欣豆漿店出發的產業革命,或者是第一代取經者一天只有18元美金的陽春生活費……你一定會對開路先鋒篳路藍縷,從代工到自主研發,終成神山的艱苦歷程,流下「共鳴」淚水。

《造山者-世紀的賭注》除了林強靜如雲動月移,動如風吼電擊的配樂外,還用了「風雨生信心」和「送別」等大家耳熟能詳的俗歌,俗,卻再也不俗,因為曲曲卻都能精準切合主題,擊中人心。

「風雨生信心」是1970年代,台灣風雨飄搖時刻,政府天天在電視播放的「勵志」歌曲,就在那個很多人急著「去去去美國」的時代,另有一群人「回回回台灣」,從技術移轉到自主移轉的自立自強,台灣人可以大聲說出made in Taiwan的驕傲,再參照今天境外敵對勢力的內外夾擊,這首老掉牙的俗歌,得著了「發人深省」的照妖鏡功能。

至於,李叔同的「送別」既是追悼台灣半導體產業開路先鋒胡定華的遠行,同時也標識著當年的開山造山人,如今都已經垂垂老矣,「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不正也說明導演蕭菊貞花了五年時間拍攝這部紀錄片,說出他們故事的重要與必要嗎?

愚公移山,賢達造山,台灣半導體產業的故事,《造山者-世紀的賭注》說得清清楚楚,雅俗共賞,絲毫沒有科技門檻,又能撥開歷史雲霧,還原神山本色。我願意用「大器傑作」形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