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黃手帕:悶燒葫蘆

高倉健情字六書之4

問世間,情為何物?世人通常會接上「直教生死相許」,其實原作者元好問要說的是:「歡樂趣,離別苦,就中更有癡兒女。」日本導演山田洋次深得癡字三味,他的《幸福的黃手帕》就繞了一個大彎,極其委婉地講完癡兒女的故事。

這個大彎其實繞得有點遠,因為電影一出場的角色是武田鐵矢飾演的情場傷心人花田欽也,他會打滾,會哀嚎,嘴上念著最討厭紅色,卻砸下所有的積蓄買了輛紅色小汽車,要周遊天下以洩心頭情恨。他沿路搭訕,卻總是碰壁,最後死皮賴臉纏上了同樣也是感情受挫,要到北海道散心的小川朱美(桃井薰飾演)。

花田不是主角,卻叫叫鬧鬧、跌跌撞撞地獨領近十分鐘風騷,真正的主角島勇作(高倉健)才登場,過了將近卅分鐘,倍賞千恵子飾演的島光枝才開始在勇作的回憶與敘述中開始吉光片羽地短暫亮相。明明是核心要角,卻姍姍來遲,這種吊人胃口的手法,其實是擅長庶民電影的山田洋次,處理庶民情愛,卻總能不落俗套,始終讓人看得津津有味的奧妙所在。

因為,《幸福的黃手帕》的劇情極其簡單,只要熟悉「Tie a Yellow Ribbon Around the Old Olk Tree」這首英文歌的人,唱完第一段歌詞,大概就知道故事梗概了:刑期屆滿出獄的人兒,想問心愛的人可否要他回家?一切讓黃絲帶來表態。不見黃絲帶,一切甭談;得見滿樹黃絲帶,誰不眩泣?高潮既然那麼清楚鮮明,要怎麼才能吸引觀眾看下去呢?

通俗劇的特色之一就是尋常小事的大拼盤,越是尋常,越難處理,稍有不慎,就俗不可耐。

山田洋次採取的迂迴策略,悄悄就佔據上笑看人間情愛的高度。,花田與小川「同為天涯傷情人」,在療傷的過程中相遇,硬要送作堆,怎麼說都有點勉強。加上,花田的角色有時急色,有時浮誇,甚至還會胡搞,遇上有時忸怩,有時純真,有時卻不知如何拒絕的小川,兩人之間的拉鋸或者黏纏,其實都屬於浮世戀人中不時傳唱的小曲,並不讓人意外,他們的功能就是扮好綠葉,要帶出紅花。

因為,相對之下,「心中無限事,不予俗人知」的勇作,十足就是個悶葫蘆,出獄後他做了兩件事,首先,他先寄給前妻光枝一封信,盼能得到黃手帕的寬恕與接納,接下來則是在餐館坐下,點了啤酒加拉麵,簡單至極的飯食,卻讓重獲自由的他雙手合十,感激莫名。

山田洋次只拍了勇作的背影,不需要帶出他哽咽落淚的特寫,點到為止,意境全出,那就是大師功力了。

此外,花田與小川的打打鬧鬧,分分合合,都讓冷眼旁觀的勇作不得不適時介入,不打不相識之後,卻換成他逐步解除心防,向兩位傻蛋分享了他溫火慢燉的低調愛情。有人喧鬧,有人冷靜,兩極落差,就帶出了漩渦滾動。

正因為勇作是個悶人,不擅言詞,心中再急,也找不到對應語言,所以追憶他遇見光枝一見鍾情,墜入情網的過程,反而構成了《幸福的黃手帕》最迷人的細節。

首先,勇作和光枝在雜貨店相遇,原本只敢癡癡看著人家,沒想到光枝早把一切看在眼裡,只要主動問候一聲,就讓勇作樂得快瘋了,山田洋次其實用了最簡單的手法實踐了「男追女,隔座山;女追男,隔層衫」的愛情想像,高倉健演出勇作的癡傻愚樂,就夠讓觀眾看得眉開眼笑了。

其次,高倉健詮釋勇作那種近鄉情怯的忐忑,不見黃手帕,他就是天涯浪子,想見,卻又怕見,拿捏得還算不溫不火,高明的是終於見到竹竿上的黃手帕時,他同樣只拍高倉健的背影,更只遠遠帶出倍賞千惠子的模糊人影,一般人都會用特寫來煽情時,山田洋次卻再度繞了個大彎,滿樹黃手帕,不是早已說完了光枝千迴百轉的妻室柔情了嗎?一切都已是大家均可意會的意境,還要再加油添醋嗎?

敢鬆手,敢踩煞車,不只是血性勇氣,而是藝高人膽大的堅持,看見倍賞千恵子千呼萬喚始出來的身影剎那,已經無需任何言語了,遠吊的鏡頭,婆娑的淚痕,山田洋次示範了什麼叫做低調又內斂,卻能夠擊倒觀眾的隱形張力!

字畫情緣:陽光佳人

 

Fred Schepisi執導的《字畫情緣(Words and Pictures)》探討了一個沒有標準答案的議題:文字與畫作究竟誰比較重要?如果有一場文字與畫作間的戰爭,究竟誰會獲勝?

擁畫派方人最強力的口號無非有二,其一,原始人的洞窟裡,文字未啟,畫作已先;其二,古人不已說過:A picture says a thosand words,用上千的文字才說得清楚的理念或意境,一幅畫即已說完。

文字派的人呢或許相對之下無法如此簡潔,一句話裡未必能有千張圖畫,但是精雕細琢的文字同樣能蘊含萬千深意,《字畫情緣》旁徵博引,掉了大批書袋,把古人的名言雋語全都用上了,其中又以壓軸的莎士比亞第十八首商籟(Sonnet 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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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千次晚安:愛的重量

挪威長大的導演Erik Poppe1980年代曾經當過戰地記者,明白冒著槍林彈雨採訪新聞的壓力, 《一千次晚安》既是他回顧自己的1980年代,也是向記者致敬的作品。

 

電影的核心人物是法國影后Juliette Binoche飾演的愛爾蘭攝影記者 Rebecca,一開場就是她深入喀布爾的反抗軍核心,拍到了炸彈「死士」以身殉道的儀式過程,也在爆炸現場承受了強大的震波所傷,暈厥倒地,但她在倒地之前,快門依舊按著快門,依舊勤力捕捉那濃聚著悲情與暴力的恐怖現場。

 

是的,以前的戰地記者電影以男性居多,《一千次晚安》選擇了女記者,既點出了巾幗不讓鬚眉的時代女性特質,也因為同時她還是兩個孩子的母親,一位在專業上有傑出表現的女性,又如何兼顧家庭與親情呢?導演Erik Poppe讓三分之二的劇情衝突發生在 Rebecca的愛爾蘭住家中,正是凸顯同樣要求專業(記者或母親),一旦起了衝突,兩者不可得兼時,才會引爆的巨大矛盾。tgn009.jpg 

開場的Rebecca,無所畏懼,一心一意只念著她的採訪報導能否成功,從祭天淨身追蹤到爆 炸前夕,很少人能像她那麼完整紀錄炸彈客的心路歷程,但是她的鍥而不捨,卻也引發警察關切,才導致衝突提前引爆。

 

甦醒後的她,成為前線英雄,但是返家後,大女兒Steph(由Lauryn Canny 飾演)與丈夫Marcus(由Nikolaj Coster-Waldau飾演)卻相對冷淡,只因為她全心全意奉獻工作,完全忽略了家人的懸念與掛心,不是單身,無法做自了漢,她要如何面對自己的婚姻、家庭與親情,才是《一千次晚安》檢視戰地記者的反向切入點。

 

電影有三個巧妙的設計,首先是禮物。Rebecca每回出差返家,都會備妥禮物送給女兒,這回從醫院返家,她忘了,但是丈夫幫她準備好了。她的虧欠,寫在心上,寫在眉宇間,但要到了她查看了女兒的日記,看見了自己不能替女兒過生日,只能在異國前線寄回卡片,聊表心意。也許,她沒想隨便應付,但是女兒的慎重其事,仔細保存,卻更添了她的心虛,才會有就此不再前線涉險的承諾。

 

其次是照片。Rebecca用生命換來的戰地照片,按理來說,東家媒體應該視若珍寶,結果卻是在五角大廈的施壓下,東家猶豫了,那是Rebecca專業上的重挫,卻也充分顯示前線與編輯檯的矛盾,那是多少記者嘔心瀝血才交出來的文稿卻橫遭打壓的新聞悲歌?然而,電影給Rebecca的救贖卻是青春期的女兒Steph看過照片,第一次認識了母親的工作本質,同時也想到了可以讓母親的照片來豐富她的學校報告(名家攝影用來做學堂報告,雖然是大材小用,卻是親子融冰的關鍵),照片究竟身價幾何?是鴻毛或泰山?不就是看是誰在看這些照片嗎?tgn015.jpg

 

第三是前線。傷癒後的Rebecca再次受邀前往非洲難民營採訪報導,她心中想去,但是才承諾了丈夫不再險,因此沒有允諾,但是Steph得知風險不高,想替自己的報告加分,反而促成了這趟母女行。在那兒,Steph學會了攝影,卻也驚見強徒行兇,難民世界依舊有槍林彈雨,Rebecca的新聞本性被槍聲喚醒,再也不顧女兒的驚恐尖叫,將Steph託付友人後,轉身就朝帳篷奔去…

 

是的,Marcus早就說過了,他才不相信Rebecca會放棄前線採訪,返家的Rebecca只是休養蓄積能量,隨時會再出發,他受不了那種夜夜就怕電話鈴響的心理煎熬,同樣地,見證母親為了火線新聞,就放下親情的決斷,Steph的舊恨新愁同樣上心頭,專業記者與專職母親的矛盾;親密愛人與事業達人的矛盾,很難不在這裡炸得血肉模糊。

 

《一千次晚安》的不俗在於只有目擊,才能感同身受。女兒「採訪」母親何以要涉險拍照?母親的解答,讓女兒有了初解人事的啟蒙,母親告訴她因為實在看不得人間如此不公不義,滿腔憤怒,拍照成為她唯一的救贖,更是女兒認識母親的關鍵轉機。tgn012.jpg

 

《一千次晚安》的不凡在於只有親身走過,才知有多難。女兒在非洲前線受驚,對母親的棄她不顧,受創更深,從此形同陌路,母女終於談判時,女兒拿起相機連按百次快門不鬆手的憤怒,讓快門聲有如槍聲,聲聲擊中母親的心,讓無懼強暴的Rebecca也不能不澘然落淚。

 

《一千次晚安》的犀利在於透過比較,創造了立體縱深。導演一方面透過Rebecca的雙重身份,完成了戰地記者與親情價值的永恆錯焦;另一方面則讓Rebecca重返阿富汗前線,採訪同樣的炸彈「死士」主題,以前的她,眼中只有事件,只求完成報導;如今的她,卻是看見了青春,也看見了生命,快門再難按下。她的進化或者軟弱,讓戰地攝影記者的雕像取得了立體刻度。

 

當然,Juliette Binoche的表演活化了電影的可信度,你會感歎,台灣電影還在忙著談小情小愛;你會感歎歐洲有這樣的劇本,讓中年婦女的身心世界都有了動人的伸展空間;你更會感歎,電影的功能就在開啟人生視野,成功達陣的《一千次晚安》讓影迷看見了電影工作的神聖與莊嚴。

哪啊哪啊神去村:痞趣

《神去村》的電影情節設定其實既簡單又有趣:沒考上大學的年輕人平野勇氣(由染谷將太飾演),被一張有漂亮妹妹照片的海報就給吸引了,投身林班工作(原著則是他熬不過媽媽的設計,才不得不權宜上山);從原本的玩票心態,最後赫然變成了森林守護神,平野的「勇氣」與「蛻變」,有如一則當代森林傳奇。Woodj024.jpg

 

只為了一張美女照片,傻男就肯投身林班?電影版「簡化」平野「從林」心態的處理手法,看似有點智障,弱化了平野的個性,卻是很機巧的設計,因為時下迷信圖像,也崇拜圖像的宅男,最易「望圖生義」的血性男孩?

 

更犀利的批判則是這位廣告美女,其實有一半是不實噱頭,她是村人,卻不是林工,長澤雅美飾演的直紀礙於情誼,出借肖像,但她對這種「不實」代言,很有悔意,寧可一張一張剪下海報黏傢俱(這是用良知來襯顯,山林居民的淳模本性)。正因為如此,實習結束後,真的愛上森林的平野升格成為招生海報的封面人物時,

 

《神去村》的關鍵核心在城鄉差距,可以著力的趣味至少有三點:

 

文明失落症。每天黏網的平野,怎能適應收不到訊號,無法上網的林班歲月?平野不是特例,他是縮影,每個人看到他的故事,都容易「設身處地」假想自己會上演的「悲劇」。Woodj026.jpg

 

四體不勤症。現代文明讓多數人困居都市,不懂野趣,手指靈活,四肢卻粗笨。平野的跌跌撞撞,大驚小怪,大呼小叫,又嗤牙裂嘴,在在都像喜丑。他摔得越重,觀眾越開心。

 

山林如謎症。林班工作同樣需要專業與專心,城市來的土包子,初來貴寶地,啥都不懂,舉手投足都是笑話,專業林工因此有炫技空間。從爬樹到砍樹,煞是好看(更重要的是這些林間粗人,也因此才讓人看見了他們的細膩之處);孩童走失時的眾人搜山,但是也得有「神手」相攜,平野才能穿透迷霧,找回失童(一定要是平野建功,才能改變村人印象);至於淨山祭神的丁字褲儀禮及神木子彈列車的飛奔而下,則有了陽器崇拜的另類趣味了。

 

我用「症」來形容《神去村》的揮灑空間,主要是鑒於「症」代表著不適應,不調和,最適合以誇張的表演與趣味來呈現「野趣」,導演矢口史靖採用的正是日本動畫最偏愛的Kuso語法,讓染谷將太充份發揮痞子趣味,他的誇張未必能對症下藥,卻肯定可以產生文明對話的趣味,讓笑聲穿越出林和戲院,正是製作團隊戮力以赴的目標啊。

 

全片最可惜之處是對長澤雅美飾演的直紀,刻畫太面浮面。直紀曾經有過論及婚嫁的「都市」男友,只因受不了收不到手機訊號的素樸人生而告吹,平野所背負的城市包袱與宅男性格,與前任男友有何差別?既然有此情傷,直紀沒有學到教訓嗎?何以只要村人刻意製造機會送做堆,她就願意再試一次呢?平野的成長與開悟,當然是關鍵,平野「前」女友帶領的「慢活」觀光團固然促成了平野的反省,卻仍然不足以說明「愛」的動機(打躲避球的不打不相識太容易也膚淺了,直紀把修好的手機丟給平野,可以是一次城鄉文明的對決,但也點到為止,著力不多亦不深),以致於最後騎著摩托車來送行,高舉「愛老虎油」的布條時,只有皮相的笑意,少了動人心弦的力量(但我承認,全片的中文翻譯,還頗能掌握《哪啊哪啊~神去村》的「哪啊哪啊」諧趣勁味,總之,就是要博君一粲)。woodj017.jpg

 

《神去村》的英文片名叫做《Wood Job》,但真要遠離紅塵,找一份Wood Job,多數人應該還是敬而遠之,導演似乎也不願太陷溺於這款人間神話之中,以致於平野勇氣雕刻完成的山林神話,雖然有著兩度搭火車上山時截然不同的神采(第一回,無所謂,也不知重點何在;第二回則是篤定在心頭),卻也「一廂情願」多過「大徹大悟」,以致於神會去的美麗山林,看起來還是有些夢幻不實,人跡罕至了。



 

記憶傳承人:極樂謊言

標榜美麗新世界的口號,都隱含著讓人不寒而慄的現實。

 

卡通片《瓦力(Wall-e)》裡,養尊處優的人都是胖子,好吃懶吃,跡近動彈不得的人,斯有何樂?

 

《千鈞一髮(Gattaca)》 裡安靜美好的未來世界,隱藏著用基因控制人種優生的「理性」篩揀。

 

《絕地再生(The Island)》裡一塵不染的烏托邦,目的只在掠奪居民的器官。

 

《極樂世界(Elysium)》裡富人建立了幸福世界,但是天壤之別的貧富差距,註定一場階級革命即將爆發。

 

Phillip Noyce執導的《記憶傳承人:極樂謊言(The Giver)》,光是片名的那四個字《極樂謊言》,就已說明了全片調性,極樂世界既是謊言,自然就少了想像,更少了意外。

 

《記憶傳承人》的時空環境是一個不知何年何日的未來時空,歷盡劫波的長老們規畫出「適者生存」的法則,剔除了感性(如此就少了情感波動)與記憶(不去眷戀昨日與過去,所有的人就在「無所不知,無所不能」的長老規畫下,一往直前),這個世界因此少了色彩(只剩黑白)與愛恨(應對互動無不彬彬有禮),人生的受想行識清白如水,沒有意外,也就少了變化,社會制序就好控制了。giver009.jpg

 

控制方便,是政權穩定的必要條件,以紀律為尚的社會,人生自由自然就受到限制或剝削。《記憶傳承人》的前提是只要民眾無知,完全相信領導,服從安排,就不會逾矩,就不會動亂(這種集權主義的思維,從20世紀到今天,持續都是人類社會最不堪回首的文明烙印)。這麼「寂靜的春天」(請容我借用生物學家Rachel Carson探討過度使用農藥後的環境名著「Silent Spring」一詞,來暗諷極權統治下,淨化,卻了無生趣的人生),當然就有著讓人不敢想像,也不想遇見的窒息氛圍。

 

做為未來警示錄的作品,《記憶傳承人》完成了三個讓人「發毛」的設計。

 

首先,Meryl Streep飾演的首席長老,動不動就要向眾人「道歉」,然後眾人也會立刻回應說:「我接受你的道歉!」是的,這不是「禮多人不怪」的社會,那是「禮多必有詐」的虛情假意。giver008.jpg

 

其次,男主角Jonas(由Brenton Thwaites飾演)的母親(由Katie Holmes飾演)頂多只能算是家裡的風紀股長,卻比邦國的檢察總長更嚴苛,不時就會糾正Jonas的詞彙,犀利冰冷的一句:「Precision of language!」全無母性光輝,只有觸犯禁令的不齒,誰不害怕?

 

第三,為了抑制人性,邦國中的人民每天出門前都得注射藥劑,無情無欲無波的制式化人生,才能創造和諧世界。

 

《記憶傳承人》的原著是小說家Lois Lowry1993年出版的同名暢銷書,為了在2014年滿足熟悉科幻電影公式的影迷,電影從古典取經,做了些古意安排,滿有趣的。

 

例如,Jonas在傳述長老(由Jeff Bridges飾演)的啟蒙開示下,懂得抗拒與閃避,他用蘋果替代手臂,騙過了電腦,避免個人理智受到藥物壓抑。這顆蘋果是不是像極了「禁果」,承擔了世界的「罪」,有了蘋果,才開啟智慧(聖經是說有羞恥之心)?giver012.jpg

 

例如,Jonas的國度的知識傳承受到嚴密控制,傳述長老卻是禁書大全的圖書館館長,知識的力量是《華氏451度》最憂心的文明現象,Jonas是千挑萬選才選出的「選民」,卻也在啟蒙後叛逃出走,豈不呼應了昔日經典的「焚書」恐懼?

 

例如,柏拉圖的「理想國」主張藝術應該要為政治服務,但是先知長老乾脆連音樂都禁了,沒看過鋼琴,沒聽過音樂的Jonas,又如何抗拒音樂的誘惑?當然,全片的主題旋律就來自Jeff Bridges示範彈奏的那幾個音,主題旋律滲透進「昨日」記憶,再蔚為「當代」旋律,渾然一體,則是滿有說服力的設計。giver001.jpg

 

只可惜,Jonas獲選為記憶傳承人後,獲准可以發問,而且可以撒謊。這點特權,恰巧點出了全片的最大矛盾,新世界的人從小就在剔除雜質的溫室中成長,只知「honest」,無從接觸反意詞「lie」,既然如此,Jonas又如何「撒謊」?至於「記憶」究竟該怎麼定義?是一刀兩斷,某個時間點之前,悉數空白,但是只要有人,就有記憶,否則文明也就難以用禮教法條 來制約了。(好啦,我承認,自己太挑剔了,不過是一本幻想小說,一部幻想電影,就讓雜音到此為止吧!)


直闖暴風圈:人間風景

說未來,太遙遠;珍惜當下,才是正辦。《直闖暴風圈(Into the Storm)》雖然是部龍捲風的災難奇觀電影,但是導演Steven Quale一再碰撞時間議題的手痕,卻足以觸動災民的心弦。

 

時間膠囊與影像焦慮症,是Steven Quale在《直闖暴風圈》中用來對抗龍捲風的左右護法,兩者都反應了當代人的生活思維,亦都攸關時間與生命,更都讓巨大風暴與脆弱人生有了對話空間。

 

電影開場是Trey(由Nathan Kress飾演)和Donnie(由Max Deacon飾演)兩位兄弟拿著家用攝影機要完成時間膠囊的作業,要採訪眾人,留給25後的自己觀看。導演的目的有二,視覺上創造出「觀景窗」的效應:因為是手持V8its002.jpg畫面難免晃動,卻更有臨場感;議題上,時間膠囊是幸福與清悠人生才配享有的時光思考,對大難來時無去處,不知明日身何在的災民而言,那是多強烈的反諷?小命都難保的孩子,你要他們如何去思考未來的未來?

 

這種「觀景窗」式的視覺結構還有兩大輔佐。

 

首先,電影中另有兩位youtube狂人,每天只想著如何捕捉奇觀畫面,上傳its011.jpgyoutube,以驚人點擊率,完成平民英雄的心願(兼把妹啦),所以鏡頭不時就直接切進了他們裝在頭上的攝影機或手機錄像。

 

其次,電影中還有一組紀錄片拍攝小組,他們配有重裝甲的「龍捲風攔截車」及高性能的全方位攝影機,他們的使命就是拍下龍捲風的實況,甚至深入暴風眼,讓人看到前所未見的風雲真貌。Matt Walsh 飾演的紀錄片製作人Pete,念茲在茲的就是龍捲風影像,他會喝斥膽怯的組員,他會拚死闖進風暴漩渦,他會直接出價三千美金購買中學生拍下的龍捲風影帶。

 

its012.jpg這些糾纏在影像話題上的細節,只說明了全片的「影像焦慮症」,不管是作業、迷戀或者使命,都反應著「有圖有真像」的當代媒體思維,全片因而取得了媒體批判的高度,但是伴隨焦慮而來的必然就是焦燥的失控,導演Steven Quale的剪接處理,就直接跳躍進各個攝影機鏡頭中,這種手法確實創造了觀點快速滑動的臨場效果,符合災難時分,目不暇給的混亂氣氛(宛如一位電視導播,快速切換著各個攝影機捕捉到的現場鏡頭),但是Steven Quale忘了他拍的是一部劇情片, 不是災難現場的即時切換,太過任意的畫面跳動,固然創造了一種引領風騷的視覺美學,卻也暴露了他無法好好說一個故事的敘事弱點。

 

單親家庭的父子與母女關係,則是《直闖暴風圈》套用傳統災難電影愛用的親情公式,雖屬老梗,卻也依舊有效。Sarah Wayne Callies 飾演的氣象專家Allison,為了養家,不惜追風三個月,只透過視訊與女兒對話,她懂得這種親子連心的感覺,才會成為支持Richard Armitage 飾演的副校長Gary冒著強風威脅,也要確保兒子安全的心理,只可惜,Allison Gary的行為與結果都太可預期,角色塑造太過扁平(唯一的立體雕刻來自Allison被狂風吹飛了身子,Gary拚死拉住她的生死機緣,那也註解了後來也們能夠攜手並肩共患難的心理鋪陳,甚至還能有曠男怨女的曖昧情思了)。

 

its009.jpg《直闖暴風圈》的特效做得虎虎生風,破壞力全來自不時會從天而降的各式車子,娛樂與驚悚效果十足,算是值回票價了。至於大家渴望的暴風眼景觀,基本上還只是個氣旋模組,看不出比當年的《龍捲風(Twister)》更有新意的景觀,反倒是Pete被捲上雲端,得能再見朗朗睛空一面,卻又迅速被拉回黑暗人間的那一幕,竟然也有了皇天疼情癡情人的告別詩意了。

 

至於導演為什麼找了一位這麼像歐巴馬總統的影星Scott Lawrence來飾演這位高中校長Thomas Walker呢?政治聯想與價值批判絕對存在於創作者的意識底層,一開始是黑人校長猛刮白人副校長Gary鬍子(那是威權);風暴已生,他還要堅持走完畢業典禮流程(那是頑固);Gary要求撤離疏散,他卻堅持學校才是避難所(那是資訊短缺的誤判);最後Gary不惜越級挑戰,一聲令下,開始逃亡(那有著主帥無能,指揮權易主,國人才有生機的政治暗示),任期只剩兩年的歐巴馬,勢同跛腳了,好萊塢對他的政績臧否,就這樣悄然寫進了電影符碼中。

絕命正義:廢墟與末日

觀看David Michôd執導的《絕命正義(The Rover)》,有些像是在玩猜謎遊戲,導演給了一些線索,卻並不足夠,你只能靠有限的資訊去完成自己的拼圖,難免累,難免困惑,尤其面對最後一幕時,你還會有點不知如何面對「無情荒地有情天」的小尷尬。

 

文字或語言線索是全片的關鍵。

 

一開始導演就用字幕告訴大家:故事發生在「崩毀(the Collapse)」十年之後,觀眾就會開始就個人對「崩毀」的定義去解讀:是核戰發生?是金融體系崩毀?是民主制度崩毀?還是有其他解釋可能?這時,撞入眼簾的是荒廢的小鎮,一位坐在汽車裡哭泣的男人,然後他又走進一家有亞洲臉孔當保鑣,音樂聲音放得極大極吵的小酒吧,保鑣似乎還有同志情結(腿上睡著另一個男人),怪異的人種組合,充滿零亂與頹廢色彩的空間,其實都是呼應著「崩毀」的想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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問題在於,一旦文明崩毀了,我們還依循既有模式在生活嗎?《絕命正義》的劇情設計其實就面臨著這種難以自圓其說的困境。

 

《絕命正義》的主張是:就算文明崩毀了,這些活著的人,即使絕望,一點都不快樂,卻依舊維持著經濟交易,只要有錢,還是可以買到汽油、槍枝子彈和食物,但是現金限定美鈔,不要澳幣(故事發生在澳洲,或許那是因為澳洲的曠野景觀最適合詮釋人間末日)。觀眾不會問:既然世界都已經陷入無政府狀態了,紙鈔還有什麼意義?

 

「不過就是一張紙嘛!」Guy Pearce飾演的男主角Eric身上只剩澳幣,對著拒收澳幣的店家忍不住大吼起來,是的,在那個弱肉強食,槍枝當道的年代,物資才是王道,美鈔與澳幣還有輕重之分嗎?導演採用當代經濟文明的思維,帶領我們遊歷末日虛墟,創造出一點都不真實的迷宮感覺了。trover002.jpg

 

故事核心在於Eric喃喃自語地說:「I want my car back.」他不是到酒館喝酒,停在路旁的車子不會被歹徒打破車窗給開走了。憤怒的他,另外找了車一路苦追,逼得歹徒不得不停下車子,問他幹嘛緊追不捨?這段如芒刺在背,怎麼耍都耍不掉的追逐戲,導演David Michôd展現了他駕馭空間與氣氛的能力,創造了緊扣人心懸念張力,然而,觀眾難免要問:不過就是一輛車子,而且破舊不堪的老車子,值得你拚老命去搶回來嗎?導演吊足觀眾胃口,到了最後才公布答案,戲劇手段是高明的,但是答案卻卑微到只有癡心人才能明白與接受,同樣有著讓人跌破眼鏡的意外。

 

偷車的人是一幫搶劫犯(但是我們並不清楚他們究竟搶到了什麼貴重物資),其中一對兄弟檔的弟弟Rey(由Robert Pattinson飾演)中槍倒地,哥哥(由Scoot McNairy飾演) 匆忙逃命,沒有拉弟一把,但是Rey幸運生還,而且在Eric協助下治好槍傷,再對著Eric去尋回被偷走的那輛車子,兩人就這樣穿越澳洲荒漠,讓觀眾看見「崩毀」後的紅塵末日景觀,導演David Michôd一方面提供了極其古怪的聲音組合(電子雜訊或者重複長音),一方面再用極其兇狠的槍擊暴力來輔佐法紀崩毀的景觀(擁有強勢軍火,象徵聊備一格的公權力的少數軍人,卻又極其容易就遭槍殺反制,那是集荒謬與荒誕於一身的敘事方式),完成了在那個價值崩毀的年代,兇狠開槍才是繼續活著的唯一本錢。

 

《絕命正義》的困局在於太強調風格,以致在敘事上矛盾連連,難以自圓其trover004.jpg說。還好,兩位演員表演精彩,讓電影還有耀眼成績。其一是澳洲女星Gillian Jones飾演閒坐在家,打扮有如清幽貴婦,卻能故做玄虛,裝做無所不知的神秘老鴇,對著上門客戶先問:「你叫什麼名字?」再問你:「要不要找個男孩陪睡?」詭異又不祥的氣氛就從她沈穩緩慢的對話態度中輕輕流瀉。

 

其次則是Robert Pattinson飾演的Rey,他敬愛兄長,也熱愛兄長,所以就是沒有辦法接受兄長棄他而去的事實。但那並不是事實,若非兄長懊惱悔恨,就不會有後來的搶車行為,就不會衍生萬里追緝的後續故事,知情的觀眾就此見證著人心從信到不信的崩毀歷程。Robert Pattinson的表演有三個層次,先是肢體重創的孱弱(那是表象),既而還有不知如何因應槍戰的恐懼(說明他不夠格當歹徒),還要有以兄弟下落做生存籌碼的些許機巧,最後則是終於拿起槍質問哥哥何以當時不救他? Robert Pattinson這些表演都在雕刻一位「弱者」的形象,而且層次鮮明,極有說服力,在人性廢墟中完成了讓人難忘的表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