妻別五日:愛淺多怨尤

凡事至少都有兩面,就看你,站在那一面看事情。凡事都安排妥當的人,喜歡的人盛讚細心周到,不喜歡的人則嫌厭囉嗦,管太多。轉換成愛情生活時,情況大致相似:愛情正濃時,所做所為都視之如寶;一旦愛情飄逝時,不但美好不再,反而可能動輒得咎了。

 

墨西哥導演Mariana Chenillo執導的《妻別五日(Cinco días sin Nora)》就選擇了一位不耐煩的老情人觀點。情人分手,有多少人會吐出好話?男主角Jose一方面挑剔,一方面嫌憎著老情人的諸多不是,只求耳根清淨,不再勾纏,JoseNora結婚了卅年,卻在老年時決定分居,Jose搬進對街大廈,Nora仍然不時會拿著望遠鏡釘著對街的Jose起居情況。nw009.jpg

 

「分居都分居了,還一直釘著我看幹什麼?」Jose的憤怒意味著他的情已淡逝,只想摔脫往日記憶,偏偏Nora始終如影隨形,不肯放手。Nora的行為則代表她的癡情與纏念,差別在於Jose戀情正濃時,甘之如飴,如今卻是已然不願承擔與享受Nora的深情。

 

《妻別五日》中關鍵戲份在於Nora決定以服藥方式終結自己的生命,從時間到場所,細節逐一安排妥當,甚至知道猶太人的逾越節即將到來,她不但把咖啡煮好,餐盤刀叉排好,連冰箱裡的菜色都逐一貼上字條,叮嚀著幫傭要煮好一頓逾越節大餐。

 

往好處看,Nora既體貼又週到,去日已定,所以要讓親友都能再享受到她的細心,偏偏Jose卻是習慣往壞處看,他嫌Nora一向自私,主導生活的大小事,就連人死了都不能揮揮手,不帶走一片雲彩,還要指揮大家如何辦喪事,如何吃大餐,聽妻子指揮大半輩子的他,故意抗命,故意違逆妻子的安排,不但故意錯亂字紙,還急著草草下葬,逾越所有的猶太傳統。

 

《妻別五日》的魅力就在於正當觀眾以為這是一對怨偶吵架吵到老死,猶不肯罷休的家庭倫理劇時,真正的問題核心才開始浮出水面:Nora有病,有自殺傾向。初時,Jose相信他的愛與體貼能夠治療Nora,偏偏Nora的病藥石罔效,即使有個溫馨家庭,即使有個乖巧兒子,Nora一旦病情發作,依然會衝動尋死,多次自殺未遂後,Jose倦了,也灰心了,不再寬容有病的妻子,反而認定Nora身不由己的自殺其實太「自私」,只顧自己,不念家人,愛情走了,恨就來了,Jose從此視Nora為「前妻」,避之唯恐不及,才會抗拒Nora巨細靡遺的生活安排;,才會看見Nora隔街窺視的望遠鏡時,暴跳如雷;才會極不諒解於Nora終靠一死解脫,卻又要他處理一屁股雜事,這些都証明了一件事:他始終不能摔脫Nora的操控與指揮。nw001.jpg

 

Jose其實只是個愛賭氣的小情人(或者說「老」情人)。就算嘴吧碎碎叨叨唸個不停,就算他一直想草草了結喪事,但是他的真心本意,卻在意外揀拾到一張Nora與其他男人的海邊戲水合照時,他才知道妻子曾有外遇,才知道自己其實不是妻子唯一的男人,偏偏那個男人卻又是深悉Nora病情的家庭醫生,醋勁橫生的Jose於是開始去挖鑽妻子的書櫃,急著找出妻子背叛他的証物,但是觀眾比Jose更清楚,不管Nora是有意(不毀棄生前紀錄,卻故意鎖進書櫃,等待Jose上鉤)或無心(把關鍵照片滑落地面),至少Jose就在翻箱倒櫃的過程中,重新檢視了過去曾經有過的點點滴滴。

 

歡情也好,悲傷亦好,他的Nora至少一直在窗邊凝視他,還為他準備好了最後晚餐,沒有愛,Nora無需如此,不是愛,Nora無需大費周章。原本隔街而住的Jose這時才明白,只要他跨越心理鴻溝(以及物理障礙),來到Nora這一端來理解她安排的最後旅程,世界突然就開朗了,怨恨的迷霧一旦飄散,驀然回首,才知道Nora一直深愛著他,雖離卻不棄,縈繞在Nora心頭的依舊是至死方休的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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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妻別五日》一如《父後七日》,對於誇張的禮儀規矩,揶揄甚力,但是終究卻是一盤淡而有味的生命小菜,就看你能否細心咀嚼?能否換個角度看人生了?

 

落日車神:寒門出才子

看過《落日車神(Drive)》,迫不及待地就把觀影感動寫成文章,盛讚電影第一場飛車追逐戲的緊湊氣氛,第二天再看到這篇導演Nicolas Winding Refn的告白時,額頭小小冒了汗,評論與現實,確實存在著「差之毫釐,失之千里」的風險。

 

《落日車神》的男主角Ryan Goslin是低調的飛車高手,別人打劫,他不參與,只負責接風,只給對方五分鐘時間行搶,時間一到人未到齊,他就開車閃人,電影的第一場戲就是他的車子到達犯案現場,歹徒開始行動,他則安坐車內,調好手錶,打開無線電和收音機,然後開始左顧右盼,等著歹徒上車,最後期限之前,第二名歹徒也跳上車子,但是對方已然報警,車型和顏色全都通報了警方,Ryan Goslin就得小心翼翼地避開迎面而來的警車,還得避開從空中鎖定車蹤的空警直昇機,他時快時慢的機警應變態度,與緊迫釘人的緊張形勢,形塑了《落日車神》從容優雅的低調美學。

 

不過,導演Nicolas Winding Refn在紐約時報的「拍片解析(Anatomy of the Scene)」中卻坦承,他會把電影拍成這款風情,主要是錢太少,時間太緊迫。限於經費,他必需在兩天之內就拍完於洛杉磯下城的這場飛車追逐戲,只不過,形勢雖然艱難,卻也激發了在困局中找出口的創作潛能,於是他發明了「深海潛水夫拍攝法(Diver in the ocean’s shot )」,理由是只要人潛入海底,攝影師的拍攝觀點往往就是潛水夫視線所及的範圍,左顧右盼,全都離不開潛水夫的視野(雖然,有的導演會另外加上遠景和全景畫面),以創造一種身歷其境的視野追隨。

 

 

 

Nicolas Winding Refn希望在《落日車神》中做到的也就是把潛水夫的觀點換成司機,讓這場戲的觀點全都緊緊繞著這輛車子轉,Ryan Goslin在駕駛座上的所有動作,他可以頭頸眼神的左搖右幌(甚至透過照鏡)看到全方位的車內外視野,不管是後座打劫歹徒的動靜,還包括從前方來攔截,在後方緊追不捨的警車,以及一道探照燈從天照下的直昇機,全都是他在駕駛座上觸目所及的視野(當然,導演也不忘在駕駛座旁拍攝他的沈思及反應特寫)這種鏡位的美學在於空間有限,視野有限,內在的壓力形成了了一股迫人窒息的張力,繼而再有警方的陸空夾擊,內外壓縮,更加令人喘不過氣來,再搭Tick of the Clock」有如心跳的節奏樂音,全片因而形成了三方交錯而來的重壓密度,低調,卻撼人的視聽美學於焉告成。

 

預算太少,時間太趕,幾乎是所有創作者都曾遇過的創作瓶頸,有人妥協,於是拍成了四不像的遺憾之作,有人殫精竭慮,卻終能在山窮水盡之際,找到了自己柳花明的新世界,《落日車神》確實預算不多,但卻能拍出許多預算高過數十倍的好萊塢大片也難以企及的美學風格,這也是我在寫作標題時,把「寒門出孝子」的成語,改成「寒門出才子」的原因,困局人人相似,突破困局的方法卻因人而異,天才與庸才的差別,或許就在尺寸之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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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於影評人在撰寫評論時,未必知悉所有的創作細節,也未必要針對拍攝細節來修訂評論觀點,重點在於影評人的感官探針是否碰觸到了幽微纖細的創作核心,能否從中提煉出創意神髓,對照Nicolas Winding Refn的夫子自道,我慶幸著自己的評論還算緊貼著創作者的心思,從最後成品中看到了其之美(雖然不知其之苦),這也是評論人唯一能做的事了。

 

賽德克巴萊:導演工程

問:台灣過去較少史詩電影,一是規模實務,二是從歷史取材,你卻從台灣的近代史找到了可以著力的空間,你是承擔了巨大的投資風險,你如何執行?

答:史詩並非我要挑戰的觀念,而是用什麼角度去詮釋,追求有別於好萊塢,有別於別人的英雄定義。我很高興自己找到了與眾不同的「獵人」角度來詮釋《賽德克巴萊》。所獵人文化的思維,其實就是一種「以歌聲追逐歌聲」的文化,「以生命追逐生命」的文化,只要聽過原住民的歌唱方式,你知能明會這是很特殊的台灣高山文化,我就一直努力要將這種特殊文化性溶入在歷史題材中。辛苦之處在於很多橋段是現代文明人無法接受的,他們的某些作為讓很多人會認為與現代中東恐怖份子並無不同,這一點我承認,但是我們有深入去了解其動機嗎?你有卸下自己的文明價值觀,深入去了解這個民族的特殊性嗎?

 

另外值得一提的觀點是,電影的主角一心求死,死後才能上彩虹。他們的精神狀態是一種追求死後靈魂自由的行為,不在乎現世的自由,可是一直「求死」下去,男人確實都悲壯上天堂了,卻不免會讓觀眾困惑,除了悲壯,我到底要給觀眾什麼東西?直到拍攝期間我才想通了,人生還有另外一個目的:要活著,要延續族群的生命。有人死去了,留下來的人就是要求承擔宗族血脈,於是,我才會在《彩虹橋》的最後再加上原住民石生神話的故事(從前從前有個白石山…),一切都要回到生命源頭,知道我從何而來,能夠生生不息,才算得上是史詩吧!

 

問:你以「歌聲追逐歌聲」的文化來形容原住民的音樂性格,電影中也有極其動人的父子重唱,符合了這種性格描述,但是其他的原住民樂風就沒有那麼明顯,因此招來不夠純粹的批評,你如何解釋?

答:原本我是很希望能將原住民的色彩放進去,先丟了一些傳統音樂給負責作曲的Ricky Ho來聽,要求他依傳統樂風來作曲,但是他覺得很難,關鍵在於泰雅族的原住民要做片尾曲時,也很難做到,原住民音樂只有五音音階,四個小節就開始重複,真正的樂器也只有笛子和口簧琴等少數幾種,真的不容易做,於是我才同意讓Ricky Ho自由一點,後來才發覺:自由,才會有好東西。我要求Ricky Ho只要在管弦樂放一點原住民樂器的聲響就可以了,不足的部份我會以人聲吟唱的方式來補強原住民色彩的不足。seed411.jpg

 

問:這也是你在下集《彩虹橋》中,大量用了類似祈禱文或詠歎調的方式來表達賽德克人的所思所想的原因嗎?

答:我一直覺得一部電影中有關文化性或思考性的內涵,如果只能透過對白呈現出來,會變得很教條,如果換成吟唱的方式,也許就有了另外的空間,加上賽德克這個族群平常就很習慣以吟唱的方式對談,例如,莫那魯道的兒子在說服父親出征時,他們父子是以對唱的方式溝通的,那是真正的歷史場面,那是他們的文化特色,可是如果戲劇上採取這樣唱歌處理,就會讓不熟悉他們文化的觀眾覺得很好笑,失去了他們決定行動的戲劇張力。但是在其他場景時,我決定改用吟唱的方式,把這個族群的獵人思考,特殊的文化和信仰放進歌詞之中,透過吟唱的方式表達出來,給觀眾兩層思考空間。

 

問:你的音樂處理手法,讓我想起了《紅色警戒》面對戰爭無情時,戰士卻在深情的樂音中思念著家鄉妻子的雙層對話空間,我想問的是,你剛入行時,曾經徹底研究了王童導演的《無言的山丘》的分鏡畫面,學會了基本動作,拍攝《賽德克巴萊》時你還有做類似的研究工作嗎?

答:沒有。寫完劇本後,我每天就根據劇本重點在畫分鏡,花了好幾年時間畫了厚厚一疊,一開始是人不人,鬼不鬼的,慢慢地有了些雛型,有人的動態出現了,可以拿分鏡與人家溝通,讓人家知道我要拍什麼東西了,畫到後來才發現自己畫得很不好,於是又從頭畫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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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就把分鏡印成冊,發給副導或攝影師等人了解,明天要拍的場次也會先印給相關人員做參考,幫助大家去思考戲劇的細節。做的時候其實並不確定究竟是不是有用的,也擔心這樣一路畫下去,做的是白工,因為拍片時未必就都照著分鏡去執行,後來才知道其實有用。例如畫完分鏡,整部電影似乎就已經在我的腦海裡整個跑過一遍,我在試鏡選角的時候,有分鏡做基礎,一看到這個人就能判斷他適合那個角色,該怎麼安排他,幫助自己更深入地想選角及創作的細節;有了分鏡圖的實際規畫,跟工作人員溝通也變得更容易了。

 

問:史詩不是你想要挑戰的題材,你真正想要挑戰的是什麼?

答:我不想挑戰什麼,我只知道《賽德克巴萊》是一個很棒的故事,我也找到了很不錯的切入點,所以急著去完成,會推荐大家非看不可。這部電影我發現了它呈現了一個不同角度的觀點去看歷史,例如電影中的主角陷入了一個「你做也錯,不做也錯」的情境,你要不要做呢?要做,又要怎麼做呢?一旦做了,可是會影響生命與族群的,然而,反觀我們自己的生活,不也經常面臨這種「做也錯,不做也錯」的決定嗎?觀眾從中可以反省到自己,也考慮到別人的立場時,對於歷史上的仇恨,不能諒解的事就可以得到一種化解?特別是對於有著歷史矛盾的台灣人而言,我希望《賽德克巴萊》能夠提供一個突破點。

 

問:明明是賽德克人,卻被日本人改名為花岡一郎和花岡二郎,這兩個角色是不是這種「做了也錯,不做也錯」的代表性人物?

答:戲中的每個角色都有,花崗一郎如此,莫那魯道如此,鐵木瓦力斯也是如此,連日本人都有類似情境,只是各自角度不同而已。我喜歡用「世上沒有好人和壞人」的角度來看事情,關鍵在於人面對事情時所做的決定而已,我的工作就是要找出人的立場和矛盾,就像法官不會因為你殺了人,就直接判你死刑,而是要看殺人的動機,是蓄意?或自衛?就會得到有罪與否的不同判決。

 

司法會問動機,面對歷史我們怎麼不去問動機?只追究是不是做了不應該與不對的事,這樣其實是把人性的規格弄得太小了,人生不應該是如此的。後代的人要如何去評論前人所做的事呢?立場不一樣,知識水平不同,面對的為難亦不同,我常呼籲大家看這部電影時,放下自己文明的身段,回到那個時空背景下,當你的世界只有你的族人和異族人,只有傳統信仰時,你會怎麼做判斷?設身處地去想,你就會了解為什麼他們會做出那些事。否則,你就會覺得他們好醜陋,好殘忍,沒有那麼偉大,沒有那麼英雄,是的,莫那魯道不是因為天生是英雄,所以就會做出英雄事功,而是那個不得不為的情境下,被迫做出一些決定,而成為某些人眼中的英雄。我是從這個立場

 

問:這是創作者的觀點,可是一般觀眾一定會把自身的經驗溶合進去,因此引發了不少爭議?

答:一般電影是不需要解釋的,可是這部電影需要解釋,因為它完全在挑戰現代人的價值觀,所以需要多解釋,不能讓它自然發酵,不然會別人過度膨脹解釋,例如有人嫌血腥,我就反問自己不是已經把噴血的鏡頭都盡量拿掉了,沒有砍頭的嗞咔聲,也不像好萊塢那樣血花四濺,我已經盡量把那些不舒服的場景都淡化了,有人對於殺婦女和小孩的戲有意見,確實,我考慮過要拿掉這些畫面,可是我還是保留了下來,為什麼?因為那是事實,既然是事實,我就不應該迴避它,而是要思考如何面對它,處理它?所以上集結尾的吟唱歌詞就變得很重要,於是我特別拜託一位寫長詩的醫生朋友寫一段歌詞,透過祖靈的角度教訓這些孩子,先是責備,既而安撫,先讓觀眾明白他們的價值、信仰與文化,再安排一位老婦人在現場高喊著:「孩子啊,你們在做什麼啊!」因為即使同一族人也有著矛盾,就像莫那魯道坐在太陽旗旁,環顧四周他所造成的混亂結果時,我要他什麼話也別說,只有很重的呼吸聲,一旦你沒有卸下心明的心防時,或許你看見的就是漫無目的的砍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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問:電影中有不少砍殺場面,卻沒有列入限制級,列為輔導級,也引發了批判,你的看法呢?

答:輔導級是我極力去爭取的,著眼點不在票房(會比限制級好),而是我認為國中生和高中生都應該來看這段歷史,輔導級就是要家長或老師可以帶學生去看的分級。霧社事件雖然悲慘,但是它是歷史,已經開始認識世界的國中生和高中生都應該看這段歷史,只要有老師從輔導,認識這段歷史應該沒有太大問題。

 

事實上,我們在電影拍攝之前,就已經先出版了電影小說,也被教育部選為寒暑假的推荐必看書單之中,相信內容對孩子的影響不是有些人想像中的那麼血腥或暴力,沒有我們想像中的那麼簡單,只會盲目模彷(我現在最怕的就是有人說他在模彷《賽德克巴萊》,我們的社會太容易把一些事件直接推給一部電影),孩子不笨,該溝通的時候就應該有人好好說給他們聽。有些學生看過電影告訴我,他們沒有被血腥或暴力給嚇到,他們其實想了很多事,會反省很多事這就是我拍這部電影的目的:從電影故事想到自己的生活。

 

批評也好,讚美也好,《賽德克巴萊》至少帶動了很多台灣人回頭去看過去的歷史,想要認識更多原住民文化。

答:是啊,我昨天去南投,就有人告訴我,南投圖書館裡已經找不到霧社事件的書了,全被借光了,大家都想重新去面對這塊土地上的歷史,拍電影的目的之一不就是給人感動,讓人反省嗎?批評也好,讚美也好,總之大家開始討論了,既而就要去面對歷史的真實性,做出判斷,做出反省。

 

問:從台灣社會的回響震盪來看,你是不是更深刻體會到電影的文化影響?

答:我其實一直沒有想到會有這麼大的波動,會產生這麼多的正反意見,但是慢慢讓我釋懷的是這段歷史包袱就快要解脫了。因為以前原住民部落提起霧社事件這個題材,總是為難,說不也是,不說也不是,不敢講太多(怕傷害其他部落的情感,讓已經平靜的生活再起混亂),也不能不講(怕愧對祖先),卻又想講給全世界的人聽,這種複雜矛盾心情,我們創作者也有,也怕傷害到部落,所以就難免綁手綁腳,後來想到電影都拍不完了,乾脆放手一搏,才沒有繼續鑽牛角尖。

賽德克巴萊:製片工程

問:《賽德克巴萊》創下了台灣最高製片的七億花費,你究竟想為台灣電影工業留下些什麼?

答:我們要做的工程其實是在高度工業化的好萊塢才做得到的事,但是台灣電影產業尚未工業化,很多事只能邊摸索邊前進,我其實想要結合現有人才,一次就完成工業化的工程,擺脫傳統手工業的格局,做下來的結果我發現了其實人才一直都在,只是分散在各個角落,欠缺整合,我們終於能夠逐一堆疊起來了。

 

問:可不可以更具體一點說,你指的台灣電影工業化究竟是那些?

答:工業化與否的關鍵其實在合作的觀念,學習技術不難,難在整合,以前或許是各立山頭,甚至因為工作量不多,相互競爭搶生意,不願分享技術,現在的狀態已經改變,拍片量多了,大片的機會也多了,大家都體認到整合的必要,願意合作。例如鋼絲、爆破、機械運動、武行等以前都是各搞各的,我們以為技術不夠,所以只好找外國團隊來幫忙,看到他們實務操作之後,才發現其實這些我們都會,都做得到的,沒有什麼了不起。差別在於我只要跟韓國團隊的領班談妥,他就會去搞定一切,在台灣卻得個別去談,彼此又不合,一旦出了事還互推責任,只會怪別人沒人負責。就我了解,看完《賽德克巴萊》後,很多人已經開始討論如何整合了。

 

問:最值得一提的奠基工程是什麼?

答:最重要的是人員的養成。這次拍片很大的力量來自一群沒有啥經驗的年輕人,可能我們的目標大,又難,憑著初生之犢的幹勁,曬成傷,累成病,常挨罵,卻打死不退的精神,感動了許多資深前輩,例如我們在山上有調度八十多輛車子進出,全部都只靠一個女生來調度,處理得井然有序,後來李安在水湳拍攝《少年Pi的奇幻漂流》,她也借調過去支援,一個人就完成了原本好萊塢得要一個團隊才能完成的使命。我們的人不但沒有丟臉,甚至展現了超高的工作能力。

 

例如,「買便當」對好萊塢是簡單小事,對我們卻是最難的一件事,在山區拍片如何買到五百個便當?誰肯做?一開始找廚師做菜,你還得負責他的工程車,從安排車位到找地方炒煮,就夠累人了,更讓只有半小時吃飯的工作人員得浪費兩小時去排隊打菜和吃飯?太可笑了,絕對不可能。最後劇務就得不辭辛勞,每天下山去買便當。甚至還會強制規定現場要做到垃圾分類,不可以亂丟餐具或廚餘,這種精神太讓人佩服了。

 

問:以前拍片現場都很混亂,外景隊走過,垃圾滿地,嚇得別人都不敢再出借場地了,年輕人工作上懂得堅持原則,尊嚴就會因此建立了?

答:其實我們的現場也很混亂,說不上來究竟是怎麼做到的,有人發起,有人跟進,秩序就建立了。

 

更難的是山上拍片怎麼上廁所?男生不難,女生很難,花錢買尿袋太不划算,只能就地去挖毛坑鋪塑膠袋,還有人得定期清理排泄物,細節處理得很周到。要進來團隊的人,都抱持著即將面對的是一件超級艱難工作的心情,願意接受最難的考驗與挑戰。例如管服裝的都是瘦瘦小小的女生,每天要扛多少和多重的衣服和道具走山路,他們卻都像受過軍事訓練一樣,堅持凡事自己來,拒絕別人幫忙,他們就是相信完成這部電影是他們人生重要的一個關卡,這也就是為什麼我們的殺青酒會上,大家會痛哭流涕的原因關,因為我們完成了一件沒有人相信我們會完成的事,我們目標很明確,但沒有包袱,大家拚命去做就是了。

 

問:你如何激勵大家替你賣命?

答:我其實講不出什麼大道理,我都欠他們一大堆錢(一度發不出工資),丟臉都丟光了,我憑什麼激勵他們呢?我每次拍片開鏡前總是會告訴大家:「我小魏不會讓你們失望的。」重要的是拍片現場自然出現的一股能量,沒有拍過戲的演員和工作人員就是願意去做,不會推託,就是解決,就是面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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問:最遺憾沒有做好的部份是那些?

答:最可惜的是電腦特效。原先找妥了一家韓國公司,結果卻倒閉了;於是再找一家,卻又開出了離譜的天價,只能去找北京的水晶石,只剩五個月的時間,卻得要完成一千七百個鏡頭,但是所有下遊外包的公司都不肯做,嫌我們的錢難賺,關鍵在於我把特效看得太容易了,導致特效一直在增加,初期是在小螢幕上製作,放大檢視才發現不時有穿幫細節,需要再做修補,看了畫面後,又會想要爆破再強一點,血再多一點,霧再濃一點,我們只想到要力求畫面豐富,對於特效人員而言,每一個新要求卻等於一切要再重來,所以很多公司都不幹了!加上上映檔期已經定了,時間實在太緊迫了,我們都只好妥協。

 

問:很多人就對彩虹的動畫很不滿意,有的人甚至說,《海角七號》的彩虹假,他還可以接受,但是《賽德克巴萊》經費倍增,彩虹還是假,就覺得很洩氣,或許就是趕上檔的妥協結果?

答:我真的不知道彩虹為什麼這麼難搞,看起來容易,要做到自然,光的調和,卻總是不像。總而言之,有些我學到了,有些則是怎麼改都還是改不好。這次的精神還是一趟在錯誤中學習的歷程,最大的體會是很多的動作可能一開始就錯了,以致於最後想要再改的時候就已經來不及了。對創作者而言,必需要從源頭上就先想清楚。

 

問:可不可以舉例說明?

答:先講顏色好了。電影都是現場實拍,後製時再調光。進行特效製作時就沒有考慮到影片光度,以霧社的霧景來說好了,明明在特效室裡看得好好的,都符合要求,回到剪接檯上,一調光,要求反差,原先設定的濃霧就消失了,要求重調,等於要重挖重製,一切重來,時間上根本來及,只能放棄堅持,只好不調反差,用現場機器再做一層前霧,讓特效的飄霧依舊可以在空間飄盪,這就是不得已的妥協,事後檢討,我們才明白其實在交給特效人員之前,先設定調光比例,一切就可以迎刃而解,就完美了。這就是以前不懂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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例如有些畫面做了加減格的速度處理,我們交給特效公司的影片是原始速度,他們也照那個速度完成工作,但是回到剪接檯上,一旦要做變速處理時,要加長或減短時,立刻發現速度不對,特效也就錯了,導致剪接點的錯亂,做都做不完了,如何要求他們重做呢?這些經驗都告訴我,以後要先調好光,再去做特效,然後也要先做好判斷,想那些戲要變速,先變好速,再去做特效,才不會大混亂。

 

問:應當是你只有五個月的後製時間,太短了,?

答:是的,至少要再加一倍,水晶石攬下了七八成的特效,忙到不可開交,台灣的朋友也下來幫了不少忙,只是各自為政,都是小公司,我相信只要再統合,以後一定就會不一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