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榮時刻:三兄弟浮雕

透過一個家庭成員來見証一個國家,一個時代,是很多史詩電影慣用的敘事手法,法國阿爾及利亞裔導演雷契.鮑查瑞(Rachid Bouchareb)執導的《光榮時刻(Hors la loi/Outside the Law)》就採用了這個容易動人的切入角度。

 

《光榮時刻》的主角是阿爾及利亞的一個家族的三兄弟,老大梅薩歐早早從了軍,到越南替法國打了越戰,帶著殺人的歷練和臉上的傷疤退伍返家,他的戰場經歷使他成為革命行動的最佳暴力執行者;老二阿布德卡達曾經從事獨立遊行,卻被執政當局逮捕,關進監牢,僥倖沒有上了斷頭台,卻成了一輩子獻身政治的革命狂熱份子;老三賽德左手殘廢,長相猥瑣,卻有如老鼠一般最懂得如何苟且偷生。三個兄弟三種性格,三種志趣,卻已足以反應一個新興國家的人民情貌。hll13.jpg

 

《光榮時刻》的整體格局與傳統強調革命建國的史詩電影出入不大,總是有人頂著革命的光環,享受英雄崇拜;有人看似扯後腿,卻也能在自己的本位上,適時發揮助力。

 

一般家庭的兄弟關係都是長幼有序,《光榮時刻》的兄弟情卻是能者勝出,帶頭搞革命的老二阿布德卡達因此成為母親心中的好兒子,也堂堂領導起大哥梅薩歐進行革命,至於只會賺女人皮肉錢的老三賽德,在母親眼中則是百無一用的廢人,渾然忘卻了賽德才是讓前兩個兒子都來不及養家的困頓時刻,全靠賽德厚顏掙來的黑心錢才得以度過。

梅薩歐的道德困境在於他自己也娶妻育子,卻又是鐵血無情的殺手,為建國理想而獻身犧牲的情操,讓他的暴力行為有著情理光環,但是他並非嗜殺成性之人,有時會看著自己的血腥雙手而懊惱,也始終不肯讓老母老妻知道自己下手兇殘,只因為自己無法坦然面對在他人血泊和淚水中前進的無情人生。hll11.jpg

 

不過,《光榮時刻》最犀利的指控卻是親情誠可貴,遇上革命大業,所有擋路的石頭都得掃除,只能坐視歷史巨輪悍然輾過。全心全意推動革命的老二阿布德卡達,一旦發現老三賽德與法國佬的生意勾結有礙革命形象,他是否能狠心大義滅親?「革命,革命,多少罪惡藉汝之名而行!(請容我改寫法國大革命的羅蘭夫人(Madame Roland)的那句名言:「自由,自由,多少的罪惡假汝之名而行!」)竟然就成為《光榮時刻》最發人深省的人性檢驗了。

 

梅薩歐原本一切唯二弟之命是從,但是一聽說阿布德卡達有意除掉老三賽德,他也不能不動怒,斥責老二:「你瘋了!」《光榮時刻》最不俗的劇情處理就在此處,人生一旦陷入偏執情境,就難以迴避魔鬼的誘惑,一旦習慣了視人命如草芥,就已偏差了生命價值,革命的光環並不能美化掠人性命殺戮本質,也未能化消無辜者的恨,與下手之人的狠,但是革命光環卻強大的足以讓人視而不見,或者不以為意,這種盲點,只有在連手足之情都可以輕易踐踏犧牲時,透過戲劇情節的強烈對比,透過兄弟亦可殺的親情矛盾,才得著讓人悚然一驚的省思。hll04.jpg

 

沒有人懷疑阿布德卡達追求阿爾及利亞獨立建國的信念,《光榮時刻》後來的劇情多了兩道轉折,不但讓賽德成了救援兄弟脫險的及時雨,甚至阿布德卡達為了不讓同志傷害賽德而冒死通報。這一家兄弟的志業獻身並沒有直接換來阿爾及利亞的獨立建國,只像是歷史上的浪花滾過,但是曾經在他們心頭浮想過的生死念頭,面對著兄弟情誼的天平時,卻也成為全片最讓人低迴深思的生命價值論。

 

莫利柯奈:聽大師開講

動人的電影音樂像風,可以帶領觀眾起飛,從紅塵飄飄上天堂;雋永的電影音樂像香水,一旦邂逅,從此留香難忘。

 

每一回得聞深情的電影音樂,我更想知道的是這麼動人的音樂是怎麼闖進作曲家的心靈,轉換成如此音符?2003年我愛上公共電視電視劇《赴宴》的主題音樂,於是我追問了作曲家史擷詠:「你在作曲時,究竟心裡在想什麼?」他的回答是「我是在戀愛,我必需強迫自己進入一種戀愛的心境之中,與自己的過去戀愛,與自己的音樂戀愛,陷入一種很淒美很苦澀的情境中,讓大家在聽見這樣的音樂時候都能想起過去的戀情,想起過去,也想見未來。」

 

音樂已是既定成品,觀眾已然聽見,演奏家亦有樂譜可以參照揣摩,唯獨音樂人的心靈世界多數都還是謎,有關電影音樂的書應該就是一本解碼書,讓讀者看見作曲家的心靈運作。台灣書市近來陸續出版了知名電影音樂家久石讓的音樂書「感動,如此創造」、動畫大師手塜治虫的「古典音樂館」,以及坂本龍一的「音樂使人自由」,多數描寫了作曲家與導演間的互動「關係」,卻極少著墨電影如何撼動作曲家,因而在五線譜上找到藝術對應的位階,對於渴望知道更多電影奧秘的讀者而言,毋寧都有些許的失落。

 

這其實跡近挑剔了,音樂家的終極目的就是完成音樂創作,其他的文字敘描既非本業,亦非必要,就像很多電影導演始終說不清楚自己到底要有什麼樣的音樂,只能搬弄一些抽象名詞來創造模糊的想像,文字既非作曲家的專長領域,未必就能將音符或者動心的意念轉換成為文字,導引讀者(影迷)得窺堂奧了。

 

以這種標準檢視的義大利作曲家Ennio Morricone的訪談,當然難有百分百的滿意,因為面對一位創作過五百部影視音樂的作曲家,這本訪談錄無可避免地要去勾勒時間長河的風景,少了在經典作品上駐足停留,或就細部情節的雕刻著墨。

morri002.gif 

不過,Ennio Morricone在這本訪談錄中依然非常精練地回答了一直讓我縈念的靈感問題,他認為「靈感是一個很浪漫的名詞。事實上沒有靈感這回事…靈感不會從天而降」,一首動人的曲子「往往會先有個初步的想法,然後慢慢琢磨成形…可能被推翻,或被放棄…太多人說靈感來自於一個內心的悸動,例如看到一個美麗女子的搖曳身影…但那只是一個簡單的啟發…」唯有「埋頭苦幹」才能成就動人樂章。

 

一點不浪漫的答案,卻說明了電影音樂創作的汗水工程;極其精簡的回答,像極了Ennio Morricone的處事風格。

 

例如很多人為他作曲一輩子卻只獲得四次奧斯卡提名,卻從來不曾獲獎而叫屈(這四次提名分別是1978年的《天堂之日(Days of Heaven)》;1986年的《教會(The Mission)》;1987年的《鐵面無私(The Untouchables)》;1992年的《豪情四海(Bugsy)》;和2001年的《真愛伴我行(Malèna)》),尤其是眾望所歸的《教會》最後卻敗給《午夜時分(‘Round Midnight)》,堪稱跌破眾人眼鏡,這本訪談錄中聽到大師面對這椿影史公案,只聽莫利柯奈四兩撥千金地回應一句:「我後來才知道電影中有很多現成曲子。」沒有情緒,不見憤怒,這個獎項是原創音樂,而非現成音樂,但是多少人聽得出原創?多少人會被熟悉的曲子給迷惑了心眼?

 

2009529,八十一高齡的莫利柯奈率領樂團來到台北,舉行他個人在台灣的首場作品音樂會,邀他來台的新象公司臨時為我安插了十分鐘的訪談,但是大師已然疲累,最後縮短為只問三個問題,而且大師只接受義大利語問答,一切都得靠翻譯居間傳達,中間隔了一座山,讓我備受挫折。

 

當時,我的第一個問題是大師的名字該怎麼拚念才對?因為台灣至少出現了莫利克奈、莫里柯奈、莫利柯奈和莫瑞康尼四種不同版本的譯名,有人從拉丁文著手,有人擷取英文拼音,莫衷一是,大師親口告訴我,他的名字應該唸成:莫利果內。

 

這是第五個版本了,但最接近音樂會的「莫利克奈」用法,我也就不再堅持原汁原味的「莫利果內」,就此改用「莫利克奈」了(配合本書的出版,再稱之為莫利柯奈了)。

 

我的第二個問題與《荒野大鏢客》的導演塞吉奧.李昂尼(Sergio Leone)有關,好奇當初何以想到用口琴、口哨、電吉他、猶太豎琴和鼓聲,打造出那麼粗獷又奇怪的音響,但是大師對於這個老掉牙的議題興趣不大(我相信他已經重覆談過無數次了),坦承:「我真的不知道《荒野大鏢客》為什麼會那麼受歡迎,那是李昂尼最爛的一部作品,也是我最差的配樂作品。」 大師寧願多討論一下《黃昏三鏢客(The Good, the Bad and the Ugly)》以及《狂沙十萬里(Once Upon A Time In The West)》,「音響也是音樂的一部份,光是《四海兄弟》中的五分鐘電話鈴聲,就帶給人多少不安的情緒?」簡單一句話,對我就有如當頭棒喝了。

 

在我心中,《教會》中的音樂處理是電影音樂的最高境界,主要是神父Gabriel揹著雙簧管上山傳教(讓電影音樂有了自然合理的現身條件),其次則是簡單但雋永的音符,傳達了「奉行在人間,如同在天上」的動人感覺。訪談中更是畫龍點睛地指出莫利柯奈創作《教會》時面對的三個限制:01. 神父Gabriel 要吹雙簧管,而且要吹1750年代的器樂旋律;02. 要符合主教會議制定的聖樂規範;03 加入印第安人旋律。所有的條件限制不住天才的心思,《教會》的主題音樂允稱20世紀最動人的電影音樂樂章,本書中的文字註解,亦留下了彌足珍貴的音樂見証了。

morri004.jpg2009年,我有幸得見大師,卻只能淺嘗即止,心中一直有憾;如今有了這本訪談錄,惜字如金的大師,面對義大利語流暢的訪問者就能暢快對答,憶取了許多生時時光,留下極多生命軌跡,就看誰是有緣人,能在文字之海中擷取精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