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看完「衛報口味:百大名片榜」的文章後,問我何以沒有音樂類?沒有舞蹈類?如果有探戈音樂或舞蹈的電影,我會選擇什麼作品? 閱讀全文 夢幻舞神:探戈與人生
日期: 2010 年 10 月 26 日
當愛來的時候:寵物學
人生很短,懂得珍惜,每一段片刻,不論悲喜,都有值得回味與珍藏的滋味。
拍電影就會有很多神奇的時刻,工作班底變成家人的感覺,合作夥伴變成寵物的感覺,都很神奇。
張作驥導演在新片《當愛來的時候》的片頭上加註了一段話,追思曾經在《忠仔》中一起攜手合作過的女星邱秀敏。
邱秀敏是今年七月因為大腸癌去世,重病期間依然參與《當愛來的時候》的演出,戲份雖僅短短一場,且是「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轉折戲,卻具現著生命的滄桑與無奈,那是未婚懷孕的李亦捷(來春),因為找不到男友吳慷仁,於是循線找到了男友的老家,遇見了男友的姑姑邱秀敏,簡要的幾句對話,過去不曾了解的事與人,就得著了比較鮮明的輪廓,雖然於事無補,好歹也不是霧裡看花了。
這場戲是邱秀敏最後的大銀幕演出,算是回報了從《忠仔》以來與張作驥的因緣,也見証了每齣電影都是一齣紀錄片的美麗傳奇:精湛的表演是紀錄,最初與最後的身影同樣是紀錄,不論是晨曦、炎陽或薄暮,都是生命旅程的紀錄。
基於「紀錄」的概念,《當愛來的時候》的那一段有趣紀錄來自高盟傑與他肩上的那隻雞。
電影中的高盟傑罹患了自閉症,不是不曉世事,卻是很難與世人有言語交集,他更堅持以自己的邏輯和方式過生活,包括存錢、畫畫及養雞,當然還有碎碎難休的語言覆誦。
張作驥交代給高盟傑的任務包括:以單調又重複的語句,形塑一種頑強,不妥協的生命能量;用存錢,表達他不想離鄉背井,只求回到熟悉空間,卻又難以訴諸言詞的歸鄉嚮往;用色大膽,構圖強猛的畫畫,則是要來突顯即使處於幽暗角落的卑微人生,也有豐富視覺意像的人生可能;養雞呢?一種對活蹦亂跳生命的珍惜,一種在紛擾紅塵中,自行加註私人印記的生命標籤。
很多人都有養寵物的經驗,卻很少人養雞當寵物,更難以把雞馴養成可以任人使喚,配合演出,做出表情或動作的寵物。一齣電影的拍攝期通常是兩個月到半年,一隻雞的壽命短則三、五年,長期七、八年,拍電影時開始養雞,還要能與雞培養感,得花多少力氣,有多少時間的互動,才能建立雞與人的倚賴之情?雞不像狗那麼解語,貼心,通常是要餵食才會靠近,要它停靠在你的肩頭,隨著你一路走動,那有多難?
這即是為什麼高盟傑那麼輕鬆自在地讓雞停靠著自己頭上和肩膀上,還能夠在眾人環伺,人聲雜遝,燈光炙烤,底片滾動,寸呎寸金的緊張環境中,帶著寵物雞一起上戲,會是那麼地珍貴與難得。
首先,那是奇觀。因為多數人都做不到(太陽馬戲團也做不到),但是高盟傑做到了(如果你不相信養雞難,不妨自己來試試)。
其次,那是背書。所有的表演都在追求真實,人雞能夠和平相處,甚至自在演戲,人與雞的互動關係就有了可信度,感情就真實,不再是戲劇世界的噱頭而已了。
第三,想像來了。奇觀的背後有太多說不完的故事,人與雞的互動情究竟如何培養出來的?電影的神奇力量之一就是:讓你看見,不見多解釋,然後,任人自行填上各種禁得起邏輯辨証,或者不想負責,自行臆想與拼湊的答案。
第四,那是紀錄。電影底片忠實紀錄下曾經有一位演員在拍片過程中,與一隻沒有對白,卻能夠配合做活道具的寵物雞完成了一趟奇觀紀錄。
《當愛來的時候》最近卯起來上電視做宣傳,我一直想看見不知高盟傑是否能帶著那隻雞上電視搞宣傳?結果,沒有,我不知那隻雞後來如何了,我只知道電影紀錄下來的片刻,已然永恆,這不就是古今中外,優秀的電影創作者一直追求的境界嗎?
當愛來的時候:聲音學
Ensemble這個英文字,意味著群體。用在音樂,就是合奏,用在舞蹈,則是共舞,用在表演,就是集體表演,張作驥導演的新片《當愛來的時候》最不俗的地方就在於集體表演。
首先,《當愛來的時候》推出的是全新的演員班底。一如王童導演當年接連以《稻草人》和《無言的山丘》讓文英和楊貴媚等人有了淬鍊演技,揚名立萬的空間;一如魏德聖導演在《海角七號》中,啟用全新的素人演員班底,透過有血有肉的劇本刻畫,讓每個角色即使只是驚鴻一瞥,亦能散放無限熱力,張作驥這回則是在歌仔戲演員身上看到了台灣人的生命力度,完成了他的台灣女人角色塑像。
不管是呂雪鳳飾演的大媽,或者是何子華飾演的二媽,她們面對生命橫逆時展現的強弱硬軟,都散發出讓人不可忽視的力道,關鍵當然在於張作驥導演看似粗壯,卻有多愁善感心,寫出了一齣最懂女人心,也最有女人味的劇本,同時也找到了讓演員縱身發揮的磁場。
找對了演員,其實還不夠,演員的魅力要能跳射,還要能創造一種擬真的戲劇生命力,張作驥的真正功力在於從聲音切入,從聲音的控制中,讓演員找到著力點,讓角色活了出來。
用心聆聽,《當愛來的時候》的演員口白忠實迴響著台灣生活空間裡,不時可聞的聲響,那是寫實;用心聆聽,《當愛來的時候》的角色情緒,其實全都隱身在大剌剌的吆喝與喧譁之中,那是戲劇。
寫實未必討好,戲劇可能誇張,《當愛來的時候》的聲音切入點,刻意從「刺耳」與「尖銳」中展開,關鍵人物就是新人李亦捷飾演的女主角來春。
來春的年齡只有十六歲,正是不知天高地厚,只知有己的「慘綠」青春風采:對家人,她是粗聲厲氣,對郵差學長,則是耍賴癡纏,對情人更是在好聲好氣中,猶不改任性的口吻,刺耳的音頻與毫無遮攔的高昂語調,在在呼應著渾身是刺的青春期性格,有如少女哪吒的桀傲不馴與不合時宜,躍然銀幕。
然而,李亦捷的聲音並不是一路拔尖到底的,從意外懷孕開始,歷經打電話始終找不到情郎,面對家人責難,以及郵差換了新人,成了堂妹(或表妹?)來日(李品儀飾演)男友的生命歷程,她的聲音如同她的外形,起了明顯的變化,身材有了曲線,聲音也不再一味剛硬,柔性與溫暖,伴隨著逐日成形的胎兒與母性,開始滲透進李亦捷的音頻與音質中,細細聆聽,氣質或許依舊,卻多了溫度,也多了柔軟,人生變了,聲音也變了,觀眾看見了,也聽見了,歲月的印痕就此完成了。
用聲音來襯托角色情境,則是張作驥賦予演員的能量空間。大媽呂雪鳳很像小提琴,以頤指氣使的碎碎念,展現她主控全家的大河氣勢;二媽何子華則像大提琴,一直以低調的身姿,暗地流動,等到大媽挫敗,她必需挺身擔起家中重擔時,她亦能昂然挺身,匯流在兩人共浴的那場戲時,就如一場大小提琴的二重奏,那種動人的聲響力量,就像白居易在「琵琶行」裡所形容的:「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語。嘈嘈切切錯雜彈,大珠小珠落玉盤。」
流暢與精準,一直是世人鑑認專業演員與業餘演員的準繩指標,張作驥卻懂得把流暢與生硬,看似完全不搭調的聲音,合奏成一闕交響樂。
呂雪鳳與何子華的聲音有著戲劇需要的流暢與真情,林郁順飾演的爸爸黑面,魏仁清飾演的阿公和李品儀飾演的來日則有著「素人」風采,乍聽像是「平」到不會演戲的聲音,卻也吻合著他們完全不突出的生命性格,再加上高盟傑飾演的自閉症叔叔阿傑,始終以單一音頻與固定詞句的覆誦,他們的聲音都有如管弦樂團中的伴奏音樂,即使只是背景,卻不可或缺,因為只有他們的襯托,整體力量才得以更突顯。
要體會《當愛來的時候》的聲音魅力,有兩種方式,到戲院看電影,豎起耳朵,體會最深;買一張原聲帶,細聽作曲家吳睿然指揮大提琴與鋼琴完成的生命對話,則會是另一場美麗的驚豔。《當愛來的時候》其實有著「當音樂來的時候」的傲人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