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康萍:遙想坎城當年

 

一九九三年,我在坎城現場,那年影展有兩部作品共同獲得了金棕櫚獎,一部是紐西蘭導演珍.康萍(Jane Campion)的作品《鋼琴師和她的情人(The Piano)》和陳凱歌的《霸王別姬》。

 

我清楚記得當時自己坐在節慶宮大廳觀賞《鋼》時,被麥可.奈曼(Mychael  Nyman)的音樂緊緊纏繞包圍起來的舒暢與感動,看完電影後,我出來告訴凱歌:「你遇到一位強勁對手了。」

 

但是,那一年,我對《鋼琴師和她的情人》的關注與熱情,遠不如陳凱歌的《霸王別姬》(雖然我也寫過不少報導和分析的文章,盛讚《鋼》片的藝術成就,但我心中一清二楚,不是魚與熊掌的兩難,真要我選,我還是會偏愛《霸王別姬》),只因自己是華人,只巴望著華人電影亦能創下在坎城影展摘下金棕櫚獎的紀錄,卻忘了《鋼琴師和她的情人》的獲勝,意味著女性導演首度在坎城摘下首獎的另一層歷史意義。

 

理應客觀中性的記者,還是會有偏見與盲點的。我承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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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年過去了,二00九年我在台北,卻慶幸自己不在坎城現場,不是不想去,而是一旦去了,我的心又會偏向李安、蔡明亮、杜琪峰和婁燁,可能又再度忽略了珍.康萍。

 

從外電的照片上,看到現年五十五歲的珍.康萍,華髮已生,昔日美女如今也白了頭;從外電的電文中讀到了她大聲呼籲著姐妹們披上盔甲站起來,勇敢挑戰以男人為中心,不信任女導演的現行製片體系。我不知道她的呼籲能起多少作用,我只是很好奇,她的新作《Bright Star》究竟如何刻畫英國詩人濟慈的愛情與詩心,當然更期待,這一回,《Bright Star》的音樂處理究竟會呈現何等風情?

 

這一切都只因為,當年我們看完《鋼琴師和她的情人》時,不會忘記女主角荷莉.杭特(Holly Hunter)的精彩表演,更忘不了麥可.奈曼的音樂,偏偏,導演與音樂家的合作過程並不順遂,雖然不至於口吐惡言,卻是彼此都不再提對方的名字,麥可後來來到台北演出,接受我的訪談,提到與珍.康萍的合作過程時,甚至略帶憤慨說出了:「先是邀請,然後建議,最後就是命令!」

 

邀請,是廣邀群賢的創作雄心;建議,則是要求作品符合創作風格的行動指令,徜若大家的觀念差距甚遠,最後就只能用「命令」要求作品完全符合自己的要求。導演往往是最後下決定的人,一旦要下決定,就難免會有犧牲。

 

平心而論,珍.康萍的電影寫盡了啞吧少婦追求情欲自主和人格獨立的滄桑艱辛,麥可.奈曼的音樂則彈奏出了女性與環境、命運和心靈肉體的三層對話的氣質空間,他一向很喜歡在音樂CD上發表專文談自己的創意,樂迷們只要熟讀《鋼琴師和她的情人》的導讀手冊,就可以清楚他是如何歷經三個階段的煎熬與淬鍊,才找到了「一種可以穿透身軀的情緒,一種可以依附個人的音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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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先,在看過珍.康萍的劇本之後,他要求自己要先深入女主角的腦袋裡,找尋這樣一位生活在十九世紀的不知名女鋼琴彈奏家,她到底會彈奏什麼樣的樂曲?既然是百年前的故事,她的音樂氣質就要有十足古味,不能流露二十世紀的氣息。女主角艾達是從蘇格蘭移民紐西蘭的,如果改從蘇格蘭民謠或十九世紀的流行歌曲上找靈感,或許就能掌握到她的血脈氣質。

 

其次,女主角固然號稱「鋼琴師」,鋼琴是她沈默一生中唯一可以對話相伴的伴侶,技法上畢竟還是業餘的愛好者,不像專業的鋼琴師可以輕易彈奏出技巧繁複的深奧作品,「中庸」級的流暢快意,應該就可以傳達出這位鋼琴愛好者的基本水平。

 

更重要的一點,女主角荷莉.杭特扮演的艾達是個啞吧,所有說不出來的話,表達不清楚的情緒,完全得從她的手指尖流瀉出來。所以,電影中新移民家庭冒著狂風巨浪搬移鋼琴,但是丈夫完全不解風情,不明白鋼琴對她的意義,不知道鋼琴是她的魂魄所繫,反而是黥面的哈維.凱特從鋼琴裡掌握到她的心和她的欲望,琴音不但可以表現她的個性,更是她有口難言的情緒代言人,隨著劇情發展,奈曼寫下的每個音樂章節,就要讓電影主旋律能夠反應出她丈夫,以及情人之間的肉體和心靈互動層次。

 

奈曼經歷過這三層創作思惟的境界後創作出來的《鋼琴師和她的情人》主題音樂,輕柔中有動聽的通俗樂音,激昂中旖妮浪漫又不失華麗,準確地貼合劇情,傳達女主角的心情對話,激化點燃觀眾觀影的情緒。

 

奈曼的音樂可以分成「背景」和「心聲」兩個部分,「背景」音樂主要是指女主角艾達做為一位鋼琴師所彈奏出來的音樂,從她移民紐西蘭時所彈的「我的大秘密」、鋼琴搬遷時的單簧管音樂、她在情郎家裡練琴時所彈的樂章,以及她突然墜海時的旋律,都是屬於角色背景的音樂,反應的是女主角身處十八世紀中葉時所嫻熟的曲子,做為一位演奏家,她對鋼琴的狂戀,以及她在琴鍵上自然顯現的指法技藝,音樂充分說明了角色的外在環境與姿態。

 

至於「心聲」部分,則是從奈曼標題稱之為:「THE HEART ASKS PLEASURE FIRST」(心靈先求喜樂)的主題音樂,這段旋律電影一共出現了六次,但是有喜有悲,同樣的一段旋律卻能展現兩極化的情緒反應,音樂的縱深空間面對影像的詮釋配合時能夠呈現截然不同的情緒內涵,功力非凡。

 

首先是艾達要求黥面男人帶她重回海邊找到了被老公棄置在海邊的鋼琴時的喜悅,以及她終於在黥面男人家中重新彈琴時的喜悅,艾達什麼話也沒有說,但是奈曼的音樂傳達出了她的喜樂內心;但是同樣的主題卻也使用在她的先生發現艾達有了私情,要在山林中強暴她;以及狂憤嫉妒的先生在血氣衝頭下,拿出斧頭就朝艾達手指砍了下去的的關鍵時刻,甜美的主題瞬間轉化了飄零的小花小草任暴風狂雨摧折的無奈悲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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斷指濺血的剎那,讓人心亂的主題旋律嚘然無聲,引導著大家錯愕驚覺於人間無情,然後音樂再悄悄回轉,以沈重穩緩的慢板,精準襯顯了手傷心也傷,手痛心更痛,但是一切都喊不出口,也不想讓其他人分享,只能無奈又無力地跌坐在爛泥裡,前一刻嘠然而止的音樂空白,成了緊叩人心的音樂處理,中斷,不存在的空白,反而成了最有力聲音控訴,光是這場戲,這段空白,就已經成為《鋼琴師和她的情人》名列影史珍寶的經典關鍵戲了。

 

但是這麼細緻精彩的音樂創作並不是得獎的靠山,1994年奧斯卡競賽,飾演母女的荷莉.杭特和安娜.芭昆都摘下了演技獎,僅管事前呼聲很高,但是奈曼碰上了強勁對手約翰.威廉斯,他的《辛德勒名單》靠著帕爾曼抒情感人的小提琴獨奏,傳達出德國人在納粹淫威下,還有辛德勒這種人敢於向猶太人伸出援手,悲天憫人的襟懷配合淒惻纏綿史詩樂章,感人肺腑,落敗後的奈曼只好自我安慰說:「我的CD賣得比約翰.威廉斯的好。」

 

多數的電影音樂都會走「甜美」路線,主要是因為電樂音樂搭配劇情畫面,以激化情緒或突顯衝突為主要功能。一旦「甜美」,觀眾就比較容易接受,聽懂,記住,可以在最短的時間產生認同感,在劇情畫面和個人想像力的相互激盪下,油生化學效應。《鋼琴師》的幾首鋼琴曲,即使單獨聆賞,也屬於是捉得住凡夫俗子耳朵的暢銷音樂,關鍵就在於麥可緊緊掌握住「中庸」和「通俗」的趣味,再從中滴加了個人才氣。

馬龍白蘭度:吊詭追思

台灣的電視觀眾在七月一日都可以從緯來電影台的螢幕上再度看到馬龍.白蘭度的風采。

很少人會想到這一天正是這位二十世紀最傑出男演員的逝世二周年祭日。

不過,很不幸地,緯來電影台不是誠心誠意要來追思馬龍.白蘭度,而是趕搭著《超人再起》的熱潮,讓影人重溫了近三十年前的第一集《超人》,其中,穿著一身純白晶亮的反光緊身衣的馬龍.白蘭度反而成為惹人爆笑的漫畫角色。

07-79是的,《超人》絕對不是馬龍.白蘭度的演技代表作,而是他的撈錢之作。美國電視台追思他的方式是重映他的《岸上風雲》和《欲望街車》,而且請出專人解釋什 麼叫做方法演技,分析他在電影中的小動作,讓影迷知道一位傑出的演員是如何在細節上經營出大眾可信的寫實力量。

當然,我也會推荐他在《教父》和《巴黎最後探戈》中的經典演技。《教父》中,他在嫁女兒的婚宴上還不能拒絕老鄉的請託,冷酷與熱情,絕對矛盾的情緒在他身上找到了老爸與老大的交集;殷切叮嚀接班兒子艾爾.帕西諾的識人與防人術時的滄桑與老練,更是老江湖的精華再現。至於《巴黎最後探戈》最精彩的戲,其實不在他在公寓中野合的野獸衝動,而是他面對自殺妻子的最後告白,以及在浴室面對新歡時,違背自己不照鏡子,不披露名姓的原則,掉入另一個人生陷阱的自我剖析。

他是一個口齒不很伶俐,咬字不很清晰,情感卻能排山倒海而出的超級演員。

台灣人不太記得馬龍.白蘭度了,《超人》的重播,07-78 其實是搭錯車的巧合,只是如果新生代影迷對他的初識是《超人》這部電影,那就可能是悲慘的錯誤了。因為他在《超人》中飾演穿起緊身衣的超人爸爸Jor-El,就是給人一種宛如得了大頭症的侏儒巨人,極度的不協調,他有超凡的能力,卻在星球毀滅的最後時刻只能倉皇辭廟,確實處理得很尷尬。不過,他在電影中宣稱永遠不會離開兒子的諾言,卻也提供了他在《超人再起》中得能透過影像晶柱的科技再度現身的前提。

或許是因為馬龍.白蘭度在《超人再起》中的驚鴻一瞥,讓出品「超人漫畫」的美國Mattel公司也決定讓這個角色進入玩具生產線,預定今年秋天上市,成為超人迷也可以珍藏的塑膠玩具。一輩子都在做叛逆英雄,他騎摩托車的帥勁,一直深受古惑仔推崇,應該是怎麼也沒料到自己會成為玩偶公仔吧?人生的吊詭與荒唐,在他的祭日,顯得格外突兀。

我可不可以不要用這種方式,紀念馬龍.白蘭度?

名人肖像:一圖抵萬語

一張好照片,能夠說明千言萬語,一張好照片,能夠讓我們看到某人的一生。

英國國立人像畫廊〈National Portrait Gallery〉最近要展出知名超現實主義攝影師麥克賓(Angus McBean)的人像代表作品,就透過與眾不同的構圖,強調影像的潛意識內容與深層涵意,來突顯人像的內心和生命特質。

以前,我並不認識麥克賓,但是他的鏡頭卻留下了知名的二十世紀人物肖像,透過他的人像處理,過去,我對這些名人的籠統印像,卻變得格外鮮明,讓我更加相信一張好照片的魅力與影響力。07-83

例如,主演過《春殘夢斷》、《魂斷藍橋》、《亂世佳人》和《欲望街車》的女星費雯.麗,年輕時,風華絕代,年華老去時,精神狀態卻極不穩定,麥克賓卻是早在1938年時就從觀景窗中看到她的憂鬱不歡,用陰影對照法,用雙面夏娃的基本結構,讓我們看到費雯.麗的靈魂。當年,這幅人像或許只能讓人構圖之美,以及內含的意境,如今,卻成為影史真像的解剖存証,這款功力,就是藝術家的直覺異稟了。

同樣地,1950年的奧黛麗.赫本(Audrey Hepburn),不過也才二十一歲,平心而論還只是個黃毛丫頭,從小就喜歡製作面具與劇場道具麥克賓卻已經看到她的天仙潛力,他拍的人像不是單純的人像,而是透過超現實主義的構圖法,讓我們看到赫本的頭與肩穿破歷史沙塵,身旁還有一根根的雄偉雕樑。如果赫本不曾走紅,這張人像就會是極其詭異的一張照片,但在赫本已經成為二十世紀的傳奇女星之後,重看這張人像,你就不能不承認麥克賓是先知。

07-82 當然,從知名人物的肖像倒推回去解讀影像的力道,分析影像的魅力,很多人都可以洋洋灑灑地倚馬千言,但是如果面對的是陌生的名人,一知半解的遙遠傳奇,影像的力量其實更有趣。

例如舞蹈天后瑪歌.芳婷的舞姿,我無緣得見,但是麥克賓把她的肖像擺放在一舞蹈家肌肉豐飽的雙腿胯下,強烈的互動對話,鮮明的動能形象,幾乎就要躍出相片畫框來了。

同樣地,曾經在阿特曼電影《謎霧莊園》中佔有一席戲份的二十世紀英國名作曲家艾弗爾.諾維羅(Ivor Novello),對我而言就是絕對陌生的名字,不查資料,我根本不知道他曾經是前半世紀英國知名的男演員/作曲家/劇作家,曾經拍過兩部希區考克的電影,還進軍過好萊塢,07-81也因為他是同性戀者,一度還有八卦流言說邱吉爾曾和他有過一夜情,他最傑出的成就在於歌曲和輕歌劇的創作,至今英國每年還會用他的名字頒發獎項,肯定優秀音樂工作者。

面對這樣一個人物,麥克賓採用了樂譜、手稿和肖像的疊現拼圖,建構後人對他傳奇一生最鮮明的記憶圖像。

看著麥克賓的人像攝影,我不禁就會想起麵包合唱團的名曲「If」,歌詞中深情款款地唱著「If a picture paints a thousand words, then why can’t I paint you?」如果每個人的一生都可以用一張照片來整結,你會選擇什麼樣子的構圖,選擇什麼樣的象徵呢?

大衛紐曼:電影音樂家族

古典音樂知名的家族有萊比錫的巴哈家族,還有維也納的史特勞斯家族,電影百年的唯一音樂世家就是紐曼家族。

紐曼家族的大家長艾佛瑞.紐曼(Alfred Newman)1900年出生在康乃狄克州的新港,他的父口母親從事水果批發工作,艾佛瑞從小就展露音樂天才,八歲就上台演奏鋼琴,十八歲到百老匯當指揮家,寫過不少流行歌曲。電影從默片時期進入有聲片之後,他在製片人艾文柏林(Irvin Berlin)的賞識提拔下,從紐約前進洛杉磯,先後擔任了聯美公司和福斯公司的音樂總監,創作過兩百多部膾炙人口的作品,更創下個人包辦45次奧斯卡提名的驚人紀錄(直到2006年才被約翰.威廉斯以第46次提名超越了),至於他從1938年到1946年連續九年都有作品獲得奧斯卡提名肯定,一生一共拿過九座奧斯卡獎,都是很難超越的創作標竿了。

當時,好萊塢的音樂主流由來自歐洲的音樂家如馬克斯.史坦納(Max Steiner)(代表作品有:《亂世佳人(Gone With The Wind)》和沃夫岡.康古德((Erich Wolfgang Korngold)代表作品有:《俠盜羅賓漢(The Adventures of Robin Hood)》,艾佛瑞紐曼則是純粹士產的美國音樂家。

他是出名的暴君,要求完美,不肯輕言妥協,一般指揮家通常排練個十五分鐘就很難得了,但是艾佛瑞往往練上一個下午,還不肯休息,經他慧眼賞識,安排擔任《南太平洋(South Pacific)》鋼琴伴奏,才晉身好萊塢的名作曲家約翰.威廉斯(John Williams)就曾說過:「只要艾佛瑞站在指揮台上,大家都會格外賣勁!」老將勾史密斯(Jerry Goldsmith)也說:「只要你有才華,他就會敬重你。」如果導演嘮嘮叨叨干預音樂創作,他也會不客氣地把導演趕出錄音室,大名鼎鼎的卓別林就挨過他的逐客令。

艾佛瑞.紐曼的爸媽養育了十位孩子,他排行老大,在好萊塢奮鬥有成,理所當然成為弟弟們跟進的踏腳石,前後共有三位弟弟跟著他進入好萊塢,首先是很會寫歌,也是好萊塢明星家庭醫生的艾文.紐曼(Irving Newman’);還有以指揮見長,但是個性風流,不拘小節,會穿著紫色襪子配著黑色大禮服到林肯中心指揮演出的艾米爾.紐曼(Emil Newman);以及深受梅.蕙絲和瑪麗蓮.夢露信賴,在艾佛瑞過世之後,接任福斯音樂總監的李歐尼.紐曼(Lionel Newman)。

紐曼家族都和奧斯卡淵源很深,加起來已經將近百次提名,但是得獎的只有三人,除了艾佛瑞之外,李歐尼.紐曼先後獲得十一次奧斯卡提名,並以《我愛紅娘(Hello, Dolly!)》獲得奧斯卡改編音樂獎。至於曾以《怪獸電力公司(Monsters, Inc.)》獲得奧斯卡電影歌曲獎的蘭迪.紐曼(Randy Newman)則是艾文.紐曼的兒子,論輩份算是他的侄子了。

艾佛瑞忙於事業,很晚才結婚生子,長子大衛.紐曼(David Newman)才十五歲的時候,艾佛瑞就去世了,不過,他的音樂細胞完全傳給了他三個孩子,大衛、湯瑪斯(Thomas Newman)和瑪莉亞(Maria Newman),除了瑪莉亞致力於古典音樂之外,大衛替一百部電影創作過配樂,而從1995年開始陸續獲得十次奧斯卡提名的湯瑪斯儼然已經是好萊塢的音樂新掌門了。

大衛.紐曼和父親一樣,從小就很有表演欲,跟著交響樂團拉小提琴,直到進了大學,才開始專心聽爸爸的作品,他發覺用音樂表和電影結合,表現電影的精神和趣味實在是很好玩的一件事。

可是,老爸名氣再大,並不保証他就業順利,他在好萊塢混了三年,只爭取到幾部小成本電影的配樂機會,一直到遇上了矮子紅星丹尼.狄維托(Danny DeVito),才以《推媽媽出火車(Throw Mama from the Train)》爭取到自我表現的空間,片約從此不斷,他也感恩圖報,丹尼.狄維托再拍新片,他都會全力以赴,他很推崇丹尼的音樂感官,他會先告訴大衛他要什麼樣的音樂,然後就交給大衛去完成,去落實,他最怕那種說不出音樂感覺,只會說一些還不夠高,還不夠低,或是可不可以倒著演奏的外行話的天才導演。他們先後合作過《玫瑰戰爭(The War of the Roses)》、《超級巨人(Hoffa)》、《小魔女(Matilda)》和《美國詐炮(Death to Smoochy)》等片,至於《石頭族樂園(The Flintstones)》與《希德姐妹幫(Heathers)》等片的配樂也都出自大衛手筆。

danidn音樂生涯往往有很多神秘的巧合傳奇,其中最特別的是1998年他以卡通電影《真假公主(Anastasia)》音樂,第一次獲得奧斯卡提名,而他的父親早在1956年,也同樣以英格麗.褒曼主演的《真假公主(Anastasia)》獲得奧斯卡獎,父子倆相隔四十二年創作同一個故事的電影音樂,就已經是很難得的事了,況且還都獲得奧斯卡提名肯定(但是父子也同樣不幸敗北),還真是巧啊。

大衛形容他自己是個樂團癡,音樂創作的時候,他都想請交響樂團來詮釋他的作品,後來洛杉磯愛樂交響樂團也知道他的這個喜好,特地和他簽了一紙合約,負責譜寫「電影音樂」作品,每年由洛杉磯愛樂來演出,同時也提供給一般的短片創作使用。

今天會拉雜提到大衛紐曼和他的家族,主要是大衛獲 選為BMI音樂基金會每年一度的Richard Kirk獎得主,五月二十日要頒獎了,這個獎的歷屆得主都是赫赫有名的電影配樂大師,包括了傑利.弋史密斯(Jerry Goldsmith)、麥可.凱曼(Michael Kamen)、丹尼葉夫曼(Danny Elfman)、艾倫.曼肯(Alan Menken)、約翰.貝律(John Barry)和約翰.威廉斯(John Williams)等人,讓近年來致力帶領美國青年交響樂團的大衛也能追上弟弟湯瑪斯的腳步。他在2009年完成的電影《閃靈俠(The Spirit)》配樂也頗受推崇。

卡特布威爾:曼西尼獎

曾經創作過《第凡內早餐》與《粉紅豹》電影主題音樂的作曲家亨利.曼西尼(Henry Mancini)是美國人很尊崇的音樂大師,美國作曲家協會(ASCAP)每年都會以他之名頒發「亨利.曼西尼獎」給優秀的音樂家,今年的得主就是《冰血暴(Fargo)》的作曲家卡特.布威爾(Carter Burwell)。

《暮光之城:無懼的愛(Twilight)》導演凱薩琳.哈德威克(Catherine Hardwicke)在頒獎典禮上盛讚布威爾的作品「複雜又美麗」,當初她請布威爾創作一種「既親切,又很私密」的音樂主題時,布威爾就把自己當年追求女友克莉絲汀(如今已是他太太)的創作曲拿出來,重新發展成鋼琴曲,也成為《暮光之城》最受歡迎的音樂,果然「既親切,又私密」。

曾與布威爾合作過《眾神與野獸(Gods and Monsters)》和《金賽性學教室(Kinsey)》的導演比爾.康登(Bill Condon)則推崇布威爾的音樂不但讓人很有感覺,而且可以讓人去思考,因為他的音樂總能捉住人的靈魂核心,細緻、開闊、中性,以及天才,都適合用來詮釋他的音樂成就。」

比較特別的是柯恩兄弟(Joel and Ethan Coen),人雖未到,卻送了捲錄影談話相賀,但是一向特立獨行的柯恩兄弟卻講了一段消遣布威爾的冷笑話,讓現場來賓聽得一頭霧水,不知所云,「我們真的不懂你們怎麼會把曼西尼獎頒給一位業餘音樂家。」

其實,這不是冷笑話,而是哥兒們最知己的話,他們一起從默默無聞的小伙子攜手奮鬥,如今柯恩兄弟奪了奧斯卡獎,布威爾的音樂也得到了遲來的肯定,可是他們都沒有忘記當年穿開襠褲,在失敗中摸索前進的艱苦年代。

卡特.布威爾是在紐約市郊區長大的孩子,從小跟一般人一樣,被父母押著去學鋼琴,可是恨死了鋼琴,找個藉口就放棄了鋼琴,一直到唸高中的時候,有一位同學想要表演爵士藍調歌曲,需要一位好手來替他伴奏,彈奏藍調音樂,情急之下找他幫忙,他即興隨手彈弄了一下,才發現原來彈鋼琴是這麼好玩的事。從此,他就不再排斥鋼琴。

上大學時,宿舍裡有鋼琴陪著他,就業後,他堅持家裡一定要有鋼琴,甚至主動和朋友組織了一個搖滾樂團,他就負責彈鋼琴,即使年輕時期的玩伴都已經改行做其他事業了,只有他一直守著音樂,守著高中時候的夢想。他和音樂的結緣過程,充滿了魔幻魅力。

這段少年往事,說明了卡特布威爾不盲目追隨潮流,不願意跟著別人瞎起鬨的心理特質,即使現在已經是好萊塢知名的作曲家,他還是一直在追求不一樣的表現方式,「重複自己的作品,簡直就是要我的命!」卡特說。

他的人生充滿了意外,玩前衛龐克音樂是他的業餘興趣,不過,他從來沒有想過要當作曲家。在哈佛大學唸的是建築,畢業之後,第一個工作卻是到生物實驗室做檢驗員,成天做DNA的篩檢工作,實在受不了一成不變的工作形態,想要嘗試有創意的工作,才開始從事動畫和廣告工作,一度還替日本卡通加工畫畫,完全沒有想到會替電影作音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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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八四年,柯恩兄弟籌拍第一部劇情片《血迷宮(Blood Simple)》」時,找上了小有才氣,卻從沒做過電影配樂的卡特來替電影作曲。當時,卡特不但不懂電影音樂該怎麼做,更不懂得柯恩兄弟要求的古典音樂曲風型式,「可是,我願意去學。」卡特就以充滿誠意的一句良心話,感動了柯恩兄弟,大家都是出剛出道的年輕人,天下沒有不可能的事,於是放手去試,沒想到《血迷宮》一鳴驚人,不但柯恩兄弟成為影壇新寵,卡特清涼有勁的音樂曲風也吸引了很多製片人的耳朵,新片邀約相繼而來,完全開啟了卡特的人生新頁。

柯恩兄弟的電影堅持獨立製片的精神─只問電影該怎麼拍,不問觀眾會怎麼想,不為市場修正創意,雖然預算只有幾百萬美金,但是一切自已掌控,就是能拍出千萬美金大片的質感和創意,在這樣的工作環境下,卡特覺得實在是再好不過的創作環境了,他可以盡情地發展自己的音樂細胞,因為柯恩兄弟很明白藝術家的血性,只有尊重,沒有破壞。二十五年來,柯恩兄弟的每一部片子,從《冰血暴(Fargo)》、《撫養亞歷桑納(Raising Arizona)》、《金錢帝國(The Hudsucker Proxy》、《謀殺綠腳趾(The Big Lebowski)》到《險路勿近(No Country for Old Men)》都是由他來負責音樂總監,得過坎城影展的最佳影片肯定,也得過奧斯卡的讚譽,如今他成為好萊塢最搶手的作曲家之一,絲毫不讓人覺得意外。

每次開始創作的時候,他都會要求自己能夠針對電影故事和題材去做研究功課,他認為這段讀資料的歲月是最有趣的時間,只有透過這個學習的過程,工作不只是工作,而是可以從中能學到一點新東西,新的表現手法和意境詮釋,如果一下接太多案子,少了這種做功課的實驗樂趣,反而是他最不樂見的事了。

卡特是在紐約長大的孩子,如果說美國是世界人種的大熔爐,紐約就是熔爐裡最紅的爐心,在那個文化衝撞,人來人往,充滿噪音和干擾的時空下長大,每天跟著各色人種一起擠地下鐵,卡特說他自然養成了對異質文化相溶相吸的適應力,所以音樂風格的岐異多變,對他而言,一點都不是難事。但是他最喜歡的休假小屋卻是在加州濱海,罕無人煙,冬天還得自己檢柴火來燒才能度冬的野外地區,他用絕對的孤寂,來平衡自己在俗鬧中呼吸走動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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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特不否認在電影的世界中,音樂很難單獨存在,通常是附屬於影像的元素之一,它一定要能和影像產生連結共振的關係,才可以帶動共鳴的震撼力。所以他在創作的過程中,他先問自己寫曲寫得開不開心,然後才去考慮,觀眾聽到這樣的音樂是不是會產生什麼特別的反應和聯想。

他的電影音樂都面對著滿沈重陰鬱的主題,男女主角經常得去處理屍體,面對人生中最血腥殘忍的一面,所以他在創作時,一直希望讓觀眾有一種很坐立難安的不舒適感覺,因為觀眾看到劇中人陷入困境時,心理就會產生一種如何幫助劇中人的焦慮,這個時候,讓人聽了不舒服的音樂,就可以宣洩這種焦慮的情緒,力量就格外地大。

雖然獲頒了亨利.曼西尼獎,但是他最敬佩的作曲家卻是約翰.貝律(John Barry),因為他生平第一次感受到電影音樂的震撼力量,就是來自約翰.貝律所創作的《007》主題音樂,那一年他才十三歲,還不會賺錢,他卻把僅有的一點零用錢拿來買007的電影原聲帶,在他的心目中,007音樂所傳達出來的浪漫英勇音符,有一種神秘特質,讓人聽了就興奮,是刻畫最成功的音樂烙印。

只可惜,他沒有想到三十年後終於可以和他的偶像約翰貝律一起工作,然而製片不是要他們合寫電影音樂,而是製片嫌約翰的作品不夠勁,希望他能來改寫,布威爾嚇了一跳,他願意幫忙,可是大師的作品,他不敢掠美,更不敢竄奪,他只是在好好地欣賞了大師的樂曲墨寶之後,就另起爐灶,寫了不同的曲式,後來電影用了他的音樂,可是沒掛他的名字,反而大師另外出了電影原聲帶,只有耳尖的樂迷才聽得出來,電影和原聲帶可是兩種完全不同的音樂。

他其他的知名配樂作品還包括梅爾.吉勃遜與茱麗亞.羅勃茲合演的《絕命大反擊(Conspiracy Theory)》和周潤發主演的《魔鬼英豪(The Corruptor)》及奧斯卡提名的《眾神與野獸》,故事同樣都是極度壓抑,人格也分裂的黑暗心靈角色,他或者運用最簡單最輕柔的撥絃音樂來介紹悲劇人生的時空,用又急又碎的小鼓輕敲來強調攤牌時刻的絕望無助,或者用爵士藍調來呈現矛盾極端的分裂性格。

他的音符不會太甜,但是絕對有感覺,你的心先會被音符捉住,深陷進劇情的衝突之後,或者認同劇情,或者急著要逃離窒息的虛擬環境,即使是《魔鬼英豪》這種劇情老套的作品,只有他的音樂好像要從銀幕裡跳出來一樣,我們可以不時聽見東方的吹奏器樂帶動整個音樂旋律往前邁進,往前跳躍,不但符合了電影以唐人街的華埠做背景的主題需求,更能落實到電影裡面正邪難分,恩怨糾纏的劇情特質,他就像個法力無邊的魔法師,帶你遨遊電影世界。

 

彼爾拉本:日耳曼精靈

因為王家衛的關係,台灣年輕影迷從《2046》和《愛神─手》中,聽見了德國有位作曲家彼爾.拉本(Peer Raben)的音樂魅力。

因為王家衛的關係,彼爾.拉本的作品再度成為歐洲影迷的焦點,想起了他曾經是德國知名導演法斯賓達的長期合作夥伴,電影音樂界的年度盛事,今年十月十四日在比利時根特舉行的第六屆世界電影音樂獎(World Soundtrack Awards),就要頒發終身成就獎給彼爾.拉本。

王家衛是位大量聽音樂的人,他喜歡的音樂都可能轉化成為新片的音樂能量,不是他在《花樣年華》中推介梅林茂,也許這位日本作曲家的第二春不會來的這麼快呢(他不但因為《慌心假期》的電影歌曲得到了金馬獎,也爭取到《周渔的火車》、《十面埋伏》和《忘不了》等片的配樂機會,再又因為《2046》和彼爾.拉本分享了金馬獎電影配樂獎)。

彼爾.拉本六0年代走紅影壇的時候,王家衛還是個小學生呢,雖然新世代的影迷是受到王家衛的點選才驚遇彼爾的音樂風采,但若說王家衛曾經受他的音樂啟蒙,可能更加妥當。

多年前,台灣唱片界曾經出版過一張法斯賓德的電影音樂專輯,裡頭的多數音樂都是出自彼爾.拉本的手筆,從《瑪麗布朗的婚姻》、《中國輪盤》、《霧港水手》到《亞歷山大廣場》,曲曲皆有深情,音樂出現時,就是欲望與氣質對話的美麗時光,每年柏林影展舉行時樂隊演奏的主題樂章也是他的作品(法國坎城影展則是採用聖賞的《動物狂歡節─水族館》)。面對這樣的傳奇人物,法蘭德斯電影節即時頒發終身成就獎給六十七歲的彼爾,確屬實至名歸的(因為連王家衛都說當初都怕彼爾年紀大了,不能再像以前那樣把全部精力都泡製在電影音樂上,所以邀請大師跨刀配樂時,就特地情商他將替法斯賓達生前最後一部電影《霧港水手》所寫的主題樂曲「the Tears of the Lady」,轉化成「Dark Chariot」這首樂曲。)

到彼爾拉本的網站上去看,你一定可以看到他把自己在21世紀的得獎獎座都製成圖檔,可惜的是香港金像獎有圖,台北金馬獎卻只有一行得獎紀錄的文字,卻沒有圖檔,再度証明了台灣人年年辦影展,但是真的很不懂得做宣傳(金馬獎執委會的辦事人員,可不可以主動寄個圖檔給彼爾的網站,請工作人員將圖檔黏貼上去呢?)

彼爾.拉本曾經替法斯賓達的二十五部電影負責音樂內容,彼爾曾經用「合奏音樂」來形容他和法斯賓達的合作關係,在法斯賓達電影原聲帶精選輯序言,彼爾就曾經這樣寫著:「法斯賓達的鏡頭運動就像在跳芭蕾,演員的肢體動作則像踩在音樂旋律中進退,有時候甚至光影的運用都是演唱的人聲,音樂其實也是他的一種畫面呈現。」讀著自己翻譯過的舊文章,我的耳畔,好像又響起了《2046》的樂章了…。

納米比亞:如夢幻泡影

名導演法蘭克林.雪夫納在科幻經典《浩劫餘生》的最後一場戲中,帶領影迷進入一個沙灘,黃沙滾滾中,只見男主角卻爾登.希斯頓猛然跪地長哭,鏡頭慢慢從他 的身上拉遠開來,我們看到幾隻青銅般的鏽蝕尖柱高懸他的上方,最後一個鏡頭則是反過來拍這幾隻青銅尖柱─那不是別的,那是自由女神像。

卻爾登希斯頓奮戰了半天的人猿星球,原來不是外太空的某顆行星,根本就是地球,只因核彈作祟,文明毀滅,猿人異位,萬物之靈成了不會說話的階下囚,反而是猩猩說得一嘴人話。

一個鏡頭,就可以解開全部的謎團,這樣的電影結構是讓人佩服的畫龍點睛術,

曾經在公元2000年以一部《喜馬拉雅》讓台灣影迷大開眼戒的名導演艾瑞克.維利(Eric Valli)養精蓄銳五年後,又推出了一部人與自然對話的《納米比亞沙漠(La Piste)》,你可以說這是一部沙漠奇觀的劇情片,手無縛雞之力的小女兒葛蕾絲冒險穿越沙漠救老爸的內容與佛教傳奇中的「目蓮救母」框架近似,但是真正 讓我驚歎的卻是最後沙漠的那艘破輪船的殘駭。

多數的台灣人對於位於非洲西南部的納米比亞(Namibia),可以說是相當陌生的,要不是安潔莉娜.裘莉在2006年五月到了該國產下女兒,事後又捐贈 了卅萬美元給當地的醫院改善婦產醫療設備,可能都很難將目光轉向這個非洲國家,更別說這個國家既有長達1300公里的納米比沙漠(Namib Desert),卻又西濱大西洋,海岸線長16000公里,非洲的傳統形像和沙漠的酷熱與高溫相當接近,但是沙漠國家卻也有海岸的具體形像卻在《納米比亞 沙漠》中成了最鮮明的一堂地理課。

關鍵在於電影劇情中的巫師算出一定要沿海搜尋,才救得出這對父女,可是依照科學邏輯來推理,這條路線卻是荒腔走板的不可能路線,科技不可信,非洲民俗自有道理,悄悄地為電影劇情做了背書。

最後這對父女真的走到大西洋邊時,卻撞見了一艘破蝕的大型輪船殘駭。那是實景,不是搭景,空曠的沙灘上,人煙罕至,只有船駭,那是帝國主義的遺跡?還是資 本主義失敗的投資冒險?艾瑞克.維利就在影迷開始編織幻想輪船殘駭的故事時,把攝影機架上直昇飛機,繞著這艘輪船殘駭就畫下了句點。

有奇觀,卻沒有故事,或者說那不是故事的重點,到底是什麼心態呢?求的是什麼目的呢?

《納米比亞沙漠》的故事主軸在於一對久未見面的白人父女,匆匆見了一面,精通地質學父親就因送醫療器材遇上狂風而飛機失事,被一群安哥拉青年叛軍俘擄,強要他協助挖掘鑽石,但是富貴名利皆可拋,這位父親唯一在乎的是萬里跋涉來救他的女兒。

鑽石是資本主義包裝財富、名氣和身份地位的奢侈品,人沒有水不能過日子,沒有鑽石,日子卻照樣過,但是鑽石的身價卻千萬倍於飲水,資本主義玩弄了人性的生 命價值,卻引著無數非洲青年競折腰;同樣地,輪船是重商主義下最重要的生財工具之一,然而,一旦輪船擱淺遇難了,立刻無人聞問,成了一堆廢鐵。

鑽石和輪船,看似無闗,大小也差諸千萬倍的兩件道具,在《納米比亞沙漠》中卻轉化成為文明的遺跡,人生競逐的標的轉瞬即成廢物,電影沒有一句佛法,卻讓我們看到了「如夢幻泡影」終極生命訓示。

三個葬禮:酒館別離曲

1950年代長大的孩子,不管是不是曾經用心上過音樂課,一定都唱過李叔同先生根據Walter C. Stier.的「甜蜜變奏曲」改編填詞的歌曲「秋柳」:「堤邊柳到秋天,葉亂飄,葉落盡,只剩得細枝條,想當日綠蔭蔭,春光好,今日裡冷清清,秋色老。風淒淒,雨淒淒,君不見眼前景已全非,一思量,一回首,不勝悲。」

唱過,就不會忘記。那是我最美麗的童年。

後來,我們繼續唱著根據「善變的女人」改編的「夏天裡過海洋」,還有貝多芬的「快樂頌」、蕭邦的「別離曲」……在鋼琴和小提琴都還不普及的貧窮年代中,用人聲當樂器來認識古典小品,其實是極美的少年美育。

蕭別「別離曲」的中文歌詞不知是那位前輩填的詞(我在網路上蒐尋了許久,總查不出個結果),至於歌詞,也是憑著四十年前的記憶,大概拼湊如下:

「猶記那晚,月下花前,我倆手牽著手兒併著肩

輕聲細語,想到將來和永遠,但願長相伴,

誰知今天,已成夢幻,綺麗的春天一去不復還,

使我終年,朝朝暮暮思思念念,海枯石爛此心不變

臨行誓言,縈迴耳邊,

我的情伴,我的良情伴,你可曾聽見,我在呼喚,我在呼喚。」

在美國影星湯米.李.瓊斯(Tommy Lee Jones)執導的電影《馬奎斯的三場葬禮(Three Burials of Melquiades Estrada ) 》中,我再度聽見了蕭邦的「別離曲」,自然也就想起了童年往事。

湯米.李.瓊斯在電影中飾演一個忠於朋友的牧場工頭彼特,因為墨西哥夥伴馬奎斯死於意外槍擊,他要履行馬奎斯生前所託,一定要把他的遺體回葬到他的家鄉,於是他押著兇手,帶著遺體,穿越沙漠和溪流,終於到達了墨西哥邊境的小鎮。

《馬奎斯的三場葬禮》中採用了大量的美國鄉村歌曲和西班牙音樂,都是很標準的情境與地理音樂,唯獨在彼特進入墨西哥的那個黃昏,他到酒館小憩,一方面喝酒,一方面掛了長途電話要找他的美國情婦。這間酒館,沒有樂團,只有一具古老的鍵琴,一位小女孩以不太純熟的技藝彈著蕭邦的「別離曲」,空間裡迴盪著蕭邦的音符,感覺上很不美國,也很不墨西哥,但是卻淒涼得讓人心碎。

墨西哥丫頭彈蕭邦,應該是剛學琴沒學多久的丫頭,生硬而非流暢,但是你一點都不嫌棄,那是很貼切的感覺,業餘的酒館,業餘的音樂,就是單純的鄉間娛樂,一點點第三世界仰慕古典情趣的感覺。

然而,經歷生離死別和荒山跋涉後,彼特的心靈起了變化,他掛的那通電話是要向情婦求婚。情婦是美國餐館裡的服務生,已婚,卻也有多位性伴侶,彼特只是其中之一。

電話接通時,空氣中還飄浮著「別離曲」,彼特的求婚被女方拒絕了。女人愛他,但是女人有婚約,而且女人最愛的是她的先生,眼看彼特還要糾纏,還要追問,女人說完一句:「你不懂的。」就把電話掛掉了。

硬漢不太會掉淚,人在異鄉當然是寂寞的,在黃昏薄暮中求婚被拒也是心酸且落寞的,但是硬要擠出眼淚,未免太過刻意和牽強,用「別離曲」來裝點氣氛,讓空氣中多一點傷感氣息,就可以表達出他內心的呼喚了,意思就到了。你不必知道,當年蕭邦是在遠離波蘭祖國,前往巴黎前,當著心愛的女郎彈出這首告別情歌,「別離曲」早已是我們共同記憶的傷心情歌了。

神鬼奇航:串燒烤人肉

懂得把美食趣味轉化成電影內容的人都是讓我深深佩服的。

日本電影《蒲公英》中,男主角山崎努教導宮本信子煮拉麵的第一個秘訣就是看麵湯燙不燙,湯麵不冒煙,就意味火候不夠,不能燙到讓人品湯只能微微小吸兩口,就少了吃麵的熱呼呼樂趣了。

北歐電影《美味愛情甜蜜蜜》每回做完菜之後,都要把自己關到冷凍庫裡裡,做菜是生命的燃燒,事後,必需冷靜,生活才能繼續。

德國電影《狂琴難了》中,餐廳老闆László說餐館裡不能沒有樂師來彈琴,但是不用請頂尖琴師,大家忙著聽音樂,就不管美食滋味了。美食才是餐廳的本業,不是音樂。

這些美食帶給創作者與觀眾的生命啟示,各有觀點,也各有趣味,都是電影藝術不可或缺的調味醬。

好萊塢電影《神鬼奇航2:加勒比海盜》同樣有一套美食哲學,不過,就像好萊塢的傳統,不深究生命哲學,只講究生猛快感。

《神鬼奇航2:加勒比海盜》的美食食材在於「串燒」。是的,就是我們吃日本料理時一定吃過的串燒。不管是香菇、杏果、青椒、肉片或者雞肫,一根竹子穿中而過,串串的食材就這樣在小火爐上慢慢烤著,再抹上烤肉醬或其他香料,一口一食,嗯,就是暢快。

串燒是平常人的文明用語,在電影中卻成食人族的美味。強尼.戴普飾演的傑克船長陰錯陽差到了一座只有野人居住的荒島,而且莫名其妙成了酋長,但是他不是可以耀武揚威,頤指氣使的酋長,而是隨時都要上烤肉架,成就野人獻祭的獻品。食人族捉到獵物時,就像捉野豬一樣用一根竹子倒吊四肢,奧蘭多.布隆一開始就是這樣被捉了進場,後來強尼.戴普也是五花大綁上了烤肉竹竿上,差別在於他的體態緊緊地纏綁在竹竿上,然後倒懸在火架子上,就等火苗燃起開始烤肉了。

這時的強尼,比較像傳統烤肉的肉串,電影的趣味則是在於他努力在火焰上彈跳,好不容易彈出了烤肉區,其他土人發現他的形跡,就開始丟擲水果攻擊他,想要擋住他落跑的行蹤,一面閃一面逃,強尼的哀嚎,強尼的左支右絀,帶給觀眾無數的樂趣,更妙的是就在這樣的躲躲閃閃後,他身後的那根竹竿就像一般「串燒」那樣,竹竿兩頭都串聯起各式各樣的水果,成了標準的串燒食材,果然很天才,也很爆笑。

長得像串燒,就要有串燒的趣味。那根竹竿後來不但成為強尼落跑的工具,同樣也是他夾在峭壁間的求生工具,最後從天而降,水果也從串燒竿子快速滑下,朝強尼的頭頂打下的奇觀,更將串燒狂想曲,發揮得淋漓盡致。

商業電影至高無上的準則就是要讓觀眾覺得錢花得值得,願意一看再看,《神鬼奇航2:加勒比海盜》的這場荒島戲,坦白說,與主要劇情是一點關係都沒有的鬧場戲,雖然是臨時插花加進來的嬉鬧劇,點子和趣味都超越了以前好萊塢電影的視野,就是讓消費者心甘情願納糧完供的主要賣點。

人像照片:莫札特傳奇

沒有人確知莫札特到底長成什麼樣子,世人對他的記憶,除了音樂,就是幾幅畫像,還有《阿瑪迪斯》中,由湯姆.胡斯(Tom Hulce)詮釋的銀幕形象了。

今年,古典音樂迷都知道是莫札特誕生250周年紀念,各地都有各種形式的紀念音樂會,德國日前人也公布了莫札特遺孀康斯坦茲(Constanze Weber)的生前唯一照片。

這張照片講的卻是一個被人遺忘的故事。

我們對莫札特的最後認識無非就是《阿瑪迪斯》所詮釋的臨終前飢寒交迫的淒涼歲月,以一種幾近歇斯底里的狀態,創作《安魂曲》時的狂熱模樣,電影採用了流傳 民間的版本,描寫因為貧病交迫,一代音樂神童的遺體交由殯儀館工人倉皇出殯埋葬,在極度煽情催淚的戲劇安排下,電影就落幕了,沒有人知道(更沒有人關心) 康斯坦茲後來怎麼過日子。

那年是1791年,康斯坦茲才29歲。《阿瑪迪斯》留下的謎團,我要在電影問世22年後,才得到答案。

康斯坦茲在電影中是毫無心機的天真女孩,莫札特愛嬉鬧,她也總能熱情回應,她未必是莫札特的知音,卻是創作靈感和生活壓力的共同來源,很多人都說她是音樂 史上最不受歡迎的女性,因為她完全不懂得莫札特的音樂高妙,她們的婚姻反而是剝削莫札特創作才情的導火線。女星Elizabeth Berridge詮釋的康斯坦茲就同時具現了涉世未深的天真性格,以及不懂得老公是天才的疏隔。

真實的人生則是康斯坦茲後來改嫁給丹麥外交家Georg Nissen,和她互動比較密切的是音樂家Max Keller,這張照片就是她在臨終前兩年,高齡78歲時與Max Keller家人所合拍的照片,前排左方的那位老太太就是莫札特生前最愛的女人。看著照片,已經很難想像他曾和莫札特在貴族王公的宮廷間嬉戲的神采了。

從外電上讀到這則新聞時,我心裡同時浮現起兩部作品,一部當然就是《阿瑪迪斯》,另一部則是泰倫斯.馬立克的《天堂之日》。

一幀舊照片,讓電影中的虛構人物突然有了生命質量。這樣的技巧其實在《天堂之日》有最生猛的示範,電影的故事發生在饑餓年代,電影開場就讓我們看到著名攝 影師Lewis Hine一幀接一幀的童工實況調查寫真,最後才帶出了李察.基爾在都市裡混不下去了,只好帶著愛人到麥田去做臨時工,卻因為主人看上了他的愛人,因而帶出 了豪門與平民的恩怨情仇。07-90

《天堂之日》的最大藝術成就在於古巴攝影師Nestor Almendros捉住晨曦與夕陽的精緻攝影力量,以及馬立克委婉又細緻的敘事美學,二十世紀初年的美國農田之美,在他們的細心重建下,讓人賞心悅目之 餘,還有更多人性矛盾的鬥爭。但是片頭的Lewis Hine童工攝影圖卻是一直讓我讓人忘懷的時代印痕,有了二十多張的時代紀錄,最後一張才是由男主角李察.基爾混充而入的戲劇化膺品,虛實參雜的結果,因而讓電影的寫實力 量更加突出。

莫札特的音樂,至今依舊滲人心脾,莫札特的形象卻只能靠畫像傳承,如今莫札特遺孀的老年照片重現人世,突然之間,從音樂和傳記出發的一部虛構電影,也就有了鐵証如山的力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