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父:兒須成名酒須醉

算計,通常不是好話。

算計別人,不論成敗,你都成了豎仔;中了別人算計,除了恨,別無他字可堪形容。 

要說人家工於算計,肯定的是對方精明,附贈的則是無情,甚至絕情。

但是,用算計來衡量劇本,肯定的是環扣嚴緊,轉折有序,附贈的則是回甘。 

擅長武術的中國導演徐浩峰,自編自導的《師父》,就算計著江湖險惡和武術華采,前者讓人見識人心之險,後者讓人見證江湖之腥,論險道腥,都踩著絕情的鋼索上下彈跳著,夠讓人嚇出一身冷汗的。

「他看我的眼神不正!」這是飾演師娘趙國卉的宋佳對丈夫陳識(廖凡飾)狀告唯一弟子耿良辰(宋洋飾)的一句悄悄話。宋佳首肯這場婚姻,圖的無非是場三年交易;陳識看趙國卉的眼神,同樣有著「進可攻退可守」的私心布局。「其心昭昭,日月可鑒」,那還真是不食人間煙火的書呆子才相信的話了。 

是的,耿良辰初始沒安好心,踢館不成才拜師,但膝蓋跪了,頭也磕了,若不真的練出刀裡來血裡去的真本事,豈不白忙一場?只不過,陳識同樣別有所圖,徒弟只是打天下的棋子,一旦打敗天津半數武館,就成了公敵,必然遭妒放逐,師父卻因出此高徒,得能在天津開館。師徒各有算計,師是師,徒是徒,師不是師,徒亦不是徒,就因為劇本洞悉人心,又不被陳腔俗腔給拘泥住,因此取得了快意揮灑的空間。

《師父》的犀利在於每個角色都各自有盤算:金士傑飾演的鄭山傲要求陳識放水授藝,他才能出面收拾殘局,穩坐天津第一把交椅;然而尊他為師的林副官(黃覺飾),卻是笑裡藏刀,只想著取而代之;蔣雯麗飾演的鄒榕鄒館長同樣借力使力,想要拉下鄭山傲,但她懂得軟硬兼施,盱衡規矩,她說之以理,剖析天下大勢,她誘之利。坐山觀虎鬥,只要懂得見縫插針,她自有天地任遨遊。 

江湖險惡,誰是蟬?誰是螳螂?誰是黃雀?誰又是那位虎視耽耽的獵人?下棋的人要怎樣才不別人的棋子?還是下到最後,才明白自己只是顆棋子?看著徐浩峰剝下層層洋葱的技藝,細數背叛的層次,品嚐出賣的手勁,那股撲鼻而來的嗆辣力道,還真的有一股興會淋漓的快感。

《師父》的劇情設定在民國初年的天津,有點華洋雜混的趣味,更兼具了開啟洋葷的噱頭:從白俄女郎的舞姿、免費吃到飽的大麵包、路邊的武俠小冊,再加上電影機的出現,不但呼應著時代的氣息,更適時發揮了道具的多重功能。尤其是攝影機原本想要存真,記錄一代宗師的身手,卻成了宗師不敵叛徒的鐵證,但是水能載舟,亦能覆舟,從哪裡站起來,就從哪裡跌倒的峰回路轉,讓人拍案驚奇,更是江湖險惡的血肉鐵證了。

作為武俠電影,《師父》的武打招式讓人看了賞心悅目,尤其十八般名器的炫技,極其風騷,名器的怪與奇,本身就夠唬人了,再加上演員過招時的手勢與馬步,既像舞蹈,又像生死驚魂,從熱鬧到門道兼而有之,尤其是最後殺遍長巷闖通關的硬橋硬馬,早已脫離了功夫拳腳片的舊格局,更合乎了類型電影的基本訴求。

此外,《師父》的劇本極其精練,人物對白極少閒話,棉裡針,暗裡槍,不知凡幾,卡得幾位主角進退失據,更讓觀眾有了越嚼越來勁的生猛力道,武戲來真的,文戲來陰的,結構出一部難忘的扛鼎之作。

金錢怪獸:綜藝新聞變

要讓豬八戒知道自己長成什麼模樣,最好的方式,就是給他一面鏡子,自己攬鏡一照,一切就心知肚明了。

George Clooney擔任監製,又親自擔綱演出的《金錢怪獸》,就飾演節目名字也叫做「金錢怪獸」的財經新聞節目主持人Lee Gates,每集節目開場,他都會與兩位漂亮妹妹來一段饒舌歌舞,現場還會搭配各種「開盤」、「喝采」和「紅利落袋」的各式音效,新聞「綜藝化」的結果,讓他更像個藝人,再也不是靠專業來喊水會結凍的財經名嘴,財團利用他來散發利多,蠱惑投資人,他也樂於炫耀財團餵養他的「內幕」情資,煞有介事地預告穩賺不賠的名牌……

過去的媒體電影,總不忘找人批判這種庸俗又媚俗的媒體生態,但是《金錢怪獸》跳過了這層批判,見怪不怪,沒人覺得不應該,這種毫無自省自覺能力的「現況」豈不更讓人心驚?

一切都因為Kyle(由Jack O’Connell飾演),這位持槍和土製炸彈闖入攝影棚的傷心人而起了質變。

Kyle在攝影棚開了一槍,再也沒有人懷疑他的威脅,他要求訊號繼續播出,讓他的抗議聲音能給傳遍全美國,Julia Roberts飾演的導播Patty電視台高層也沒出面干預,導播或許是為了救援主播,電視台高層呢?有主播人頭做擔保,有土製炸彈來背書,還有什麼噱頭比這更勁爆的嗎?「應歹徒要求,為搶救人命」做「現場播出」,那是多崇高的人道情操?電影沒點明的「機關算盡」豈不更耐人尋思?

Kyle就是超級蠢蛋,才會暴走,才會聽信Gates的獲利保證,就把母親的遺產全都投資了IBIS的金融商品,結果IBIS的運算機制出了岔,股票慘跌,剎那間血本無歸的他,氣到要專家和金主給他個說法,從持槍到開槍,他已經蠢到沒給自己留退步了。

生死關頭,良知才會出現,其實是《金錢怪獸》一廂情願的人性本善論述。不管怎樣,此時讓我們看見了Julia Roberts好久不見的明星丰采,有Patty坐鎮副控室,聽著她透過耳機要Gates別激怒Kyle,多深呼吸的「聲聲慢」叮嚀,再看著她要求助導找出相關圖表和資料影片,甚至尋找駭客援助的指揮若定,有她在的場合,就像是「定海神針」壓陣,波濤難驚,她的功能就像是《晚安,祝好運(Good Night And Good Luck)》中,那位坐在地上隨時提醒主播必要資訊的製作人George Clooney一般,這個夢幻的新聞團隊只有在生死關頭似乎才找回了原初的力量:Kyle的血淚才讓他們發現過去的節目是多麼的不負責,多麼草率踐踏觀眾的信賴。

良知未泯,讓《金錢怪獸》的後半段劇情起了大逆轉,追出真相,找出元凶,這些新聞學上人人皆知的入門ABC,竟然是在這個情境下才會「覺醒」,這又是多丟臉的揶揄。然而這種「實迷途其未遠」的樂觀論述卻也是《金錢怪獸》的最大罩門:金錢騙局的共犯,真的想追求正義公理?或者只是想要保住自己飯碗,力求「反敗為勝」的危機處理?正是因為有這種刻意算計,使得最後的「大對質」就顯得太過牽強,一旦大惡人如草包,兩三下就被人唬住了,他又算哪顆葱了呢?

演而優則導的Jodie Foster在《金錢怪獸》中善用了生命危機,道德危機和信任危機,交織出一齣節奏緊張的好戲,尤其是談判專家揚言Kyle必定是媽寶,最後卻是同居女友出面痛罵他是豎仔,逼他引爆炸彈的「逆向」操作,發揮了既消遣專家,又讓人哭笑不得的「娛樂」效果;至於押著Gates走上華爾街的「遊街示眾」,讓兩旁看戲的人民怒吼得以盡情宣洩,更有煽情功能;當然,攝影師咬著牙一路做現場直擊的敬業奉獻,則又是她對媒體的善意期待。

金錢怪獸之所以為金錢怪獸,就是因為金錢怪獸比噶幾拉更神勇,吃人不吐骨頭,法律也定不了他的罪,電影沒能耐解決現實人生中的無解難題,《金錢怪獸》終究只是一部博君一粲的怪獸片而已。

計程人生:藝術的出口

不管國家怎麼打壓,伊朗導演潘納希(Jafar Panahi)就是有突圍的本事,他為什麼要守在一輛計程車裡拍出《計程人生(Taxi)》?藍色電影夢過去已經做了很多介紹,請參看過去寫過的的逮捕篇聲援篇對抗篇,今天要談的是電影成就。

伊朗政府嚴禁潘納希廿年內不能拍電影,嗯,用手機拍,算不算?用行車記錄器來拍攝,又算不算?法令有時盡(各國法令對「電影」的定義跟得上時代風潮嗎?),科技日日新,《計程人生》敢於用行車記錄器來拍電影,不但是科技的突圍,更是意志的勝利。

《計程人生》的劇情就是潘納希當計程車司機的一天生活,所有的人物事件都在車子內外發生,這是極其吻合古典希臘戲劇的「三一律(時間、地點和動作的一致)」精神,從車輛等待號誌變化要前進的第一個畫面開始,潘納希就試圖帶出一種「街頭實況」的寫實力量,至於最後的黑畫面,則是進入特務釘梢的「政治情境」,嘲諷有之,揶揄有之。整部電影有時真實,有時扮戲,有時指桑罵槐,有時哭笑不得,虛虛實實交雜混揉,吊足觀眾胃口。

《計程人生》的劇情其實簡單:有人上車,有人下車,車上的人說個不停,車外的人各有好戲,上上下下,進進出出,成就的就是伊朗首都德黑蘭的當代浮世繪。

首先是生猛的行車秩序。明明紅燈變綠燈了,行人照走,幹道車輛也視而未見,沒有三兩三,還是別開車;然後,有人招手就停車,有人拍車門,你也得讓人上車,至於在快車道停車讓人下車,大家也習焉不怪…這種街頭即景,多麼生猛!

其次,上車的真是路人?還是演員?最初的一男一女,就要不要槍斃偷車賊起了爭議,此情此景像極了台灣的廢死辯論:宵小猖狂,不殺雞哪能儆猴?但是,嚴刑峻法有讓治安更好嗎?看似陌生人的閒談爭辯,其實你就看見了,也聽見了導演對伊斯蘭基本教義的沉思。

不故弄玄虛,很快就拆穿司機的真實身份,則是潘納希的相信的「真實」魔法。

「哪有司機不知道醫院在哪兒?喂,你不是真的計程車司機吧?」第一位乘客負責揭穿潘納希的司機身份,第三位賣黑市影碟的乘客則負責挑明:「剛才那對男女,不是一般路人吧,他們是演員吧?」甚至他的朋友還要潘納希直接推荐究竟買哪幾張必看經典……在鏡頭前露臉的每個人,不管是素人或是演員,只要說真話,說人話,就得著了澎湃原力,連帶也更添對白的可信度,讓不能碰觸的政治禁忌,都在大家心領神會的眼神中,有了心照不宣的趣味與力道。

全片的戲劇高潮在於全身是血的車禍傷者上了車,他會高喊著要借手機錄影,留下遺囑,以免妻子分不到遺產,甚至還會斥罵妻子哭小聲點,以免蓋掉錄影音量,這段插曲,帶出了全片的第二主軸:婦女現況。而且餘波盪漾,首先是這位妻子急著要取得錄影檔案(今天沒事了,誰曉得明後天會如何呢?),她的焦慮與急切,就是捍衛婦權的具體明證。

其次則是潘納希的小侄女上車後唸出學校老師交代的拍片需知:不准摘掉婦女頭巾、男女不能有肌膚接觸……匪夷所思的戒律或者法律,不也具體而微完成了伊朗婦女的當代塑像?

當然,曾經援救潘納希的女律師如今只能賣花了(如同導演只能開起計程車了),都是政治迫害的鐵證,差別在於潘納希只有含笑呈現,不破口罵,也不大聲怨,一如他的寬厚笑容,那種隨遇而安的豁達,才是最有力的對抗(我們為什麼要被別人規畫的劇本下演出呢?)。

當然,潘納希的最後反擊也是極其有力的。車子停在路邊,然後來了輛摩托車,駕駛座在把風,身後的那人下車後走向計程車,先是打破車窗,既而要來偷行車記錄器(你不會忘記一開始時,那位演員批判的:該槍斃的小偷!),然後畫面黑了,只聽到有人開罵:「怎麼沒有記憶卡?」有人接話說:「算了,快走,下次再說。」

看不見的黑,能夠遮掉多少政治的黑?《計程人生》的結尾就是「一鎚定音」的最佳示範。

李泰祥:在路邊野餐

鄧麗君過世後五年,香港導演陳可辛用她的歌聲與傳奇,組成了《甜蜜蜜》抱走了金馬獎最佳影片和女主角獎;李泰祥過世後二年,中國導演畢贛在長片處女作《路邊野餐》中用了三色音域的李泰祥歌曲「告別」,抱走了年度新導演獎。

不只是李泰祥,《路邊野餐》中出現的台灣歌謠還包括了伍佰的「浪人情歌」與「世界第一等」,以及包美聖唱紅的民歌「小茉莉」,唱者、聽者都是距離台灣千萬里之外的貴州鎮遠、凱裏到蕩麥鎮上的居民,而且一位老醫生,用著李泰祥的「告別」卡帶,對著他多年未見的無緣情人揮手告別,負責替她送達卡達的中年醫生陳升,卻把卡帶交給了像極了他前妻的女人。

為什麼都是台灣歌謠?畢贛其實不需要解釋。流行就是一種存在,勉強不來,李泰祥或者伍佰或者包美聖的歌聲,就這樣飄著飄著來到了貴州,落地生根,在那些人的青春時光和黃昏幻夢中,悄悄地勾魂,以及還魂。

畢贛的雕刻刀法落在樂音的音波聲紋上,清晰的,模糊的,各有魅力。

電影初始時,錄音機已經年老,失修,轉不動「告別」的磁帶,放出的聲音幾乎是扭曲變速又沙啞的。但是磁帶的外殼包裝依舊澄藍如新,顯然老醫生收藏得好好的,只是多年不曾拿出來播放。沙啞的樂音,唱和著斑駁的記憶,富藏著多元的暗示意味:不管那是刻意或無心的冷落。

被冷凍的記憶,一如模糊的人影和黯啞的歌聲,隱隱約約,似近又遠,只要勤拂拭,找回昔日風景其實不難。中年醫生修好了錄音機,卡帶唱出了一種病後初癒的聲浪,原本藏在記憶夾層中的人影和物件也開始得見天日,老醫生和她的「林愛人」有過約定,不能相聚相守,就要以禮告別,箱子裡的那件蠟染上衣,是她不曾忘記的誓言,如今卻能用這件衣服來包裹那捲「告別」了。

老醫生曾經在夜裡望著遠方小鎮的燈火,她不需要多描述昔日情愛,不管她終究是否參透了鏡花水月,形勢比人強,如今天各一方的兩人,能夠入夢的心事,唯有「告別」知之了:

一首歌一段情,如果《路邊野餐》的格局僅止於此,難免就弱了,畢贛的功力在於他的回馬槍極其勁力,一切就落在專程遞送卡帶的陳升身上。

陳升曾細故犯法,坐牢九年,未能盡孝道,送母親最後一程,對於受屈的妻子更是心懷愧欠,就在他的返鄉之旅中,遇見了一位洗髮店女子,看似素昧平生,卻能夠掏心掏肺,一股腦傾吐自己的過錯,那是他的懺悔錄,不能當面對著妻子說,卻只能就著鏡子,對一位陌生女子的反射倒影,道盡平生不得志。

然後他們一起去聽樂團表演,陳升搶到了麥克風,對著這位洗髮女郎唱出了荒腔走板的「小茉莉」:

觀眾沒有忘記,大約十分鐘之前,陳升來到這座小鎮時,才在樂團的車上戴著耳機聽到了字正腔圓的正宗「小茉莉」,那是貴州鄉民的初遇驚豔,聽過就難忘,聽過就想學唱,搶著機會,登時就對著洗髮女郎引吭高歌起來。

女郎知道他的癡,知道他所唱為何,觀眾卻也在此時才恍然驚覺,其實女郎並非陌生人,女郎就是他的妻子,多年前或許他們以這種方式相遇,多年後在這個如夢似夢的歌聲中重相逢,陳升遞出了老醫生要給林愛人的卡帶,塞到女郎手中,老醫生要「告別」的「舊情」,他如數借用了:

是的,陳升轉身就走了,重相逢,彷彿在夢中,其實不是夢,《路邊野餐》就在虛實辯證的輪迴中,完成了「所有懷念隱藏在相似的日子裡」的魔幻詩句了。

畢贛當然沒有忘記伍佰的歌聲,只不過,他把「浪人情歌」壓得極低極低,只是背景的迴聲,一如陳升不能,也不願再回顧,卻怎麼也忘不掉,擦拭不去的往事:

《路邊野餐》是一部「夢」的電影,夢中人愛唸詩,因為詩的語言、文法和密度最接近夢,看似不經意地一句:「為了尋找你,我搬進鳥的眼睛,經常盯著路過的風。」恰恰就註解著陳升返鄉找尋少年衛衛時,卻遇見了青年衛衛要用摩托車追求導遊女郎,卻陰錯陽差載上了陳升,卻在風吹輕拂之際,多次遇見女郎,忽焉在前,忽焉在後,夢的旅途是一個不規則的圓,繞了一圈終要相逢,起點,也是終點,女郎在竹筏上背誦著導遊手冊,河對岸卻也有青年衛衛一字一句接著腔,應和著,那是疊韻,亦是迴聲,卻也是不得靠岸的孺慕……伍佰的「浪人情歌」,唱的何只是一位浪人,根本是世世代代的失意浪人。

貴州鄉民多數沒來過台灣,李泰祥、伍佰和包美聖,或許也不曾踏上貴州的鄉徑,但是1970-1980年代的歌聲,就像隨風飄零的種子,飄著飄著,翻山跨海來到了貴州,落了地,生了根,開了花,再藏身在電影的膠捲裡,重新回到歌者的故鄉,30-40年的時間跨幅,彈指間全都串連一氣,畢贛的魔法是致敬,亦是青春驚豔的記憶尋根了。

路邊野餐:時空魔力迴

很少在電影中聽見主角唸詩,遇上突襲詩句:「沒有了音樂就退化耳朵 / 沒有了戒律就滅掉燭火 / 像回到誤解照相術的年代 / 你攝取我的靈魂 / 沒有了剃刀就封鎖語言 / 沒有了心臟卻活了九年」你要如何咀嚼?你會如何消化?就看個人造化了。

瞻之在前,忽焉在後,原本是顏回讚佩恩師孔子的學問高深,撲朔迷離的空間位移論述,卻也是漢人文學在兩千年前最早浮現的魔幻語詞,中國導演畢贛則是把這句魔幻話語,身體力行進他執導的《路邊野餐》中了。

一切和旅程、時光和夢有關。

主角陳升(陳永忠飾演)從凱里縣城踏上了前往鎮遠古城的返鄉之旅,他有兩個任務,首先是找回他的侄子衛衛,弟弟曾經把衛衛鎖在家裡,逕自出遊,甚至一心一意想把孩子賣掉;其次,則是替小診所的女醫生送一件襯衫和一捲李泰祥「告別」的音樂卡帶給昔日男友,昨日夢已遠,「誰先離開,就先送誰衣服」的盟約不曾忘,還君衣物不垂淚,應該就是當代恩情與恩怨的就此勾銷。

心有千千結的不只是女醫師,夜深時分會在庭園望著遠光燈火的亦不只是女醫師,陳升亦有心結,他犯過錯,錯過了母親,辜負了愛人,再次返鄉,既忐忑,又惆悵。電影中的每個人的心頭都藏有一些「……」刪節號,有些人與事起了頭,也曾有身,卻沒結果,更不知結果,陳升的返鄉之旅則是冀望著能把洞填實,把刪節號改成句點,再無遺憾。

他來到小鎮蕩麥轉車,守候多時的摩托車青年,引擎已經點火,打算載送想當導遊的女郎洋洋,但是車子不爭氣,洋洋上了車,引擎卻熄了火,動不了,洋洋不想再等,上了別人的車,是的,那是守候多時,卻叫喚不回的錯愕與無奈。

沒多時,摩托車的引擎點著了,陳升找到了代步工具,青年也有了繼續追隨的理由,《路邊野餐》長達四十分鐘的魔幻旅程也就陰錯陽差地展開了。

風吹在臉上,舊時風景打眼前掠過,人就容易陷入沉思,私密的記憶和當下交錯進行,畢贛服務影迷的策略之一是讓洋洋帶動出一條向前行的線型運動,洋洋先行,陳升尾隨,他們的旅程動線先從直線開始,隨即成了平行線,不時也像迴紋針,幾度往返,不時也還有兜了一圈又交錯相遇的圓弧曲線。

直線不再是直線,卻能幻化成平行線(時間的並列)、迴紋針(時空的自由來去)、還有圓弧(空間的不散),所有的不規則與非理性,卻有如思緒與夢境的本質了。

策略之二是讓陳升不時誦唸一些詩句,例如:「為了尋找你/我搬進鳥的眼睛/經常盯著路過的風。」眼睛盯著風景,心頭卻有澎湃往事,旅程就因此多添了幾分詩情與感性。


但是這兩個策略的魔法靈驗關鍵,卻在於畢贛沒讓攝影機停下來(偶而只插入幾個回意片段),偶而畫面會晃動,不是攝影師換了交通工具,就是另一位攝影機接過機器追了下去,因為不間斷,所以有一氣呵成的錯覺,因為不間斷,原本已經遠離的人物卻了旋了回來時,就起了「瞻之在前,忽焉在後」的如夢效應。

每一回的人物重逢或者交錯,都會帶來驚喜,但是畢贛不忘用更多的影音交響作用來營造他的夢幻。

洋洋一度搭了一筏小舟,摩托車青年則在沿岸目送,洋洋反覆背唸著導遊語詞(那就是時下古城的文史介紹),岸邊青年同樣熟悉這套範本,洋洋唸一句,他唸一句,有時相和,有時則是快了半拍,人沒近身,聲音卻未須臾相離,看得見的人與看不見的人用距離來拔河,用聲音表露著情愛的追纏,有時快,有時慢,節奏不規則的導覽文詞,呼應著若即若離的心跳節拍…看似迷亂的節奏,卻是極有韻味的人間追隨。

直到後來,陳升才知道摩托車青年也叫做衛衛,他要找的小孩衛衛,曾幾何時也是相見不相識的陌生人了?徜若眼前為當代座標,那麼陳升打開房門,放出來的衛衛豈不就是多年前的舊夢?或者他明明才告別昨日,卻已一頭撞進十年後來的明天?不管是往前推或者往後溯,畢贛都已經打破了夢與現實的既定框架。

然後,洋洋引領著陳升進入到一家理髮店,他也就坐下洗頭,而且對著鏡子喃喃訴說自己的青春悔恨。鏡子是不可或缺的道具,鏡子反射的不再是當下人生,而是前塵往事的再度整理,但他說著我們聽著,慢慢才又明白這位理髮師應該就是他朝思暮想的亡妻。

這是他的贖罪告解?還是重回故里,重新召喚了昔日亡靈?陳升能做的事其實簡單:再為她唱一首歌,荒腔走板唱完了他曾經熟悉的「小茉莉,請不要把我忘記;太陽出來了,我會來探望妳」,然後再飛快地把老醫生託付給他的「告別」卡帶直接塞進理髮師手中,那個意境呼應著他的「告別」心境:「我醉了,我的愛人/在你燈火輝煌的眼裡/多想啊/就這樣沉沉地睡去/淚流到夢裡/醒了不再想起/在曾經同向的航行後/你的歸你/我的歸我。

《路邊野餐》這四十分鐘的夢幻旅程,當然就是畢贛透過炫技,想要論述的主題,你不會忘記他在片頭開始就引述了金剛經上的經文「如來說諸心,皆為非心,是名為心。所以者何?須菩提!過去心不可得,現在心不可得,未來心不可得。」想用夢幻泡影開示人生,電影還真是最便給的工具了。

索爾之子:焦距學問大

「不忍卒睹」原本是種心理反應,奥斯威辛(Auschwitz)集中營的猶太人滅絕事件太悲慘了,在地獄門前走過一趟,所見所聞都太過淒苦,既然迴避無門,選擇低眉無語,視而不見,讓自己有如行屍走肉,也是無可奈何的身段調整。

導演László Nemes從這種心裡出發,發展出聚焦索爾,背景一片模糊的獨特美學,乍看極不舒服,卻在人物來去匆匆,眾聲雜遝喧譁的交響作用下,對人間地獄的素描,反而浮現出更清楚的輪廓,這是藝高人膽大的豪邁書寫,簡直就是把「淡極始知花更豔」的美學詞語,改成了「糊極始知悲更濃」的積進出擊,很難想像這會是László Nemes的第一部劇情長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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索爾是奥斯威辛集中營裡的特別支隊成員(Sonderkommando),又名「守密者」,是知道真相的人,負責處理死屍和清洗毒氣室。其實,來到奥斯威辛的猶太人都註定一死,差別只在早晚而已,特別支隊目睹同胞慘死,無力安慰,就算出聲警告,也無濟於事,日復一日,看著下了火車,或者出走集中營的同胞,被納粹軍官騙著脫掉衣裳去洗澡,然後隔著鐵門,聽著他們捶牆喊救命,然而呻吟倒地,從哭叫到無聲的聲聲入耳,就是死亡的見證。

索爾選擇沉默,當然是因為他無力抗爭,更無力改變,生命已經來到懸崖邊,不是突然出現了那位只剩一口氣的男孩,他真的不知道自己還是不是一個人了。

Mátyás Erdély操控的攝影機一直緊釘著Géza Röhrig飾演的索爾臉上,人到哪兒,鏡頭就跟到哪兒,背景是模糊的,一公尺外的人影亦人都是看不清焦距,這種模糊視覺,簡直就是把猶太生靈處理成地獄門前的鬼影,一身灰衣,背後還畫著猶太標誌的索爾每天見證著死神的鐮刀飛舞,再把刑場洗刷乾淨,把屍體掩埋清光,根本就只是個苦役孤魂,看得清的是他的苦與茫,看不清的,則是更大的悲與痛,再加上攝影機不時還會跟當事人或索爾撞在一起,László Nemes用這種完全混亂的美學,讓觀眾「看見」與「想見」奥斯威辛悲劇,其實是非常高明的地獄美學。

因為,具像重現,太血腥也太悲情,訴諸模糊的影像,讓觀眾有如隔了一層,但是排山倒海的清晰聲音,卻有如一把尖刀,刺穿了這層視覺保護膜,攪動出更強大的不安騷動,亂中有亂,那就不只是加法效應,而是有如核分裂的巨大效應。這種視聽當然給人一種極不舒服的感覺,卻又更能直接有效地大家接受到地獄實況的震撼。

奥斯威辛的血淚,讓人不忍卒睹,如果只有逼真重現,就少了戲劇世界的靈魂洗滌效應,《索爾之子》的片名與主題設計,就是讓電影除了在視覺美學上的特殊之外,還另外找到了救贖的能量,電影中的索爾原本已是孤家寡人,同鄉都知道索爾的兒子也死於戰亂了,偏偏索爾卻認定那位只剩一口氣的軀體就是他的兒子。

先是懇求醫師救人,既而乞求別解剖,最後則是要找到猶太拉比(誦經師),要他再為兒子唸一段祈禱文,送他一路好早,靈魂升天,而且他的決心非常堅定:不見拉比,誓不放棄,可以不吃飯,可以不休息,見人就問你是拉比嗎?既使因此造成騷動,險些就要死在納粹槍下,早已在死人堆裡打滾的索爾再無畏懼,一往直前,就算只剩一口氣,他也要好好安葬這位(陌生的)兒子。

他在乎的已經不是血緣,而是一丁點的人的重量,索爾的癡、果斷與執拗,看似是迴光反照下的微弱螢光,卻也是毫無生氣的污濁人世中最珍稀的一點人性。他的冒險與躁進,讓觀眾看見更混亂,也多層次的集中營暴政,但是他看著他逐一找到拉比,說服拉比,終於得能一起挖墓誦經時,卻也隱約有了一丁點的救贖暖意。

就在此時,策畫越獄的特別支隊成員竟然衝出了鐵絲網,早已心死的索爾跟著伙伴前行,匆匆躲進附近農舍小憩時,門口竟然出現了一位好奇的男孩,他是誰?是路人?是天使?還是索爾之子?我們看見了索爾終於抬起頭來,眼神終於有一點光芒,但是納粹已經快步追來,導演László Nemes這時讓我們看見了青鬱的樹林,看見了男孩走過田野,同時也聽見了一陣槍響,一個靠著聲音想像的地獄,同樣靠著聲音關上了門。

是的,最悲慘的時刻,我們似乎什麼都不曾目擊,但是《索爾之子》所有的視覺折磨,或者現象不滿足,卻都非常有力地強化了心痛指數。這是一部邀請觀眾一起來共飲一杯歷史苦酒的電影,這次第,怎一個苦字了得?但是還好有索爾,他的苦難與煎熬歷程(即由模仿/重現足以引起恐懼與憐憫之情的事件),恰恰提供了希臘悲劇的追求的「淨化(Katharsis)」美學。


面對悲壯歷史,《索爾之子》的美學姿態其實是既謙卑又傲岸,導演László Nemes低眉承受一切苦難,卻能找到對應抗衡的背脊,巨大之於渺小,或許太過懸殊,但有索爾的身影,人性終於有了對抗的能量了。

失控謊言:

  1. 一位藝術電影的導演願意走出自己的框架,嘗試不一樣的語言,說不一樣的故事,樓一安成功超越了自己。
  2. 許瑋甯再度證明了自己從外型到演技都已是台灣新生代女神。至於初試啼聲的陳庭妮有時稚嫩,有時世故,表現起伏不一,已夠讓人刮目相看;王柏傑雖然被劇本困住了,但是最後靠著錘打聲,敲打自己的命運交響曲,總算扳回一城。
  3. 黃美清的美術、羅恩妮的配樂和廖敬堯的攝影,再加上樓一安的場面調度,都已經讓一部驚悚推理電影,站穩了技術高度。

《失控謊言》的故事取材自1967年的七彩藝苑命案,一般人對這則四十年前的命案傳奇不很熟悉,對我卻有不同意義,七彩藝苑的地址在台北市康定路51號,我們家在1966年之前就住在康定路52號,後來才又搬到康定路46號。

51與52這兩個數字,「感覺上」近在咫尺,其實單雙有別,52號在康定路右邊,51號則在左邊,因為單號有西門國小和婦幼醫院,所以51與52號的位置相距十幾棟房子,很有點距離,中間還隔著一條內江街,並不在隔壁,但是只差一號的「鄰居」發生驚人血案,看見有這麼好奇人潮圍觀出沒,你很難不關心。

不過,才剛小學畢業的我也只是當做茶餘飯後的閒話,瞎看熱鬧而已,完全沒料到樓一安會拍出我的「童年往事」。

《失控謊言》的高明在於劇本,缺憾也在劇本(雖然選角也有諸多遺憾)。

樓一安和湯韻筑的劇本採用有著剝洋葱的結構,光看表象,容易錯迷,只有往下剝開,才見真相,雖然,真相嗆鼻。但是,樓一安與湯韻筑的野心不只環原迷宮血案的真相,他還想要藉著這個血案,批判媒體與記者的嗜血天性,因此《失控謊言》就這麼擺盪在古典的1960和前衛的2010年代的兩款時空中(雖然電影的時空距離其實只在1990到2010之間),乍看似乎有些「不搭」,卻是很大膽的「混搭」,而且處理得極有勁味。

屬於古典的破舊與陰森,清楚標示了電影主角曉晨(王渝萱/許瑋甯合演)和俊傑(黃永銘/王柏傑合演)的童年心境與記憶,但是也同樣反映著他們亡命天涯時的窮途末路。黃美清的60年代美學基本上分兵兩路,從髮型店中的人體模型與陰暗空間,毋寧然是對七彩藝苑事件的追思,亦創造出莫可名狀的陰森之感,沒有靈魂的空殼,卻是命案現場的唯一見證「人」(更別說那隻藏在眼睛裡的針孔攝影機);至於曉晨家的古老與破舊,一方面說服了這個單親家庭的卑微弱勢(失婚男子老是酒後干預女兒大小事),另一方面亦呼應著那棟房子曾是殺父兇案現場的強大陰影,那是他們不願去面對的往事,也因為曾是無人敢再觸碰的兇宅,才能容得下他們躲遁,也才能讓陳庭妮飾演的美玉佔童年「好友」的內線之便,繼續扮演著她的背叛與出賣。

只可惜,關鍵戲份輪到美玉身上時,就顯得有些格格不入,因為她用「正義」之名,成就自己的報導威名,她對所有事證的解讀角度,從童年(由凌心妤擔任)到成年,都是從窺探中做出自以為是的判讀,捕風捉影的結果,就是一連串的失控。「家暴」或「性侵」都是曉晨編出來的「謊言」,美玉自以為掌握了真相(她最清楚曉晨的老巢,以及跳樓逃亡時的唯一通道),有圖,還有選擇性告白的內幕,其實卻又跌進了更大的黑洞之中,讓從小到大的她甚至成為隱藏真相的「真兇」與「共犯」,最後只能寫成一部以「假象」為書名,卻離真相越來越遠的小說。

關鍵在於劇本對於美玉的描寫太過簡略,做為曉晨/俊傑的見證者,她究竟為何出賣自己的好友?是戀男?或戀女?動機不明,目的不明,連帶亦使得她的行為欠缺說服力?至於她能在成年之後繼續扮演著見證者/告密者/出賣者的三重身份,當然是太過巧合的巧合,太過戲劇性的安排,難免讓人覺得斧鑿之痕太重。她的性格曖昧同樣也顯現在面對周刊總編輯的婚外情上面:工作上被斥罵,對於小三角色就沒好氣;獨家報導引發媒體跟進,她就滔滔不絕說個不停。她的稚氣與銳利,形成極不諧調的人格傾斜,讓人不知如何認同或批判了!

至於許瑋甯的角色則是層次最豐富的洋葱了,隨著劇情越往下剝開,越有謎樣新裝顯現。除了藍鬍子的童話故事太過牽強之外(明顯兒童不宜,卻又刻意要暗示連結),她的眼神從重逢到舊情復燃,都很有說服力,泛黃的老皮件則是最有力的綿綿舊情論述,至於掃墓與洗浴的「贖罪」情意結,亦都更加拓寬了角色的心理厚度,她的冷靜與說理,一以貫之地讓她得能從小到大,何其有效地操控著俊傑。

即使劇本處理得有時候太過一廂情願地想當然爾,但是她用眼神訴說自己的癡迷,用歎息來訴說自己已經被贖罪拖累的中年倦怠,以及與「亦敵亦友」的美玉最後攤牌的對手戲,更有著峰迴路轉的意外驚喜,徜若樓一安和湯韻筑能降低媒體的批判比重,純粹回歸曉晨的心理雕刻,相信這顆洋蔥所散發出的能量一定更加巨大。

當然,許瑋甯更應該感謝王渝萱對少女曉晨的精準詮釋,女人心,海底針,她們兩個世代的攜手演出,創造了一個極其迷人的角色。

那些年狂熱戀情:血性

你的青春期在哪一天結束?聽見這個問題,你會不會不停下腳步,思考如何回答呢?

《那些年狂熱戀情(Trois souvenirs de ma jeunesse/My Golden Days)》的導演Arnaud Desplech提供的答案很有趣:柏林圍牆拆掉的那一天。

為什麼?這不是噱頭,不是唬人的商業賣點,而是《那些年狂熱戀情》的青春血性。男主角保羅(青年保羅由Quentin Dolmaire飾演;青年保羅由Mathieu Amalric飾演)在血氣方剛的高中時期做出的最重要生命冒險。

時逢冷戰,一群法國學生到蘇聯去做畢業旅行,保羅除了走私物質援助受困的猶太人,還捐出了自己的護照,並且用頭去撞牆,製造落單遭搶的「傷痕」,才不會被KGB當成法諜。

那是人命關天的秘密,要守密,就得噤聲,誰都不能說。事成之後,更不能有些許的眉飛色舞,一直要到「蘇東波」共產政權崩毀,柏林圍牆開始拆掉的那天,與朋友一起看著電視,見證歷史時刻的保羅,才頓時發現自己的青春有如一顆老死的細胞,就在那一天結束了。

用「眾人皆醉我獨醒」來形容保羅那時的心情,只能算是勉強相似,那天,電視機前的朋友皆在歡呼狂飲,唯獨他黯然落寞,因為,那段蘇聯往事,他沒對別人提過,那是他信守一輩子的秘密,一直要到當年曾經想要對抗的那個政權,就這樣活生生消逝的時刻,前塵舊夢,才又重新蘇活了起來。

《那些年狂熱戀情》的劇本功力並不在於描寫保羅如何保守這個秘密,而是保羅在什麼時候才要揭露,才會坦承這段往事?「till the death, we depart」原本是婚約上的誓詞,導演用這個情操來書寫保羅的青春血性,就讓觀眾對保羅有了更多的認同與寵愛,僅管那時候的保羅已然是中年保羅了。

保羅這個角色可以拿來和《麥田捕手(The Catcher in the Rye)》的男主角Holden來對比。

例如,小說講的是三天內的事件,電影則是保羅這一生的三段青春記憶,例如,主角對母親都敬而遠之,小說寫著:「母親們都有些瘋狂/Mothers are all slightly insane.」電影中一開始即是保羅拿著刀子不准母親上樓,他要守護弟妹,不要被患有憂鬱症的母親給誤傷了。

例如,小說中的Holden會說:「女孩就會讓你瘋狂,就算她們長得不怎麼樣,行為還有點矬笨,你還是會愛上她,被她搞得暈頭轉向……」電影中保羅搭訕的、中意的、追求的女孩Esther (由Lou Roy-Lecollinet飾演)就完全符合小說的描寫:人長得不怎麼樣,下巴還不時抬得滿高的,但就是對了保羅的脾胃,就是讓保羅天旋地轉,即使分隔兩地,情書從來不曾間斷,就算因此被其他男生毒打一頓,就算自己的好友曾經胡搞過一腿,甚至曾經拜託好友照顧Esther,好友卻反過來偕同Esther一起找他談判攤牌,要保羅不要再來糾纏Esther了……。

這是非常法蘭西的青春戀情,所有的愛情或許都是真的,都是既濃烈又絕對的,但也都是說變就變的(你很難不想起《夏日之戀(Jules et Jim)》中Jeanne Moreau飾演的Catherine),只不過,得失寸心知,要不要?念不念?惜不惜?答案也是只有保羅自己才清楚,做為初試啼聲的銀幕新人,Quentin Dolmaire的濃眉和瀟灑,極具說服力,直追法國新浪潮電影中曾經各領風騷的Jean-Pierre Léaud或Jean-Louis Trintignant了。

只不過,電影中的保羅還有著更動人的生命特質。他沒有父母緣,也沒有弟妹緣,朋友情誼也淡得可以,他的生命或者成就都是自己打拚出來的:有多少會願意自學去唸人類學?靠著勤學苦學還有打死不退的決心,纏著教授,黏著教授(他毛遂自荐時的隨堂考,直接要他畫出大師李維史陀的理論關係表,最是犀利),甚至播放一張唱片,就讓人看見他們從師生到母子的輕描淡寫,才是電影的英文片名「My Golden Days」中所指涉的「Golden Days」了。

分手之後,你還會保留昔日戀人的書信手札嗎?《那些年狂熱戀情》的最後,Mathieu Amalric飾演的保羅走在路上,迎面吹來了一張一張的信紙,那就是年少輕狂的最佳見證,縱使已經塵滿面,鬢如霜,相逢還是舊相識,你還是會慶幸自己走過那段血性時光。能夠用這種手法雕刻出俗人的青春和記憶,《那些年狂熱戀情》真的會讓你覺得胸口有火,好燙好燙!

流離者之歌:血色天堂

新移民水土不服,其實不是新聞,新移民因為文化不適應,引發的悲喜劇,更是所在多有:John Crowley執導的《愛在他鄉(Brooklyn)》是苦盡甘來,修成正果的溫馨戲;羅卓瑤執導《愛在他鄉的季節》則是玉石俱焚的悲劇;2015年坎城影展金棕櫚獎作品《流離者之歌(Dheepan)》則是從低聲下氣變成激憤對抗,卻能柳暗花明的幸運進行曲了。

法國導演Jacques Audiard一向關切弱勢的邊緣人,只不過,《流離者之歌》的「苦情」論述,除了主要角色們來自錫蘭/斯里蘭卡,那個印度南方的島國算是比較罕見的族群關懷之外,實際面臨的移民血淚,並沒有不同的切入角度。 

Jesuthasan Antonythasan飾演的主角Dheepan曾是主張獨立建國的「泰米爾之虎」成員,但在2009年戰敗棄甲,火化陣亡戰友後,Dheepan賄賂了官員,頂替了一位死人,冒用他的護照,找來素不相識的Yalini當妻子(由Kalieaswari Srinivasan飾演),九歲的女孩Illayaal(由Claudine Vinasithamby飾演)當女兒,就這樣瞎拼胡湊地組成了一個新家庭移民法國。

要在他鄉異國活下去,含悲忍辱,英雄折腰,勢難避免,看到昔日驍勇善戰的Dheepan戴起玩具燈罩,在街頭賣起兩歐元一件的玩具,一方面看人臉色,另一方面還要跑給警察追,確實讓人不忍,問題在於歷來多少移民不都是這樣忍辱活了過來?《流離者之歌》除了英雄末日的悲憫,有新震撼?新視野嗎?我很好奇,坎城影展的評審們究竟看到了什麼俗人未見的勝場? 

《流離者之歌》的第二個設計則是:勉強湊成堆的假結婚,能有真感情嗎?導演Jacques Audiard雖然選用了做Dheepan片名,但是他真正關心與同情的角色則是Yalini,有血有肉的戲份全都給了她。 

Yalini一心一意想去英國投靠親人,養家的重擔全丟給Dheepan,但也不能太過份,在Dheepan的抗議下,也只能去當黑幫老大的老爸看護。走出去,讓Yalini認識了法國黑幫風情,當然也就帶來危機,全片最生猛的連結則在於黑社會的火拚槍聲,嚇壞了Yalini,一切似乎又回到了故鄉的戰爭噩夢,讓她鐵了心腸要再移民英國。

至於Yalini不願將就做假媽媽,不做Dheepan洩欲對象,即使要做露水夫妻,也要她主動,則是全片最鮮明的女性意識,畢竟,假移民的劇本她也是共同編劇之一,但也真的沒有人教她如何做妻子做媽媽,沒有感情,勉強不來,多真實的人性?但在午夜夢迴時的荷爾蒙蠢動,她也不需多做解釋的,至於她替Dheepan向黑幫老大請命,做他保人,也算是有情有義的露水恩情。她的硬與軟,頑固與脆弱,都是全片最有生命力的火花了。 

至於最後的黑道決戰,讓「泰米爾之虎」的軍人有用武之地,其實處理得太像好萊塢神話,反而是Dheepan初進海關時,被翻譯老鄉逼出底牌,甚至後來還被要脅要繼續為「泰米爾之虎」募款,才是噩夢揮之難去的險惡素描,只可惜後來都不了了之,甚至還給了移民夢圓的超級糖衣,都讓《流離者之歌》少了批判鋒芒,極為可惜。

衡量一個人:位子腦袋

好電影不需要透過對白告訴你主角在想什麼,好演員的背影和眼神,早就說明了一切,文森.林頓(Vincent Lindon)在坎城稱帝的《衡量一個人》就是精煉有力的演技展示。

人常常換了位子就換了腦袋,不只政客如此,凡夫俗子亦然。法國導演Stephane Brize執導的《衡量一個人(La loi du marché /The Measure of a Man)》就用了「失業症候群」和「就業症候群」兩個情境,審視人性的困境。

Stephane Brize一向關心勞工處境,文森.林頓(Vincent Lindon)與他合作的《夏日琴聲(Mademoiselle Chambon)》就是木工師傅與代課老師的苦悶戀情,無緣的勞工,一晌貪歡的短暫歡愉,有著難以言述的惆悵。

這一回,文森詮釋的Thierry曾是工會幹部,失業後多方謀職,不想讓妻兒挨餓受凍,更不想申請破產,抑或變賣房產,但是Stephane Brize意在言外的是Thierry面對生活折磨與煎熬,做為一個人的「尊嚴」還剩多少?

Stephane Brize的策略是把鏡頭對準四處碰壁的Thierry身上,除了理財專員與買房客人之外,觀眾很少看見這位失業大叔要抗爭或謀職或接受批評的對象究竟長成什麼模樣,人間冷暖,唯他知之,看著他對著空氣(或者電腦螢幕、或者職訓班同學)講話或回應,所有的氣憤、挫敗或者聆聽,其實都在看他如何「忍耐」,「承受」著命運巨輪的輾軋。

正因為鏡頭一直釘著他,每多失業一天,尊嚴就眨值一份的尷尬情境就直接烙印在他的眉宇和肢體上更:職訓班的課程不切實際;工會戰友多已折節變臉;網路面談考驗著他的3C知能,折騰了半天,還是非常不委婉地告訴你說應該不會錄用你;同樣找不到工作的職訓同學,竟然還能有模有樣地開起討論會,數落著你的求職訪問帶中眼神太渙散、音調太心虛,應答太不專業的諸多缺點……一連串的挫敗最後就在渡假小屋的買賣上爆發:講好的價錢,對方再砍一千歐元,他只肯再砍一百歐元,差一個零,需錢孔急的他為什麼他就是不肯讓步?

答案,就是尊嚴。那幢房子有太多家族記憶,其價值,唯他知之,已經拚盡全力為五斗米折腰的他,是不是連最後的這一點記憶與尊嚴,都要徹底割捨掉呢?

Thierry必須妥協,因為他別無選擇。

失業期的煎熬,讓他接下了大賣場的保全工作,原本看不清周遭人群的觀眾,開始陪著他就著監視器畫面,「預判」誰可能覬覦商品?誰可能順手牽羊,這一回,他面對的是人性中最醜陋的一面:他負責危機處理,來客都有嫌疑順手牽羊,員工亦可能上下其手,是的,資方賦予的他任務就是:防賊。是的,他就是資方的看門狗。

《衡量一個人》很平衡地讓觀眾看見了四個個案:兩位顧客,兩位員工。同樣是偷,層次有別。有的顧客來偷充電器,有的則是偷了兩盒肉,共同反應都是先否認,再耍賴,直到真要報警,才倖倖然付錢,那是一個用買金錢化消紛爭的物質世界。

員工層次則複雜了些,有的是貪了顧客的折價券,有的是自己的卡來接收客戶的消費點數,表面上都是偷,圖的無非都是揩油來的蠅頭小利,結果卻一定就是開除,立刻失業,由於家家有本難唸的經,於是有人憤而自殺了,有人則反問昔日戰友:你就為這點小事舉報我?

Personnage, Vincent Lindon

其實這不是勞工何苦為難勞工的議題?基於工作職掌,不管是誰偷東西,或者佔便宜,他都要舉報處理,否則就是失職,但也在聽著每個個案的差異情況時,他其實更清楚人的價值或行為不是黑白一刀切,用同樣一個標準就可以一視同仁的,正因為以前是別人看著他的影帶來評鑑他,如今卻換成他看著別人的影帶來評鑑眾生,他的煎熬與為難,其實也成就了別人衡量他這個人的重要指標。

換了位子的你,是不是腦袋也換了?心也換了?Thierry默默地用行動做出他的選擇,他的生活壓力不會因此減輕,甚至還可能因此加重,但是你永遠要慶幸,你還是有選擇的機會,而且有選擇的心。《衡量一個人》帶給觀眾的震撼就像Thierry絕塵而去的汽車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