瘋狂邁爾士:人生爵士

由Don Cheadle自導自演的爵士音樂家Miles Davis的傳記電影《瘋狂邁爾士(Miles Ahead)》有三個亮點,缺一,都會讓電影少了韻采,三相疊映,就多了顏色。

先談Emayatzy Corinealdi飾演的Frances Taylor。她是Miles Davis的妻子,曾是深深摯愛,才會為愛創作,才會把依人肖像做為唱片封面,時隔多年,東風惡,歡情薄,業已仳離的Miles Davis在毒蟲宿舍中,再度見到Frances這張黑膠唱片時,二話不說,拿了就走。癡與悔,盡在不言中。

昔日恩情究竟有多刻骨銘心?這種書寫方式,只是一般,《瘋狂邁爾士》對於樂界人生的真相描寫,另有犀利筆觸。

Miles Davis最為人津津樂道的演藝方式之一就是他總是衣冠楚楚上台吹奏獻藝,他是名士,樂韻即興,穿著卻不隨興,那一天,Frances來捧場,他卻得先應付落花有意的白人女客,無視妻子凝視目光,一路招呼送她上車。白人女客的黏纏熱勁讓一旁執勤的白人警官生妒,上前找碴,並以襲警之名,把大師關進牢中。

Frances的艱難有三:首先,別的女人想投懷送抱,妳要如何判斷老公是應酬?還是有意無意地放電?身為偶像妻子,妳得忍受這種無所不在的偶像崇拜,但是妳要如何解讀迴盪在老公四周的性挑逗與性暗示?

第二,警方挑釁,反映的是種族、膚色和階級的岐視(高貴白種女人竟然和黑人勾勾纏),是可忍,孰不可忍?旁人受辱,妳難道不氣?老公受辱,妳是否才覺得更痛?

第三,Frances只能站在人權立場,把Miles Davis從監牢中保釋出來時,對於愛情,她「必須」很有信心:她雖然不是唯一,卻是第一。只不過,她並不確知這種信心能夠維持多久?應該就是直到拳頭迎面而來的那一天吧。

第二個亮點則在Ewan McGregor飾演的音樂記者Dave Braden。沒見過大師,沒能寫出大師的真性情真面目,永遠只會是賣文維生的小混混。大師閉關怎麼辦?當然是山不就我,我來就山。努力敲門,直闖門戶,其實是不得不然的策略之一,只不過,《瘋狂邁爾士》透過Dave的登堂入室,完成的是窺人隱私的奧秘書寫。

Miles Davis的私人寓所何等奢華!Miles Davis吸毒!Miles Davis特許某些女人自行出入開派對!Miles Davis習慣持槍來威脅取得版權稅金!閉關中的Miles Davis追尋的突破,竟然是一般人難以理解的無調音樂……Dave不是甘做Miles Davis的司機,如何貼近大師,目擊大師真實人生,Dave的做法未必是記者應為的典範,卻是取得信任,終能直擊的必要歷程(雖然這只是導演Don Cheadle刨挖出Miles Davis生命真相的策略之一,因為Dave純屬虛構,卻落實了大家對大師的「想像」)。不如此,你如何在兩天兩夜的時空中,整理排列出大音樂家的混亂人生?

至於Don Cheadle究竟詮釋出幾分Miles Davis神采?從他操作樂器時候的自在神采,就已可窺見神髓了,沒有三兩三,焉敢上梁山,有一點心虛,表演就空了。

危城:真假鬍子啟示錄

很少因為演員的服裝或造型,就讓我對該片興趣全失,陳木勝執導的《危城》就是最典型的實例了。

電影開場是江疏影飾演的學堂老師白玲帶著幾位學生逃離軍閥少帥曹少璘(古天樂飾)的屠殺魔掌,但是人人衣著光鮮,沒有塵污,亦沒有垢面,如非面色愁苦,若非飢腸碌碌,只覺他們似是在郊遊,這是衣著誤人的第一例。

其次,彭于晏飾演的浪人馬鋒,滿面蓬鬆于思,造型確實粗獷,非常醒目,但是鬍子一看即知是黏上去的,膠水痕跡清晰可見,明明是要吸睛的精心設計,看一眼就穿了幫,還要劉青雲飾演的普城保衛團團長楊克難替他修理鬍子,更多的特寫,就看到更多的膠水。哎,誰能不歎。

最後,吳京飾演的軍上校張亦其實和馬鋒是同門師兄弟,決戰時分,想起昔日師門兄弟情,兩人頭上戴的沙彌頭套,醜不打緊,假到不行,才讓人想要離席。造型如此誤人,美術難辭其咎(更別說多少角色造型逕自翻版《讓子彈飛》了),導演卻放行了,當然得一併受累挨批了。

衣著和造型固然礙眼,《危城》最大的問題卻在於到處都看得到其他作品的影子,就算是複刻,卻只得其形,不見其神,例如古天樂飾演的曹少璘,不啻是《惡棍特工〈Inglourious Basterds〉》中的Christoph Waltz再世,但是除了客棧中連殺三人的冷血無理,以及酒席殺富紳的翻臉無情之外,劇本能夠提供的戲份少到不成比例,再加上最後的決戰只見其兇惡,再無陰騺層次,多麼可惜。

生死關頭的仁義抉擇,其實才是《危城》的真正核心,但是諸如俠義不足憑,人心圖安逸的相似議題,黑澤明都曾在《大鏢客》和《七武士》中處理過了,《危城》也只抄了皮毛,而且劇情處理得太過拖泥帶水,全靠強勢音樂來煽情,還真是讓人聽到耳朵長繭,膩得太過,雖然陳木勝和武術指導洪金寶只是利用這個戲劇橋段來營造武打場面,但是眼乏耳乏的觀眾,除了最後吳京的長槍戲確實好看之外,大概別的啥都不記得了。

至於劉青雲和彭于晏的表演,全都被口條(不管是不是外人配音)給毀了,再多的努力也都無法讓人記憶片刻了。

攻佔羅浮宮:怒海孤舟

我心中最精彩的博物館電影,來自《末代皇帝(The Last Emperor)》的最後一幕,尊龍飾演的溥儀在紫禁城裡被麥克風驚醒,昔日專屬他一人的紫禁城,如今成了供民眾遊覽的故宮。昔日一國之君,如今只是一個園丁;昔日的奼紫嫣紅,並沒有變成斷井頹垣,但是主人換了,就只能「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地徒呼負負了。

一個意境,暗藏千言萬語,這才是極品境界。 

看過俄羅斯導演蘇古諾夫(Alexander Sokurov)的2015年作品《攻佔羅浮宮(Francofonia)》,你或許想要釐清的是紀錄片和劇情片的分界究竟在哪兒?連拿破崙的鬼魂和法國女神Marianne都可以在羅浮宮裡飄來飄去,當然是劇情片,可是聽著蘇古諾夫如數家珍地細數羅浮宮歷史,還穿插那麼多的歷史圖像,你怎能不疑惑隱藏片中的紀錄片元素?

打破紀錄片和劇情片的分界,混合或者混淆紀錄片和劇情片的元素,不正是電影人念茲在茲的新文體嗎? 

《攻佔羅浮宮》的特色有三:用一艘船,借寓搶救羅浮宮的風險;透過兩片幽靈,帶出博物館的掠奪本質與國族意義;透過虛擬對話,重建歷史關鍵。三線交錯,電影就如同三稜鏡可以幻出不同的光譜色澤。

《攻佔羅浮宮》的戲劇核心在於1940年德軍攻進巴黎後,羅浮宮已如囊中物,不料Benjamin Utzerath飾演的德軍首腦梅特涅前往視察時,卻發現Louis-Do de Lencquesaing飾演的館長Jacques Jaujard已經動用203輛卡車,把1862箱文物,4000件藝術品打包,撤離巴黎,運往鄉下城堡,就怕珍品毀於戰火。 

Jaujard的護寶心情跡近於中日戰爭期間,故宮博物院的莊嚴和那志良等員工萬里護寶的們不辭辛勞,但是萬里奔波,什麼時候容易過了?稍有不慎,歷史就這樣煙消雲滅,護寶成了毀寶,豈不就成了歷史罪人?他們的內心壓力有多大,誰能體會?蘇古諾夫沒頭沒腦地帶出一艘在滔天巨浪上行進的貨櫃輪,透過他和船長時斷時續的電訊通話,不就點出了Jaujard的護寶心情?

2015年的通話時空,來對照1940年的運送風雲,既點出了蘇古諾夫在2015年凝眸回顧的創作心情,亦是昔日風雨飄搖的摹擬複刻。 

羅浮宮奠基者是路易十四,但是拿破崙才是總其成的關鍵人物,他南征北討的彪炳戰功,不但是羅浮宮館藏倍增的關鍵,他對陳列廳堂的擴建想法,亦影響著羅浮宮的陳列美學。蘇古諾夫透過自己的旁白敘述,重現了羅浮宮的「建築」歷史,再透過Vincent Nemeth飾演的拿破崙魅影的徘徊不捨,以及在自家畫像前再三流連的調皮身影,同樣擴展了博物館今昔對比的觀賞趣味:一方面「遙想當年」,一方面「虛擬重建」,那是數位時代最風行的多元並置的多媒體技法了。

羅浮宮的部份館藏得力於歷朝從世界各地掠奪而來的文物,用拿破崙的魅影來點題,相信一點就透。如今,德軍要來「掠奪」羅浮宮館藏,不也只是重複古往今來勝利者的心態?蘇古諾夫透過Marianne女神在各廳堂間嬉遊奔跑的身影,則讓人對博物館文明的文化底韻,有了更深沉的反思與反芻。 

至於梅特涅和Jacques Jaujard館長如何惺惺相惜?又如何呼攏希特勒的往事?歷史已經論功行賞,給了定錘之論,只不過,就在希特勒不可一世的呼風喚雨時刻,他們得承擔多少風險,才能避過制裁,蘇古諾夫最後透過虛擬問訪問兩人:「當年你們可知日後會有千秋好名聲?」不也是對他們在風雨行路的困難時刻,還能護衛文明資產的曲筆讚美了嗎?

正宗哥吉拉:另闢蹊徑

哥吉拉是怪獸電影,卻也不純然是怪獸電影;哥吉拉是娛樂電影,卻也不時會滲透政治和環保意識的議題電影。

哥吉拉從1954年誕生至今,已有卅一部相關電影,庵野秀明執導的2016年《正宗哥吉拉》兼顧了生態、政治、奇觀和特效參數,算是很有膽識亦有新意的突破之作。 

首先,從怪獸生態切入。《正宗哥吉拉》的日本片名《シン・ゴジラ》和英文片名《Shin Godzilla》都有「新」字之解,所以當它第一次亮相登陸時,笨笨醜醜的爬行長相,確實「新」到讓人很不習慣,「新」到不敢置信。

負責編劇的庵野秀明其實是要回歸源頭,不是世人在海洋拋擲了太多核廢料,就不會讓棲息海底的這個「生物」在核污下開始突變,不但會自體進化,甚至還可能無性生殖,看著它從「二代」進化到「四代」,終成180公尺的龐然怪物,甚至進化成「哥吉拉」的「標準」身形。庵野秀明的反核情意結已徹底落實在哥吉拉的進化史之中。 

其次,《正宗哥吉拉》真正的魅力則在於政治參數的多元書寫,從內閣決策、自衛隊國內用兵到核彈情意結,儼然使得怪獸電影成了政治電影。

做為第一個原子彈受害國,《哥吉拉》系列電影反應的是日本人的核輻射受害症候群;新版的《正宗哥吉拉》則是刻意凸顯/批判著日本三一一福島強震海嘯及核電廠熔毀時的國家空轉現象。 

因為變生肘腋,資訊一片混沌,「看電視治國」成為無可奈何的殘酷現實,內閣緊急會議能夠匯整多新多權威的資訊供首相決策?盍各言爾「知」的結果就是一堆廢話和屁話,以致於怪都已凌虐兩小時了,最高決策會議還是一團混亂,議而難決,記者會上前言不對後語的現象屢見不鮮,官僚體系的本位主義(或者說太過含蓄曖昧的措詞語態),專家學者的束手無策,人人都只會逼著首相做決定的風雲緊急,甚至新首相的桌前一碗麵,卻沒空吃,才知首相難為,其實都是庵野秀明擊鼓批判的政治/文化現實。

哥吉拉現身後,日本自衛隊的「戰力」貧血,美國積極介入(有一成三的機率會轉進美國),不惜動用核武的決策,既凸顯了日本的核災情意結,也刺激著日本擴充軍備的呼喊,都有著日本政壇磨刀霍霍,想要整軍經武的風雨情勢。至於內閣官僚隨時都得因應情勢發展,寫出適用法案的「守法」態度,以及日裔的美國代表都算是另外一種當代的日本神話了。 

至於怪獸迷期待的哥吉拉神話,背部十多道藍光的勁射,不但嘴吧會噴火,長尾巴也會噴火,算是「進化」得夠徹底的奇觀展示,不管是最後的冷凍液灌注法,爆破大樓逼迫哥吉拉倒地,或者無人列車與飛機的群起攻之,亦算是「熱鬧」之至的煙花效應了。

大審判家:冷對千夫指

中流砥柱這個詞標誌著理想的高度,也承載著現實的難度,寫來容易做來難,孤單一根柱子如何抵擋滔滔洪流?《大審判家(Der Staat gegen Fritz Baue)》的男主角Fritz Bauer(由Burghart Klaussner飾演)被迫單兵作戰,他的策略與膽識,歷史已有公斷,至於他如何對抗洪流?則留待戲劇來好好書寫了。

Fritz Bauer是德國的檢察總長,《大審判家》的故事從1957年講起,德國已經戰敗12年了,昔日納粹黨羽有人亡命天涯,有人放下屠刀想當好人,就是沒人想要算舊帳,面對昨天。整個國家在「上下交相賊」的包庇氛圍下,自然沒人想要「轉型正義」,替二戰中死難的冤魂伸冤。

Bauer有猶太血統,深受納粹之害,於私,他確有納粹情意結,於公,讓惡人逍遙法外,當然有違正義理念。問題在於他選擇的正義道路,同伴不多。

當時,他形容自己的處境是:「我一離開辦公室,就好像進入到一個充滿敵意的陌生國家。」導演Lars Kraume選擇了三個淺顯易懂的實例讓觀眾看懂他,如何在四面楚歌中踽踽獨行。

首先,Bauer在家中浴室泡澡時暈厥,如非司機發現,可能就溺斃了。好戲不在於他能否獲救,而是敵對檢察官獲悉事件時,有意解讀成自殺未遂。

暈厥是意外,從現場證物來看,明明是吃了安眠藥又配了紅酒,藥物起了加乘作用,最多是身體狀況不佳;自殺,卻代表意志軟弱,不適任司法大位。一旦口語傳播開來,這位反納粹的檢察總長就不能安坐其位,昔日納粹就可以鬆了一口氣,這計棉裡針,暗潮何等洶湧。

其次,Bauer復行視事後,發覺桌上公文有人動過了,召集手下,才發現眾人能混就混,不急著追蹤執行他交辦的事務,而且還一直監視他,只要有風吹草動,必有對策,如果證實Bauer把情資提供給以色列,以追拿潛躲海外的納粹元兇,就可以通敵或叛國罪辦他。看不見的天羅地網,見縫就想插針的蠢動心緒,就讓人讀明了他,人在祖國卻若在敵國的那份孤寂感。

Bauer要如何找出同類,說服他們併肩作戰,正是《謊言的迷宮(Im Labyrinth des Schweigens)》和《大審判家》這兩部電影的核心所在。也因為Bauer能讓人做文章的把柄有限,直接找他的同類下手,讓這一夥人聲譽或信用破產,大局就十拿九穩了。導演Lars Kraume的策略就是:把同志禁忌給帶進來。

同志是人性,在1950年代則是禁忌,一旦私情曝光,法院會判刑或罰鍰,政治人物一旦沾上邊,更保證前途無亮。導演Lars Kraume先讓Ronald Zehrfeld飾演的檢察官卡爾為一椿同志案籲請重輕發落,經由他的主張,我們看見了那個年代的同志處境,更透過荒謬的法律條文,看清了同志在千夫所指下的生存艱難。

正因為卡爾肯站在人道立場為人權發聲,Lilith Stangenberg飾演的歌手Victoria立刻上前示好,因為卡爾辯護的犯人就是「她」的「男友」。對卡爾而言,Victoria是美麗的符號,愛情、欲望與性向同時被Victoria撩動了起來,因此陷進了「第一次可以說是無知,第二次就是明知故犯」的道德/法律困境中。

偏偏,卡爾聽見了心底最深層的呼喊;偏偏,卡爾又是Bauer最忠誠的擁護者與執行者,毀掉卡爾就等於翦除了Bauer的左右手,敵人怎麼捨得不利用這個機會痛下毒手?

《大審判家》的戲劇結構有清楚的二元核心:首先是緝拿執行猶太人終極計畫的納粹罪犯Adolf Eichmann,其次則是同志議題的攪混。要成就大事,即使小節偶有出入,也在所不惜;情欲雖屬細瑣私事,卻足以壞掉大事。就在大事與小事的交錯進行中,幾位主角的選擇因此都讓觀眾看到了在他們心中的「鴻毛」或「泰山」,因此有了一旦易地而處,你又會如何做決定?

《大審判家》的歷史趣味在於Bauer「橫眉冷對千夫指」的毅力,又透過卡爾的毀滅式外遇,見證了同志的卑微與悲情。那個時代,那個人生,《大審判家》的素描於焉完成。 

神鬼認證5:生存遊戲

《神鬼認證5》的主角Jason Bourne曾經是美國CIA的頭號殺手,失憶後他努力查真相拼圖卻危及CIA體系,所以CIA想要殺他滅口,Jason只有努力活下去,才有機會得知真相,因此只能亡命天涯,靠著搏擊競賽的賞金度日,同時也繼續淬煉著自己的身手與反應。

Jason Bourne的生存遊戲一路從2002年演到了2016年,依舊是《神鬼認證》系列的劇情主幹,但是他要活路,就可能斷了別人生路,《神鬼認證5》從活下去一路拉到職場上的存活議題,確實頗具巧思。 

以《丹麥女孩(the Danish Girl)》拿下奧斯卡女配角獎的艾莉西亞.維坎德(Alicia Vikander)在《神鬼認證:傑森包恩(Jason Bourne)》中就展示了她可以是最佳配角,卻也不甘雌伏,一心一意要當主角的職場氣質。

想在職場上出人頭地,一方面要有真本事,另一方面還要有膽識,敢於爭取舞台,前者要自立自強,後者則是即使踩在別人頭上也在所不惜。導演Paul Greengrass因此給了艾莉西亞三個揮灑空間:眼神、電腦和手機,讓人看見了她的本事與魅力。 

第五集的故事起因是有Julia Stiles飾演的Nicky使用閒置多年的特勤電腦駭進CIA的電腦主機,艾莉西亞飾演CIA的新任資訊處長Heather Lee,就在眾人還不知如何因應時,她靠著「專業」找出了駭客打開的後門,比對出駭客身份,做出斷電處置,再放置追蹤病毒,一路跟監。

CIA的資訊追蹤本事真的這麼高明與神奇嗎?跡近神話的劇情,其實只為打造Heather的「過人」特質,就像她能見人所未見,只憑火光下的一個糢糊金髮人影就找出了Nicky的座標,就像只有她從心理醫生的分析中聞嗅到Jason Bourne的罩門,知道自己可以使得上力的地方……劇情越是神奇,她的功力與魅力就更凸出,至於合不合理?可不可能?既是電影神話,就不必細究了。

資訊時代中,information is power,擁有資訊,就有力量,於是她全力爭取外勤指揮權,一位內勤主管要搶外勤戰功,說明了她的強盛企圖心,不惜踩線,主管用她的長處,自然事半功倍,但若要防她太有野心,怕她功高震主,理應一致對外的團隊就有了猜疑與裂縫。只要彼此各有私心,不但有了鬥爭心機,還有鬥爭手腕,外勤在拚生死,內勤在暗自較勁,戲就好看了。

Heather Lee的資訊魅力之一在於活用手機,只要知道號碼,就能據為己用,如果她不是超級駭客,怎會玩得這麼得心應手?但是導演Paul Greengrass精明與高明之處就在於讓她用手機來洩密/通敵,她靠著私訊取得Jason的信任,卻也因此落實了背叛罪名,偏偏那時候的她是站在弱者與正義的一方,多數人會同情,也接受她的放水,但也只有看到她為了更上一層樓,不惜消費/犧牲這份信任時,那種踩在別人屍體或頭頂上前進的成功發達心機,反而形成了全片最有力的一聲歎息。

至於Heather Lee的眼神,一開始是鎖定她面對電腦螢幕或者戰情銀幕時的敏銳判斷。既而,來到拉斯維加斯的座談會時,她的私心已經曝光,必須揣測拿捏視她為高足的局長究竟會不會翻臉無情時,艾莉西亞的忐忑與疑慮,悉皆顯露她在的目光與回首之中。再者,則是直接表態要官位要職權,眼神盡是自信,卻又保留一點裁量敬意給長官的尺度拿捏,都說明她是多麼積極進取的野心家。

不過,最精彩的眼神則來自於她發現自己的談話內容,已經被Jason側錄下來時,那種「一山還比一山高」的惆悵眼神,簡直就是1968年經典冒險《天羅地網(The Thomas Crown Affair)》的翻版,Faye Dunaway飾演的調查員自以為勝券在握,即將手到擒來之際,才發現自己還是被Steve McQueen擺了一道,只能徒呼負負的百感交集!

是的,《神鬼認證5》的主角不是別人,而是如假包換的Jason Bourne,導演這計回馬槍,拉回了劇情主軸,也用了Heather Lee的神話完成了Jason Bourne的傳奇。

神鬼認證5:線性運動

動作電影的行動魅力主要就在動作場景上的線性運動,劇情夠不夠緊張或精彩,就看鏡頭或場面調度的運動方式有無新意,《神鬼認證:傑森包恩(Jason Bourne)》設計了「十字穿越」和「後發先至」兩種模式,創造出目不暇給的動人能量。

兼任編劇的導演Paul Greengrass這次選擇了兩個主要動作戲場景,都有時代感,首先是希臘的反政府抗爭,那是動盪人生的現實新聞事件;其次,拉斯維加斯的科技發表會,則是要呼應電影的個資外洩主題,參考了曾經一手揭露美國政府監聽全民的史諾登(Edward Snowden)事件。

確有其事的新聞事件連結,一方面可以讓《神鬼認證5》更增加真實感,另一方面則考驗著導演的場面調度功力。

面臨財政破產的希臘局勢究竟有多混亂?警民之間的對峙有多火辣血腥?其實都只是創造一種「混亂」環境,麥特.戴蒙(Matt Damon)飾演的Jason要與Julia Stiles飾演的Nicky取得聯繫,透過這種天下大亂的場景,正好可以避人耳目,場面越亂,越能看出他們的冷靜,那是一種保護色。

相對之下,Tommy Lee Jones 飾演的CIA杜威局長與Alicia Vikander飾演的資訊處長Heather Lee,同樣要在火光、水柱、瓦斯槍和汽油彈中鎖定目標,剛好藉此展示Heather的「過人」目光與決斷能力(那種神乎其技的眼力,確實有些匪夷所思,卻符合了英雄造神技法)。

另外,杜威局長的強勢追拿,甚至派出Vincent Cassel 飾演的殺手Asset直接拿人頭來見,同樣讓人看見了他的陰狠與無情。

透過CIA超強的衛星與電腦遙控設備,觀眾不但看到了主要角色的個性與能力,也看到了他們的不同運動模式。Jason是用混亂來欺敵,所以混入人群隨人潮做橫向移動,但是CIA的幹員則是要長驅直入,不但要切斷那條橫線攔下他們要的Jason,同時還有Asset不顧一切地逆行運動,追拿Jason的力量既有直線的攔截,另外還有逆向的破衝,兩股力量像麻花一樣交纏著Jason,就有了波濤洶湧的張力。

至於利用賭城做為科技新產品的展示會,一方面是科技界的流行現況,另一方面則是電影的核心主題就是CIA的監控能力與野心,CIA連遠在希臘和倫敦都能夠像自家後院一般自由來去,那是多駭人的資訊怪獸?CIA看上網路大亨,要脅繼續提供個資,已經直接揭示了網路大亨必須配合國家安全的現實壓力。

動作電影少不了飛車追逐場面,年年有人在飛車,究竟還能飛出多少新意?相這這個問題一定也曾困擾過導演Paul Greengrass,他提出的「裝甲車」解決方案雖然花費不貲,卻也達到爽度破百的效果。

好玩的是,原本是殺手Asset奉命要幹掉Jason,真相大白後卻成了Jason追,Asset逃,亡命之徒本來就氣急敗壞,所以把鎮暴警察的悍馬車當成裝甲車來開,擋我者撞、輾、壓,不再是昔日飛車場景的閃、撞、翻,噪音指數和火花指數都更勝一籌,不是拿舊公式來如數複製,也算是進化版的飛車戲了。

動作電影的線性運動形塑了電影的節奏,形塑了一種觀賞氛圍,觀眾陷進了線性運動的磁場後,就在其中兜著轉,一如作曲家David Buckley和John Powell打造的主題旋律一般,它沒有明顯可以辨識的旋律節奏,大都只是轟隆隆的樂音,不時在鞭打著人物、腳步、車輛與槍聲,用音符緊緊地包裹著劇中人,就像把水果放進瑞士巧克力或起士火鍋中一般,熱騰騰的巧克力或起士濃湯,起了一種既冷又熱,既甘又甜的混合效應了。

愛情未來:意志的重量

鏡子中的你,想像中的你,何者比較真實?前者是表象,後者是意志,法國導演Mia Hansen-Løve執導的《愛情未來(L’avenir/Things to Come)》中,一直有兩股力量在拉扯著女主角Nathalie (由Isabelle Huppert飾演)。

表面上,《愛情未來》描述的是一位中年哲學教師,日常生活被現實與信念拉扯作用的過程:年邁的老媽吵著要自殺,結縭多年的丈夫有了新歡,女子與她的代溝日益擴大,得意門生的共產理念對她也是想要檢驗真理的一個理想,卻又陌生的場域,她得意的教科書書寫,也為了遷就市場,不是要包裝得花俏媚俗,就是乾脆不出了。 

《愛情未來》的不俗在於導演完全無意採行一般通俗劇的慣用技倆,著墨於人生價值的崩毀,是不是「中年」危機並非關鍵,一切都只是人生悲歡離合的一個章節。所以,離婚後的她,沒有另結新歡,也不想出軌冒險(雖然看場電影還是有男人緊追騷擾,她不悅,卻也沒有大叫大嚷,只是不想,無關報復,亦無意洩憤或者替代),面對學生勸她可以另結新歡時,反而很理性地回應說:「那是電影中才會發生的劇情。」

甚至,當她的女子都知道Nathalie提起得意門生Fabien(Roman Kolinka飾演)就眉飛色舞,只有她的丈夫不知道(是不知道?或者根本不關心,不想知道?),她們往來密切,卻也只是知性的往來,無涉感性與私情。不濫情,亦不煽情,只想讓你看見尋常人生,正是《愛情未來》最動人的鏡像人生:樸素、恬淡又寫實。 

柏拉圖的世界藍圖中,哲學家皇帝是最高層級的人生訓練,Nathalie正好就是哲學老師,卻不必背負那麼沉重的生命包袱,反而很實在地過著日常人生,忙著教書、讀書和寫書,甚至離婚後真正在意的分產之爭,竟是那些好書究竟該歸誰?夫妻倆都搶著要叔本華的《意志與表象的世界(Die Welt als Wille und Vorstellung)》又豈是偶然與巧合?那既是知識份子的生活實況,更提供了讀者解讀電影奧秘的關鍵指令。

文學家生平電影通常偏好名家的傳奇與浪漫,例如描述張愛玲的《滾滾紅塵》、蕭紅的《黃年時代》、托爾斯泰的《為愛起程(The Last Station)》或者拜倫的《癡情佳人(Lady Caroline Lamb)》,音樂家和畫家的傳記電影同樣有影音素材可供浸潤借用,哲學家電影本就難拍,更何況還只是一位平凡的哲學老師,一位純粹只是知性世界的死忠書蟲,但是導演敢拍這麼水波不驚的素材,而且拍得「人味」橫生,平凡卻不平庸,瑣碎卻不無聊,不時行走卻不茫然跌撞,都是《愛情未來》的獨特魅力。 

Nathalie的生命際遇都是尋常人生會遇見的劇本,她是高階知識份子,卻也樂於忙著家事與烹飪;她樂於追隨年輕人探討國家主義與恐怖主義的議題,卻也得分頭和母親與子女探討著長照與終老議題;她可以咒罵丈夫送花示好的行為太無聊,卻也安於享受青山深谷的幽靜人生;她會買票去看的電影是長篇大論,滔滔不絕討論人生理念的《愛情對白(Copie conforme)》,卻也可以是滿手油膩忙著雞隻料理的尋常主婦,俗世中的兩股力量就這樣交纏作用著。

《愛情未來》的核心論述是:Nathalie既是人,亦是女人。有自己追尋的人生(意志遂行),亦有瑣碎的生命耗磨(浮光表象),兩者同時存在,並不違逆。離婚之後,她宣稱自己自由了,但在公車上看見先生與新歡偕行,還是會唏噓驚歎;她沒有和前夫惡言相向,卻也會在佳節前夕趕他離開,以免子女誤會。 

導演Mia Hansen-Løve這時候選用了兩首歌曲來書寫這種人生,其一是Nathalie哼著「我一直這樣深愛著你(Il y a longtemps que je t’aime)」的兒歌哄孫子睡覺,血緣親情與紅塵俗世,就這樣在我們的生命裡周而復始(別忘了前半段的電影中,她忙著要照顧不時驚慌求救的老媽),一位高級知識份子就這樣選擇著自己的生活方式;其次,她在房間裡哄孫子,女子卻在餐桌上進食聊天時,導演採用了The Fleetwoods以阿卡貝拉(A Capella)方式演唱了原本豔情,如今卻極清爽的「奔放的旋律(Unchained Melody)」,那是歲月悠悠,生命靜好的音樂註解。挑戰不了,超越不了,就讓它成為生活中的一面鏡像吧。

人生無非如此,紅塵無非如此,《愛情未來》的結尾是近年來歐洲電影中少見的宏觀大器。

三人行:小空間大風暴

《三人行》,不是必有我師,而是一間急診室裡一天之內的警匪醫鬥智鬥力電影,那是「三一律」的當代書寫。

古典的紀律,看似古板,往往卻是精髓。拿古典戲劇信奉的「三一律(three unities )」來檢視杜琪峰的《三人行》,就可以看出他已深諳亞里士多德(Aristotle)的「詩學」精義,才能成就如此好戲。

三一律的核心就是強調time、place和action的一致性,從「時間的一致」來看,《三人行》的主要故事就發生一天之內;就「地點的一致」性來看,劇情核心地點就在那間醫院的急診室內;比較有趣的是「動作的一致」,鍾漢良飾演的匪徒張禮信腦部中了槍傷,他想活下去,趙薇飾演的醫生佟倩,基於天職也想救活他;只有古天樂飾演的警察,想要保護槍枝走火的屬下,更擔心歹徒來醫院搶人,警察就更慘了,大家都想求生,但是算盤打法各不相同,有攻有守,從拔河到牽制,都夠讓人看得目不暇給了。

更明白一點說,《三人行》的「三一律」趣味在於:槍傷發生在白天,決戰危機在晚上六點,救人殺人都在那間小房間中。限縮的空間,限制了手腳,更添浮燥情緒;緊逼的時間,讓人緊張得喘不過氣來;生死交關的鬥智鬥力,更讓那間小房間,有如一觸即發的壓力鍋,to be or not to be,利害關係不同,手段亦不同,各種矛盾氣流在壓力鍋中磨擦碰撞,隨著時間參數變化,遲早要爆開的! 

《三人行》本質屬於警匪片,卻另外摻進了《醫院風雲》的專業趣味。在那個小空間中要擠進這麼多人,只適合強調眼神和口才。鍾漢良是求生的孤狼,他的慧黠與精明完全顯見在眼神和唇齒見,看著他有條不紊地搬出英國哲學家羅素的理論、醫聖希波克拉底斯的誓詞,警界條例,還有自己手臂上的刀疤傷痕,每一回的出招,都屬於「文攻」(編劇夠用功找出了很多辯論素材),眼神加口條,灼灼逼人,其實是全片表現最犀利的演員。

古天樂猶如伺機而動的獵豹,追求正義的執法人員,面對狡滑歹徒,面對囂張氣焰,逼不得已採取非法手段取供,卻又一步錯步步錯,但是他的堅持,卻又是維持司法尊嚴的最後手段。他的眼神有私有公,手段有黑有白,矛盾的意念,煎熬的良知,都讓他的「靜態」眼神中鼓動著激昂的思緒。 

趙薇的角色最是尷尬。專業上,她要面臨手術失利的病人抗議,還得面對生死一線間的手術壓力,還得處理活在自己世界中,碎唸終日的急診病患,上司看出她的疲累,不但介入手術,還要求她回去休息。尊業上,她受到病患挑戰;良知上,她受到警方限制;實務上,她成為歹徒利用的工具。她的挫敗,更多屬於文化不適應,那亦和中國移民的身份有著微妙地連結了。

警匪片如果只靠眼神飆戲,滿意指數必受責難。杜琪峰最後的安排是一種慢動作的「讓子彈飛」大戲,那是一場浪漫化的槍戰戲,也是把槍戰場景「歌舞化」的高明調度,只可惜硬是配上一首「子乎者也」的歌曲,平心而論,有古怪與不合時宜的趣味,卻無從油生「絕妙好歌」的驚歎,反而想要「知知知知知,乎乎乎乎乎,者者者者者,也也也也也」了。 

三一律的創意概念確實為《三人行》提供了豐厚的戲劇骨肉,但是太多的巧合(急診室的傳奇)或者探病時間有如菜市場的故意混亂,都讓人指指點點,就像那首歹徒用做暗號的莫札特小夜曲,初出現時,有點沒頭沒腦,但是連玩兩次後,就有了回味空間,杜琪峰還是最懂得在警匪電影中書寫空間詩情的高手。

樹大招風:三千煩惱絲

從髮型變化,可以看出角色的心情變化。《樹大招風》中由歐文傑執導的《葉國歡》這一段,就在髮型上用了不少力,飾演葉國歡的任賢齊一路從平頭到西裝頭,髮型的改變說出了角色的轉型努力。

平頭的葉國歡,血氣方剛,凡來強來硬幹,短髮衝天,有如他的火爆個性,街頭火拚是家常便飯,然而就算搶了銀樓,大批金磚入袋,還是得找人銷贓變現才能揮霍,用命換來的橫財,還要看人臉色,受盡鳥氣,才能換來好處,CP值實在太低,眼看走私船隊迎面駛來,光靠走私家電進中國,就可以大發利市,如果自已還只會賺血汗錢,不就落伍了?他當然寧願改行從商了。

《葉國歡》這一段的好看之處就於從小平頭換成了西裝頭,從背心汗衫到西裝革復,外型的改變就讓人看見一條硬漢,如今成了狗熊。 

以前,白道是敵人,不是用槍威脅,就是拿槍對幹,就怕不夠囂張不夠狠;如今,白道是恩人,不能得罪,不能冒犯,只能哈腰。從髮型到腰身,簡單來說就是一個軟字。軟,能換來厚利,也就罷了;軟,只能換來恥辱,誰還想忍?

《葉國歡》這一段的的核心趣味在於官場現形記。要做進口生意,首先就要打通海關,從小官到大官,層次不同,目的卻相同,花招也相同,隨便一只花瓶就當成骨董,日後要拿錢來買,賄賂金額,用骨董交易來包裝,當然只是唬人噱頭,杜人悠悠之口的護身保險而已。 

最有趣的是生意談妥後就是飲宴歡樂了,葉國歡每餐必點「鹹菜扣肉」,卻一定遭大小官嗤之以鼻,那是鄉下人的菜餚,那上得了應酬檯面?錢都貪了,不來魚翅燕窩等級的揮霍,反而成了貪官的笑柄了。

平頭短髮,徑自兀立,不必委屈;西裝長髮,要柔要軟,只能逆來順受。髮型和人生宛若一體,再加上,發達的小大官,看不起只吃「鹹菜扣肉」,只會搖尾乞憐,連屁都不敢放一個的小商人,就已經夠窩囊了;回到香港,遇到警察盤查,還遭訕笑說那一口北腔北調,真是個老土,自然就成了引爆火藥庫的火柴了。 

以前的江湖任我行,如今的江湖到處碰壁,英雄末路,自必滿心悲憤,狗熊末路,鋌而走險,也就一點都不讓人意外了。《樹大招風》不是替末路狗熊做江湖印記,而是「時不我已」的生命書寫,尤其,一切的變遷與滄桑都來自中國時,電影人的政治反省或批判,坦白說都夠直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