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情未來(L’avenir/Things to Come)》有如一面鏡子,Isabelle Huppert的際遇,都和我們即將或已經遇見的人生相似相近,命運巨輪快速迎面而來,我們很難閃躲,只能像她一般坦然相迎。
鏡子中的你,想像中的你,何者比較真實?前者是表象,後者是意志,法國導演Mia Hansen-Løve執導的《愛情未來(L’avenir/Things to Come)》中,一直有兩股力量在拉扯著女主角Nathalie (由Isabelle Huppert飾演)。
表面上,《愛情未來》描述的是一位中年哲學教師,日常生活被現實與信念拉扯作用的過程:年邁的老媽吵著要自殺,結縭多年的丈夫有了新歡,女子與她的代溝日益擴大,得意門生的共產理念對她也是想要檢驗真理的一個理想,卻又陌生的場域,她得意的教科書書寫,也為了遷就市場,不是要包裝得花俏媚俗,就是乾脆不出了。
《愛情未來》的不俗在於導演完全無意採行一般通俗劇的慣用技倆,著墨於人生價值的崩毀,是不是「中年」危機並非關鍵,一切都只是人生悲歡離合的一個章節。所以,離婚後的她,沒有另結新歡,也不想出軌冒險(雖然看場電影還是有男人緊追騷擾,她不悅,卻也沒有大叫大嚷,只是不想,無關報復,亦無意洩憤或者替代),面對學生勸她可以另結新歡時,反而很理性地回應說:「那是電影中才會發生的劇情。」
甚至,當她的女子都知道Nathalie提起得意門生Fabien(Roman Kolinka飾演)就眉飛色舞,只有她的丈夫不知道(是不知道?或者根本不關心,不想知道?),她們往來密切,卻也只是知性的往來,無涉感性與私情。不濫情,亦不煽情,只想讓你看見尋常人生,正是《愛情未來》最動人的鏡像人生:樸素、恬淡又寫實。
柏拉圖的世界藍圖中,哲學家皇帝是最高層級的人生訓練,Nathalie正好就是哲學老師,卻不必背負那麼沉重的生命包袱,反而很實在地過著日常人生,忙著教書、讀書和寫書,甚至離婚後真正在意的分產之爭,竟是那些好書究竟該歸誰?夫妻倆都搶著要叔本華的《意志與表象的世界(Die Welt als Wille und Vorstellung)》又豈是偶然與巧合?那既是知識份子的生活實況,更提供了讀者解讀電影奧秘的關鍵指令。
文學家生平電影通常偏好名家的傳奇與浪漫,例如描述張愛玲的《滾滾紅塵》、蕭紅的《黃年時代》、托爾斯泰的《為愛起程(The Last Station)》或者拜倫的《癡情佳人(Lady Caroline Lamb)》,音樂家和畫家的傳記電影同樣有影音素材可供浸潤借用,哲學家電影本就難拍,更何況還只是一位平凡的哲學老師,一位純粹只是知性世界的死忠書蟲,但是導演敢拍這麼水波不驚的素材,而且拍得「人味」橫生,平凡卻不平庸,瑣碎卻不無聊,不時行走卻不茫然跌撞,都是《愛情未來》的獨特魅力。
Nathalie的生命際遇都是尋常人生會遇見的劇本,她是高階知識份子,卻也樂於忙著家事與烹飪;她樂於追隨年輕人探討國家主義與恐怖主義的議題,卻也得分頭和母親與子女探討著長照與終老議題;她可以咒罵丈夫送花示好的行為太無聊,卻也安於享受青山深谷的幽靜人生;她會買票去看的電影是長篇大論,滔滔不絕討論人生理念的《愛情對白(Copie conforme)》,卻也可以是滿手油膩忙著雞隻料理的尋常主婦,俗世中的兩股力量就這樣交纏作用著。
《愛情未來》的核心論述是:Nathalie既是人,亦是女人。有自己追尋的人生(意志遂行),亦有瑣碎的生命耗磨(浮光表象),兩者同時存在,並不違逆。離婚之後,她宣稱自己自由了,但在公車上看見先生與新歡偕行,還是會唏噓驚歎;她沒有和前夫惡言相向,卻也會在佳節前夕趕他離開,以免子女誤會。
導演Mia Hansen-Løve這時候選用了兩首歌曲來書寫這種人生,其一是Nathalie哼著「我一直這樣深愛著你(Il y a longtemps que je t’aime)」的兒歌哄孫子睡覺,血緣親情與紅塵俗世,就這樣在我們的生命裡周而復始(別忘了前半段的電影中,她忙著要照顧不時驚慌求救的老媽),一位高級知識份子就這樣選擇著自己的生活方式;其次,她在房間裡哄孫子,女子卻在餐桌上進食聊天時,導演採用了The Fleetwoods以阿卡貝拉(A Capella)方式演唱了原本豔情,如今卻極清爽的「奔放的旋律(Unchained Melody)」,那是歲月悠悠,生命靜好的音樂註解。挑戰不了,超越不了,就讓它成為生活中的一面鏡像吧。
人生無非如此,紅塵無非如此,《愛情未來》的結尾是近年來歐洲電影中少見的宏觀大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