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起:磊落志凌雲心
失魂:敢有歌詩向黃昏
入陣曲:五月天啟示錄
詩人余光中曾在1970年代的詩作《江湖上》,模彷歌手Bob Dylan的名曲「Blowin in the Wind」的體例寫下了讓人動心的詩句:
……
一口氣,嚥得下幾座城?
一輩子,闖幾次紅燈?
……
一顆心,能年輕幾回?
答案啊答案
在茫茫的風裡
我們都只有片刻年輕,活力最旺的時刻,有些事一旦不做,或者忘了做,可能就再也沒有機會了。
想做事的心,很多人都有,能夠做得好,做得來勁,其實比光是用心更重要。
今天的新聞大炒五月天的最新MV《入陣曲》官方動畫版。之前,我根本不想看電視劇《蘭陵王》(現在還是一樣),一直到深夜了,才真的點開YOUTUBE的這首曲子,一看就呆住了。是的,在九二0之前,《入陣曲》只是電視劇《蘭陵王》的片頭曲,只是商業體制的一次買賣交易,但在九二0當天,五月天推出了《入陣曲》2.0版MV,加入了極多的時事動畫,相同的歌詞,配上全然不同的影像,意境頓時不知騰躍了多少倍,這五位青年歌手這就樣大剌剌地向歌迷宣示了他們站在台灣這塊土地上,和我們一樣呼吸著自由空氣時,心中有話,就暢快宣洩的真情意!
台灣人只要有政治立場,就容易被人貼標籤,生機或生計就容易受影響,動輒得咎的藝人與歌手,感受自是格外痛切。然而,不畏人言,忠於良知,勇敢說出自己的心聲,做出自己的選擇,難道不是做為一個正常人的基本權利嗎?其實不是要刻意標新立異,只是人同此心,心同此理的忠實反應,曾幾何時卻成了奢侈的揮霍?卻被人譏為激進的躁動?不應該如此的。但是有幾人真的勇敢衝得出這個無形枷鎖,勇敢做自己?
後代的歷史家會清楚記下:2013年的台灣是風雷激盪的一年,因為民選的政治領導人在2010後陸續做出匪夷所思的政治決定,不少學生投入了烽火四起的城市游擊;更多相識或不相識的人們,穿上白衫去聲援一位冤死的亡魂;日本的核災,喚醒了台灣人的反核自覺;然後看著理應保障人民的公權力,卻成了掠奪人民住家與田地的幫兇;多少政客以開發之名,要全面改寫台灣的山河情貌……頭髮都已雪白的詩人只能浩歎:答案啊答案,在茫茫的風裡。但是五月天選擇了更新《入陣曲》MV,把他們對核四、美麗灣案、洪仲丘案與大埔案的感受,透過一格一格的動畫,配合歌詞,做了精準的詮釋。
五月天是歌手,卻也是台灣公民,我不清楚他們何以不曾走上街頭,不用手和腳抗爭,不用標語和麥克風抗議,但是我知道他們很清楚自己能做什,他們知道利用自己最擅長的音樂工具,同樣也能準確傳達出他們的心聲。用他們最熟悉的音樂,向當權者說不,不許他們惡搞的意見,坦白說,比對著空氣怒吼,力量更大!
畢卡索(Pablo Ruiz Picasso)知道的事(別忘了他曾畫面批判西班牙內戰的格爾尼卡/Guernica),他們同樣知道;反核反戰反同志岐視的民謠天后瓊.拜雅(Joan Baez)做過的事(用We Shall Overcome的歌聲撫慰受創或迷航的心靈),他們也正在做…自由的意志,自由的表達,自由的創意…這些都是台灣最寶貴的資產,《入陣曲》的動畫腳本和動畫構圖,都已充份說明了五月天對這些事件的態度,他們交出自己的作品,他們信仰的,他們主張的,能有多少共鳴?就交代觀眾/聽眾來判斷吧!
有興趣的朋友,請點選以下網址來看吧!
http://www.youtube.com/watch?v=DDs5bXh4erM
失魂:我舞影零亂
張孝全飾演的阿川在暈倒廚房前,是一位日本生魚片的料理師傅,處理魚肉,刀法俐落,把古書上所謂「魚不拘大小,以鮮活為上」的料理要旨,發揮得淋漓盡致,去皮取肉時,魚頭雖已離身,依舊掙扎呼吸,讓人不忍直視,卻直接驗證了生魚片求肉鮮潤的基本要求。
《失魂》的這個魚頭畫面,並不是要告訴大家,阿川膾製生魚片的技術有多高超,這個畫面明白揭示了阿川的生理狀態,他的身子已然脫離了腦幹,呼吸依舊,容貌依舊,身子卻早已不知失落何方,你還能找到什麼更有力的圖像來標記人的「失神」狀態?鍾孟宏捉捕到的意象何等精簡有力!?
身與神分離的狀態,無法用科學精準註解,鍾孟宏也無意強作解人,多所塗描。身為電影導演,他的首要選擇,自然就是意像,他一直在尋訪不同層次的象徵語法來呈現「失神」情境,電影的處理手法,相當程度呼應了李白名詩「月下獨酌」那種孤單落寞的人生失意情境:「…月既不解飲,影徒隨我身…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亂;醒時同交歡,醉後各分散…」
《失魂》的第二個層次是阿川的同事送昏迷失魂的他回家,納豆窩在後座,一臉彆扭,開車的黃健煒則是即時數落著他口是心非,以及搭便車的朋友「義氣」,此時的阿川神思恍惚地躺在車前座上,眼睛所看到的世界全是上下顛倒的世界,虛應故事,別有所圖的朋友(還有一出事就急著把他送回家的老闆,阿川老爸王羽的評語,何等犀利?)與他混亂的世界,配合昏黃的光線,組成了慘白人生的蠟黃素描了。
第三回合則是回家後的阿川,不言不語不吃飯,只有姐姐(陳湘琪飾演)發現他會半夜時分自己起床找東西吃,不管他是在演戲或者刻意抗拒家人,家不能讓他安心,家人不能讓他依靠,一切只能顛倒行事,偏偏卻被姐姐知悉一切…陳湘琪的角色設計與功能,跡近《驚魂記(Psycho)》的Janet Leigh, 無端遭殃,只因觸動了男主角的心弦(坦白說,陳湘琪後來的屍體表演,則是清楚明白地向《驚魂記》的Janet Leigh致敬的新詮,而且《失魂》的後續糾纏,同樣也呼應著《驚魂記》,演出基調極其近似的變奏曲。
第四層次則是交給王羽,既然貌似兒子的阿川告訴他說:「我看這身體空著,就住進來了。」有著鐵石心腸的他,先是迷昏了兒子,然後帶他上山,把他關進了再無工具可破門的工寮裡,從此,孤魂野鬼般的阿川就被困在屋內,每外只能隔著窗子與父親或外人對話。是的,那個意像清楚註解了他的身子與靈魂的失聯,身子失去了自由,只剩停不來的眼睛和腦袋在那空轉著,腦子不能指揮肉體,肉體亦不能服務腦子,做為失魂狀態的意像,阿川只能從窗子探著頭張望的模樣,同樣亦有著既豐富,又精準的示意效應。
但是寄居在阿川身上的惡靈(或者是與老爸王羽有血緣/血性關係的本我),卻又是攻擊力極強的掠奪者,接近者就遭殃,沒有理由,亦不需要藉口的反社會心性,一方面就在血漿噴射的同時,完成驚悚的使命,另一方面則在王羽的滅屍惡夢中,完成弒父情意結的回首告白(一向對家庭暴力極其關懷的鍾孟宏,再次以成年人的血債人生交代不曾被人認真面對過的家暴後遺症)。困在工寮中的失魂青年,依然有著驚人的爆發力,至於那些一旦發狂,就再亦不復理智,亦不憐憫親情的狂徒,不亦有著平行功能的人生素描?
鍾孟宏在《失魂》中用了許多山林鏡頭,原本那是極其詩意的水山畫,但在複雜的血色暈染下,原本的寧靜,卻另外滲透進了不祥的氣息,一切就像開著推士小車行上林間小徑的王羽,先是走在馬路上,隨後就上了山林小坡,大道依舊清楚可見,可是整個人卻一味往林間岔路上越走越偏去了,失魂的人生,肉身還在,神韻再也不是昔日風景,一切不就是那條林間岔路的對應觀照嗎?
2013年的台灣電影因為有了《失魂》,因此可以大剌剌地向世人昭告:台灣有一位懂得用影像來說故事的導演,他的名字叫做鍾孟宏。
決戰終點線:男歡女愛
賽車選手追求速度極致,車手的生存哲學就是勝利。勝利意味成績,名聲與財富。但要追求勝利,就要懂得車子的大小事,從引擎、輪胎、天候到對手,每個參數都是影響勝負的變數,
以往的賽車電影大都糾纏在名利、意志與技術的堅持上,劇情發展軌跡就難免局限在「少年困頓,得志荒唐,挫敗失志」的框架中,但是每一種書寫,都反應著創作者的心態,面對罕有人能夠超越的傳統框架,卻能找到新的切入點,就能匯聚讓人會心一笑的能量。
《決戰終點線》的故事主是確有其人的Niki Lauda頭 James Hunt兩人,主題強調兩人的意志與體力拚戰,但是導演Ron Howard與編劇Peter Morgan卻另外從愛情切入,讓「人」與「車手」的滋味得到更深情的暈染。
James Hunt是賽車高手,亦是天生玩家,平時總是一派輕鬆,抽菸喝酒甚至吸毒都不排斥,更樂於享受女人的投懷送抱,《決戰終點線》用這些花心情節做為他的出場身段,那是車手標籤最便捷的剪貼法,絲毫不讓人意外,即使他閃電向名模Suzy Miller求婚,也只是車手形象的一種包裝策略,兩人聚少離多不說,女方比他有名又多金,也讓他備感壓力,甚至後來介入20世紀最著名的銀色怨偶 Richard Burton 與伊麗莎白.泰勒的婚姻,Suzy Miller寧願出一百萬辦妥離婚,玩家碰到一位更會玩的女伴,確實壓力不小,《決戰終點線》只要重現真人實事,就夠讓人對名利場的男歡女愛有更多體會了。
不過,《決戰終點線》中比較有趣的愛情故事是在由Daniel Brühl飾演的Niki Lauda身上,他與妻子Marlene Knaus(由Alexandra Maria Lara飾演)在義大利富豪別莊相識,Marlene不懂賽車,更不欣賞賽車手,兩人只是同樣不想參加富豪派對,所以同車離去,偏偏想飆速的車子故障了,只能下車求助,但是過往車輛全都不理睬Niki的招手,Marlene決定靠色相攔車,果然,第一輛車很快就停了下來,從車子裡衝出兩個人,沒人理睬Marlene,卻是圍著Niki直嚷嚷,因為他們認出了Niki是知名車手,賽車是男人的遊戲,真正的粉絲見到了偶像,怎麼會錯過?
那天,Marlene從男人的眼神裡明白自己小看了Niki,自己也完全沒搞懂賽車對男人多有魅力,但是她的眼神,也讓觀眾看見了女人的動心。
圍著車手吶喊的女人也許很能享受風馳電掣的震撼,也很能享受與賽車高手黏在一起的風光,但是,《決戰終點線》中的Marlene卻多了掙扎與試驗,她無法攔阻Niki的赴險參賽,也只能眼睜睜看著Niki與死神拔河,靠著意志戰勝肉體的痛,那個時候的女人是完全使不上力的,人生的愛戀關係中,男女情愛只是其一,功名,還有心頭的那股不服輸的氣,其實遙遙領先愛情。
不過,從眼神開始的愛情,最後也能在眼神中找回動人的力量,《決戰終點線》中的Niki在Formula One的最終賽事日本站時,同樣遇到壞天氣,同樣面臨著能否完賽,能否衛冕的壓力,Niki要怎麼決定,其實不會問過Marlene,但是他看著Marlene的焦慮,看著Marlene的沈默,所有沒有說出口,但是卻清楚顯現在眼睛中的神情,卻也說明了一切。把男歡女愛的深情,盡皆歸給眼神,《決戰終點線》的美學選擇,讓我想要拍拍手。
對面的女孩:文化舌戰
《對面的女孩殺過來》是一部處處有陷阱,老梗也無所不在的電影,但是初次當劇情長片導演的謝駿毅卻總是能巧妙繞過陷阱,在即將嚼出老梗苦澀之前,就已另外端出新味菜餚,讓人有一種看得喜孜孜的樂趣。
老梗之一是,劇情描寫一位來自北京的女孩秦朗(黃璐飾演),來台灣尋找她奶奶的初戀情人(啊,又是尋親老故事);老梗之二是秦朗誤打誤撞遇上了一位台灣公務員;阿正(張書豪飾演),於是邊尋人,邊旅遊,有了一段情(噢,又是觀光風景的城市行銷電影,又是孤男寡女的一室之緣);老梗之三是峽海峽兩岸文化有多少落差?可以玩多少文化或語言諧趣遊戲(是啊,看到秦朗吃水餃用兩算,看到阿正用「恰北北」來吃秦朗豆腐,你會不會眉頭一皺?)……乍看之下,《對面的女孩殺過來》確實有很多問號,也有很多斧鑿痕跡,但是謝駿毅卻用驚歎號解決了問號。
謝駿毅的破解第一招是用形象來雕塑角色。秦朗,簡單來說,就是一位來自北京的野蠻女友,理不直,但是氣很壯,嗆辣直接,架勢十足,很能唬人(不問對方年紀,直接稱姐),一如對岸文化的基本調性;阿正則是個性溫吞的男孩,遇到困難,迂迴繞個彎,依舊可以達到目的,不也美滿?一火一水,一急一徐,兩岸的文化特色變成戲劇焦點,顯然,導演的生活觀察有其犀利之處。
謝駿毅的第二招則是擴大戰線,從一次尋人,變成多元尋人,有天邊彩虹,也有路邊玫瑰,從核心開始有漣漪往外盪漾,成就了與預設主題截然不同的人生風景。秦朗要來尋訪的是四川老兵陳光,從電話簿找來十位同姓同名之人,逐一比對後,就得登門拜訪,先是重聽老人(家族成員不少,已是生根落戶);既而是失智老人(只剩老伴相陪,子女不知何方);再來則是死亡老人(家屬擔心對岸親人來索錢,孫子直嚷著我們家沒錢,兩岸長期以來的金錢與親情矛盾,就此確立);最後則是死守眷村,寧做釘子戶,也不肯搬遷的乖戾老人(眷村曾是台灣特殊風景,人老家散多處破舊,卻也是時代尾聲的最後巡禮了)。
這一趟尋人,如果只是想串連失落多時的古早記憶,就是原地踏步的老梗了,謝駿毅透過尋人,全面審視老兵近況,還兼及台灣的老人社會情貌,這種社會觀察與人間關懷,提供了一個全然不同以往的高台視野,謝駿毅特別捕捉了眷村中那面殘破不堪的國旗牆面,泛白、淍零與斑駁的,何只是青春,連家國符號都已如此!
不過,尋人畢竟屬於上一代的事,觀眾當然想知道結果,但是不也更關切著尋人行動中,對秦朗與阿正產生了什麼波動與啟示?謝駿毅的第三招就是秦朗與阿正各有傷口,為家人療傷的過程中,其實彼此也走出封閉的城池,透過告解與分享,再以行動來治療,秦朗的情傷,讓她的來台之行,見証了兩岸交流後的愛情因果,也讓秦朗的來台自由行為得著更直接有力的潛意識告白;至於阿正的親情之痛,則是台灣社會的寫照,一個小小的水餃便當,就有把人心揪在一起的力量,可見謝駿毅的戲劇調度功力了。
尋人就要行走,就有見聞,《對面的女孩殺過來》的劇情主軸讓秦朗與阿正有了正當(完成秦朗來台使命)與順便(讓秦朗見識台灣風景與美食)的出遊藉口,其實也樹立了城市行銷的一款處理公式:理由正當,風景就自然了(雖然泡湯之行略嫌勉強,但是平溪車站的天燈與求婚,卻能夠兼及舊情人攤牌與祈願觀光的雙重需求,處理得有如跳過一個窟窿陷阱,反而看到美麗風景,相當高明)。
《對面的女孩殺過來》的英語片名叫做《Apolitical Romance》,意指非政治的羅曼史,但是創作者會用上「非政治」一詞,就已說明了他其實早已經歷過「非常政治」的思量,對岸的青年都受過紮實的政治訓練,秦朗不時把「回歸」與「統一」掛在嘴上,就是典型代表,但是阿正的接招還招,同樣也兼具了「口水拔河」的趣味,有點政治,卻又不太政治(可能是成都影人投資本片的政治考量),在搔癢邊緣創造喜感,確實不好拿捏,但卻又拿捏得不勉強,確實不容易。
《對面的女孩殺過來》最犀利的文化討論在於鋼彈模型,秦朗直接認為那就是娃娃,一個大男人玩什麼娃娃?阿正一方面要捍衛自己的興趣,另一方面也為思索自己究竟是玩物喪志?還是能夠從興趣中走出一條路。對岸女孩不懂的事,本地男孩可以悠遊自在,人生風景能夠如此清風明月,該有多好!
決戰終點線:瑜亮人生
精彩的運動電影,運動本身只是媒介,創作者透過運動,讓我們對人生有更多體悟。《火戰車(Chariots of Fire)》如此,《魔球(Moneyball)》和《人生決勝球(Trouble with the Curve)》亦都是如此。
《決戰終點線(Rush)》的主體在一級方程式賽車(Formula One),背景在1970年,主角是曾獲三度世界冠軍的奧地利車手Niki Lauda(由Daniel Brühl飾演)和只獲得一次度世界冠軍的英國車手James Hunt(由Chris Hemsworth 飾演)。他們同期從小車手拚出名號,也相繼在1970年代封王,不過,他們有著「既生瑜,何生亮」的矛盾情結,不時怒目相視,曾至口出惡言,卻也是彼此最尊敬的對手。換句話說,他們既是仇敵,亦是知音,少了彼此,人生亮度就大為失色了。
運動選手都想奪下金牌,都想拿下世界冠軍,不過,《決戰終點線》卻問了大家一個有趣問題:你這一生要拿幾次世界冠軍才夠?
平常就風流瀟灑,盡情享受人生的James Hunt認為一次即已足夠,一次冠軍,終身冠軍,別人再也奪不走你的榮耀。
平時不苟言笑,一心一意專情賽車的Niki Lauda卻是冠軍越多越好。奪冠即意味自己躋身世界一流,能夠衛冕,創下更多紀錄,持續享受高峰風景,甚至往更高巔峰邁進,才是人生拚戰的終極意義。
人之不同,各如其面。金髮飄逸的James Hunt總是醇酒美人,談笑風生,有如追求快樂的伊比鳩魯學派(Epicureanism)信徒,相信人生苦短,行樂需及時。Niki Lauda則有著日耳曼民族的嚴肅血性,講求理性與邏輯,穩紮穩打,絕不冒進,可以歸類為斯多噶學派(Stoicism)信徒。
這兩個人,個性南轅北轍,八竿子都沒有交集,卻因為著迷賽車,又要在一級方程式賽車上爭勝,才會在賽車場上相逢,各憑本事,爭取榮譽與彩金,上帝比較愛那一個孩子?那一種生命態度才符合「適者生存」的競技規則呢?這個很難有標準答案的問號就此緊緊揪著觀眾的心。
《決戰終點線》與好萊塢其他運動競技電影最不同的視野即在於:不從正邪黑白看人生。人生有贏有輸很正常,只是好萊塢喜歡一刀切,硬要分黑白,硬要分勝負,但導演Ron Howard與編劇Peter Morgan則是從生命長河的觀點來討論勝負,每一個人的選擇都有其考量,命運與歷史未必能還苦命人公道,電影卻可以試著提供不同平天的補償。
電影描寫懂車知車的Niki Lauda早早就以專業技能奪得了冠軍,James Hunt雖然緊追不捨,也偶有佳作,卻始終落後一截。電影的高潮在於1976年的F1德國Nürburgring站大賽,Niki Lauda認為跑道安全有疑慮,要求召開車手大會,表決要不要取消該站比賽,但是其他選手認為他以安全為名,其實別有圖謀,因為少比一場,積分領先群雄的他就更穩操勝算,James Hunt甚至還譏他膽怯畏戰了,表決結果是繼續比賽,不幸,Niki Lauda真的發生意外,全身遭火紋身,成為F1史上一大憾事。
《決戰終點線》在Nürburgring站進入最高潮。看到Niki Lauda出事,James Hunt難免有我不殺伯仁,但伯仁因我而傷的愧疚,但是敵手受傷,卻也是他適時奮進的大好良機,職業賽場的現實與無情,在此盡現無遺。
火神毀了Niki Lauda的臉,卻沒有擊敗他的意志。James Hunt的勝利笑容成為他的錐心之痛,卻也成為最強猛的復健能源。只要他變軟弱了,就只能成全別人,他無法怪別人乘虛而入,趁火打劫,Niki Lauda知道天助自助者,自己的榮耀唯有靠自己的堅強打拚,才能守得住。一位顏面重殘,肺部重傷的車手,不靠自己奮起,誰會來協力?徜若自己都先放棄了,誰還會伸出援手?這段不被別人與自己打倒的奮鬥歷程,就成為《決戰終點線》最讓人不忍卒睹,卻又不能不讚歎的情節。
Niki Lauda能否順利復出?不但媒體關切,其他選手也矚目,毒舌記者在他的復出記者會上問了毫無同理心的犀利問題,讓Niki Lauda憤而離場,平常與Niki Lauda唇槍舌箭,要在氣勢上壓倒對方的James Hunt卻在此時伸出援手,他要的是君子之爭,不屑別人落井下石,他的憤怒出拳,成就了車手情義,讓《決戰終點線》在極度現實與勢利的名利攘爭之外,有了全然不同的視野。同台競爭,誰不想獲勝?但不必下流,不必靠這種招數獲勝。
賽車讓Niki Lauda與James Hunt名利雙收,遊戲人間James Hunt登過高峰,即已心滿意足,不像Niki Lauda念念不忘,還要復出,還要參賽,還要再拚個冠軍。James享受人生,也享受賽車;Niki Lauda享受賽車,卻不會揮霍人生,賽車同樣是他們的最愛,但要怎樣擁抱賽車,人生才會得到真正的快樂呢?
人生沒有標準答案,認識自己,才能做出最適合的選擇,《決戰終點線》最迷人的論述就是兩種人生同時並陳,各有風光,因為編導都知道,人生千千百百款,做什麼選擇都好,能夠安心,才會快樂。《決戰終點線》的開放式結論,更墊高了全片的哲學高度了。
被偷走的那五年:重逢
看著《被偷走的那五年》的愛情波折,心頭想起一首老歌「重相逢」:「重相逢,彷彿在夢中,其實不是夢,還記得幼年時光,你我樂融融……多少事,消逝如風,追尋也無蹤」蜜甜苦澀都是紅塵滋味,唯有重逢,才知自己缺了那一味。
絕世雪景:人生的小鞋
秩序井然的人生,清爽明白,風景怡人,這也是荷蘭導演狄Diederik Ebbinge執導的《約他去看絕世雪景(Matterhorn)》,視覺上選用風景秀麗的行道樹做開場,聽覺上選用巴赫的「平均律C大調前奏曲BWV846 (Prelude and Fugue No
排列齊整的行道樹,線條明快,用文明的力量創造美感,但是秩序的極度講究,卻也制約出一份秩序的壓力,意謂規矩森嚴的人生,再看到由Ton Kas飾演男主角Fred,板著一張臉,西裝領帶,外套齊整的穿著,似乎就已說明他過著清教徒式的紀律人生。
平均律的概念是用同一音律系統,來應付所有調號的音階,原本那是巴赫獻給音樂愛好者的一份純淨禮物,技巧精熟的人自然能從規律中悠遊自在,但是頑冥不靈的人,可能就謹守規矩,不知變通了。《約他去看絕世雪景》的開場戲,在視覺和聽覺的交錯作用下,提供了兩種截然不同的生命情調選項,只是,男主角Theo選的是不變人生。
行禮如儀,是道德人生盛讚的美麗風景,但是食古不化,就成了笑話。Theo的笑話就在於他是「醒有時,睡有時,食有時」的守紀者,晚餐都已準備妥當,但是時鐘沒走到六點,時針和分針沒有連成一線,就不能進食,看著他緊釘時鐘,時間一到才開動的認真表情,觀眾就有了笑意。
《約他去看絕世雪景》意圖嘲諷的無非就是這種被習慣制約的人生,不接受人生的其他可能,不嘗試生命的其他滋味。批判的動力就在於安靜的小鎮闖進了一位迷途的陌生人Theo。
闖入者就像丟進安靜湖心的小石子,肯定會激起陣陣漣漪,Theo就是這顆石頭。外表不修篇幅,看似神經短路的Theo是個車禍後,心智障礙的流浪漢,因為迷途來到小陣,陰錯陽差被Fred收容,因為他很難溝通,Fred的制式人生快速就起了變化,但是Theo又擅長模彷動物叫聲,Fred與Theo的搭檔組合,很快成為孩童慶生會的熱門表演團隊,塵封的衣服與物件因此被「翻箱倒櫃」地整理出來,觀眾才逐步明白,Fred原本有妻有子,但是愛妻禍過世,兒子卻被他逐出家門(真相到最後高潮才豁然開朗),以前的不知變通,或許就是Fred孑然一身的原因,Theo看似亂了他的心緒,卻讓死水變成了活水。
原因之一是Theo沒有換洗衣服,換上Fred妻子的衣服,竟然合身,竟也樂在其中,亡妻突然有了替代,雖然換成了男性,但在不強調性行為的婚姻關係中,同居伴侶是男或女,有形式或實質上的差異嗎?「秩序」人生遇上「出格」挑戰,需要大驚小怪嗎?
檢驗大呼小叫的人生,其實是《約他去看絕世雪景》最開闊的視野,大男人扮小雞,原本是心智異常下的率性而為,不當他是神經病,卻以表演藝人視之,人生有此敬意,許可多元選項,世界不就更美麗了?問題在於一旦Theo穿上女裝偷溜出門,立刻被視為左鄰右舍視為異類,Fred不但成了臭「玻璃」,更被貼上魔鬼標籤,非白即黑的涇渭分明,這又是多狹窄的視角?偏偏,人類歷史上不就多的是這種檢驗標準?
Theo的人生因為失憶而破碎,卻因為跟Fred投緣,所以即使送了Theo回家,仍會離家相會,Theo的妻子其實是本片的關鍵角色,她改變不了Theo,治不好也照顧不了Theo,但是她感謝所有接受Theo,照顧Theo的人。婚姻讓她得能與愛人共枕眠,但是愛情卻讓她感謝所有讓愛人快樂的元素,只要Theo快樂,她不也就快樂了嗎?她愛過的Theo,已經不再是當年的那位Theo,但是眼前的Theo,畢竟還曾是帶給她幸福快樂的伴侶,讓Theo往後的人生更快樂些,這種由佔有而昇華的開放情思,幾人能夠?就像教堂原本是戀人神聖盟約的締結地,可是有多少凡夫堅持人生只有一種可能,排斥其他選項呢?誰在用道德來折磨他人的幸福呢?
我們的生命中有著太多小鞋,要把天足纏成小腳,《約他去看絕世雪景》就這樣把這些小鞋子,一隻隻地拋進觀眾的心田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