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孝全飾演的阿川在暈倒廚房前,是一位日本生魚片的料理師傅,處理魚肉,刀法俐落,把古書上所謂「魚不拘大小,以鮮活為上」的料理要旨,發揮得淋漓盡致,去皮取肉時,魚頭雖已離身,依舊掙扎呼吸,讓人不忍直視,卻直接驗證了生魚片求肉鮮潤的基本要求。
《失魂》的這個魚頭畫面,並不是要告訴大家,阿川膾製生魚片的技術有多高超,這個畫面明白揭示了阿川的生理狀態,他的身子已然脫離了腦幹,呼吸依舊,容貌依舊,身子卻早已不知失落何方,你還能找到什麼更有力的圖像來標記人的「失神」狀態?鍾孟宏捉捕到的意象何等精簡有力!?
身與神分離的狀態,無法用科學精準註解,鍾孟宏也無意強作解人,多所塗描。身為電影導演,他的首要選擇,自然就是意像,他一直在尋訪不同層次的象徵語法來呈現「失神」情境,電影的處理手法,相當程度呼應了李白名詩「月下獨酌」那種孤單落寞的人生失意情境:「…月既不解飲,影徒隨我身…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亂;醒時同交歡,醉後各分散…」
《失魂》的第二個層次是阿川的同事送昏迷失魂的他回家,納豆窩在後座,一臉彆扭,開車的黃健煒則是即時數落著他口是心非,以及搭便車的朋友「義氣」,此時的阿川神思恍惚地躺在車前座上,眼睛所看到的世界全是上下顛倒的世界,虛應故事,別有所圖的朋友(還有一出事就急著把他送回家的老闆,阿川老爸王羽的評語,何等犀利?)與他混亂的世界,配合昏黃的光線,組成了慘白人生的蠟黃素描了。
第三回合則是回家後的阿川,不言不語不吃飯,只有姐姐(陳湘琪飾演)發現他會半夜時分自己起床找東西吃,不管他是在演戲或者刻意抗拒家人,家不能讓他安心,家人不能讓他依靠,一切只能顛倒行事,偏偏卻被姐姐知悉一切…陳湘琪的角色設計與功能,跡近《驚魂記(Psycho)》的Janet Leigh, 無端遭殃,只因觸動了男主角的心弦(坦白說,陳湘琪後來的屍體表演,則是清楚明白地向《驚魂記》的Janet Leigh致敬的新詮,而且《失魂》的後續糾纏,同樣也呼應著《驚魂記》,演出基調極其近似的變奏曲。
第四層次則是交給王羽,既然貌似兒子的阿川告訴他說:「我看這身體空著,就住進來了。」有著鐵石心腸的他,先是迷昏了兒子,然後帶他上山,把他關進了再無工具可破門的工寮裡,從此,孤魂野鬼般的阿川就被困在屋內,每外只能隔著窗子與父親或外人對話。是的,那個意像清楚註解了他的身子與靈魂的失聯,身子失去了自由,只剩停不來的眼睛和腦袋在那空轉著,腦子不能指揮肉體,肉體亦不能服務腦子,做為失魂狀態的意像,阿川只能從窗子探著頭張望的模樣,同樣亦有著既豐富,又精準的示意效應。
但是寄居在阿川身上的惡靈(或者是與老爸王羽有血緣/血性關係的本我),卻又是攻擊力極強的掠奪者,接近者就遭殃,沒有理由,亦不需要藉口的反社會心性,一方面就在血漿噴射的同時,完成驚悚的使命,另一方面則在王羽的滅屍惡夢中,完成弒父情意結的回首告白(一向對家庭暴力極其關懷的鍾孟宏,再次以成年人的血債人生交代不曾被人認真面對過的家暴後遺症)。困在工寮中的失魂青年,依然有著驚人的爆發力,至於那些一旦發狂,就再亦不復理智,亦不憐憫親情的狂徒,不亦有著平行功能的人生素描?
鍾孟宏在《失魂》中用了許多山林鏡頭,原本那是極其詩意的水山畫,但在複雜的血色暈染下,原本的寧靜,卻另外滲透進了不祥的氣息,一切就像開著推士小車行上林間小徑的王羽,先是走在馬路上,隨後就上了山林小坡,大道依舊清楚可見,可是整個人卻一味往林間岔路上越走越偏去了,失魂的人生,肉身還在,神韻再也不是昔日風景,一切不就是那條林間岔路的對應觀照嗎?
2013年的台灣電影因為有了《失魂》,因此可以大剌剌地向世人昭告:台灣有一位懂得用影像來說故事的導演,他的名字叫做鍾孟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