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密接觸:掌聲與噓聲

我非常愛看台灣電影,但是我不時會被人問到,是不是應該多講點國片的好話?不要太挑剔,不要找太多喳了?

如果不挑剔,不找喳,台灣電影就會自體進步,我自然是樂意配合的。問題就在於事情不是這樣的,電影上映為了衝票房,都期待有正面的評論,然而一旦匆匆下片 了,瞎捧場的影評就成為笑話,電影評論和電影介紹的文字是完全不同的,電影的風潮很快就會過去,禁得起考驗的作品,多年之後依舊好看,硬要人捧場說好話的 作品,不但很快就被人遺忘,只有真正夠份量的評論文字,才能禁得起時間篩汰。

在這樣的心情下,我想起自己在2000年,二月二十八日所寫的一篇「輕舞飛揚上銀幕」的文章,那是因為我剛讀完這部轟動台灣的網路小說,又聽說有人要把小 說搬上銀幕拍成電影了,心裡面對於台灣影人熱情掌握商機,主動出擊的精神讚譽有加,因為我一直相信台灣應該多拍一點結合大眾品味,又能言之有物的作品。

這篇文章的全文如下:

蔡智恆叫好又叫座的網路小說「第一次親密接觸」終於敲定女主角「輕舞飛揚」人選,終於開拍了。

這是一部很「好」看的小說。

好看的魅力所在是:
(1)文字很美,(一行又一行的網路書寫文體,整理人生智慧,左右互搏的對話結構,具備古龍武俠小說式的簡明,但是不像古龍那樣混)。

(2)題材很現代(它出現在網路上,以網路的溝通和迷思為主題,有網路族完全能夠體會想像的語言思惟)。

雖然(3)故事有一點瓊瑤(女主角得了絕症,但在櫻花凋謝前留下最燦爛的回意)。

但是最重要的特色是(4)它沒有報紙文學獎上得獎作品普遍晦澀難讀的「學院派」毛病,也不像皇冠大眾小說獎的淺薄嗆俗。

一口氣讀完時,你還能有點餘韻可以細嚼回味。

金國釗會怎麼拍這部電影,我不知道,但我知道搶拍《第一次親密接觸》,就是能夠把握時機,懂得利用網路時代做背景拍出當代台灣男女的愛情故事的明智決定, 網路傳奇,不讓好萊塢的《電子情書》專美於前,不讓網路上只有一位駭客英雄「尼歐」在追逐他的救世主神話,這種創作始意和時機敏感度其實是符合商業電影的 脈博的。

不過,還是很多人問我:「輕舞飛揚」是誰?更別說「痞子蔡」了。

這兩位1998年前在中文網路世界上發燒的情哥情妹,離開網路,還有多少知名度呢?這,有待市場檢驗。

其實,蔡智恆的小說早已上市,賣得也不錯,但在習慣傳統媒體通路的閱聽大眾而言,網路世界不只是虛幻,也不只是陌生而已。

二千三百萬的台灣人口中,網路絕緣體至少有一千五百萬,死忠的網路族大約一百萬,所有的網路發燒就在這一百萬人中感染傳播,夠不夠?大不大?沒有人確知。

所有網路工作者最大的問題恐怕還是不知道讀者在那裡?同路人的口耳相傳到底能反應多少「民意」,真的很難說,接到的反應多半是來網路族的「信心指數」,未必是「商機指數」。

2000年,辦公室大量失血,離職的同事有四分之三是被各種網路媒體挖角走的,人各有志,無可厚非。

只是,誰也不確知正值春秋戰國時代的網路世界究竟是怎麼回事?有的網站強調每天提供上千條新聞、有的網路強調超連結、有的網路強調互動反應、有的網站提供 線上購物、有的強調圖卡和影像DOWNLOAD、有的在最短時間內貼出了了奧斯卡提名名單,有的則是連上了所有入圍影片的相關網站……但是你真的知道有多 少人進入你的世界,參考你的資料了嗎?他是帶著滿意的笑容離開?還是來不及咒罵就匆匆點入另一個網站而去了呢?

痞子蔡如果不是在午夜三點十五分等到了輕舞飛揚,不是他們一起去看了《鐵達尼號》,不是一起去了除夕舞會,不是到了榮總探視…這則愛情故事不會這麼感人。 網路要有對象,要有互動,才會有後續章節,自說自話的曖昧呻吟,不是這個新興媒體需要的自溺迷宮。我想這也是金國釗堅持要讓網友票選「輕舞飛揚」的原因 吧。

電影還沒拍,我就已經就一部轟動網路的小說寫了洋洋灑灑的期待文章。那是熱情,也是樂觀地期待,如今看起來卻像是盲目了。

因為,一直到2002年,《第一次親密接觸》才搬上了銀幕,而且是靜悄悄地上了檔,也靜悄悄地下片了。

為什麼?這部網羅了舒淇、張震、陳小春和新人馬千姍一起演出的電影,為什麼雷聲大雨點小,完全拍不出小說的精神呢?《第一次親密接觸》的女主角輕舞飛揚因 為得了紅斑性狼瘡,使得她在網路上發展的愛情才剛萌牙,就快速瓦解了,網路的互動和定情是小說的關鍵,但是到了電影,卻再也不見這種當代網路世代的精神與 細節,我後來的評論文字上只能以「正因為台灣電影欠缺理工背景的編劇人才,所以我們看不到網路科技的情節戲(例如《無間道》的密碼戰),連《電子情書》的 浪漫趣味也掌握不了,《第一次親密接觸》正因為編導完全無法掌握網路世界的癡迷真情,使得全片成為不倫不類的網路瓊瑤奇情戲」來作結論。

台灣電影其實有很多諸如《第一次親密接觸》的實例,錢沒少花,演員陣容也強,但是最後交出來的作品卻完全不忍卒睹,小說或許很多人讀過,但是電影人口卻完 全不成比例,台灣電影跌入谷底其實與說不好一個故事有密切關係,寫評論文字,其實只能討論電影的藝術與技術成就,好就是好,不好就是不好,沒有掌聲與噓聲 的分類。回頭再看看《第一次親密接觸》的期待與失落,我其實更清楚自己曾有過的熱情與冷靜。

暮光之城:古典的嚮往

人類生而平等,那是政治哲學上的美麗口號,事實上,人生道路岐嶇不平,出發點不一樣,沿路風景也因人而異,很難享有同樣的出發點。

 

同樣是怪物,境遇似乎亦然。美國時代周刊最近有一篇文章提到說:「你也許還會想跟吸血鬼同床共眠,卻不會想要和殭屍同睡一張床。」為什麼?因為怪物也有階級等次之分。

 

吸血鬼也許蒼白沒血色,但是多數風度翩翩,還有城堡,就算被他在頸間咬上一口,卻也能換得不杇之身,對於天下的愛情傻子而言,還是很有吸引力的;至於殭屍呢?面有腐肉,長相不可愛,氣味亦不佳,見之欲嘔,聞之欲吐,很難有其他的欲望想像。確實,我們生活在一個以貌取人,以香鑑人的社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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凱薩琳.哈德薇克(Catherine Hardwicke)執導的《暮光之城-無懼的愛()》是一部吸血鬼電影,也是一部青春校園電影,給觀眾一位帥到不行的帥哥,搭配一位清純至極的女生,就足以構成高中校園的愛情傳奇,而且用了吸血鬼愛上凡間女郎的族群矛盾,跨越一道不可能的愛情鴻溝,也同樣具備了誘惑觀眾深入探索的條件,更重要是哈德薇克掌握到了愛情電影「得不到才香甜」,「徹夜守候才絕美」的兩大要素。

 

戀愛中人都會被愛情衝昏了頭,做出一輩子最瘋狂與最激烈的冒險,《暮光之城-無懼的愛》女主角Kristen Stewart飾演的貝拉認識了帥哥愛德華(由Robert Pattinson飾演)時,立刻被他的眼神給吸引,「一見鍾情」絕對是打開愛人心房的愛情鎖匙,從此,夜深獨寐時,貝拉竟然會在神眼恍惚中覺得房中有人,睜眼一看,似忽就是愛德華,再揉眼細看,卻又空無一人。

 

觀眾的第一個解答必定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情人的幻覺透露著少女不可告人的心情。

 

但是導演給的答案卻是:那不是幻夢,房間裡真的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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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人也真的是愛德華,只是他不是凡人,而是有超能力的吸血鬼,不但力大無窮,而且移動快速,出入別人房間如入無人之境,但是他同樣有著凡人的罩門:愛情。他愛上了貝拉,所以半夜時分就會潛進女孩房間,只是偷窺,只是欣賞,對美麗的驚豔與珍惜,吸血鬼一如凡人,這就是《暮光之城-無懼的愛》最平凡,也最能打動觀眾心房的愛情訴求。

 

清朝詩人黃仲則用了「似此星辰非昨夜,為誰風露立中宵」寫下癡情守候的苦情;宋朝詞人柳永同樣以「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歌詠天下情癡的不悔真情,這些詞句能夠傳世,其實都是準確傳遞了人心對於愛情的渴望與奉獻,羅密歐與茱麗葉在樓台會後,不也同樣嫌夜太短,日出太急,獨處時光太匆匆嗎?渴望有人徹夜相守相伴,談不完的情話,看不完的深情眸子,其實是再平常不過的愛情囈語了,幸運的貝拉剛巧遇上了這位不需要睡眠的吸血鬼男友,所以可以徹夜談心,倦極累極就躺在愛人的臂彎中沈沈睡去,那是多美麗的愛情境界啊!凡夫俗子最受情人詬病的無非就是男女交歡後,倦極累極的情人就會體力不支呼呼睡去,再不聞問身旁的愛人,吸血鬼男友如果真能不睡不眠,深情凝視夢鄉中的你,那會是多迷人的愛情世界呢?

 

有人說《暮光之城-無懼的愛》的成功在於重新定義了吸血鬼的習性與內涵,但是這部電影能在台北創下三千多萬票房,其實靠的還是最古典的愛情心理學。愛情的魔咒羅網,誰能逃躲呢?凡人躲不開,吸血鬼又何能免呢?情之所鍾,正在我輩,只有愛情的魔法才能把吸血鬼拉成和凡人同一等級。

 

暮光之城:公式萬靈丹

數學公式可以讓我們快速得到運算結果,化學或物理公式可以讓我們清楚明白人間的生態運作邏輯,電影公式呢?可以輕易撩動觀眾的心弦,創造「感動」效應,也是創作者樂此不疲,奉行公式的簡明道理了。

美國女導演凱薩琳.哈德薇克(Catherine Hardwicke)執導的《暮光之城-無懼的愛(Twilight)》重新書寫了吸血鬼的定義,來講述一則發生在高中校園的青春激烈愛情,既然愛情是電影的主軸,於是哈德薇克也就運用了基本公式來打造迷人的愛情氛圍。

她的第一招愛情公式是:到高空談情說愛。

愛人最常談愛的地方是花前月下,但是愛情電影若只有花前月下,難免就顯得老套庸俗,開發新的談愛場景,因此格外必要。

帥哥李奧納多.狄卡皮歐(Leonardo Dicaprio)在馬丁.史柯西斯(Martin Scorsese )執導的《神鬼玩家(The Aviator)》中飾演美國富豪霍華.休斯(Howard Hughes),最愛玩飛機,就曾利用他的小飛機招待過女星凱薩琳.赫本(由凱特.布蘭琪/Cate Blanchett)登上高空,在九霄雲外圓遂了他的求愛之旅。

這一招其實不新,《超人》不也曾帶著他的記者女友拔到三萬里,飛到大氣層來俯視地球,高度改變,視野就不同,心理的震動與感慨也就無限遼闊。

同樣地,美國導演薛尼.波拉克(Sydney Pollack)執導的《遠離非洲(Out of Africa)》,勞勃.瑞福(Robert Redford)讓女主角梅莉.史翠普(Meryl Streep)感動莫名,在高空中伸手相握的求愛之旅,不也就是利用了兩人共乘小飛機飛行非洲草原的感動公式嗎?

這個公式,在港片《江山.美人》中則是換成了公主陳慧琳搭上了隱士黎明所打造的熱氣球,道具或服裝或許不盡相同,但是改變高度,視野改觀,心理感受也會隨之蛻變,卻是最實用的人性公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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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光之城-無懼的愛》不想用飛行器,也不想太超人,所以想出了爬樹求愛學,Robert Pattinson飾演的愛德華是進化的吸血鬼(不吸血,因為他吃素),愛上了紅塵少女Kristen Stewart飾演的貝拉,而且貝拉不嫌他是吸血鬼,也不怕自己會被他的犬齒給吸乾了鮮血,就是要和他在一起,愛德華感動之餘,就背起了貝拉開始往森林裡狂奔,他選擇的動作是爬樹,而且是沿著樹幹一路往上爬,直逼樹梢頂尖才暫時歇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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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德華選擇的不是一般的樹,而是聳峙挺拔的大樹,離地至少八九百公尺了(挑戰101大樓的高度?),王安石那句:「只有天在上,更無山與齊。」的豪情風景,儼然就在貝拉的眼前展開了。

在樹梢上談戀愛?斜靠樹枝,享受清風,山河盡入眼簾,還有什麼比這個更浪漫的愛情場景呢?真的有這麼一個擁有超能力,又懂得風情的「吸血鬼」男友,天下的癡情女兒大概都會心甘情願地說出一聲:「Yes!」

凱薩琳.哈德薇克的第二招愛情公式是:用古典音樂來顛倒眾生。

《遠離非洲》中的勞勃.瑞福最愛莫札特的音樂,留聲機傳送的莫札特樂聲,伴隨著梅莉.史翠普直到老死,說不完的蜜甜記憶。

《沈默的羔羊》中最殘酷無情的食人魔漢尼拔博士(由安東尼.霍普金斯飾演),不也最迷戀巴哈的「顧德堡變奏曲」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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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札特成了旖妮纏綿的愛情召魂,巴哈則是驚悚莫名的黑暗魔王,《暮光之城-無懼的愛》則是用了德布西的「月光」來雜揉愛情與陰暗的雙重魔力。

愛德華是吸血鬼,但是他很會彈「月光」,德布西的音符魔力讓貝拉為之陶醉,有了德布西的加持,吸血鬼不再那麼蒼白陰森,反而多添了無限的人文情感,琴彈得這麼好,感情用得這麼深,被他咬一口,一切似乎都值得了。

愛情常讓人暈頭,懂得用高空和音樂來談戀愛的情人,真的就讓癡情少女為愛獻身了。《暮光之城-無懼的愛》教大家如何與吸血鬼談戀愛,前提是導演用高空和音樂打造出了一位浪漫羅密歐。

棋王:兩岸三地大競技

過去十個月來,我一直在從事小說改編電影的研究工程,因此有機會大量閱讀了不少知名小說,也從這些小說改編成的電影中看到了藝術改編工程的艱鉅。

多數的小說改編電影,都是根據一本小說來改編,很少同時改編兩本,1992年,台灣導演侯孝賢和香港導演徐克及嚴浩合作的《棋王》讓我再度回味到了台灣解嚴初期,那種百花齊放,崑亂不擋的旺盛創造力。

《棋王》電影版改編的小說是大陸作家鍾阿城的「棋王」以及台灣小說家張系國的「棋王」,兩本小說都同樣用棋王為名,電影理所當然也就叫做《棋王》,難度則在於如何把一本講述1960年代的文革故事和1980年代的台灣商場故事結合為一。

關鍵人物之一在於張系國小說「棋王」中的廣告人程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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嚴浩和梁家輝編寫的劇本中先把程凌設定為香港人,童年時期的程凌因為返鄉探親,才有機會見証到1967年的文化大革命的下鄉勞改(雖然面對著知青下鄉的場 面看到一個穿牛仔褲的捲毛孩子夾在其中就是覺得怪),才能見証到「大陸棋王」的故事,才能另外帶出1980年代由已經長大成年的程凌來到台北發展,成為主 宰電視生態的廣告主代主,串起「台北棋王」的故事。

程凌角色的突變說明了小說改編電影工程中的「現實」考量,因為唯有從兩本小說找出共同關連性,才有一次改編兩本同名小說的「合理性」,也可以讓台港電影工作者夾議夾敘,想要賺錢,又想說一點話的「文化企圖」得能完成。

關鍵人物之二在於鍾阿城小說「棋王」中的作家鍾阿城(由嚴浩飾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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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城的小說是採第一人稱的關點來介紹文革期間這位貧苦棋王王一生的傳奇,正因為採第一人稱,所以阿城入鏡,而且是由導演親自飾演,在創意執行上就實踐了原著的「第一人稱」結構,也讓電影體例即使採取了雞尾酒似的混合調法,也多少保留住原著的滋味。

然而,《棋王》既是兩本小說的綜合改編體,執行上也遇到了監製徐克最後親自上場操刀的雙導演結局(胡金銓的《笑傲江湖》也遇上了同樣的事件),使得電影結構明顯出現兩種氛圍,「台灣棋王」顯得通俗豔氣(屬於香港城市電影的風味),「大陸棋王」才得見雄心狠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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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棋王》是有強烈文化批判企圖的,電影一開場就是羅大佑演唱的《愛人同志》,三四分鐘的畫面全是1967年文化大革命的紀錄影片,觀眾可以看到在熱情 瘋狂的群眾簇擁下,從周恩來到毛澤東都得走進民眾,一起舞蹈,一起歡呼。然而這段紀錄片卻是無情到讓人心驚的,因為從周恩來到毛澤東,兩個人的表情和肢體 雖然沒有明顯的不悅,卻也欠缺心甘情願的熱情焚燒,也就是說面對著政治狂熱的愚民,政客們的心中其實是另有盤算的,事後也証明,文革的群眾其實都只是毛澤 東整肅異己的棋子而已,他才是真正的棋王。

電影《棋王》中的文革場景都是在台灣拍攝,海峽兩岸明明只有一水之隔,但是政治鬥爭的味道掌握,明顯有著距離,只要對照看《霸王別姬》、《活著》和《陽光 燦爛的日子》的文革場景,你就必需承認局外人和當事人的詮釋能力確實落差鮮明,因此也才使得梁家輝飾演的王一生那麼害怕飢饑,因而那麼珍惜每一粒米的刻意 表演,顯得太過雕琢(畢竟他可以有一碗便當的白米飯可吃),不能在物質缺乏的年代中,突顯人命如草芥,只能自多求福的飄零無助。

至於《棋王》的高潮當然是在於台北小神童可以擊敗大學教授,同時,也在大陸棋王一人單挑九人的決戰群俠的類似武俠說場景,這些都是商業電影難以避免的譁眾 取寵招式,有懸疑,亦看得出設計苦心,可惜多了三分流氣,特別是最後兩位棋王會手牽手一起亮相,擺明著要串連兩岸才子都有「生不逢辰」的悲情人生:一位被 時代放逐,一位被市儈剝削,他們共同見証的生命無奈就是綜合版《棋王》的主題。

然而這樣的結論,正好就暴露出當初硬要把兩本不同主題,不同時代的小說硬要結合在一起的前提論述,是多麼的牽強,以致於合流之後的結論,益顯畫蛇添足了。

2006世界音樂獎

今年初,看完電影《疑雲殺機(The Constant Gardener)》時,我就難掩心滿心感動,找到了勒.卡雷的原著趕快再溫習一回,要不是它遇上的對手是李安的《斷背山》,我幾乎要推崇它是2005年最精彩的英國電影了。

一位英國外交官的太太死於車禍,原本只關心花園農藝的丈夫卻因為慢慢整理太太的遺物,才發覺自己完全不曾理解妻子的夢與心,一路追查下去,才發覺妻子可能是擋了黑心藥廠的路而死於非命。園丁未必就是園丁,只要他動了心,人生也就會有不同的情貌。執導過《無法無天》的巴西導演佛南度.梅瑞爾斯(Fernando Meirelles)採取精彩的倒敘手法,讓我們先看到一場陽光高度明豔的機場話別,繼而就是車禍死訊,進而再帶來雷夫.范恩斯(Ralph Fiennes)飾演的外交官如何在課堂上遇到充滿挑戰質疑的女學生瑞秋.懷玆(Rachel Weisz),一見鍾情就共結連理的相遇,然而就算真有夫妻情,彼此也毫無隱私,卻不意味著你就深知彼此的夢想與追尋。電影從小人物的罹難,進而看到大時代的官商勾結惡勢力,再看到螳臂擋車,寧死不悔的人間情操。

《疑雲殺機》的成功在於有一則動人的愛情故事,雷夫.范恩斯和瑞秋.懷玆的演技也極具說服力,特別是瑞秋.懷玆懷孕演出的自在模樣,真是感人,不過,精緻的影像,委婉的敘事技法,其實都有賴西班牙作曲家Alberto Iglesias的精彩音樂,帶領觀眾飛進一則既浪漫又驚悚的非洲探險。

可惜,《疑雲殺機》的原聲帶沒有在台灣發行,電影也因為片商看走了眼,早在2005年十月就推出映演了,以致於沒有配合2006年的英美影藝學院獎的熱季上映,殊為可惜,如果你抽空到亞藝影音去看,你會赫然發覺只要花上99元就可以買下這部電影的DVD了,相信我,不要猶疑,趕快買下,這部電影一定會陪你度過一個難忘的夜晚。

十月十四日落幕的第三十三屆法蘭德斯影展就將年度最佳電影音樂作曲家獎(the Award of Soundtrack Composer of the Year)以及年度最佳電影原聲帶獎(Best Original Soundtrack of the year)頒給了Alberto Iglesias和他的《疑雲殺機》。

台灣影迷其實對Alberto Iglesias應該都不陌生的,阿莫多瓦的《我的母親》、《悄悄告訴她》、《壞教慾》和最新的《玩美女人》音樂都是他的作品,另外,曾經在台北藝術電影圈引發熱烈討論的《露西亞的性樂園( Lucía y el sexo )》同樣出自他的手筆,這些作品的共同特是銀幕奇情讓人目不暇給,然而音樂的精彩飽滿,也同樣替電影更添加了顏色。

至於觀眾票選獎(The Public Choice Award)則是由《斷背山》的作曲家Gustavo Santaolalla 獲得;被王家衛重新炒紅了的法斯賓達音樂夥伴,德國作曲家彼爾.若般則是獲得了終身成就獎,可惜的是老先生身體較弱,未能出席盛會,改由明星歌手I0ngrid Caven代表領獎的。另外,一部我完全不曾接觸的電影《吾父吾子(My Father & My Son)的作曲家Evanthia Reboutsika(《香料共和國》的作曲家)則是獲選為2006年的新秀(The Discovery of the Year 2006),至於由蘭迪.紐曼(Randy Newman)作曲填詞,詹姆斯.泰勒(James Taylor )演唱的卡通電影《Cars》主題歌「Our Town」則獲得了最佳電影原創歌曲獎。

聽到Alberto Iglesias 得到專業大獎的消息時,我是非常開心的,因為《疑雲殺機》真的是一部完全被人忽略的電影,就算得獎得的晚了些,還是可以提醒大家注意補看的。

另外,這個電影音樂節的入圍名單,其實也有指標功能,摘譯如下,提供電影音樂愛好者參考:


年度最佳電影音樂作曲家獎
Danny Elfman 《巧克力冒險工廠(Charlie and the Chocolate Factory) 》
Alberto Iglesias (疑雲殺機)
Dario Marianelli (傲慢與偏見)
James Newton Howard (金剛)
John Powell 《冰原歷險記2( Ice Age: The Meltdown)》

年度最佳電影原聲帶獎
Alberto Iglesias (疑雲殺機)
Dario Marianelli (傲慢與偏見)
James Newton Howard (金剛)
Gustavo Santaolalla (斷背山)
John Williams (慕尼黑)

肥皂:多元女兒情

急著要做變性手術的男人,是不是可能和情海飄泊,一直不知道真愛滋味的女人產生真感情呢?丹麥電影《肥皂(En Soap)》提出了一個很像八點檔肥皂劇的俗辣劇情,卻因為在最無情與多情的情愛拔河中,展現了一個極有力的三角愛情習作。

電影的開場是女主角夏洛特(Trine Dyrholm飾演),決定不要再和醫生男友克里斯欽同居了,她要搬家,但是搬家工人沒把床搬好,於是她又找回了克里斯欽幫忙,「誰說不能找前男友來搬家的?」夏洛特說得理直氣壯,然而心頭的失戀創傷還沒癒合的克里斯欽卻直想摸著她的臉、頸和胸,再做魚水之歡,是他敗中求勝的自我治療手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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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洛特立刻翻臉下達逐客令,轉而向樓下的房客薇若妮卡(David Dencik飾演)求救。第一眼見到薇若妮卡,夏洛特有些錯愕,明明是一身纖瘦,明明是女妝又燙髮,卻又鬍渣滿面,原來她是等待去做變性手術的男人烏瑞克。兩個陌生人,素昧平生,卻又是這麼尷尬地相見,當然是每根筋都不對的,然而《肥皂》的機巧與好看也就在此,從事美容工作的夏洛特為了答謝薇若妮卡的幫忙,於是就挑了特別的粉底給薇若妮卡,還叮嚀他:「男人的皮膚比較差,擦這種保養品才好。」夏特洛的專業貼心建議,打中了薇若妮卡的心房,他立刻就抹了起來,立刻,一向心疼兒子要變女兒的母親看到他也誇說:「今天比較好看哦。」

還是男兒身的薇若妮卡能夠贏得母親讚美,自然是開心的,夏特洛用女人共同的語言和行動建立了彼此的友誼,才使得《肥皂》的劇情有了可以往下走去的基礎。

《肥皂》全片其實就只在兩間房間內,一間是薇若妮卡的暗室,一間是夏洛特的窗屋,丹麥女導演克莉絲鄧森(Pernille Fischer Christensen)信奉的是以簡樸手法,純自然光拍攝電影的「逗馬95」信念,然而手法雖純樸,布局卻是算計得極其精準的,薇若妮卡因為變性未成,老嫌自己的靈魂投錯了軀體,他的房子燈光黯淡,反應的就是他內向,不欲見人的封閉性格;夏洛特則是擺脫了男友,自以為到了自由自在的新天地,也四處尋訪著愛情的機遇,但是老遇上只想一响貪歡的男人,磨擦自是難免。房間的擺設與明亮,就呈現了兩人的不同個性,還有不論是閉鎖或開放,同樣都還覺得不快樂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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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個「所遇非人」的寂寞靈魂,也因而才得以在同個屋簷下,在最不可能的情境下去探索彼此心靈的劇情轉折動力。

接下來的小技巧是替薇若妮卡養隻小狗,那是隻小公狗,名字卻叫做「戴西小姐」,從性別到命名,簡直就是薇若妮卡的生命投射,人和狗沒事就窩在電視機前看著「肥皂劇」。一天半夜,小狗幾近瘋狂地咈叫整晚,氣極敗壞的夏洛特下樓察看,才發覺薇若妮卡服藥中毒了,戴西小姐救了薇若妮卡,卻讓夏洛特也必需替代薇若妮卡來照顧戴西小姐,一隻狗讓她們的關係更加地翻騰攪混在一起,也讓陌生男女進而有了恩恩相報的纏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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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電影取名為《肥皂》是有多重指涉的:從物理層面來看,人用肥皂洗手,洗去塵埃,或者是沾手的黏渣屑碎;從生理層面來看,人用肥皂洗澡,洗掉滿身汗水和污臭;從心理層面來看,肥皂讓人煥然一新,肥皂讓人神情氣爽,層層交替下,用來指涉男女主角從彼此的憐惜與照顧之情,頗有近似「滄浪之水水濁兮,可以濯我足」的亂世兒女情韻。

然而世間男女的情愛是複雜萬變的,夏洛特常常瞬間就變臉,用言語傷害她身旁的兩個男友的心,劇情既通俗又寫實,在紅塵嬉笑聲中像足了一齣通俗的肥皂劇,再加上夏洛特因為家暴受傷後,在薇若妮卡的細心照應下,常用肥皂水泡腳,再不時捏搓按摩的肌膚相親下,又像是要來引爆紅塵俗世中又一則男女情愛的觸媒了。

《肥皂》其實是一部讓人心疼的電影,薇若妮卡的煎熬與無助,活脫脫就像由夏洛特收養的那隻「戴西小姐」,讓完全使不上力的觀眾都像極了他那傷心的母親;他渴望做女人,但是男人只要欲望的滿足,反而只有從夏洛特這位女性身上可以得到渴望的愛情,可是每一回的嘗試,都是挫敗,都是羞辱,他的痛,就像緊緊黏住生殖器的那塊膠布,不能撕,不能扯,一撕扯就見血的。

每個人物都有意義,每個場景和每個道具都有效應,《肥皂》是2006年處處意外,處處驚奇的北歐電影。

奇士勞斯基:收藏大師

「奇士勞斯基總是喜歡和錄音師擠在一團。」女星伊蓮賈柯在台灣版「奇士勞斯基十年典藏」的DVD中告訴大家這個秘密。

拍片時,導演站在,或坐在什麼位置,其實是很有趣的一個拍片現象。有的導演經常就守在監視器前面,看著攝影師捕捉到的畫面,沈思,或者構想另一個更好的構圖;有的導演則是緊隨著攝影師,採取最貼近攝影機的位置,體會演員的表現,或者可能拍下來的畫面。

「奇士勞斯基十年典藏」的DVD中收錄的是《雙面維若妮卡》的現場拍攝紀錄片,透過電影,影迷可以清楚看到這位認為「拍電影是一件苦差事,不是只有觀眾、影展、影評、訪談,而是必須每天早上六點起床,在溼冷的天候中背著沈重的器材出發,它是項折磨精神的工作…」的導演,其實是一直神采奕奕地跟隨著他的攝機機和錄音師,圍著鏡頭轉,釘著演員看,耳朵沒閒著,明明在喝湯,一有感覺立刻就會伸手喊卡的勤奮螞蟻。

所有的劇情片都是剪接檯上千錘百鍊的作品,幕後的艱辛則是交給紀錄片來探索,也因此如果真心喜歡奇士勞斯基的作品,這套包含了「藍白紅」三色系列和《雙面維若妮卡》等四部電影,以及一張收錄有奇士勞斯基傳記及波蘭電影簡史、他早期紀錄片和他的恩師啟蒙電影的特別DVD,其實是買來影迷親友最精彩的耶誕節禮物。

對我而言,觀看《雙面維若妮卡》的現場拍攝紀錄片,我至少知道了三件事:

1) 奇士勞斯基在室內拍片現場是不停地放著電影主題音樂的。為什麼?他的電影鏡頭其實都充滿了詩意,包含了攝影機的運動,以及演員的細緻反應都是因為現場的所有工作人員都踩著音樂的節拍在工作,演戲的人,耳朵聽著主題音樂,體會自己應該有的節拍,心裡算計著下一個該有的動作,動作和感情,有了音樂來搭橋,就有了共同的基礎。

2) 奇士勞斯基在選角試鏡時分為兩個階段,首先是要你就一般的情緒事件做反應,那是測試演員的基本能力;過關的,則是要就自己的私密部份做最深入的挖掘,他要誘導演員做自我解剖,而且全程拍下來,從中找出大家可以用來設計在電影中的動作。因為「演員只有挖到內心的最深層,感情才會真實,也因為確有所感,一切真實,表演才不落俗套」,奇士勞斯基指出凡夫俗子都羞於展示自己最不可告人的秘密,所以困住了自己,所以寂寞。看紀錄片還能從導演的生命語絲中體悟出人生大道理,種種的意外收獲真是筆墨難以言述呢。

3) 細節是奇士勞斯基電影最幽秘的創意。伊蓮.賈柯一旦心裡有事,就會面泛潮紅,就會發燙,因而養成了養茶杯盛冰水敷臉的動作,轉化成《雙面維若妮卡》的情節,就成了她用臉燙著外頭落雪的窗子,用天寒來化消臉上的紅潮,看似無意義的小動作,卻因為細緻多情又寫實,反而就能勾動觀眾的心,他的所有電影都是這麼注意細節的經營,甚至當攝影機化身成為伊蓮.賈柯的眼睛要到房間裡搜尋情人的蹤跡時,都會有人持著伊蓮.賈柯的人形圖卡,模擬著她的高度與步履,讓人影投射在屋角牆角邊…所有的細緻,都是創作者的用心,因為唯有自己夠細緻,雕琢出來的世界才夠迷人。

迷戀一位導演,說來很容易,卻不見得找得到相對應的方法,台灣原子映像的一群工作夥伴,過去經營金馬獎國際影展,努力開發台灣影迷的新視野,如今更將他們對電影的愛,轉化成大家可以擁抱和收藏的DVD世界,從楚浮、拉斯.馮提爾到李歐.卡霍到這回的「奇士勞斯基十年典藏」,劇情是瑰麗的世界,紀錄是珍貴的資產,擁有,則是影癡的最大福氣了。

肥皂:多情最是苦

影星傑瑞米.艾倫斯在《法國中尉的女人(The French Lieutenant’s Woman)》中飾演紳士查爾斯,因為被梅莉.史翠普飾演的法國中尉的女人莎拉給勾走了魂魄,不惜與未婚妻解除婚約,還要簽下悔罪書,身敗名裂地被社會恥 笑,偏偏莎拉卻在與他有一夜情之後就悄然失蹤了,讓他找遍天涯也音訊全無。

三年後,她們再度重逢,查爾斯大發雷霆是必然的。他用咆哮來表達自己被羞辱折磨了三年的憤怒,然而,莎拉卻告訴他:「你曾經愛過我,如果你依然還愛我,我相信你會原諒我的。」

是的,如果你還是愛著她,你還會為自己的滿身傷痕大發雷霆嗎?你是愛自己?還是更愛對方呢?有情與無情的分界線,其實是一條隨風飄揚的絲帶,以直線或曲線的各種姿態自在伸展飄舞著。

丹麥電影《肥皂》對於男女情愛世界的反覆,其實也有相當犀利的探討。

女主角夏洛特搬出了醫生男友的居所,開始自己自由自在的交友時空,第一個男人在做愛後,要她泡一杯咖啡,做一點最後的溫存,但是夏洛特立刻變臉趕人,她不想再做另一個家庭主婦,各自都發洩欲望後,就可以分奔西東了,不必強表姿態要有風度。

下一個男人還算平和,她含笑坐在被褥裡聽著對方訴說自己妻小的瑣事,沒有批判,沒有嫌棄,反正萍水相逢,一晌貪歡後,沒有虧欠,沒有負擔,就且權充當個心理治療師,聽聽男人如何在偷腥後,又能坦然說著自己的生活。道德和責任,不曾在她們的情欲世界中駐足。

夏洛特的多情或無情,其實是相當唯心的,只為她自己負責,只問自己到底想要怎麼樣。她可以柔情似水,卻也會立刻翻臉無情。看似完全不講道理,然而,你卻又明白她是標準的唯心主義者。

問題是:夏洛特明知總是女裝亮相的薇洛妮卡是還沒有動變性手術的男人,卻還是撩撥他,還是伸手摸向了他的下體,薇洛妮卡的抗拒,驚醒了雙方,夏洛特立刻抱 頭問自己:「你到底在做什麼?」薇洛妮卡想要做女人,剛才的摸索不就是要薇洛妮卡做男人嗎?那是強暴?戲弄?做賤?還是蹂躝?

站起身來的夏洛特立刻就要趕薇洛妮卡回家,坦白說,她不是討厭薇洛妮卡,她是恨自己,怪自己,闖出這麼荒唐的鬧劇,把氣出在薇洛妮卡的身上,其實是遮掩自己的失態,然而薇洛妮卡不懂,也不能包容,他高聲叫罵了回去。兩個受傷的靈魂,都找不到出口,就只能彼此傷害。

慚愧的夏洛特於是找回了醫生男友,給了受傷男友一個最溫暖的擁抱與性愛,可是那是真情?還是替代?還是欲望需要一個填塞的出口?你雖然會有點小小的懷疑, 卻因為夏洛特覺得幸福快樂,所以你也信以為真,聽著她告訴男友:「我又要搬家了(搬回醫生男友家),讓我們重新開始吧。」

話才講完,門鈴就響了。是薇洛妮卡按的鈴。他想做女人,也夠格做女人,但是他更想和夏洛特在一起生活。

電影在這裡有了三種可能的選擇:夏洛特改變了薇洛妮卡的性向,恢復了異性戀情;夏洛特接納了薇洛妮卡做為她的同志戀心;夏洛特拒絕了薇洛妮卡,因為她已經選擇了醫生男友。

夏洛特只要做任何一個選擇都可能傷害第三者。上一刻的山盟海誓,真的禁不起真情世界的坦誠告白嗎?情人真的翻臉比翻書更快嗎?如果真是如此?此刻的真心,會不會是下一刻的負心呢?多情與無情的世界真的有道理可言嗎?

愛情的世界沒有標準答案的,有人相信情義,有人隨心所欲,愛情和人的長相一樣,千變萬化,沒有一定的模式,也因此,情海沈浮的人,煎熬受苦也是在劫難逃,誰教你偏被多情苦呢?

頂尖對決:電影與魔術

變魔術,首重驚歎奇觀,要讓人驚歎,結局不能說,人們只准欣賞奇觀結果,一旦知道魔術是怎麼變出來的,就不新奇,就不好玩了。

拍電影也是一樣追求讓人驚歎的震撼,太早洩露了結局會被罵,拍攝內幕也不能講。就算有再多的拍攝幕後秘辛,展示與炫耀的都只是奇觀,最重要的關鍵是製作團隊打死也不會透露的。

然而,變魔術和拍電影還是有些不同的,電影一定要有結局,要讓精心布置的劇情線索要到最後收尾,透過逆轉和歸納,讓影迷恍然大悟後,滿足地走出戲院。

拍過《記憶拼圖》和《蝙蝠俠開戰時刻》的好萊塢才子克里斯多福.諾蘭(Christopher Nolan)這回則是在自編自導的2006新片《頂尖對決(The Prestige)》中綜合了魔術傳奇及電影魔法,吊足觀眾胃口,讓大家都急著想知道結果到底什麼的故事。

最好的劇本,就是把一切的線索都告訴你,只留一手罩門,剩下的就讓你自由拼組,組編得成是你好眼光,串聯不成,當然只好看人變戲法了。克里斯多福.諾蘭有這個說故事的功力,也把節奏和情緒控制得恰到好處。

《頂尖對決》一開始就把魔術世界的公式和真理做了清楚標示,觀眾透過米高.肯恩的敘述知道變魔術的三部曲是:一、「以虛代實(The Pledge)」,先讓你親眼或親手証實一切沒有機關,一切為真;二、「偷天換日(The Turn)」,簡單地說就是眼前的事物不見了,或者是起了變化;三, 就在大家目瞪口呆之餘,再以「化腐朽為神奇(The Prestige)」的技法,變回來原樣或異樣事物。

不過,電影和魔術的世界有一點是完全一樣的,就算你知道了公式,卻不一定變得出同樣的戲法,明明答案都已經間接直接地明示在電影中的對白和情節中,你就是會忽略,你就是會看不見。因為這兩者同樣都是玩弄錯覺的藝術。

《頂尖對決》描述的是魔術班同門兄弟變死仇的故事,偏執是他們的基因,虛實難辨則是他們一輩子追求的信仰,不擇手段以出人頭地則是他們的宿命,所以才會有急著要去拆穿或破壞對方魔術的冤冤相報,才會鬧出人命,才會必需拿命來換,這種爭名奪利,只求勝出的人性弱點分析,提供了全片合理可信的基礎(這就是所謂的「以虛代實」的技法),也才可以在彼此各顯神通中,看到了彼此「偷天換日」的手法,最後攤牌,要解開謎團的時候,才會讓人有「化腐朽為神奇」的讚歎。

克里斯多福.諾蘭的最大魔法則是你一定要敢於「犧牲」,才能成就超級魔術,不管是犧牲自己或犧牲別人,流血都是必要的手段,這種以血祭天的「犧牲」說狠辣殘忍到讓人不敢正眼直視,卻又不能不承認在現實人生中確有三分道理,因為人們都相信成功是一定要流血流汗換來的,血汗就是一種犧牲,欺瞞家人也是一種犧牲,也正因為世人都相信成功的無情代價,所以就毫無防備地信以為真,墜入導演的魔術世界中。

問題就在於克里斯多福.諾蘭在電影中打造了一個真正能夠「移形換位」的科學實驗(效果就像《變蠅人》的隔空傳輸),而且利用了「複製人」的概念來打造電影中的虛實人生,透過森林中一頂又一頂的帽子和貓咪,讓你先接受這種科學論述,卻閃躲了「誰是原版?誰是拷貝?」的倫理、良知和智慧的矛盾?以致於最後誰生誰死?最後的勝利屬於誰?最後的得失勝負又有什麼意義?成了最曖昧的糾纏,很難禁得起邏輯分析與討論的。

論故事,說故事,《頂尖對決》其實是節奏明快的一場魔法秀,一旦先把真相關鍵解了密,就壞了全片趣味,因此也就局限了評論者在影片做上映時的細節論述能力,那也是導演的另一個trick,能不能過關?就看評論者的功力嘍!

2006金馬獎:競賽與遺珠

寫影評的人,通常沒有朋友。

因為影評能否產生影響力,關鍵就在於說真話,寫真話容易刺痛了人,朋友自然就少;獨排眾議,寫出不同的震撼觀點,自然就鶴立雞群,但也會讓雞群不爽。

美國已故影評人寶琳.凱爾(Pauline Kael)當年大力推荐《巴黎最後探戈》,改變了這部電影的影史地位(因為很多人看不下去,很多人不知所云),但是她的文章卻讓多數影迷找到了切入和認識這部電影的角度。

這是影評史上的慧眼識英雄的佳話,至於其他被她罵過的電影,坦白說,除了當事人介意,以及當時讀文章的讀者會心有戚戚焉之外,多數人早已遺忘。但是不要和影評人交朋友,卻是多數電影人心中的痛。

當評審的人,通常也沒有朋友。

因為你必需做出最後決定,不論是最佳影片、導演或演員,最佳只能有一名,勢必有所割捨,忠於良心,做出選擇,就難免背叛或犧牲了朋友,很難兩全。

評審的身份是尊貴的,如果是秘密評審制,事先不經意就透露自己的評審身份,就會讓別人誤以為是等待拉攏巴結?如果意圖示好,人格就卑,選出來的結果,也就可能是利害交換後的交易商品而已。

評審和影評人最大的不同之處在於影評人靠著一隻筆,一張嘴,就可以洋洋灑灑寫出一篇大道理,有理沒理,都可以有文本來據理力爭,爭個是非清議;評審卻不能,筆再健,口才再銳捷,少開口,少傷人,可能是最基本的態度,一旦開口,所有的言詞就會反過來成為檢驗你的品味、眼光和偏見的基準。

藝術評審不像運動評審一樣,只要判定好壞或是誰先達陣。出任藝術評審意味著本身的學養或經歷受到一定肯定,卻不意味著你的見解就是真理,力求客觀,做出最能說服自己的選擇,其實就是有良心的評審了。

正因為評審多數只是從自己的品味出發,選出自己以為較佳或最佳的作品,關起門來開會時,雄辯滔滔為自己的理念辯護是天經地義的,出了門,對不中意的作品大加斧銊批判,一定會引發反彈,畢竟評審只要選出最好的,不需要告訴別人,到底作品差在那裡,也就是說只要強調勝出的作品到底好在那裡,不需要以你認為的不盡理想來為自己的決定護航。

這不是鄉愿,而是角色問題。評審的決定就已經標示出自己的美學品味了,無需再對其他的作品內涵大發議論,藝術的天平沒有絕對的是非,只是一群人的品味決定這次給獎的方向和得主而已。

當年,王家衛的《阿飛正傳》在東京影展上輸給了英國導演哈利.虎克的《蒼蠅王》,可是,如今有幾個人知道《蒼蠅王》和哈利.虎克了呢?當年的評審有必要再來為王家衛的作品做任何「指導」或「建議」嗎?

評審名單決定了得獎結果,這是普世通行的準則,權威的影展也會因為選錯了評審,所以產生了轉眼就煙消雲滅的得獎作品,坎城如此,金馬獎不亦如此?有人的地方就有偏見,藝術家的心血沒有得到肯定,註定會失望洩氣的,梵谷真要在意,不知死過多少回了,持續去創作都是有福氣的人,因為生命在燃燒,作品在發光,歷史會還給你公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