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塚治虫:街角狂想曲

用一個簡單的場景,幾個平凡的人物,說出一個不簡單的故事,這樣的導演才是高手。

日本漫畫家手塚治虫是名氣響亮的動畫先驅,翻查資料,你很容易就看到手塜治虫和「日本動畫之父」的名號相連結,你或許也曾在漫畫店裡看到《怪醫黑傑克》、 《原子小金剛》和《獅王大帝》,也聽說過《原子小金剛》是日本第一部電視動畫連續劇,也知道《獅王大帝》是日本第一部電視彩色動畫,但是手塚治虫的動畫作 品你真的看過嗎?我的印像是模糊的,記憶是蒼白的,這種只知有名,卻未必真正得見的經驗,其實正是多數人對於「經典」作品的態度。

今年九月,電影資料館舉辦的「世界動畫影展」特別規畫了手塚治虫的導演專題,其中,實驗風格濃烈的《街角物語》看得我目瞪口呆,短短的三十七分鐘,讓我在賞心悅目之餘,只能高塑大拇指,起立致敬。

《街角物語》的精神就在於精簡美學中實踐了多元繁複的文化震撼。

《街角物語》的第一個人物是一位剪著妹妹頭的小女孩,三角形的臉型和衣著輪廓,素色彩繪,宛若傳統的日本女孩剪紙。她的手上原本緊緊抱著一隻絨毛玩具熊 (Teddy Bear),但是一不小心,玩具熊從屋頂斜坡滑下,停靠在屋簷排水溝上,小女孩拿掃竿勾拾,但是手太短,勾不著,又怕玩具熊餓了,小女孩丟了一塊餅乾給它吃。

z40 

第二個人物則是排水溝旁小洞穴中的老鼠群,每天忙著儲食搶食的老鼠爸媽手忙腳亂,根本來不及招呼一大群小老鼠,其中最精敏的一隻小老鼠卻意外發現了躺在排 水溝上的玩具熊,這隻不會說話,不會行動,卻不時會在身上出現小餅乾的玩具熊就成了它的好玩伴,然而,一個不小心,小老鼠就從排水溝的排水管跌到了地面。

第三組人物則是牆角旁的十多張海報,海報上有各色人等,有風情萬種的酒女,有醉翁之意不在酒的鬍子紳士,有深情款款的英俊提琴手,有楚楚可憐,柳眉不展的 鋼琴師,明明是一幅幅的商業海報,卻建構出一個小社會的縮影……而且男有情,女有意,迎拒縱橫之間就是紅塵浮世繪的眾生相。

三組人物在三分鐘裡陸續出現後,音樂家高井達雄這時候展示出最精彩的音樂包裝,深諳電影音樂魔法的「重複/變奏」魔法的他,先以交響樂打造出輕快活潑,讓 人一聽就能跟著哼唱的主題旋律,再適時地配合畫面人物的動作,改採拍掌彈打的變奏;或者是由大提琴獨奏的主題樂章。華麗時讓人想要婆娑起舞,低吟時卻又讓 人低迴難捨,多變的音樂形式和多樣的畫面動作,讓《街角物語》的音樂風格格外突出且鮮明,欣賞動畫短片簡直就像是去參加一場動人的動畫音樂會。

z41 

《街角物語》的劇情高潮從海報街上出現了一張軍人政客的海報開始,滿身勳章意味著窮兵黷武性格的他,在紅塵男女中造成了一陣騷動,人們必需換穿軍裝,擁護 他們並不認同的軍裝,一款接一款的政軍海報蓋上了舊有的海報,不能抗拒的男男女女就這樣被軍人政客遮掉了原本的風采,於是戰火起,砲聲隆,文明崩毀了,樓宇塌坍了……小女孩只能在窗口再看一眼玩具熊,就被母親拉走了……連老鼠也要集體逃亡了,但是小老鼠不捨玩具熊,回身想要再拉它一把,卻是一個砲彈打來, 鼠熊都震飛上天……文明成了廢墟後,一隻手在碎石瓦礫中拾起那隻滿身是灰是傷的玩具熊,小女孩倖存了,也找回了她心愛的玩具熊,但是抬頭一看,斷垣殘壁, 別無生趣了,高井達雄的主題音樂就在灰濛蒼涼的畫面中再度揚起。

《街角物語》其實就是一則精簡的人類寓言,紅塵熱鬧,人獸各自有情,野心政客卻也周而復始地會來改變文明風貌;《街角物語》不只是個街角故事,而是人生歷史的濃縮詮釋。

美國卡通之父華德.狄士尼當年在《幻想曲》中,用創意和畫風,改變了古典音樂的可親性;同樣地,日本卡通之父手塚治虫,也讓我在他1964年的實驗作品 《街角物語》中,看到了他結合音樂展現的高度狂想張力。來自西方和東方的動畫大師都用行動証明了音樂元素的重要性,那是更實用的身教了。

黑幫暴徒:童星最無辜

小家庭中,一旦有了小寶寶誕生,肯定是喜悅、幸福、疲累,擔心…各種情緒兼而有之的。

電影中的小寶寶,往往則是用來襯顯大人的急切、無能、無情或無心的。

《波坦金戰艦》中的階梯大屠殺戲中,觀眾最懸念的就是一路滑動而下的嬰兒車,無辜的嬰兒會不會跌落車外?會不會被流彈所傷?槍林彈雨中,人命如芻狗,然而艾森斯坦就能透過小嬰兒,吸聚了觀眾的注意與關切。

吳宇森的《鎗神》中,為了突顯歹徒的兇狠殘暴,醫院成了決戰場,嬰兒室的小嬰兒成了周潤華與軍火販子黃秋生的人性與獸性岐異的鑑別符號。

1985年,法國女導演柯林.瑟洛(Coline Serreau) 人拍出了一部《三個男人,一個搖籃(3 hommes et un couffin)》,描寫單身貴族的三個臭男生,一旦家裡突然出現一位寶寶,手足無措,手忙腳亂,鬧出無數笑話的瘋狂喜劇。

1987年,好萊塢立刻跟進拍出了《三個奶爸一個娃(Three Men and a Baby)》,看到蓄有八字鬍的湯姆.謝立克(Tom Selleck)暈天黑地扮奶爸的七葷八素場景,你就是會啞然失笑。

意外的小生命,不是帶來生命的啟發,就是生活的混亂,而且公式必定是先混亂,繼而有了體會,人生因而得能再上路。

今年獲得奧斯卡獎最佳外語片的南非電影《黑幫暴徒(Tsotsi)》也同樣採用了這套最討喜的戲劇公式。

男主角Tsotsi原本是位冷血又冷靜的黑道混混,一回打劫想要搶富家人家的車子,開槍打傷了女主人,於是心慌意亂地飛車落跑,不料,車後卻傳來蠕動聲,回頭一看,天啊,竟然還有個四五個月大的小寶寶,一閃神,車子撞上了電線桿。

Tsotsi有兩個選擇:棄車棄嬰,或者棄車攜嬰。他選擇了麻煩的後者。

z36 

回到他自己的窩後,他遇上的第一個問題是:小寶寶已經臭氣薰天了,可是他要怎麼換尿布?

沒包過尿布的大男孩大女孩都註定要大呼小叫,一陣忙亂後,才知道怎麼辦的。台灣電影《愛麗絲的鏡子》就有穿著時髦的歐陽靖和謝欣穎,卻連尿布都不懂得換的 尷尬場景。Tsotsi的處理方式則是粗魯得比較像大男生的,手扯不開尿布,就讓小刀來割開吧!問題就在於拿刀出來的那剎那,沒人知道他是要讓娃娃住口別 再哭了,還是一刀挑開尿布,簡單的動作卻有了既爆笑又緊張的雙重效果。

Tsotsi家當然不會有尿布可以替換,於是他順手就拿起桌上的報紙當尿布了。這個搞笑的動作,因為處理得很粗魯又寫實,卻讓人擔心起小寶寶:「他疼不疼啊?」

Tsotsi的第二個難題則是餵奶,單身男孩不可能有奶水和奶粉的,他只能打開煉乳罐頭,隨手倒了些在小寶寶的嘴邊,沒有奶嘴,只能沾,只能灌,有得吃的小娃娃不再哭了,可是你不會想要問:「小娃娃能喝煉乳嗎?會不會噎到呢?」

z37 少不經事的Tsotsi連自己都照顧不好,更別說照顧小寶寶了,餵完小孩,他就急著出門了。摸黑回家時,只聽屋內寶寶痛哭,拉出安放小寶寶的紙箱,才發覺煉乳沒有擦,招來了大批螞蟻,咬得小寶寶的嘴都腫了,身上都是螞蟻。

我相信,小寶寶的嘴腫是化妝出來的結果,螞蟻臉上身上爬的場景也可能是靠電腦繪圖繪上去,就算時間只有短短幾秒鐘,但是,也夠驚心動魄的。

這幾場戲,大人都未必適應,我們的小童星能夠適應嗎?事實上,他沒有選擇權,也不能拒絕,就像多數的童星一樣,都是父母親或監護人同意下,就做了超齡或超乎身心所能承受的壓力下的演出。他們能夠拒演嗎?能夠抗議嗎?答案是很明白的。大人決定著他們的幸福與悲哀。

《黑幫暴徒》中,導演捉到了好幾個可愛的鏡頭,你看到這位黑人寶寶的模樣時,一定也想要抱抱他的,然而他的受苦受難卻也是成就Tsotsi從毫無天良歸化 的必要條件,看到紙尿布、螞蟻爬的情節,你也一定會油生同情之心,導演用了高明的手法捉住了觀眾的心,也讓大家心動落淚,效果非常好。

只是,小童星有知,有選擇權,他會接受大人的擺布嗎?他可以拒演嗎?

黑幫暴徒:有奶就是娘

小寶寶是《黑幫暴徒》中最重要的人物,沒有他,戲就少了催人熱淚的高潮,少了他,主角就少了幡然悔改,重新做人的動機。然而,如果公式這麼簡單,《黑幫暴徒》的格局就太低了,就不夠格贏得2006年奧斯卡最佳外語片獎了。

南非導演蓋文.胡德(Gavin Hood)在《黑幫暴徒》中,其實以迂迴的手法,批判了成人世界「有奶就是娘」的功利心態。表面上,尋找奶媽是莽撞小爸爸的必要手段,其實,他的衝撞與挫折,都是生命啟示錄。

男主角Tsotsi原本是單身少年,搶了人家的小孩做爸爸,面對肚子餓就會啼鬧的孩子,他首先要面對的是難題就是找到奶水,止饑又止啼。

他先開了煉乳罐頭,卻惹來了螞蟻,滿心愧咎的他於是打有奶水的剛臨盆女人的主意,不懂禮數,不會求人的Tsotsi直接闖入人家家中,拿槍頂著女人的頭,吆喝著要她餵奶,是嘛,妳不是奶水多多嗎?多餵一個娃,有什麼關係呢?

鬧得劍拔弩張的就為了餵奶嗎?一個少不經事的莽撞動作,讓心驚膽裂的女人只能乖乖聽命,她不怕餵奶,怕的是少男逞強性侵,怕的是少男莽撞,開槍傷了她的孩子。不過就是餵奶嘛,差別在於:主動是美事;被動,則是糗事了。

第一個動作顯示了Tsotsi的急切,同時也讓人看到了他的草莽不成熟。

接下來,他怕女人不合作,人家明明就解開胸衣開始餵奶,他還是槍不離手,最最母性的場合,卻有著最最不協調的緊張氣息,「不餵,你就真的會開槍嗎?」不用女人發問,Tsotsi其實也都看到了自己的荒唐與幼稚。

寶寶餵奶記的劇情設計,其實只有一個目的,就是讓觀眾清楚看到原本殺人不眨眼,開槍不當回事的小混混Tsotsi其實是心裡另有傷痛的,他一方面看著女人 餵奶,一方面想起了自己失親的童年,母親重病臥床,母子連談個話,都會被老父責罵,還會痛踢小狗,完全沒有溫暖,只有暴力的家庭讓他早早成了流浪兒,在水 泥圓管的廢棄工地中掙扎求生…往事陰影與當下餵奶的甜美安詳,頓時就成為Tsotsi心中最強烈的感受對比。

童年欠缺的溫暖,如今有機會彌補,Tsotsi會不會做得更好呢?他不知道,但是至少他真的很努力去做一個小爸爸。

他重新回到小寶寶的家去打劫,同夥為的是錢財,他卻是要去找寶寶的玩具、奶粉、奶瓶和尿布,看似荒唐的行為,卻是少年良知的覺醒,偏偏,警報器響了,Tsotsi立刻又陷入該開槍殺屋主,還是同夥的矛盾。

大是大非,是聖人才做得到的,凡夫俗子其實是善惡集一身的,有的人習慣行善濟世,偶而卻也有惡從膽邊生的邪念;有的人無惡不做,但是偶而也會有善念從心頭滑過,善惡並存,善惡交替,比較合乎人生真相,電影也應善惡並存,角色才有人味,劇情才夠讓人咀嚼回味。

然不會有尿布可以替換,於是他順手就拿起桌上的報紙當尿布了。這個搞笑的動作,因為處理得很粗魯又寫實,卻讓人擔心起小寶寶:「他疼不疼啊?」

Tsotsi帶著奶瓶和奶粉回到女人家,他得意洋洋地示範自己的戰利品,但是女人告訴他,即使這樣,你還是不能給他一個媽。母親的力量,不只是奶水,還有一種溫度,一種態度,一份親切,一份深情,那不是奶爸或奶瓶能夠取代的。

女人的話,Tsotsi聽懂了。早在女人餵奶時,臉上流露出的安靜和光輝,他就明白了自己要什麼,只是早就習慣強取豪奪,從不開口求人的Tsotsi,只 能自己埋頭瞎幹找出路,只有等到女人打開天窗說亮話的時候,自卑又倔強的他,才不得不承認把小娃娃還給他的母親才是最明智的結果。

無情的漢子,不會疼惜小娃的,蓋文.胡德(Gavin Hood)用小娃娃來說故事,也一定要有多層轉折,才能顯示出魯莽暴徒也有天良未泯的轉機,電影中每一回有小娃娃出現的場景,就是把主角送上了解剖檯,讓 觀眾在無知的小生命身上,投射出強大的人性關懷,我同情娃娃童星的際遇,卻不能不承認,這款的敘事邏輯,委婉細致地挖出了人性的歎息,這款功力,應該就是 《黑幫暴徒》得能拿下奧斯卡獎的角色性格刻畫功力了。

黑幫暴徒:美麗心世界

對於陌生或不懂的事物,驕傲或心虛的人會嗤之以鼻;謙虛肯學的人,則會仔細端詳,努力悟出道理。

態度反應高度,好像是千古不變的道理。

人生的愛情最是神秘,有時候,只要一個眼神,就讓人願意奉獻一生,那就是莎士比亞在《As You Like It》中所說的:「普世男女,誰不是一見鍾情呢(Who ever loved that loved not at first sight?)?」

好電影其實也努力讓人一見鍾情,只是鍾情的手法各不一樣,有時候,只是一句話,有時候,只是一個道具,卻可以在觀賞者心中產生驚奇的震盪,那種緣份,有如情人一見鍾情的緣份,沒有道理好說的。

陪我去看南非電影《黑幫暴徒》的朋友都是眼紅鼻酸,卻滿心快慰地走出試片室,劇情的張力我已花了相當篇幅和力氣討論過了,但是電影中有一句話,卻一直烙印心中,不吐不快。

《黑幫暴徒》中的小混混Tsotsi因為從小欠缺父愛和母愛,所以一旦手上有個小寶寶後,就努力扮演好小爸爸的角色,拿著槍頂著頭,要人家寬衣解帶,負責餵乳。

這位奶媽家境尚可,先生某天出門上班就沒有再回來了,可能是遇害,也可能是拋棄了她和剛出生的娃娃。於是,她一面做單親媽媽,一面就做手工飾品來維生,她家中有幾件類似創意珠簾或風鈴的吊飾作品,沒見過世面的Tsotsi對於這些手工飾品充滿了好奇,於是就上前把玩。

「這些都是妳做的嗎?」他順口問奶媽。

「是的!」

他笑了起來:「妳真有門,幾塊破玻璃就串起來,有誰會買這種東西呢?」

奶媽做的玻璃珠簾是用細繩綴串著不規則的玻璃片,長長的一大串,風吹有玎璫聲,有如風鈴,但是隔著玻璃片來看,卻像是一長串的彩繪珠簾。

「光照過玻璃,就可以讓你看見五顏七彩的人生。」奶媽淡淡地回答,Tsotsi是無知的,是不懂美學品味的,Tsotsi可以因為無知而譏笑她,但是她不必和無知的人鬥嘴,多做解釋。

無緣的人,只能看到一大串碎玻璃,看不到光,看不到影,更看不到美。可是,他有一張嘴,所以就大聲嚷嚷,嘲笑他不懂的人和事。

然而,Tsotsi和一般孩子不同的地方就在於他聽到奶媽的解釋後,突然發覺了自己的愚昧、無知和淺薄。大聲從來不代表真理,訕笑從來不代表先知,這個道理唯有自大或自卑的人不懂,偏偏,這種人佔了絕大多數。

《黑幫暴徒》的相關玻璃珠簾對話總共就這四句,導演點到為止,沒有再讓Tsotsi對著玻璃珠簾多觀看,沒有讓彩色光影在他的臉上多停留,意在言外的生命哲學本來就不應該掛在主角嘴上成為電影主題教條的,可是含意深遠的這幾句對話,卻在我心頭激盪起陣陣漣漪。

玻璃珠簾到底美不美?那攸關個人的美學品味,關鍵其實在於創作者和欣賞者之間的角度岐異和觀念落差。

有的人堅信,無規矩不足以成方圓,不按牌理出牌的就是非我族類,不是正統;有的人卻相信生命絕對不是規矩森嚴的學術論文,反而試圖從生命的曲折迂迴中看到 真理看到光,能夠以開闊的視野看人生,那幾個彩色玻璃就不再只是大紅大藍,毫無雕琢的玻璃亮片而已,從碎花光影的投射中,你可以見証到另一種藝術的美麗。

問題不在於美學品味的高下,而在於你是不是從雕蟲小技中看到了藝術與美學的可能性?看到的人,視野遼闊,人間處處皆風景,不拘泥於「寧可食無肉,不可居無竹,無肉令人瘦、無竹令人俗」的陽春白雪般的美學身段,而是在下里巴人的庸俗中也能怡然自得。

一年之初:導演料理學

好吃的東西,你會一開始就大口嚼下,留住最初也最美麗的口感?還是留待最後,慢口細嚼,捨不得囫圇吞下,捨不得忘掉那股美麗?

我會等把雜食都吃完之後,才慢慢品嚐精品。

台灣的新導演鄭有傑的新作品《一年之初》則是在電影一開場,就端出了最美麗的佳餚。

電影的第一個畫面就是小胖伸臂擋車,他攔下了四部黑道轎車,只為了前面在拍戲,氣得對方猛按喇叭。他是場務,平常負責搬道具,到了外景地,還要負責擋車,不能讓外人外車影響拍片。

他是盡忠職守的,只是沒想到會在窮鄉僻壤處攔到了四輛黑道車。而且,對方拿出手槍頂住他的腦袋,勒令他讓路。

拍電影拍到命都沒了,這種戲是不是別拍的好?

這場戲你至少可以挑出三個缺點和盲點:

第一,黑道車子在追背叛的同夥,臨時剎車,為什麼會規規矩矩地一字排開?凌亂會不會更好些?

第二,黑道真要夠狠,下來兩個人把小胖拉開就夠了,那會乖乖排隊按喇叭?

第三,槍都掏來了,小胖還不會嚇得屁滾尿流嗎?還會死賴在路中央不走嗎?

前兩個不合理,可能是鄭有傑還年輕,場面調度的思慮還不夠周延,有了美學,卻少了邏輯,戲劇張力不夠強。第三個不合理,其實我理解,因為目的就是要大家看見小胖的癡與忠。

《一年之初》的開場戲會讓人以為這是一部以拍電影為背景的電影(事實上,也是部份相關),不夠合理的場景,也會讓人輕輕皺起眉頭,然而,小胖(王鏡冠飾演)的第二場戲開始,就燃起了我的期待。

拍電影的現場,場務就是受氣包,就是苦力的代名詞,再加上場記名字叫小胖,就註定他會是那種任人使喚,卻又甘之如頣的悲情阿信角色(不信,回頭看看你交待的朋友中,名叫小胖的,是不是就是你叫得最順口,有事沒事都想唸他名字,找他幫忙的萬事通?)。所以,接下來,小胖氣喘吁吁地扛著鐵架爬樓梯,到了賓館的高樓拍攝現場,助導卻告訴他,導演改劇本了,鐵架用不上了。

小胖還來不及暗罵幾聲,導演馬上叫起小胖的名,要他躺上床,暫代男主角的位置陪著女主角Fifi測光試鏡。

美麗的許安安就飾演這位人人愛的Fifi,能夠躺在她身旁幻想床戲,根本就是天上掉下來的禮物,小胖的工作中沒有比這更讓他開心的,他暗自祈禱這一刻永遠不要停,期待著燈光會爆燈,讓受驚的女主角就緊緊捉住他的手。

偏偏暗戀總是不久長,男主角一下子就回來方定位了,導演正式拍攝時,助導一喊清場,窗簾一拉,小胖頓時就被隔在簾幕外,看不到,碰不到,只能想像著心愛的人要和別人的懷中演床戲,他的委屈,他的氣,只能往肚子裡吞。

看到小胖,我想起了《蒲田行進曲》中的平田滿,他原本只是跟隨著明星大哥風間杜夫身旁的替身演員,只負責吆喝壯膽,偏偏大哥搞大了女明星松阪慶子的肚子,卻不願負責,於是示意他去做孩子的爸。孰料,任人使喚的小弟卻動了真情,幾經波折後,也得到了真愛。

片場中,小胖的眼神一直戀著許安安,他能不能多和她說兩句話?他會偷偷摸到她的小手嗎?許安安真的願意接納一位受氣包做愛人嗎?

暗戀絕對是美的,但是明星愛場務的傳奇,卻是只有電影中才會出現的喜劇,連《蒲田行進曲》催了觀眾半天熱淚,最後還是鏡頭一推,導演一聲卡,原來,所有的暗戀都只是戲中戲。

《一年之初》以一位卑微少年的春夢做開場,卻在觀眾期待小胖能夠突破愛情困局時,嘠然終止,跳進了泰北青年的第二段戲,那是黑幫孤軍與高速公路收費站小姐的陌生戀情。小胖到最後又出場了,又回到去攔車擋路的賣命戲了,他的愛情到底有沒有結果呢?那盤精緻可口的開胃菜為什麼沒有再交代了呢?

我不懂鄭有傑的料理美學,我卻有點小小地恨他。恨他用小胖的愛情釣我胃口,釣了快兩小時,卻把答案永遠懸在空中,是淺嚐即止最難忘呢?還是口齒生芳最難捨呢?問題是我才嘗了味,主廚就把菜收走了,你怎能不恨他?可是,一旦反覆翻炒這盤菜,他又能玩出多少的感動?又能超越《蒲田行進曲》多少呢?望梅止渴的心理學,就像無限癮頭,讓人恨得牙癢,卻又唇舌生津呢!

西遊記:電影癡笑夢

台灣電影還算繁榮時,春秋兩季,就會有一些電影大亨,得意洋洋地宣布新片拍攝計畫,越是說得天花亂墜,天馬行空,越容易上報紙版面,目的除了造勢,還在集資,有人認同,有人回響,願意投資,夢想就容易實踐。

至於後來這些新片能不能如願拍成?多數的媒體都懶得追究。

胡金銓導演生前談了十多年《華工血淚史》的拍片計畫,歷史考據、劇本寫作和服裝設計都有了,就是找不到資金,十多年來,他不曾改變自己的夢想,三不五時就 會媒體簡報進度,一再受挫,並不影響他的熱情,媒體記者則是從胡導演的雙眸中看到了這股熱情火花,即使明知一切還如空中樓閣,也持續報導著胡導演的夢想。 畢竟,電影就是做夢的事業。

台灣電影景氣低迷後,放大話的人少了許多,得到輔導金的作品能夠拍完就已經很不容易了,遑論其他的夢想了。可是,電影如果少了夢幻特質,那還叫電影嗎?

上星期,中國大陸傳出了張藝謀的合作夥伴張偉平對大陸媒體透露,史匹柏將和張藝謀在2008年之後合拍《西遊記》,周杰倫是很適合演出孫悟空的人選。

美聯社的香港撰述則於二十二日刊出了否認消息,文章詳述了張偉平先是對外透露此一消息,繼而又指是媒體誤會做了錯誤報導,最後則引述史匹柏公司的發言人談話說:「史匹柏連下一部戲要拍什麼都還沒有確定,更別說兩年之後的合作案了。」

《西遊記》的消息轟動一時,關鍵在於中美兩位名導演的攜手合作,張藝謀和史匹柏將先在2008年北京奧運會上合作,張藝謀是奧運開閉幕式的總導演,史匹柏 則是藝術顧問,他們如果進一步合作,擅長科幻的史匹柏負責特效的構思和突破,張藝謀則發揮他的影像和色彩特長,將很有科幻魅力的《西遊記》具像成世界神 話,可能會激發出相當的火花。

史匹柏訪問中國,禮貌性表示願意和張藝謀合作新片,那不是朋友承諾,更不是商業契約,那是很有彈性的客套話,就像許多外國明星到台灣訪問,都會順口回應記 者的詢問說:「我很期待和李安合作。」有沒有意願是一回事,成不成又是一回事,禮貌應酬更是另一回事了。多數時候,船過水無痕,夢想的話,說說,聽聽,也 就算了。

《西遊記》的新聞目前看起來像是一枚空包彈,不過,如果把整件事解讀為張藝謀所屬的新畫面影業公司的大話宣傳,甚至擴大解釋為近年來票房和創意都大不如前的史匹柏要到中國找靈感養份,都可能是失焦的解讀。我看到的是中國影人努力要和國際掛鈎的企圖心。

張藝謀在21世紀完成的《英雄》和《十面埋伏》等片,意圖扮演帶動中國電影產業起跑的火車頭角色,挾帶著大量資金,借用了西方的動畫技術,要把中國的傳統 藝術換上新包裝,打開國際市場,雖然因為劇本太弱,人物刻板,空有形式,沒有靈魂,甚至連個故事都說不好,以致於掌聲噓聲交錯而至。但是,平心而論,他只 是沒做好,然而,把電影的餅做大,創造更多話題,拉高電影技術水準,營造更多期待的始意與大方向,卻是正確的。

美國影星華倫.比提曾經說過:「電影行銷和賣汽車及房子的手法不一樣,汽車性能不能打折扣,要如假包換,電影的賣點則在意外,意外越多越大,效應越強。」

電影的意外有很多種,效應也不一定合乎正面預期,雖然,意外就一定會帶來話題;然而,話題多多卻不一定就代表成功。

例如拍攝組合就會有話題,張藝謀和鞏俐再度合作《滿城盡帶黃金甲》,就被媒體集中火力,營造出舊情人再合作的火花,然而,有多少人關心他們會不會再有緋 聞?拍攝現場會不會再生激情火花?媒體的炒做,未必合乎真相,片商借力使力,新聞連天,卻未必有利電影。更正確地說,一切只是合乎媒體的行銷目的而已。

不管是史匹柏沾了張藝謀的光,或者是張藝謀沾了史匹柏的光,中國影人至少還有幾張牌,可能牽動一些國際合作案,《西遊記》可能只是打腫臉充胖子的一個宣傳,可能只是海市蜃樓的一個幻影,然而,持續尋找一些夢想吧,沒有夢想,就不必拍電影了,沒有癡狂,就不必燃燒自己了吧。

電影音樂:四首紅豆詞

/

電影加上音樂,都想要靠音樂來加分,不論是撩動情緒,或者發揮點題魅力,音樂用得巧,效果一定好。

紅豆並非相思豆,只是體態都紅。
相思豆長在樹上,紅豆生在田間,只因詩人多情,一首「紅豆生南國,春來發幾枝,願君多採擷,此物最相思。」讓紅豆與相思豆夾纏得難分難捨。
紅豆最著名的歌曲就是「紅豆詞」,詞是清朝文,曲是民國音,記憶中有四部電影出現過「紅豆詞」樂音。電影人會怎麼來用這首曲子呢?
先說「紅豆詞」出處:曹雪芹在「紅樓夢」第二十八回,描寫林黛玉誤會晴雯不開門是寶玉變心,感傷唸出「葬花詞」:「…儂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儂知是誰…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一旁偷聽的賈寶玉頓時「慟倒山坡上,懷裏兜的落花撒了一地。」然後又被林黛玉形容為「狠心短命的」,對他愛理不理,賈寶玉費了好大功夫才修舊好。
然後寶玉換了便裝,協同玩伴薛蟠出外嬉遊,行起酒令,先念起:「女兒悲,青春已大守空閨。女兒愁,悔教夫婿覓封侯。女兒喜,對鏡晨妝顏色美。女兒樂,鞦韆架上春衫薄。」又在琵琶相和下唱出了:「滴不盡相思血淚拋紅豆,開不完春柳春花滿畫樓;睡不穩,紗窗風雨黃昏後,忘不了新愁與舊愁,嚥不下玉粒金波噎滿喉,瞧不盡鏡裏花容瘦。展不開眉頭,挨不明更漏,展不開眉頭,挨不明更漏,呀…..呀……恰似遮不住的青山隱隱,流不斷的綠水悠悠,呀…..呀……恰似遮不住的青山隱隱,流不斷的綠水悠悠。」
這闕詞,俗稱「紅豆詞」,小說中有文無曲,只能想像。民國後,劉雪庵先生配上音符,完成了華人音樂中動聽的詩詞精品,詞美,曲優,一曲唱罷,幽情塊壘,盡皆渲洩了。
1977年,李翰祥執導的《金玉良緣紅樓夢》,就是精華版的《紅樓夢》。音樂指導王福齡在林黛玉(張艾嘉)初進賈府,寶二爺(林青霞)隨後像一陣風從外面嬉遊歸來時,就踩著「紅豆詞」的輕快交響樂音進場。
這是林青霞飾演的賈寶玉頭一回亮相,林青霞扮男裝何只靚俊,簡直就是玉樹臨風的立體版,世人都知賈寶玉就是曹雪芹的化身,用最通俗,最廣為人知的「紅豆詞」來創造曹雪芹=賈寶玉=林青霞的意念連結,就是聲音與意像交疊相乘的高明設計。
1979年,劉立立執導的《一顆紅豆》,採用了左宏元創作的同名歌曲當主題曲,神龍見首又見尾,不時就會出來和觀眾打招呼,然而錄音師黃茂川悄悄滲透「紅豆詞」的減拍變奏曲。一路黏纏著「一顆紅豆」,緊緊追隨林青霞的腳步,人到哪兒,「紅豆詞」樂音也如影隨行,《一顆紅豆》根本不只一顆紅豆,而是滿坑滿谷的「紅豆專賣店」。
1991年,楊德昌導演在《牯嶺街少人殺人事件》中也用了「紅豆詞」。
警備總部的官員接到密告,懷疑張震的老爸張國柱有通匪之嫌,押禁審問,還有大塊冰塊一旁伺候,張國柱只能乖乖寫下自白書,就在等候空檔,審訊官員唱起了「紅豆詞」。
負責拷問的劊子手也會傷春嗎?當然不是,楊德昌用這首歌來表現1960年代,古典風的藝術歌曲是當時為當局認可的思想養成教育,警總幹部都接受過「政治正確」的思想打造,「紅豆詞」能夠朗朗上口,既有時代印痕,也說明了他們的出身背景。代表他們不是文盲判官,而是懂得如何迫害與拷問知識份子的厲害角色。
那天,外頭陰雨,空氣肅殺,官員仰頭清唱的「紅豆詞」正是那個時代的見証。
2001年,陳德森執導,成龍和徐若瑄合演的《特務迷城》中再度出現了「紅豆詞」。
電影中的成龍原本是一位一心一意想做特務的年輕人,意外得到鉅款做了富豪,又在土耳其邂逅神秘女子的徐若瑄,就在尋親、遺囑、鉅款的劇情交錯下, 捲進了一場情報陰謀中。
徐若瑄沒事就愛哼唱「紅豆詞」,觀眾不了解她的身世,不了解她的往事,但是一首歌成了她的身份圖騰,只要歌聲響起,你就知伊人何在。
電影中的音樂,或許只是一抹色彩,一個印記,或許是穿梭古今的細巧連結,導演的用心或粗心,只有耳尖心細的影迷才能明白。
從同一首歌的使用方式來解讀導演或作曲家的心情,就是有趣的賞析門檻。
《一顆紅豆》連結如下:
《金玉良緣紅樓夢》中的林青霞扮相真是年輕英挺,連結如下:

一公升眼淚:絕望靈魂

我一直沒有讀過《一公升の眼淚》這本書,在一次意外的場合中看到根據木藤亞也原著改編的電影,總算跟上了時代的風潮。

今天在《一公升の眼淚》試片室中,現場很安靜,我沒有聽到啜泣聲,散場燈亮時才發覺絕大多數的女性觀眾都哭腫了雙眼,那是很安靜的哭泣,那是唯心的交流,導演岡村力閱讀原著後的影音刺激,悄悄穿透了多數觀眾的心靈。

看電影之前,我只知道許多女性在討論《一公升の眼淚》這本書,不知道已經拍成了日劇,更不知道電影的主題是什麼,就像一張白紙般接受著導演傳播的訊息,電影從國三少女木藤亞也十四歲的夏天開始說起,第一個鏡頭的她就在早餐桌上張著大嘴打呵欠,那是無憂無慮的青春,快樂上學的她出門時不經意地碰觸了一下門柱,我看到母親木藤潮香一對焦慮的眼神。就電影的印像符號而言,那就是悲劇的暗示了。

那天,木藤亞也的下額帶著血腫塊回家,她跌倒了,然而一般人跌倒會本能地先以手撐地,保護自己,木藤卻不會,母親帶她去檢查身體,才知道她罹患了罕見的絕症──脊髓小腦萎縮症。

接下來的電影在寫實和勵志的兩個世界裡拔河,一方面,導演集中焦點,紀錄了她從十四歲到二十歲的發病歷程,從小碎步慢走、手掌扭曲、肢體癱瘓到發聲困難,慢病發作侵奪了青青的胴體和歡笑;另一方面,木藤用功地想要考上高中,想要上體育課,做女紅,寫日記,每一天,生命都在消失,每一天,她都努力留下青春,想要好好地活著。

做為一部根據真人實事改編,同時還有親筆日記為證的文字資料可以參酌的電影,《一公升の眼淚》其實追求的是片段式的日記影像寫真。每一則生活的花絮,生命的啟悟,都是一小段一小段的日記體結構,少了一個重新整理消化的戲劇結構,反而更像是生活相簿的一頁一頁翻動,雖然少了結構完整的起承轉合,卻有了時時刻刻的生活反思;雖然到處可見明明白白的病理報告和生命啟蒙教誨,卻也都因踩在生命的血淚中,多了生命質量的背書,木藤亞也頑強的生命抗爭力才能在人心中漸漸暈染開來。

人有病痛,往往就會憤世嫉俗,就會情緒捉狂,電影中的木藤亞也卻是認命的女孩,不吵不怨,這當然是她讓人格外心疼的原因之一,不過,《一公升の眼淚》除了凸顯她的人格特質外,倒是很誠懇,也很實在地批判了教育制度的缺憾與弊病,才使得這部電影有了更多值得世人共同討論的社會議題焦點。

首先是人心的美醜作祟。台灣社會不時上演著愛滋寶寶或玻璃娃娃上課遭岐視與排斥的憾事,行動不便的木藤亞也確實仰賴不少同學的照顧與陪伴,但是有人就是嫌負擔重,學校就是擔心設備不足以配合她,照顧她,所以派老師登門拜訪,請她轉學,體制的無情,正常人的私心,讓站在門外聽見師長談判的木藤亞也目瞪口呆,只能癡癡問著老師:「我不懂,大家對我有意見,為什麼不當面告訴我…」殘障的孩子更能明白人生的愛與醜。

其次,則是生命的渴望與期待。木藤在青春初期就罹患了重病,但是她的青春心情與其他女孩沒有不同,她能不能談戀愛呢?她能不能結婚呢?她暗戀的年輕醫師,不過是和活潑的護士談笑,坐在輪椅上的木藤就已經心碎了,於是她乾脆直接問主治大夫:「我能結婚嗎?」主治大夫也只能無奈地搖搖頭。

《一公升の眼淚》是木藤青春成長的紀錄,她努力用筆紀錄生活中對生命的思維與堅持,好或不好,美或不美,外人很難置喙,甚至做出任何道德判斷,但是電影沒有盲目凸顯她在日記裡一再強調的生命意志:「哪怕是多麽微不足道的弱小力量,我還是希望能夠幫助別人。」而是讓大家看到她在「我想活下去」的生命主張之餘,還有許多力有未逮的憾恨,正因為有這一絲坦白與無畏,才不致使得《一公升の眼淚》成為太過健康寫實的勵志電影。

木藤亞也的生命是殘缺的,她的奮鬥是艱辛而有尊嚴的,電影放大了她的達觀,淡化了她的苦惱與折磨,說了太多激發生命力量的光明話語,然而電影找到了外型佼好的大西麻恵,讓影迷透過她明亮的雙眸和紐曲的肢體中,很有說服力地看到了一個不屈的靈魂,搭配著清脆的鋼琴聲,在生命的結局已經明白寫在眼前的故事結構中,在淚眼婆娑中,,完成了一則生命歎息的詩篇。

茉莉花開:女人三世代

舊上海是個神秘城市,說不完的英雄傳奇,描不盡的江山歲月,然而,一旦大家都用對比的手法來說上海的故事,你不覺得疲累嗎?

對比的手法有很多種:陳凱歌在《風月》用的是鄉下千金來到大城市的幻滅來對比清純與奢靡;彭小蓮執導,王祖賢主演的《美麗上海》則是一個家庭的兩代時光來對比時代的變遷和人心價值的流變;關錦鵬的《長恨歌》用鄭秀文飾演的王瑤琦的一生四個階段來看城市,女人和愛情的變化……。

我不排斥對比,事實上,對比是人生的縮影,對比是訴說人生故事時最容易讓人明白和感動的方式,就像《屋頂上的提琴手》在女兒婚禮上演唱「日出日落」那首歌時,眼前是一對歡樂璧人,父母卻一定會從襁褓時期一路回想起扶育辛酸,今昔濃縮一瞬間,看似藝術,其實就是我們人生思緒的真實情貌。

只是,在中國侯咏導演的新作《茉莉花開》中再度看到一個城市的流變,一對演員的角色承繼,一個女人的韶光風情,我輕歎了口氣。

《茉莉花開》改編自蘇童小說《婦女生活》改編的,結構大致近似《長恨歌》,電影分為《茉》、《莉》和《花》三段,一個花名其實影射了三個女人,而且是祖孫三代,故事的地點從1937年的江南照相館開始,歷經1958年到1978年,照相館的名稱改成了紅旗照相館,簡單的店名對比,就已經反應出電影的「對比」性格了。

其次則是一人分飾《茉》、《莉》、《花》三角的章子怡,以及每回都飾演母親或祖母角色的陳沖。

一開場的「茉」是照相館千金,一心只想當明星,卻被姜文給騙了身,拒絕墮胎的她,獨自生下了「莉」,「茉」對母親的挑戰與背叛,後來也都投射到「莉」的身上,那是輪迴,也是宿命,陳沖先在第一段扮「茉」母,再在二三段中扮中老年的「茉」,烘托章子怡三個世代,三款造型的「茉」、「莉」、「花」,角色與劇情的重疊和變化,其實就提供了類似「鏡子」的功能,觀眾看到了每一回的當下,就會想起曾經有過的過去,所有的折磨和對抗,其實只是換穿了新衣裳,沒有太多的新骨血,也因此才會讓人唏噓,讓人感歎。

一人分飾多角的趣味就在對比,看著她們走過時光長廊,在不同時光下梳燙髮型或結辮;看著她們的佼好身材分別包裹進旗袍、睡裙、襖裙到上衣下褲的時代穿著中;看著導演用袖珍香水瓶、眉尖紅痣和近視眼鏡來妝點女性的時代印痕,那都是電影的時代縮影趣味,繁複的細節可以顯示製作小組的用心,不如此,不足以洞見企圖,然而,真正感人的力量卻是來自女人的靈魂。

《茉莉花開》的劇情結構在變與不變中流轉來去,每一代的女人都同樣為著要不要懷孕,要不要墮胎的情事煩惱,都在癡情的獻身和等待男人回應的煎熬中度過,都不願多聽長輩的話,都為自己的選擇付出了慘烈的代價……對比固然讓人將「太陽底下無鮮事」的生命本質看得格外透徹,但是也因斧鑿刀痕太過鮮明,少了意外期待與轉折,人生不管是左旋轉或者右旋轉,最後還都回到了原點,再度等待一個新輪迴的開始,這樣的宿命糾纏,雖然最後安排了阿花終於帶著女兒搬出了照相館老家,遷進公寓新房,而有了斬斷過去的宏願,然而一轉身,阿花卻看到了《茉莉花》的三代女人在溜滑梯上交疊的形影,還真的讓人有了招式用老的歎息。

對比可以精緻,可以籠統。侯孝賢的《最好的時光》中,同樣是以舒淇和張震的搭檔,貫穿百年來的男女情夢,三代的對比,互不相涉,再混進書寫方式的時代變遷,旨趣卻又相生相連,相對之下,《茉莉花開》一線二女串三代,激起同心圓的震盪,漣漪不少,唯獨少了意外波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