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陌生或不懂的事物,驕傲或心虛的人會嗤之以鼻;謙虛肯學的人,則會仔細端詳,努力悟出道理。
態度反應高度,好像是千古不變的道理。
人生的愛情最是神秘,有時候,只要一個眼神,就讓人願意奉獻一生,那就是莎士比亞在《As You Like It》中所說的:「普世男女,誰不是一見鍾情呢(Who ever loved that loved not at first sight?)?」
好電影其實也努力讓人一見鍾情,只是鍾情的手法各不一樣,有時候,只是一句話,有時候,只是一個道具,卻可以在觀賞者心中產生驚奇的震盪,那種緣份,有如情人一見鍾情的緣份,沒有道理好說的。
陪我去看南非電影《黑幫暴徒》的朋友都是眼紅鼻酸,卻滿心快慰地走出試片室,劇情的張力我已花了相當篇幅和力氣討論過了,但是電影中有一句話,卻一直烙印心中,不吐不快。
《黑幫暴徒》中的小混混Tsotsi因為從小欠缺父愛和母愛,所以一旦手上有個小寶寶後,就努力扮演好小爸爸的角色,拿著槍頂著頭,要人家寬衣解帶,負責餵乳。
這位奶媽家境尚可,先生某天出門上班就沒有再回來了,可能是遇害,也可能是拋棄了她和剛出生的娃娃。於是,她一面做單親媽媽,一面就做手工飾品來維生,她家中有幾件類似創意珠簾或風鈴的吊飾作品,沒見過世面的Tsotsi對於這些手工飾品充滿了好奇,於是就上前把玩。
「這些都是妳做的嗎?」他順口問奶媽。
「是的!」
他笑了起來:「妳真有門,幾塊破玻璃就串起來,有誰會買這種東西呢?」
奶媽做的玻璃珠簾是用細繩綴串著不規則的玻璃片,長長的一大串,風吹有玎璫聲,有如風鈴,但是隔著玻璃片來看,卻像是一長串的彩繪珠簾。
「光照過玻璃,就可以讓你看見五顏七彩的人生。」奶媽淡淡地回答,Tsotsi是無知的,是不懂美學品味的,Tsotsi可以因為無知而譏笑她,但是她不必和無知的人鬥嘴,多做解釋。
無緣的人,只能看到一大串碎玻璃,看不到光,看不到影,更看不到美。可是,他有一張嘴,所以就大聲嚷嚷,嘲笑他不懂的人和事。
然而,Tsotsi和一般孩子不同的地方就在於他聽到奶媽的解釋後,突然發覺了自己的愚昧、無知和淺薄。大聲從來不代表真理,訕笑從來不代表先知,這個道理唯有自大或自卑的人不懂,偏偏,這種人佔了絕大多數。
《黑幫暴徒》的相關玻璃珠簾對話總共就這四句,導演點到為止,沒有再讓Tsotsi對著玻璃珠簾多觀看,沒有讓彩色光影在他的臉上多停留,意在言外的生命哲學本來就不應該掛在主角嘴上成為電影主題教條的,可是含意深遠的這幾句對話,卻在我心頭激盪起陣陣漣漪。
玻璃珠簾到底美不美?那攸關個人的美學品味,關鍵其實在於創作者和欣賞者之間的角度岐異和觀念落差。
有的人堅信,無規矩不足以成方圓,不按牌理出牌的就是非我族類,不是正統;有的人卻相信生命絕對不是規矩森嚴的學術論文,反而試圖從生命的曲折迂迴中看到 真理看到光,能夠以開闊的視野看人生,那幾個彩色玻璃就不再只是大紅大藍,毫無雕琢的玻璃亮片而已,從碎花光影的投射中,你可以見証到另一種藝術的美麗。
問題不在於美學品味的高下,而在於你是不是從雕蟲小技中看到了藝術與美學的可能性?看到的人,視野遼闊,人間處處皆風景,不拘泥於「寧可食無肉,不可居無竹,無肉令人瘦、無竹令人俗」的陽春白雪般的美學身段,而是在下里巴人的庸俗中也能怡然自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