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鼠自殺:語言惹是非

前兩天參加一位電影圈人士的婚禮,一位曾和楊德昌一起搭機回台北的影人告訴我:「有人檢舉《一一》有日本資金,要算日本電影,不能算台灣電影,不准報名參加金馬獎,所以楊德昌氣得退出金馬獎,也拒絕在台灣上映。」這個說法,我前所未聞,如果真有其事,楊德昌的氣憤心情可以理解,畢竟,《一一》根本就是台北人的故事,95%的場景與故事都在台灣,日本人及日本場景屈指可數。

楊德昌更早的《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也有日本資金,也有國片輔導金,當年在日本東京影展冠上「日本」電影名號參展,在台灣也曾引發爭議,主要是台灣納稅人出錢拍攝的電影,不能代表自己國家參展,感覺很受委屈。

時光悠悠,原以為在「國際化」和「世界村」的概念衝擊下,人們對跨國拍攝電影的界線與爭議不再那麼頑固與不知變通,但是,今天有朋友打電話給我提到了吳米森導演的新片《松鼠自殺事件》,因為男主角日本影星窪塚洋介在片中猛講日語、英語,不合輔導金辦法中的「國語」規定,可能拿不到准演執照。

窪塚洋介主演台灣電影就要講台灣話?效果會如何呢?請大家參考《無極》中的真田廣之和張東健。

窪塚洋介主演台灣電影時,講他自己最熟悉的母語有什麼不對呢?《松鼠自殺事件》有窪塚助陣,從宣傳到上映,都可以發揮號召影迷的一定效果,硬要他講台灣話,不但電影中刻意經營的多語言趣味蕩然無存(吳米森現在都還在趕多語言的字幕,窪塜講日語時,字幕就要有英中字幕;窪塜講英語時,字幕就要有日中字幕;其他演員如張瀚等人講國語時,就要有英日文字幕,硬要「話同語」,《松鼠自殺事件》的第一位自殺者可能就是導演吳米森了。

《松鼠自殺事件》的誥言之爭,關鍵在於多數人都相信出錢的就是大爺,一切要遵照大爺的遊戲規則來辦事,因此把窪塚洋介說的那口日語一律配成國語,才符合國片輔導金的規定。

關鍵在於新聞局的辦法純粹站在官僚公務本位思考,不理解電影創作的實務,只用傳統的拍片思維來制訂及解讀法令,一旦遇上了跨國資金或跨國影星陣容,就捉襟見肘,動輒得咎。

電影製作的主要魅力在於拍什麼像什麼,王穎執導的《喜福會》,片中都是華裔演員,詮釋的也是華人婦女的悲情際遇,片中英華語雜陳,由於出錢的是好萊塢片商,一般都認定那是好萊塢電影,而非華人電影。

然而,錢也不是唯一標準。李安執導的《臥虎藏龍》都是美商出的錢,然而全片都是華裔演員,講的也都是華語,沒有人會誤認那是好萊塢電影。

電影的國籍認定,有時是國族意識的必要,有時是參加比賽或角逐獎金的條件,有時則是發行市場的策略……但是就藝術層次而言,電影中人講什麼話最重要的考量絕對不是政治,而是真善美的寫實力量。

不久前,美國影藝學院才發生了修改外語電影參賽規定,不一定要講該國語言的作品才能代表該國角逐外語片獎,在這種情況下來審視《松鼠自殺事件》,誰在墨守成規?誰在就事論事?答案似乎很明顯了。

約翰馬柯維奇:談表演

你必需承認,約翰.馬柯維奇(John Malkovich)長得實在不怎麼樣?

你也會承認,聽約翰.馬柯維奇唸起對白,實在很來勁,他是個演什麼像什麼的好演員。

外貌不是最重要的,只要有他參演的戲,你一定會覺得他的角色栩栩如生,好像角色的靈魂都已經掌握在他的手掌心一樣。

但是,他對電影表演卻是嗤之以鼻的,他說電影表演跟「速描畫家」的畫筆差不多,二三下就可以神似,但是也僅止於神似。

在他心目中,真正的表演其實是在劇場。

電影主要是一個鏡頭接一個鏡頭的堆砌,很多時候,演員必需反覆做出同一個動作,一再的NG後,導演要的可能還是前面的那一兩個鏡頭,因為一再的磨戲後,感情不真了,熱情已淡了,技巧或許老練了,卻少了真正的人味。

約翰.馬柯維奇從影的第一齣戲是《殺戮戰場》,飾演在高棉戰場採訪的歐洲記者,有一場戲要他從坦克上跑下來,由於身上配掛了許多攝影裝備,每回跳下坦克,都會被器材打到牙齒,這個鏡頭前後拍了二十次,約翰覺得自己的牙齒都快鬆脫了,再這樣下去,因為他只能去演《馬克白》中的那位無齒女巫了,他的從影生涯就要告一段落了,於是他就跑去問助導,可不可以用膠帶把器材黏在身上,這樣一來,再怎麼彈跳,都不怕打落牙齒了。

可想而知,這個白癡建議立刻被助導吼了回來,大聲斥罵他是菜鳥白癡。

膠帶黏器材,動作就不真實了,表演就沒有說服力了。問題在於,NG二十次後,你所有的情緒和動作也都麻痺不真了。

何況,電影還需要演員走位來完成同一場戲不同鏡位的對拍。你不在鏡頭裡,腎上腺激素的分泌就少了一點,就很難確定每一回的感情對應都是一樣的水平,一樣的濃度。

因此約翰.馬柯維奇認為電影演員:「沒有深度,沒有色彩,沒有肌理!」劇場演出則不同,劇場演員必需一氣呵成,來不及,也不可能做任何修飾及補強,在舞台上,在只能一往直前的空間與時間點上,你必需自然綻放光與熱,這時,就能夠看到表演的軔度與強度,換言之,你要夠堅強,才耐得住考驗。

其實,電影表演也可能一氣呵成的,關鍵在於導演給的空間有多少?導演敢於一鏡到底,不靠剪接或分鏡來補強,演員的精氣神就比較容易伸展,花瓶與牛肉的區別也就格外鮮明了。

納米比亞沙漠:野獸情

誰才是動物園裡的主角?是動物?還是觀賞的遊客?

有的人會說動物園裡的主角當然是動物,我們到動物園不是看動物,難道是看人嗎?

有的人則會說動物園是為遊客而開的,動物只是戲子,目的只在娛樂眾生。

還有的人則說動物園是研究基地,人類增長見聞,了解地球生物的園地。

不論什麼觀點,動物園是人蓋的,裡面的動物都是人類強行放進牢籠裡面的。觀賞或研究動物的冠冕堂皇說詞,通常就是名詞加上形容詞的組合而已,差別在於你用什麼態度來看動物?

動物園的概念是以人為尊,基於「山不就我,就把山挪過來」的人定勝天理念,把天下動物盡收納於一園,動物願不願意?快不快樂?一點都不重要。

真想看動物,是不是應該改採「山不就我,我來就山」的態度呢?要看獅子和長頸鹿就到草原,要看河馬和鱷魚就到沼澤河床,獸不犯我,我亦不犯獸?當然,嚴格來說,只要人現了身,就可能對動物造成影響和威脅?只因人獸言語不通,我們無法確認動物心情。

正因為如此,連江縣政府當地最近正努力要開發馬祖特有的「神話鳥」黑嘴端鳳頭燕鷗的觀光措施,最大的噱頭可能就是賞燕鷗船的觀光活動,然而愛鳥人士卻反對,主張真要愛護燕鷗,就要避免驚擾,遊客一多,還有專業導覽每天大呼小叫,不堪其擾的燕鷗,生計必定大受影響。人和動物之間可不可能「各有一片天,各自悠遊自在」呢?

電影《納米比亞沙漠》中,英國影星朱利安.山德斯飾演熱愛非洲的地質學家,為了非洲,寧可與妻子女兒分居兩地,直到妻子往生,女兒願意來投靠他了,父女相見的第一個晚上,他就帶著女兒潛鄉一個洞穴夾縫中,偷看野生象群洗澡喝水,女兒從來不曾在這麼不設防的近距離窺見象群的生活情貌,自然是興奮又激動,但是有了人類聲氣,象老大自然就有了警覺,伸出長鼻子,揣進洞穴夾縫中,要來驅趕偷窺的人們。

於是,父親急了,挺身擋住象鼻,大聲地對象老大說:「我們只是要想看看你,難道連看都不給看嗎?」地質學爸爸其實應該體念象老大心情的,過去百年來,多少大象不都是栽在偷窺的獵人槍下?人和象唯一和平生存的方式,其實是不相往來才好,因為真正不能尊重大象生活方式的不是其他野獸,而是人類。都是人擾象,而非象擾人。

地質學爸爸其實應該算是少數的白人良心,至少他能做到只遠觀而不褻玩,類似這種以人為尊的生命盲點,正是《納米比亞沙漠》的導演艾瑞克.維利(Eric Valli)意圖探索的主題之一。

電影中,這位爸爸因為空難墜機,落入一群安哥拉少年兵團的手中,成為他們挖掘鑽石的顧問,兵團中的娃娃兵都期待能夠挖到鑽石,就此改變他們的生活,可是怎麼挖都一無所獲,直到最後,地質學爸爸才帶領他們,趁著月光,走向礦坑的另一面,月光下,原本大白天看似黃砂的土壤上,竟然出現了晶瑩剔透的反光,上前一看,白天看不上眼的黃沙,其實就暗含了鑽石。

在地質學家的眼光,黃沙或鑽石都只是地理現象之一,無驚亦無喜,附帶的經濟價值其實都是人們後來硬加上去的。有眼無珠的人們,即使珠玉在前,亦不知不覺;反而任憑鼓動風潮的人們,以花言巧語打造各種空中樓閣。

狂風起兮,萬物臣服,《納米比亞沙漠》中的風暴一颳起,就算是強豪,也只能趴地躲風暴,所有的是非恩怨都只能隨風而逝。眼睛看到,卻不相識,雙手緊握,卻不能長久,再抬頭,又是另一個新文明了。人生的計較和名利追逐,在《納米比亞沙漠》中成了淡淡的一聲歎息。

北之零年:經典挑戰賽

有經典在前,後人的挑戰就備感艱辛,因為不管願意不願,無可避免都會被人拿來評比。

澳洲導演彼得.維爾曾在1985年拍出了另類的警匪電影《証人(Witness)》,電影的主線描寫哈里遜.福特飾演的警探為了保護唯一的目擊証人,並找出殺人兇手,來到歐洲清教徒移民後裔Amish族聚落查案,誰是兇手並不是重點,反而是Amish族的生活型態成為全片最迷人的焦點,因為他們篤信電器、動力機等是魔鬼的化身,所以拒絕使用汽車等機械工具,一直採用傳統的馬車。

其中,有一場蓋穀倉的戲,所有的Amish族人選定假日一起來協力蓋穀倉,在大配樂家Maurice Jarre根據義大利舞曲的三拍慢板形式所打造的「巴沙加牙舞曲(Passagalia)」下,觀眾見証到了一個「眾人一心,其利斷金」的純樸社會底層,最聖潔的情操與靈魂。一向喜歡在拍電影之餘,夾帶其他生態思想的彼得.維爾,這回讓影迷在欣賞警匪電影的緊張鬥法之外,還能油生田園社會的美麗夢想,讓一部原本平凡的商業電影,有了讓人咀嚼回味的空間。

就在《証人》問世20年後,日本新秀導演行定勳拍出了另一部田園風味相近的拓荒史詩《北之零年》,而且不少場景,你就是會拿來和《証人》相比。

由吉永小百合、渡邊謙和豐川悅司主演的《北之零年》,以日本明治維新時期,幕府體制結束後,世居在四國淡路的稻田家族,因為不甘武士身份被眨為卒族,意圖脫藩獨立,明治三年(1870年)引發了德島藩內的內亂,被政府下令遷往北海道的靜內定居。

渡邊謙飾演的小松原英明帶著先遣人手到北海道築屋,另外則是家族的其他成員乘船渡海來相會,只是有人遇上了船難,有人則是幸運到達了北海道,吉永小百合飾演的小松原志乃與夫婿渡邊謙得能相見時的謙沖喜悅,構成了全片的第一個高潮。

重逢之後,接下來就是要安居。武士的刀法與身段全都派不上用場了,大家必需划樹鋸木建屋,導演行定勳和作曲家大島滿(大島ミチル ,Michiru Ôshima)採用了跡近Maurice Jarre在《証人》中的手法,男人出力流汗,配上莊嚴得有如聖詩般的音樂,可以襯顯出移民前輩蓽路藍縷以啟山林的艱辛,讓人不禁想起台灣巡撫沈葆楨在追述鄭成功勛業時所說的:「開萬古未曾有之奇,洪荒留此山川,作遺民世界。」

行定勳的最近兩部作品都是大投資大製作的古典經典,從《春雪》到《北之零年》都看得出日本影壇期許他能接下前輩大師重任的投資,然而《春雪》徒具貴族的傷春及驕弱形式美學,《北之零年》場面雖大,七千人次的參與演出也極其難得,然而,卻還是只能算是行定勳的習作,因為大場面幾乎都看得到經典的影子,卻少了他個人的風格,你只看到了匠氣,少了他的才情。

一旦《北之零年》刻意經營的家園拓荒戲,無可避免要來和《証人》做對比時,行定勳就不能只能像書法寫作那樣找先人作品照本宣科來「描紅」,可惜的是,他真的不知如何創新,只能如法泡製,沒看過《証人》的年輕朋友,或許還會有點感動,熟悉《証人》的影迷就難免跌歎了。當電影只剩形式美學,卻少了精氣神時,花了再多力氣,恐怕也是白忙一場的。

還記得今年日本奧斯卡獎頒獎典禮時,吉永小百合上台領取最佳女主角獎時,滿腹委屈地說了一句:「原本以為這麼多了忙了大半年的作品,會一個獎也拿不到,還好,最後還能獲得肯定…」其實,日本奧斯卡獎在提名時對於《北之零年》還是滿肯定的,從影片、導演到演員多項提名,只是最後只靠吉永小百合撈到一個女主角獎,小百合說出她為拍片夥伴抱屈的心情,然而拍片是辛苦的,可是拍不出韻味,拍不出精神,所有的辛苦都不會讓人注意到的,有經典在前,《北之零年》不能超越,就會被時光洪流給淘汰的。

北之零年:女人的控訴

那天到光華商場尋寶,一看到由吉永小百合、渡邊謙和豐川悅司主演的《北之零年》,再從封面上得知導演是行定勳,我沒有半點猶豫,立刻就買了DVD。

我這一代的影迷,要談起最熟悉的日本女星,無非就是吉永小百合、岩下志麻和松阪慶子了,三人各有風情,其中,吉永小百合擅長賢淑清純戲路,岩下志麻冷豔果決,松阪慶子則是豔麗嫵媚。當年吉永小百合主演的《青色山脈》、《伊豆的舞孃》、《海峽》、《細雪》、《華之亂》、《天國之驛》和《映畫女優》都是台灣影迷津津樂道的作品,她也總能在大銀幕上張著她的明眸雙眼,以清純無邪的外表,秀外慧中地表現出日本女性那種逆來順受的典型精神。

只是,今年的吉永小百合早就過了「小百合」的花樣年紀,六十一歲的她,還能演出何等風華?

她在《北之零年》中飾演流放北海道的政治受難者家屬小松原志乃,因為水土不服,農作不旺,夫婿渡邊謙因而奉派到札幌去學農技,不料卻音訊全無,好不容易傳回來的消息卻是他愛上了富家千金,負心棄離了妻女,五年後,夫婦再相見時,小百合成了牧馬專家,渡邊謙卻是奉政府之命要來強徵馬匹,以應付戰爭的無情政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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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永小百合原本就很擅長飾演這種含莘茹苦的棄婦角色,雖然她駐顏有術,然而卻也掩不去歲月風霜之感,《北之零年》中,要年紀比她小上十多歲的渡邊謙飾演來演她夫婿,還是會給人「某大姐」的年齡差異感,或許這也是渡邊謙喜新厭舊,另結新歡的原因之一,然而,導演沒有在這一點上發揮,反而安排了投機商人香川照之和疑似北海道原住民阿伊奴人的豐川悅司都對她心生愛慕的感情戲(一位是意圖強暴,一位則是癡情守候),間接點出了負心渡邊謙的有眼無珠。

要做賢淑婦人,穿起和服總是款擺有制的吉永小百合,這回選擇的催淚招式是:「不輸男兒郎」。

電影開場時,她原本是不知愁的閨中少婦,春日午後,趴在塌塌米上就睡著了,只是夢境不美,一隻青鳥,從窗前飛走了,男人的政治恩怨結束了她的悠閒時光,使得她跟著丈夫流放到北海道。入境隨俗的她,很快就調整了自已的身段,首先,她學男人一樣合起鋤頭下田耕作,北海道原是雪封荒原,男人耕作辛苦,女人卻自恃是武士之妻,不屑下田,將耕作全都交給男人,更是操勞死了男人,於是她率先拿著鋤頭下田鋤地的生硬動作,就成為讓武士男人都不得不鞠躬致意的楷模。

被丈夫拋棄後,小百合機緣湊巧從美國人身上學會了牧馬技巧,養出的馬兒體健壯碩,成為農人耕稼的最佳幫手,以專業贏得村人的尊重,看著小百合挺直背脊,馳騁馬背上的英姿時,她那充滿自信的肉身顯示了極強的說服力。偏偏,後來要來催索馬匹的卻是她那不負責任的丈夫,國仇家恨全都集中在這個男人身上,渡邊謙註定要演出一個絕對不討喜的角色。

傳統中,讓妻子守了十八年寒窰的大男人,一旦還鄉,不但沒有歉意,往往還會先試妻(傳統戲曲中的薛平貴和王寶釧的故事就是如此),然而,《北之零年》避開 了這種灑狗血的老招,我們先看到渡邊謙的女兒(石原さとみ,石原SATOMI飾演)對對狠狠捶胸,拒絕承認他是父親;繼而是登堂入室的渡邊謙,沒有說出任何抱歉的話,一方面簡單說明當年渡海到扎幌時,已經奄奄一息,如非女人用心搭救早已不在人世,一方面則拿出他和新婚妻子的合影照片給小百合看,一副木已成舟,只能接受現實的攤牌嘴臉。

悶了兩個小時的吉永小百合這時總算展現了最精彩的一場表演,面對負心漢,她沒有大哭小叫,也沒有流淚滿面,靜靜看著丈夫和另一位女人的合影照片,看著以前總是做為她生命導師的男人早已被生活折磨成「適者生存」的現實男人時,她也沒有一句譴責,只是在拒絕男人的徵馬令,迴身就走,卻被男人一把拉住時,迅速回頭身來,握著男人的手說:「這是多好的一雙手啊,你看,我的手多粗,完全不像女人的手了,不配讓你再看了!」話說完,轉身就走,如箭穿心的渡邊謙也只能呆立一旁,無話可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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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間男女一旦變了心,再說什麼話都是多餘的,疾言厲色,或許能出一口悶氣,卻於事無補;逆來順受,也許還會被人罵沒用,小百合拿手來做比方,以前,她才該是細皮嫩肉的貴夫人,做了移民,為了男人,為了生活,她的手結繭成粗,反而是男人攀結富貴,雙手反而富貴細嫩了起來,粗與細的對比,其實是最委婉,又最強烈的控訴,摸著女人的粗手,男人是嫌棄?還是懊惱?坦白說,小百合已經不在乎了,握手,就是她的告別。沈默,委婉的力量,有時更勝千鈞力擊。

台北大戲院:火燼情深

22日早晨打開電視,最怵目驚心的新聞是有四十多年歷史的台北大戲院被火燒毀了。

不過是一家戲院嘛,有這麼重要嗎?而且,這家戲院已經停業十五年了,如今二十歲以下的年輕人誰知道這家戲院?誰知道這家戲院旁邊曾經有台灣最好吃的麗華紅豆冰棒呢?

1500坪,樓高七層的台北戲院付之一炬了,旁邊的麗華冰棒也停業許久了,但是清晨的一把火,還是驚醒了附近民眾,電視新聞說不少民眾不捨戲院葬身火堆,含淚相送。

我從小在西門町長大,經常到台北戲院看電影,在那裡我認識了日本怪獸電影《摩斯拉》,覺得有一隻心地善良的蠶寶寶真是幸福,好想學著那對通靈的雙胞胎姐妹,唱著歌就能召喚摩斯拉,於是就嘴吧哼唱著主題曲,同時開始學著養蠶。

同樣也是在台北戲院看了日本忍術電影《黃金孔雀城》,那是日本東映公司1962年出品的電影,男主角是如今沒有幾個人知道的里見浩太郎,我只記得八九歲的我,當時目瞪口呆地看完日本忍者那種揮手就是鐵蕀藜,噴陣煙就可以從敵人面對消失無蹤的幻化能耐,一回到家就開始在紙上學畫著各種忍者造型和招式,特別是那鐵蕀藜。(有興趣的朋友不妨連結到格林書的部落格上http://tw.myblog.yahoo.com/jw!eKkw3vmVAhJhYjz2lxQwGvHOZWU-/article?mid=974,去看看這部電影當年印行的本事。)

但是台北戲院一直很不現代化,地板總是濕濕黏黏的,而且真的很不懂為什麼台灣影迷看完電影後,就是會留下滿地垃圾;當然,因此戲院不但有老鼠,而且就有貓,台上金鐵聲,台下貓鼠聲,是好多人都有過的觀影經驗。

而且,台北戲院的安全梯設計很奇特,一樓空曠(後來還一度還發展成電動玩具大本營),入夜後各式攤販進駐,烤香腸、打彈珠,醃芭藥,鹽水螺,各式滷味,就全都擠在入口處,不時還有人兜售著黃牛票,別人一票難求,黃牛卻是隨便從口袋裡一掏就是一疊票,那是擁擠又熱鬧的空間,自然,地上垃圾也多。進場和散場時,你總是要走上牆側一長串樓梯,陰森的空間經驗,還很像蔡明亮在《不散》中打造的戲院感覺。

一度台北戲院想要轉型,也變過金馬獎國際影展,但是髒亂的環境讓人眉頭緊蹙,空氣中總是一股潮濕發黴,又夾著貓鼠屎尿的氣息,座位又是狹窄老舊的木板椅子,雖然銀幕很大,戲院空間也極寬敞,除非演了你非看不可的電影,通常你就是不會想要多待片刻的。

偏偏,我就曾在台北戲院裡看了許鞍華執導的《小姐撞到鬼》,那部電影的香港原名叫做《撞到正》,但是坦白說,我完全不記得電影演了什麼,因為那一天,是陪某位女朋友去看電影的,心情七上八下,忐忑難安,手腳更是不知所措,一切真的就像「撞到正」,邪門得很呢。

就業後,負責採訪電影新聞,更是經常騎著單車經過台北戲院旁的小巷子。電影院的門面有海報,看板和攤販,總是五光十色的,但是邊牆側門都是水泥壁面,陽春到連粉刷都不做,寒傖到幾近苛薄小氣了,騎車經過戲院後門,就有如撞見一股酸腐氣息,那是在白先勇的「台北人」書頁中才讀得到的感覺呢。

曾經繁華過的台北戲院就這樣一步步沒落了,後來,因為股東有不同意見,戲院歇業,成了廢樓,使得曾經夾著一條武昌街,五家戲院長龍火拚的盛況不再。台北戲院一關門,整條街的氣運也就好像斷了線,位處同一街側,跟著台北戲院尾勢經營的快樂戲院也很快就悲哀關門了,整條武昌街,一邊繁華,一邊蕭條,一盛一衰,陰陽兩隔的怪異氣氛,竟然就這樣拖了十五年,連新興的電影公園,也因為和台北戲院在同一側,人氣始終難聚。

昨天的一把火,再度燒掉了我的青春記憶。在電視台的新聞網站上找到這幾張火苗吐舌的照片時,我恍惚看到了自己不再回頭的青春了。

李香蘭:巨星變間諜

台灣的電視問題很多,那天晚餐看到新聞台的一則報導,卻忍不住噴飯大笑了出來。

這家新聞台趁著「南線專案」的新聞熱,大做歷史上知名的間諜專題,其中,有位女間諜川島芳子也列名其中,但是一向專斷又自信的主播卻告訴我們說:「川島芳子就是李香蘭。」

這不只是張冠李戴的問題,而且是編造歷史了。

川島芳子是川島芳子,李香蘭就是李香蘭,硬指川島芳子就是李香蘭,簡直就是誤人子弟。

川島芳子(下圖)是日本名姓,真實血統卻是滿人,本姓愛新覺羅,名顯玗,漢名叫做金璧輝,是滿清王室肅親王善耆的第十四個女兒。善耆不滿清朝皇權崩毀,於是把女兒送給好友川島浪速做養女,後來成為日本侵華戰爭中讓國民政府頭痛不已的情報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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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香蘭是漢人名字,卻是百分之百的日本人,她原名山口淑子,祖父在滿清末年移居東北,她於民國九年在瀋陽出生,因為拜了瀋陽銀行總裁李際春為養父,所以取了個典雅的漢人姓名:李香蘭,成為日本人協助成立的滿洲影業最紅的明星,能歌善演的她,很快風靡大江南北。

川島芳子和李香蘭實際年齡差了十四歲,只因為同樣在1940年代前後活躍於中國舞台,所以可以說是屬於同一個時代的人,但是她們共同的交集其實在於日本戰敗的那一年,兩個人同樣被視為「漢奸」面臨審判,問題是日本人李香蘭替日本拍宣傳電影,唱宣傳歌,怎麼算也不算上是「漢奸」,當然獲判無罪;川島芳子雖然不是漢人,但在中國領土上,滿漢家五族共和,所以就被判為漢奸,並於一九四八年槍決。

但是民間一直流傳,神通廣大的川島芳子最後還是找人調包,死裡逃生,小說家李碧華的小說,方令正執導的電影《川島芳子》,都對她的命運諸多同情;另一方面,李香蘭不但還依舊在世,戰後不但曾經演出黑澤明的《醜聞》,更以山口淑子的本名參選日本國會議員,還高票當選,台灣電影資料館一直想要邀請她本人來台舉辦回顧展呢(她曾經來過台灣拍攝電影《沙鴛之鐘》)。

只要稍微讀一下抗戰前後的歷史,就會清楚明白川島芳子絕對不是李香蘭,把兩位同時代的知名女人雜混一起,還頭頭是道地大掰特掰,不知會對多少年輕觀眾「錯誤洗腦」,不知有多少人會因為看了這則新聞報導而誤信為真,未來某一年大學入學考試如果考了這麼一題:「川島芳子就是李香蘭嗎?」不知有多少人會填錯答案?

有怪獸:電視大作戰

很少媒體願意在自己的媒體上批判自己,而且是讓員工質疑老闆或領導階層的專業、勇氣與判斷,從這個角度上來看公視「紀錄觀點」節目的最新作品《有怪獸》,好奇與關心都是必然的。雖然,在聳動之餘,人們還是要問,這樣的紀錄片能夠產生什麼樣的震撼?

公視要在7月27日(週四)晚上十點,播映以台灣媒體亂象為重點的紀錄片《有怪獸》,對外的宣傳上寫著這是台灣第一部「媒體看媒體」的紀錄片,作品的立場和尺度,批判的力道,成為我最關切的焦點。

首先,《有怪獸》的片名是有立場的,也是有趣的,不管是不是能和徐懷鈺的「怪獸」產生連結,但是歌詞中的「…有怪獸有怪獸有怪獸纏著我,有怪獸大怪獸醜怪獸黏著我,一口又一口吃掉我本來很愉快的生活…。」顯然只要把怪獸轉化成為電子和平面媒體,指涉的意義和效果其實是一樣。但是看完全片,「怪獸」卻只是個意念,欠缺強有力的論辯與批判邏輯。

台灣電子媒體生態就像影片中說的:「從1993年有線電視開放以來,台灣目前至少有92家有線台,頻道數增加31倍,更有8家24小時的新聞台。」這種「量不代表質」的論述,其實已經是老生常談的觀點了,一部成功的紀錄片需要有更強力的論述,而非綜理百家意見而已。

接下來,《有怪獸》批判的第一個焦點是媒體量爆炸,廣告市場卻未增加,因而推論出各家媒體為了爭取廣告,新聞報導以各種名目進行置入性行銷的弊病,其中,政府成了不少媒體賴以生存的最大廣告主的離奇現象。

製作人一方面以學者陳炳宏針對291位電視台記者的問卷調查做依據,明白指出有六成記者曾經做過由政府或業者付費的「新聞專案」;有將近三成的記者,每個星期平均要做3則以上的新聞專案;另一方面,也以追蹤報導的方式,拍到了三立電視台總編輯陳雅琳感歎兩小時的新聞中就至少有五則置入性新聞的事實,進而點明了現行電視新聞中各種業務配合新聞的包裝手法;同時,也讓我們看到了中國時報記者坦承及質疑社方以座談之名,行置入性行銷的事實。這些都是重要的現象,但是做為一名觀眾,如果能進一步看到諸如:「置入性行銷到底能帶來多少好處?」或「媒體以多少價碼『賣身』?」的調查數據,或是實際操盤人的心情直擊(例如進一步追問中時的社長黃肇松或三立總編輯陳雅琳,沒有這些動作,媒體就活不下去了嗎?台灣日報不是也有為數不少的置入行銷,何以最後還是關門了?),也許就不會覺得《有怪獸》只是隔靴搔癢,少了臨門一腳的批判力道。

同樣地,《有怪獸》再度碰觸了收視率的老問題,AC尼爾森收視調查只有一千五百戶樣本戶,他們的收視偏好卻掌控了台灣媒體的生態,《有怪獸》質疑樣本戶的取樣標準,但是依舊沒有新的突破數據,也就是說做為一個調查性的新聞報導,《有怪獸》還在重複大家已知的資訊而已。

最遺憾的是,AC尼爾森提供的一分鐘收視率最大的後遺症是讓所有的新聞台掌門人,可以從各節新聞的編排表上查考出樣本戶愛看什麼新聞,確認什麼樣的新聞是「毒藥」,從而找到譁眾取寵的捷徑,《有怪獸》並未就這一關鍵點上鑽入並突破,自然也就不能完成一個調查報導的嚴肅使命了。

至於,2004年總統大選各電視台離譜灌票的現象,兩年來,已經有許多媒體討論過了,問題在於《有怪獸》同樣也沒有找到關鍵人物,說明是誰在灌票?又是如何灌票?只要多朝這個方向著墨,我相信《有怪獸》將不只是一部概論性的整理報告,而能多少符合了有憑有據又有觀點的深度調查了。

或許,正因為《有怪獸》試圖要扮演一部「媒體看媒體」的紀錄片角色,所以影片以公視的資金、人才和器材出發,進而在內容上也仔細審視公視,批判公視,就成為道德與勇氣得能兼顧的強力姿態。

公視總經理胡元輝在政黨和媒體壓力下就針對「羅大佑歌曲事件」輕易道歉,不但備受輿論質疑,也傷害了公視法保障的獨立自主和言論自由,《有怪獸》採用了諮詢會上的學者批判言論,間接表明了紀錄片製作人的認知與反省,但是胡元輝怎麼想?以後會怎麼做?《有怪獸》留下了許多沒有答案的問號。同樣地,隨後發生的「阿弟仔的兩首抗議歌曲,因為歌詞夾雜髒話、攻擊老師,遭到禁播」事件,只是後遺症?還是做為公共媒體掌門人必要的品管過程?《有怪獸》點到為止的處理,坦白說,並不能讓人滿意。

我不是主張發掘問題的紀錄片同時也要開出治病的藥方,問題在於紀錄片有沒有深入問題核心,提出最根本的弊病現象的觀察?有沒有在射門時刻,總是突然腳軟地失了足?畢竟,如果連專業媒體人都覺得擊中了要害,一般閱聽大眾會不會因而更覺震撼?

《有怪獸》先從兩位大傳系所研究生的媒體批判開場,最後則以他們還沒有確定要不要儘快入行的茫然做總結,結構上將一部媒體批判的紀錄片套上了個人色彩,局限了全片人物取樣及敘事觀點的多元,又不能透過私人喟歎,突顯新生代媒體觀察員的戒慎恐懼。

理性上,主題議論不夠雄辯滔滔;感性上,個人矛盾不夠委婉畢現。很有企圖心的《有怪獸》,因而面臨了理性和感性上的雙重徬徨,反而是《有怪獸》的片名,成了全片最有觀點的論述。

浮世光影:歷史的雜音

不是看了《南方紀事之浮世光影》,我真的不知道台灣有一位前輩畫家黃清埕。

不是這部電影,我完全不知道二戰末期,曾經有一艘從神戶駛往基隆的輪船「高千穗丸」,被美軍潛艇的魚雷擊中,船上一千多名乘客多罹難,其中,就包括了黃清埕與他的鋼琴家女友桂香。

很多人讀過白先勇的「謫仙記」,文中提到在大陸陷共前夕,曾經在上海外海發生了太平輪沈船事件,死了不少國民黨高官,因而改變了女主角李彤的命運。

但是太平輪沈船事件到底怎麼回事?台灣的媒體和史書,一直噤聲不談,一直到二十一世紀,民進黨族群事務部才拍出了一部細說重頭的紀錄片《尋找太平輪》,才讓我見証了小說中的沈船意外,其實不是故事,而是確有其事。

電影的功能之一,就是開啟觀眾的視野,帶領觀眾進入一個完全陌生,卻百花燦爛的生命花園。

前提是,電影要迷人,要能感人。這種苦心孤詣打造的知識啟示錄,才能深遠,才能廣大,才符合電影創作的始意,才會讓更多的人在看完電影之後,急著要去認識黃清埕。

畫家電影難拍,大名鼎鼎的畫家故事亦難拍,名氣不夠大的畫家更難拍,黃玉珊導演執導的《南方紀事之浮世光影》面對的是三個難題。

首先,是傳記翻譯的問題。

《南方紀事之浮世光影》的重大工程在於重建日據時期的台灣文人錄,因為那段殖民地的歷史,隨著日本戰敗而埋入歷史灰燼中,國民黨主政後更不願多提,不少文人軼事不但因而淹沒,甚至連野史都排不上。正因為多數人不熟悉黃清埕,所以電影中花了相當篇幅,以類似傳記片的手法,透過第三者的觀點和口吻來憶述,而這正是削弱全片力量的關鍵之一。

電影不能只翻譯文字,不能把畫家的傳記生平透過別人的嘴再唸一次的。那是死譯,不會動人的,藝術是要提煉再生的,就像《戴珍珠耳環的少女》一樣,編劇和導演無一字來訴說畫家維米爾的生平,可是他的畫作、精神、困境,時代,全都透過影像故事具顯出來,把一切都唸出來,那是囫圇吞棗,連自己都感動不了,遑論觀眾。可是,看完《戴珍珠耳環的少女》後,受了感動的觀眾,誰不想再多了解維米爾一點呢?

《浮世光影》的敘事結構其實是接近《萬世千秋》和《冷靜與熱情之間》的綜合體,一方面透過第三者的旁白,把米蓋朗基羅的重要生平逐一說唸出來,只有在關鍵戲份,才交給飾演米蓋朗基羅的男主角卻爾登.希斯頓和飾演教宗的雷克斯.哈里遜來說;另一方面則是修畫專家的尋覓與補強,重新體會畫家的創作心路。然而,如果一切都要用說的,少了好戲琢磨,就太像美術史的教科書了。

其次,就是畫家與畫作的關係了。

從畫作或雕塑搜尋畫家作畫的心思脈絡,確實重要,不論是《羅丹與卡蜜兒》或者《戴珍珠耳環的少女》,每位模特兒的故事,不論是確有其事?或虛構而成,基本上都達到了催人熱淚的戲劇效果,那是創作者鑽入畫家作品中才能提煉出來的神髓,《南方紀事之浮世光影》則像是踮著腳尖走路的人,搖搖幌幌,看不出前進的目標。

最後則是演員的聲音能力。飾演黃清埕的林昶佐,外型乖巧得不再像「閃靈」樂團的主唱Freddy Linas,然而,Freddy本人說台語何等流利,唸起台詞卻變硬了,顯然是不知如何詮釋日治時代人們的台灣人聲調。更慘的是,本片的主要演員,除了老輩,其他人從童星開始,以迄到黃清埕的同輩男女,坦白說,大家的台語都唸得不夠「輪轉」,這是台灣「國語教學」的成功,卻也是讓年輕人不太能夠熟用母語的遺憾,就像把「你」唸成「汝」,典雅有餘,卻是個個唸得讓人提心吊膽,也因而局限了原本應該透過流利的對白來顯露真實戲劇感情的境界了。

從明末到清末的台灣人物,以及日治時期的台灣風雲,我絕對贊成有人來做介紹,問題真的是說好一個故事,遠比說了半天,卻不能動人的故事更重要。

父子關係:吃麵的感動

今年初,台灣社會曾經有過一則感人的親情故事:一碗麵的故事。

五個姐弟,因為母親罹患了子宮頸癌,癌細胞已擴散到全身,住進安寧病房,有機會社工人員請了他們可以吃到一碗麵,結果他們反過來問阿姨:「這碗陽春麵,我跟弟弟只吃一半,剩下的可不可以包回去,給爸媽吃?」

他們很窮,但是仍想有尊嚴地陪母親走完人生最後一程。這麼真情流露的故事,一般編劇是怎麼也編不出來,看了新聞的人,你很難不落淚。

真實人生絕對比虛擬戲劇更感人,創作上,不能挖出人的靈魂,就只像工匠,不能貼近人心了,最近,又溫習了一些老電影,看到兩則麵的故事,讓我看到了不同的創作心態。

首先是李祐寧執導的《父子關係》。父親石峰生意失敗,太太蘇明明吵著離婚,只剩下他和兒子潘哲蒲相依為命,不會做飯,又阮囊羞澀的石峰於是帶著兒子上街到麵攤吃麵,事先,石峰耳提面命,要兒子不要東點西點,才坐下來,父子幾乎同時開口,兒子點的是:「牛肉麵!」父親點的是:「牛肉湯麵!」

兒子要牛肉,是飢腸碌碌的心理反應;父親吃不起肉,只能喝肉湯解饞,那是迫於現實無奈,同時脫口而出的尷尬,剛好顯示了創作者的雕工,不是不好,是太刻意了些。

接下來,潘哲蒲看到隔壁的孩童津津有味地吃著滷蛋,於是也順口向麵攤老闆要了顆滷蛋,石峰連滷蛋的五塊錢都付不起,於是惱羞成怒地拉了兒子起身就走了,不甘不願的潘哲蒲嘴裡卻喃喃唸著:「人家跟媽媽來吃麵的時候,都可以切滷菜和滷蛋……」

這則吃麵的故事,是要設計來催人熱淚的。只可惜,接下來卻是事業潰敗,借貸無門的石峰卻買醉歸家,沒錢買滷蛋,卻能買醉,創作上的失衡,對比得何等鮮明。

拿飲食做文章是很多人愛玩的把戲,不露痕跡才是高明。刻意說教,其實就無趣了。

例如:什麼時候,你吃起麵的時候,狼吞又虎嚥,對生命充滿了饑渴?

例如:什麼時候,要你吃麵的時候,細嚼又慢嚥,對生命充滿了無奈?

這兩個問句,可以變成論說文,也可以變成抒情文。電影《如果.愛》中,池珍熙飾演的守護天使,幻化成每種人形,以各種機智方式點化著他所看護的人們,飾演導演聶文的張學友每回在拍戲告一段落時,都會到餐館的一隅靜坐,池珍熙就會趨前問他要吃點什麼?疲累的張學友一臉茫然,拿不定主意,於是池珍熙就提醒他:「來碗酸辣麵吧!」

理由很簡單,多年前,張學友在片場裡拍第一部電影時,總是以風捲殘雲之姿,火速扒完碗裡的麵條,急著要上工,急著要把戲拍完,他想以速度和能力向大家証明他是個好導演。

首先,為什麼是酸辣麵?便宜,夠味,又容易飽,或許是第一層的意義;人生苦短,生命的各種滋味既酸又辣,麵的滋味恰如人生寫照。

其次,則是吃麵的速度。速度意味著人生的態度。年輕人體能好,加上心裡急著表現,所以格外積極,吃麵只求填飽饑腸,心裡念茲在茲的全是下一個目標,下一個計畫,麵是什麼滋味,老實說,並不重要。電影中,少年落魄的周迅餓到只能吃金城武吃剩的麵尾,囫圇吞飲,只為填餓饑腸,那是青春捉住機會就不放的活力。

人到中年,吃麵的速度就不同了。事業有成,聲名累積了一定地位後,人生態度變得從容悠閒,守成已屬不易,不必再急著攀附另一個新巔峰,但是停滯不前,則意味著退步,心裡的急,不耐與無奈,卻同時交匯在心裡,五味雜陳的感覺,又何只是「酸辣」可以形容呢?麵細口慢嚼,卻真的是不知麵味了。

戲拍完了,在片尾用自己的墜樓身亡,交代了自己的感情選擇,如釋重袝的張學友突然覺得餓了,開始大口吃麵,年輕時的激情,再度回到體內,年輕時最想拍的企畫案再度浮現心頭,夢想可以繼續,人生可以重頭再來,多好!快意吃麵,人生的勁味再度浮顯,導演陳可辛用吃麵講了一則人生小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