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峽一杯酒:鐵漢柔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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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倉健情字六書之5

演硬漢,高倉健很在行;演柔情,高倉健也很有一套。《海峽》的十分之九點五的戲全是硬戲,壓軸的柔情戲,卻有雷霆萬鈞之力。

高倉健1982年作品《海峽》,坦白說,帶有濃濃的「愛國」與「文宣」情懷,日本人自力營造出穿越津輕海峽,連結本州與北海道兩大本島,全長53公里,海底也長達23公里的海底隧道「青函隧道」,由以「剛」著稱的高倉健來飾演這位耗費25年時光,督造整條隧道的工程師阿久津剛,確為稱職人選。

阿久津剛對隧道工程的全心全意付出,有如過家門不入的治水大禹,所以最後連兒子都不反對母親離婚,這種盡忠職守,不惜毀家以成就事功的男人,其實符合了高倉健的陽剛特質,正因為全片的政宣氣味如此濃烈,隧道裡又容不下女人,《海峽》依舊請出了吉永小百合來飾演多惠這麼一位癡心守候在他身旁的無緣女子,功能有如「淡極始知花更豔」的綠葉。

多惠的出場戲,是她差一點在懸崖邊跳海自殺,因為她曾因一時疏忽導致火災,奪走多條人命,但被正在調查地質的阿久津給救了下來。

既是救命恩人,又是任勞任怨,專心一意的憨厚男人,多惠從此看到阿久津,眉目就有情,偏偏男人心中只有工作,電路始終沒能接通,即使女有意,送了男人一條紅圍巾,男人依舊不懂,甚至還因工作調動,奉父親之命就匆匆完婚生子。多惠除了歎息,別無他法,男人婚後獨自回返隧道基地後,她因此有了近水樓台的照顧情。

有情,始終不及於亂。那是導演森谷司郎刻意強調的英雄禁慾形象。即使阿久津的妻子曾經有疑,也曾經回贈那條紅圍巾,但是阿久津心中無風月,也就無處惹塵埃。

然而,直到隧道貫通的最後五分鐘時,這段情才在酒精的發酵下,有了工筆勾描。

那天晚上,多惠工作的小酒館已經打烊,阿久津提著行李,停下腳步,要和多惠淺酌一杯,他曾經許願工程未完,誓不碰酒,峻工加上告別,喝酒喝得理直氣壯。

趣味在於,先是多惠依例斟酒致意,男人一飲而盡,終於開口說:「妳也來喝一杯吧。」而且,而且,這回輪到他替多惠斟酒,而且,而且,酒杯還是那一只。

男人用殷勤致謝,女人受寵若驚,更特別的是酒杯中有餘溫,亦有餘韻,更有餘液,能說的,不能說的小情小愛,全都包覆在那只小酒杯中,吉永小百合一飲而盡時,還不忘悄悄抹去杯沿的唇印。有情有禮還有義,此情此景,不正是白居易名詩「綠螘新醅酒,.紅泥小火爐。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的人間重現嗎?

這對相識廿五年的男女,只有此時此刻默默相對,《海峽》透過這杯酒,完全改變了電影的政宣使命,鐵漢亦能有柔情,高倉健和吉永小百合攜手雕刻的低調情愛,也只給知音體會了。

往復書簡:師生罪與罰

阪本順治執導的《往復書簡:二十年後的作業》,音樂處理可以參照木下惠介導演的《二十四隻瞳》和法國片《放牛班的春天(Les choristes)》,劇情與趣味噱頭亦可以參看柯一正導演在1986年執導的台灣電影《我們都是這樣長大的》。

 

理由之一,《我們都是這樣長大的》同樣有一段老師(丁乃竺飾演)帶著同學出遊,師丈(文帥飾演)卻為了搶救河中戲水翻船的溺水同學,不幸溺斃的情節;《往復書簡》則是吉永小百合飾演的小學教師川島春偕同柴田恭兵飾演的行夫師丈,帶同學到海邊烤肉,為了救失足墜海同學反溺斃了。chorusa1020.jpg

 

理由之二,《我們都是這樣長大的》描述了一批學生的成長,透過高中和大學兩場同學會,不同世代的演員把刻印在主角身上的時光印痕做出極有趣的比對照效應,讓觀眾得能不時回味最初在小學時期的模樣,進而連想出自己的成長歷程(尤其是片尾用對照法,把小學生的自我介紹剪輯到長年後的人生,不論是外型、個性或者生命發展,都有了比對趣味);《往復書簡》則是吉永小百合在畢業廿年後召集全班同學,再回到昔日教室合唱那首未曾唱完的主題曲,青春在比對中,有了酸甜共一鍋的滋味。

 

理由之三,《我們都是這樣長大的》提到的教育理念是表現好的同學,發給紅扣子,考試殿後或者表現不佳的同學則發給黑扣子,紅與黑的分別原本是想以榮譽激勵學生,卻也無可避免成為好學生與壞學生的階級標籤;《往復書簡》則是全班同學爭取合唱比賽勝利,卻有人日夜勤練,倒了嗓子,有人興奮終於可以取而代之,有人則黯然失志,導致意外發生。chorusa014.jpg

 

2011年的台灣賣座電影《那些年,我們一起追的女孩》只是點到為止地採用這類同心圓的漣漪手法(同一批演員來詮釋高中、大學和就業後的情貌),《我們都是這樣長大的》和《往復書簡》則是擴大了漣漪效應,讓知名演員得以參與演出(《我》片是胡茵夢、徐明、葛小寶等人;《往》片則是森山未來、滿島光、宮崎葵、和松田龍平等人),同時也多添了比對認人和性格chorusa006.jpg命運的生命長河觀賞趣味。

 

不過,《我》片走的是溫情勵志路線;《往》則是挖掘人性中的黑暗私語,強調的是師丈溺水意外事件,每個人都有不同的解讀觀點,各自在心頭留下不可告人的黑影,同樣哀傷哭泣,卻因為對事實的理解角度不同,而有了南轅北轍的解讀,然而時隔廿年了,還能還原多少真相拼圖?

 

《往復書簡》的小說採用書信體的方式,透過小春老師找上的同學逐一去拜訪昔日同學,透過記憶與對話,繳出那一段遇見死亡的變色回憶,電影版則是由老師的逐一登門拜訪,讓同學的現況與回憶角度有了更直接的連結,小說是迂迴面對傷口,電影則是直接挑破傷口,讓只有結疤,未曾痊癒的傷口在面對當事人的告白下(不管是學生觀點或老師觀點),得到對話空間,因而找著化消嫌隙或者疙瘩的可能,也因為老師的主動串連,才有了廿年後這場同學會。

 

真相總是隱藏著一些不太愉快的往事,《往復書簡》另外添加了小春老師的外遇事件,讓她在誤會與偏見的眼光中離開那座美麗的小學,她的不告而別,對於年輕學子而言,其實是更大的打擊(一方面是師丈死亡的陰影,終生縈繞;另一方面則是老師放棄了比賽,也放棄了學生,棄兒暗痛的揣測與自責,也成為同學難以忘懷的青春烙印了),人生的虧欠,如果最後彌補得了,也就罷了,就算不能,曾經做過的嘗試,也有了讓人備感惆悵,但也只能如此的生命歎息,《往復書簡》就採用了如此煽情的手法,完成了催淚的贖罪之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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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復書簡:音樂藍與黑

日本導演阪本順治執導的《往復書簡:二十年後的作業》讓人不由自主地就會與《放牛班的春天(Les choristes)》連結比對,同樣有童音天籟,同樣是青春殘篇的撿拾回顧,《往復書簡》雖然題型不算原創,對人性與議題的鑽研深度,比起其他同類電影有更多讓人咀嚼回味之處。

 

吉永小百合在《往復書簡》中扮演關鍵核心的川島春老師角色,一則是她的選擇,在多數老師都想到城市教書時,她卻夫婿回到了故鄉,一則是她的教學方式讓這間只有六位同學的岬灣小學有了截然不同的朝氣。

 

關鍵在於她選擇了音樂,她教會了同學合唱。最出人意料的是,導演阪本順治和作曲家川井郁子選擇了俄國民謠「КалинкаKalinka」做開場觸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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Калинка」的俄文原義指的是薔薇科的草莓或樹莓,紅豔可人的小可愛,歌詞形容的意境無非就是美麗的野莓果讓我好徜徉其中,仰看藍天,歡欣睡去,節奏輕快,歌詞韻腳讓人輕易就能跟著哼唱,《往復書簡》中年紀最輕的學生鈴木信人,不時會受祖父家暴和同學戲弄,天生口吃的他,遇到情緒波動時,就會尖聲大叫,小春老師初來上課,還識不清同學性格,就遇上信人失控尖叫的場景,此時,她沒有上前撫慰信人,反而是直撲風琴,踩著琴踏,彈著琴鍵,「Калинка」的樂音就傳了出來,聽著聽著,信人的叫聲小了,他開始跟著唱起「Калинка」,音樂安撫了他,信人也向老師展示了他的歌唱才華,是的:也說說話結巴,可是嗓音純美,傳頌俐落,而且音感奇佳。

 

一如《放牛班的春天》,神奇的音樂人生需要傳奇,《往復書簡》的「Калинка」也許出現稍嫌突兀(信人以前學過這首歌嗎?否則能夠聞樂相和?莫非這首俄國民謠也是日本小學生必習的外國歌曲,一如我們在童年時學過的「菩提樹」或「夏天裡過海洋」?),但是音樂讓人安定,讓生活從此有了重心的處理手法,還是挺有說服力的。

 

會唱歌的孩子,從此願意在課堂、林間或港邊高聲合唱,其實是在《往復書簡》用來添加青春甜美度的糖漿,不管他們是在耶誕夜的聖歌演唱,或者是音樂比賽的歡暢,悅耳的音樂,搭配天籟聲氣,就在唇齒胸膛間流動的活動力,都讓人清楚接收到了幸福與美麗的訊息。

 

但是有陽光,就有陰影,練合唱的孩子,需要默契,需要擷長補短,有退有進,有高有低,才有締創更和諧的震動,《往復書簡》能在合唱中挖出人的私心,毋寧是全片最讓人意外的青春素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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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合唱只是和諧的背景聲,光彩屬於全體,真正的高潮光芒往往還是落在往前一站,或者脖子一抬,中氣一吸,就有黃鶯出谷的獨唱者身上,只有六位孩子的合唱團,誰甘心只做配角?誰不想輪到主唱,獨享風騷?獲得老師指定的孩子,當然喜上眉梢,其他的孩子有無遺憾?會否計較?因此是否就有了得失,就有了怨憎?原本只是擁抱藝術,拾取信心的教學,誰能料到也會暗含這些苦澀的種子呢?認真的人,就容易偏執,因此就容易墮入魔道,有了再難跨越的的業障,《往復書簡》的劇情順著音樂的線一路走下去,風景益增詭奇,超越了一般的經驗法則,卻也因此更提醒觀眾在這些生命轉彎處暗自流竄的小細節了。

 

《往復書簡》的劇情取材自《告白》原作者湊佳苗的暢銷小說,湊佳苗對校園間的權力和互動人生總抱有尖銳又灰澀的觀察點,不過,電影走得比原著更激進些,讓音樂扮演的「撕裂」或「融合」角色,在不同的時空底下,有著更「調味」與「加料」的功能,特別是二十年後終於大家要來唱出,當年沒有唱成的那首合唱競賽曲子時,人兒高了壯了,嗓音啞了粗了,誰是獨唱?誰做合唱?又有什麼差別呢?歲月已改,價值已變,過去計較的,念茲在茲的,如今又如何呢?白雲蒼狗,誰不唏噓?誰不動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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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意誰能逆料?我輩能做之事,無非還是留住童音天籟,讓青春殘篇有著值得回顧與擁抱的溫度與色彩。川井郁子打造的主題音樂與合唱曲的交替輪轉,讓《往復書簡》有了耐人咀嚼回味的魅力,2013日本奧斯卡給了該片最佳音樂獎,堪稱實至名歸,畢竟電影挑戰了音樂,也在音樂中達到了圓融。

春之櫻:陪你天涯海角

山田洋次導演在《春之櫻─吟子和她的弟弟》提出了一個簡單至極,卻也極難回答的問題:「什麼叫做幸福?」

 

山田洋次的回答是:陪伴。

 

當然,觀眾進一步想問的是:「陪伴又是什麼?」

 

山田洋次把提問權交給蒼井優飾演的高野小春,另外則把答案交給加瀨亮飾演的長田亭來填寫。

 

《春之櫻》的開場是小春在鄰里親友的祝福下,要嫁給名門醫生,原本是人人豔羨的理想婚姻,但是舅舅大鬧婚禮後,公公婆婆開始懷疑她的遺傳基因是否也有同樣的癲傻基因(那是挑剔,亦是岐視),連先生都一副不以為然的不屑表情。小春遇上的艱困癥結在於「門不當戶不對」的階級傲慢,以至於她孤單地出嫁,孤單地回門。yb83421.jpg

 

同樣的孤單場景在於吉永小百合飾演的吟子去找小春的夫婿談判,以岳母之尊盼能化消小兩口的「誤會」,但是女婿先是遲到了(讓岳母苦候),談沒兩句,又忙著接起手機,與朋友聊了起來(把岳母晾在一旁),吟子尚且如此遭到女婿輕忽,吟子的落單孤獨,就已經明示了小春婚姻的危機了。

 

愛,就會想要陪伴,不愛,就沒了「愛屋及烏」心,山田洋次沒有直接書寫小春的寂寞與窘迫,而是透過吟子的際遇,迂迴寫出了觸礁的愛情。曲筆遠比正面描寫更有力,山田洋次顯然很懂得側面攻擊的威力。

 

左鄰右舍會不會探詢小春何以回家呢?尷尬當然難免,卻不是山田洋次關切的重點,他同樣選擇了迂迴側筆,門會吱吱響,是卡榫壞了?還是那裡出了問題?長田亭出現後,很快就找到了問題所在,也找出了解決方案,觀眾從小春的眼睛中看到了喜悅、信靠與依賴,不必談情,不必言愛,心底開花的舒暢感,遠比所有的山盟海誓更有力吧!yb3414.jpg

 

山田洋次細筆寫下的第二筆幸福滋味,則交給了那個夏日的煙花季節。

 

煙火在暗夜長空中綻放時,誰不歡欣?誰不雀躍?小春和長田亭就擠在眾人堆裡爭看著長空煙火,每一回的花團錦簇都贏得無數驚歎,但是山田洋次沒有讓兩人蜜甜地膩在一起,亦沒有說一句濃情語話,唯一的一句台詞是鄰居看到他們:「你們也來了!」兩人相識一笑,是啊,真實人生的幸福,無非就是陪你一起看煙花的凝視吧?「平平淡淡,從從容容是最真」的意境躍然臉上。

 

最後的高潮在於舅舅在落雨時節傳出病危消息,小春先是猶疑要不要探視舅舅最後一面,繼而又掛念著如何趕得上最後一班的新幹線火車。

 

小春每一回心頭起了問號,就會轉身對向長田亭,因為了解,因為體會,長田亭的答案總是更堅定了小春的決定,就在小春決心要趕搭最後一班列車時,長田亭脫口而出說:「我開車送妳去。」小春咦了一聲,似乎要問:「路很遠呢,你不累嗎?」長田亭急著接了一句:「反正天下雨,什麼事也不能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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陪伴就是陪伴,在最需要的時候,在對方還沒有開口的時候;陪伴,就是在最需要的時刻,就悄悄陪立身旁,無需多語,熱情溫度卻已畢現。

 

懂得生活,就懂得幸福。懂得陪伴,就更懂得幸福。山田洋次分享他的懂,幸福的滋味也就悄悄滲進了觀眾的心。

山田洋次:春之櫻風情

拍過四十八部《男人真命苦》電影的大導演山田洋次曾經說過:「男人要有男人的樣子,人生常遇遇到悲哀的事,男人不能哭,要用笑來講悲哀的事,才能更深切地感動觀眾。」

 

現年七十九歲的山田洋次在他2010年的最新作品《春之櫻-吟子和她的弟弟》中,依舊信守著松竹大船片廠的註冊標記「大船調」:以樸實無華的影像風格,在優雅緩慢的節奏中擷取人生的一個章節,或悲或喜,收放之間,渾然天成,

 

小津安二郎的時代,還沒有MTV式的快速華麗影像剪接,也沒有砸下大成本,硬堆砌新科技,來鍛造「人工化」電影,他曾經語重心長地說過:「我是賣豆腐的,客人來到我的豆腐店要想吃煎牛排,炸大蝦,這就使我為難了。」用這句話來形容山田洋次的作品風格,其實再貼切不過了,因為他們都是豆腐專賣店的高手。

 

《紅樓夢》裡的賈寶玉是癡情中人,在秦可卿安排的上房裡,看到勸人勤學的古畫「燃藜圖」就滿心不高興,再看到「世事洞明皆學問,人情練達即文章」的對聯,更是無法忍受,覺得濁氣太重,太多名利計較心,乾脆奪門而出,山田洋次沒有賈寶玉這等驕氣,更不會如此率性,他的作品中,每一個環節都體現了世事洞明皆學問,人情練達即文章」的真精神,完成了最動人的生命寫真。

 

歲月悠悠,山河無言,人生好比走馬燈,大船派的電影導演卻都相信,生命即使只是一瓢飲,亦可以在水光瀲灩中,反射出片刻的人生風景,正因為有此洞見,所以信手拈來都是生命英華,醇厚踏實。最重要的是,不變的人生與變動的歲月,究竟能夠交閃互動成什麼樣的光景呢?山田洋次選擇了一種微風吹拂的姿態,在觀眾心頭輕輕掠過一陣風,然後竹簾輕掀,春光乍現,人間的溫暖深情就這樣悄悄溢生出來了。

 

人生的初始單位就是家庭(不論是單親或雙親),山田洋次擅長的亦是在家庭的範疇中刻畫人生故事。《春之櫻:吟子和她的弟弟》的女主角高野吟子(由吉永小百合飾演)在東京的商店街上開設一家高野藥局,因為丈夫早逝,因此獨力扶養女兒小春(由蒼井優飾演)和年邁的婆婆絹代。電影從小春(這個女性名字顯然是山田洋次的最愛,《電影天地》的女主角亦叫小春)即將下嫁開始,商店家的兩位歐吉桑登門獻上賀禮,先是一句讚歎小春終於嫁得如意郎君的祝福聲,既而又來一句商店家怎麼就沒有好男生能夠追到小春的扼腕懊惱聲,既說出了對小春青春氣質的讚美,也表達了歐吉桑「無計留春住」的卑微心事,人情的練達,人生的細膩與深情,全在笑談間委婉畢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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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田洋次的功力就在於《春之櫻:吟子和她的弟弟》的開場戲,在收場結尾時,同樣再演了一回。當事人還是小春,祝賀的同樣是這兩位歐吉桑,但是新郎換了,情境亦換了,兩相比對之下,似曾相識的場景就給了觀眾「似水流年」的感受,有了「青春歲月等閒過」的歎息,歲月如河,似乎就此把整個人心全都清洗了一番。

 

年輕影迷會想看到飾演小春的偶像明星蒼井優,和我年紀相彷的影迷則是對於飾演吟子的吉永小百合最熟悉不過了,一位母親,一位女兒,母女關係固然動人,但是全片最有魅力的角色則是飾演弟弟鐵郎的笑福亭鶴瓶。

 

因為鐵郎是最沒有男人樣子的男人,沒有擔當,亦不能負責,承諾的事轉眼即忘,惹出的生命禍事全都得靠姐姐來擦拭與彌補,但他既不扯皮,亦不會潑哭,只是不知輕重,亦無力控制生命節奏,只是一回接一回地演出尷尬悲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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兄弟姐妹都算血親,但是陪伴多數人共患難或者老死的卻非血親,而是並無血緣的老伴,兄弟姐妹就像我們的五根手指,雖為同根生,卻有長有短,勞碌程度各不相同,命運際遇亦懸殊。鐵郎是吟子家最不稱頭的小么弟,一事無成不說,還經常喝酒鬧事,他大鬧姐夫追思會的往事,是吟子家族成員的心頭噩夢與傷痛,電影的高潮卻是他又破壞了小春的婚禮……家族中心有這麼一位讓人恨得牙癢的親人,可以一刀兩斷嗎?還是長姐如母,就像吟子那般百般包容這位始終長不大,持續在闖禍的弟弟呢?

 

吉永小百合原本就以似水柔情見長,她的寬容,全不讓人意外;蒼井優的怒目嗔斥,亦符合了年輕人愛恨分明的性格,母女間截然不同的對應態度,就讓這位令人頭疼的麻煩人物在世代的夾縫中,特別是當吟子取出全部積蓄來替鐵郎償債的第二高潮時,小春眼中的問號與驚歎號,既有著憤怒(對舅舅),也有著理解與不忍(對母親),一個家族的悲歡離合,有時只能用刪節號來輕輕帶過了……山田洋次就是最懂得刪節號之美的導演,有些話,點到為止就夠了,其他的就交給刪節號來涵蓋與發酵,因為他總是對每個角色給予最多的同情,刪節號之後所蘊含的人情義理,就格外寬厚儒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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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之櫻:吟子和她的弟弟》中,同樣深具對仗之美,商店家代表的首尾呼應是一例,吟子的婆婆絹代亦是一例,絹代看似脾氣怪異,對於媳婦和孫女不時會厲口挑剔,碎碎叨叨,但是山田洋次先是透過她的嘴預告了鐵郎的破壞力,最後亦是透過她對鐵郎的懷舊念故,表達了寬容與體諒,擺盪在兩個極端間的醇厚人情滋味,有如讓人一口咬下冰潤豆腐,頓時清熱潤燥了起來。

彩虹下的幸福:柴崎幸

接下來,就是行定勳的《GO!大暴走》,飾演父子的窪塜洋介和山崎努當然是主角,可是飾演窪塚洋介女友櫻井的柴崎幸,風采絲毫沒有被這對父子搶走,窪塚不只是要說定居日本的韓國人的悲情故事,他要說的是他和女友的故事,看到清純美麗的柴崎幸,多情的你難免就會產生移情作用想說:「有女友亦如是!」

轉到《在世界的中心呼喚愛情》時,觀眾就會有點猶疑了,柴崎幸這回遇到了史上超強的競爭對手,比她更年輕,才只有十七歲的長澤雅美,飾演亞紀的長澤不但在戲中強佔了柴崎幸愛人大澤隆夫的心與記憶,同時也因為長澤雅美肯為戲犧牲,硬為是了癌症治療剃光了頭髮,使得只因雨中送信而瘸了腿的柴崎幸,相形之下遜色不少,再怎麼賣力也不能扭轉觀眾的垂憐與眷顧。

2005年的金馬獎國際影展則是讓我看到了另一個柴崎幸,也發覺了自己在評論《在世界的中心呼喚愛情》時,對她稍嫌苛刻了些。

她在新作《彩虹下的幸福/彩虹老人院》中飾演一位老爸是出櫃同志,從小得不到父愛的她,即使在父親臨終歲月前為了蠅頭小利手肯到老爸開設的同志老人院幫忙,卻一直不肯好好陪老爸說話,更別說原諒父親了,戲中,她要從鄙夷同志,一直到同情、了情同志,甚至最後還能水到渠成地讓父親的愛人同志也對她動了心,吻了她,想要和她做愛。

電影中的她並不是如花似玉的美女,不時套著圍裙做著家事,略顯福態的身材,望之不似主角,而且多數時候只是靠著一雙凌厲的眼神來詮釋那個脾氣不遜的女僕角色,扮起兔女郎時更突顯了她身材的不完美,唯一的盛裝演出就是穿上導遊小姐制服帶著一群老玻璃到迪斯可跳舞的那場戲。

至於在最關鍵的感情世界中,柴崎幸原本也只是小建設公司中那位常偷瞄色情電話,最後還是不能避開老闆沾惹的女職員。逆女兼孽女的角色設計,顛覆了傳統電影中的女主角戲路,一開始的確會讓人好不習慣,然而從不屑、抗拒到同情,進而期盼她能化解對同志的誤會,隨著100多分鐘的劇情演繹過後,她已經充建立了「不夠完美,卻相當真實」的平凡女孩角色,不是天使,也不是聖女,平凡至極的喜怒哀樂,因此有了足夠的說服力。

看完《彩虹下的幸福/彩虹老人院》,讓我想起了柴崎幸曾經說過的話:「我的偶像是吉永小百合,但我不會以她為目標,更不想模仿她的戲路,我希望一直保持自己的獨特風格。」吉永小百合是日本影壇永遠的玉女,永遠詮釋著賢淑典範,然而時代不一樣了,女人的情貌也不一樣了,小百合的形象不必,也不可能拘束著後來的演員,景仰小百合,卻不受影響,走出自己的路,才是本事。

看完《彩虹下的幸福/彩虹老人院》,你可能不相信,柴崎幸才只有二十四歲,亮麗的青春和銀河路,正在她眼前展開。

北之零年:經典挑戰賽

有經典在前,後人的挑戰就備感艱辛,因為不管願意不願,無可避免都會被人拿來評比。

澳洲導演彼得.維爾曾在1985年拍出了另類的警匪電影《証人(Witness)》,電影的主線描寫哈里遜.福特飾演的警探為了保護唯一的目擊証人,並找出殺人兇手,來到歐洲清教徒移民後裔Amish族聚落查案,誰是兇手並不是重點,反而是Amish族的生活型態成為全片最迷人的焦點,因為他們篤信電器、動力機等是魔鬼的化身,所以拒絕使用汽車等機械工具,一直採用傳統的馬車。

其中,有一場蓋穀倉的戲,所有的Amish族人選定假日一起來協力蓋穀倉,在大配樂家Maurice Jarre根據義大利舞曲的三拍慢板形式所打造的「巴沙加牙舞曲(Passagalia)」下,觀眾見証到了一個「眾人一心,其利斷金」的純樸社會底層,最聖潔的情操與靈魂。一向喜歡在拍電影之餘,夾帶其他生態思想的彼得.維爾,這回讓影迷在欣賞警匪電影的緊張鬥法之外,還能油生田園社會的美麗夢想,讓一部原本平凡的商業電影,有了讓人咀嚼回味的空間。

就在《証人》問世20年後,日本新秀導演行定勳拍出了另一部田園風味相近的拓荒史詩《北之零年》,而且不少場景,你就是會拿來和《証人》相比。

由吉永小百合、渡邊謙和豐川悅司主演的《北之零年》,以日本明治維新時期,幕府體制結束後,世居在四國淡路的稻田家族,因為不甘武士身份被眨為卒族,意圖脫藩獨立,明治三年(1870年)引發了德島藩內的內亂,被政府下令遷往北海道的靜內定居。

渡邊謙飾演的小松原英明帶著先遣人手到北海道築屋,另外則是家族的其他成員乘船渡海來相會,只是有人遇上了船難,有人則是幸運到達了北海道,吉永小百合飾演的小松原志乃與夫婿渡邊謙得能相見時的謙沖喜悅,構成了全片的第一個高潮。

重逢之後,接下來就是要安居。武士的刀法與身段全都派不上用場了,大家必需划樹鋸木建屋,導演行定勳和作曲家大島滿(大島ミチル ,Michiru Ôshima)採用了跡近Maurice Jarre在《証人》中的手法,男人出力流汗,配上莊嚴得有如聖詩般的音樂,可以襯顯出移民前輩蓽路藍縷以啟山林的艱辛,讓人不禁想起台灣巡撫沈葆楨在追述鄭成功勛業時所說的:「開萬古未曾有之奇,洪荒留此山川,作遺民世界。」

行定勳的最近兩部作品都是大投資大製作的古典經典,從《春雪》到《北之零年》都看得出日本影壇期許他能接下前輩大師重任的投資,然而《春雪》徒具貴族的傷春及驕弱形式美學,《北之零年》場面雖大,七千人次的參與演出也極其難得,然而,卻還是只能算是行定勳的習作,因為大場面幾乎都看得到經典的影子,卻少了他個人的風格,你只看到了匠氣,少了他的才情。

一旦《北之零年》刻意經營的家園拓荒戲,無可避免要來和《証人》做對比時,行定勳就不能只能像書法寫作那樣找先人作品照本宣科來「描紅」,可惜的是,他真的不知如何創新,只能如法泡製,沒看過《証人》的年輕朋友,或許還會有點感動,熟悉《証人》的影迷就難免跌歎了。當電影只剩形式美學,卻少了精氣神時,花了再多力氣,恐怕也是白忙一場的。

還記得今年日本奧斯卡獎頒獎典禮時,吉永小百合上台領取最佳女主角獎時,滿腹委屈地說了一句:「原本以為這麼多了忙了大半年的作品,會一個獎也拿不到,還好,最後還能獲得肯定…」其實,日本奧斯卡獎在提名時對於《北之零年》還是滿肯定的,從影片、導演到演員多項提名,只是最後只靠吉永小百合撈到一個女主角獎,小百合說出她為拍片夥伴抱屈的心情,然而拍片是辛苦的,可是拍不出韻味,拍不出精神,所有的辛苦都不會讓人注意到的,有經典在前,《北之零年》不能超越,就會被時光洪流給淘汰的。

北之零年:女人的控訴

那天到光華商場尋寶,一看到由吉永小百合、渡邊謙和豐川悅司主演的《北之零年》,再從封面上得知導演是行定勳,我沒有半點猶豫,立刻就買了DVD。

我這一代的影迷,要談起最熟悉的日本女星,無非就是吉永小百合、岩下志麻和松阪慶子了,三人各有風情,其中,吉永小百合擅長賢淑清純戲路,岩下志麻冷豔果決,松阪慶子則是豔麗嫵媚。當年吉永小百合主演的《青色山脈》、《伊豆的舞孃》、《海峽》、《細雪》、《華之亂》、《天國之驛》和《映畫女優》都是台灣影迷津津樂道的作品,她也總能在大銀幕上張著她的明眸雙眼,以清純無邪的外表,秀外慧中地表現出日本女性那種逆來順受的典型精神。

只是,今年的吉永小百合早就過了「小百合」的花樣年紀,六十一歲的她,還能演出何等風華?

她在《北之零年》中飾演流放北海道的政治受難者家屬小松原志乃,因為水土不服,農作不旺,夫婿渡邊謙因而奉派到札幌去學農技,不料卻音訊全無,好不容易傳回來的消息卻是他愛上了富家千金,負心棄離了妻女,五年後,夫婦再相見時,小百合成了牧馬專家,渡邊謙卻是奉政府之命要來強徵馬匹,以應付戰爭的無情政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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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永小百合原本就很擅長飾演這種含莘茹苦的棄婦角色,雖然她駐顏有術,然而卻也掩不去歲月風霜之感,《北之零年》中,要年紀比她小上十多歲的渡邊謙飾演來演她夫婿,還是會給人「某大姐」的年齡差異感,或許這也是渡邊謙喜新厭舊,另結新歡的原因之一,然而,導演沒有在這一點上發揮,反而安排了投機商人香川照之和疑似北海道原住民阿伊奴人的豐川悅司都對她心生愛慕的感情戲(一位是意圖強暴,一位則是癡情守候),間接點出了負心渡邊謙的有眼無珠。

要做賢淑婦人,穿起和服總是款擺有制的吉永小百合,這回選擇的催淚招式是:「不輸男兒郎」。

電影開場時,她原本是不知愁的閨中少婦,春日午後,趴在塌塌米上就睡著了,只是夢境不美,一隻青鳥,從窗前飛走了,男人的政治恩怨結束了她的悠閒時光,使得她跟著丈夫流放到北海道。入境隨俗的她,很快就調整了自已的身段,首先,她學男人一樣合起鋤頭下田耕作,北海道原是雪封荒原,男人耕作辛苦,女人卻自恃是武士之妻,不屑下田,將耕作全都交給男人,更是操勞死了男人,於是她率先拿著鋤頭下田鋤地的生硬動作,就成為讓武士男人都不得不鞠躬致意的楷模。

被丈夫拋棄後,小百合機緣湊巧從美國人身上學會了牧馬技巧,養出的馬兒體健壯碩,成為農人耕稼的最佳幫手,以專業贏得村人的尊重,看著小百合挺直背脊,馳騁馬背上的英姿時,她那充滿自信的肉身顯示了極強的說服力。偏偏,後來要來催索馬匹的卻是她那不負責任的丈夫,國仇家恨全都集中在這個男人身上,渡邊謙註定要演出一個絕對不討喜的角色。

傳統中,讓妻子守了十八年寒窰的大男人,一旦還鄉,不但沒有歉意,往往還會先試妻(傳統戲曲中的薛平貴和王寶釧的故事就是如此),然而,《北之零年》避開 了這種灑狗血的老招,我們先看到渡邊謙的女兒(石原さとみ,石原SATOMI飾演)對對狠狠捶胸,拒絕承認他是父親;繼而是登堂入室的渡邊謙,沒有說出任何抱歉的話,一方面簡單說明當年渡海到扎幌時,已經奄奄一息,如非女人用心搭救早已不在人世,一方面則拿出他和新婚妻子的合影照片給小百合看,一副木已成舟,只能接受現實的攤牌嘴臉。

悶了兩個小時的吉永小百合這時總算展現了最精彩的一場表演,面對負心漢,她沒有大哭小叫,也沒有流淚滿面,靜靜看著丈夫和另一位女人的合影照片,看著以前總是做為她生命導師的男人早已被生活折磨成「適者生存」的現實男人時,她也沒有一句譴責,只是在拒絕男人的徵馬令,迴身就走,卻被男人一把拉住時,迅速回頭身來,握著男人的手說:「這是多好的一雙手啊,你看,我的手多粗,完全不像女人的手了,不配讓你再看了!」話說完,轉身就走,如箭穿心的渡邊謙也只能呆立一旁,無話可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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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間男女一旦變了心,再說什麼話都是多餘的,疾言厲色,或許能出一口悶氣,卻於事無補;逆來順受,也許還會被人罵沒用,小百合拿手來做比方,以前,她才該是細皮嫩肉的貴夫人,做了移民,為了男人,為了生活,她的手結繭成粗,反而是男人攀結富貴,雙手反而富貴細嫩了起來,粗與細的對比,其實是最委婉,又最強烈的控訴,摸著女人的粗手,男人是嫌棄?還是懊惱?坦白說,小百合已經不在乎了,握手,就是她的告別。沈默,委婉的力量,有時更勝千鈞力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