拍過四十八部《男人真命苦》電影的大導演山田洋次曾經說過:「男人要有男人的樣子,人生常遇遇到悲哀的事,男人不能哭,要用笑來講悲哀的事,才能更深切地感動觀眾。」
現年七十九歲的山田洋次在他2010年的最新作品《春之櫻-吟子和她的弟弟》中,依舊信守著松竹大船片廠的註冊標記「大船調」:以樸實無華的影像風格,在優雅緩慢的節奏中擷取人生的一個章節,或悲或喜,收放之間,渾然天成,
小津安二郎的時代,還沒有MTV式的快速華麗影像剪接,也沒有砸下大成本,硬堆砌新科技,來鍛造「人工化」電影,他曾經語重心長地說過:「我是賣豆腐的,客人來到我的豆腐店要想吃煎牛排,炸大蝦,這就使我為難了。」用這句話來形容山田洋次的作品風格,其實再貼切不過了,因為他們都是豆腐專賣店的高手。
《紅樓夢》裡的賈寶玉是癡情中人,在秦可卿安排的上房裡,看到勸人勤學的古畫「燃藜圖」就滿心不高興,再看到「世事洞明皆學問,人情練達即文章」的對聯,更是無法忍受,覺得濁氣太重,太多名利計較心,乾脆奪門而出,山田洋次沒有賈寶玉這等驕氣,更不會如此率性,他的作品中,每一個環節都體現了「世事洞明皆學問,人情練達即文章」的真精神,完成了最動人的生命寫真。
歲月悠悠,山河無言,人生好比走馬燈,大船派的電影導演卻都相信,生命即使只是一瓢飲,亦可以在水光瀲灩中,反射出片刻的人生風景,正因為有此洞見,所以信手拈來都是生命英華,醇厚踏實。最重要的是,不變的人生與變動的歲月,究竟能夠交閃互動成什麼樣的光景呢?山田洋次選擇了一種微風吹拂的姿態,在觀眾心頭輕輕掠過一陣風,然後竹簾輕掀,春光乍現,人間的溫暖深情就這樣悄悄溢生出來了。
人生的初始單位就是家庭(不論是單親或雙親),山田洋次擅長的亦是在家庭的範疇中刻畫人生故事。《春之櫻:吟子和她的弟弟》的女主角高野吟子(由吉永小百合飾演)在東京的商店街上開設一家高野藥局,因為丈夫早逝,因此獨力扶養女兒小春(由蒼井優飾演)和年邁的婆婆絹代。電影從小春(這個女性名字顯然是山田洋次的最愛,《電影天地》的女主角亦叫小春)即將下嫁開始,商店家的兩位歐吉桑登門獻上賀禮,先是一句讚歎小春終於嫁得如意郎君的祝福聲,既而又來一句商店家怎麼就沒有好男生能夠追到小春的扼腕懊惱聲,既說出了對小春青春氣質的讚美,也表達了歐吉桑「無計留春住」的卑微心事,人情的練達,人生的細膩與深情,全在笑談間委婉畢現了。
山田洋次的功力就在於《春之櫻:吟子和她的弟弟》的開場戲,在收場結尾時,同樣再演了一回。當事人還是小春,祝賀的同樣是這兩位歐吉桑,但是新郎換了,情境亦換了,兩相比對之下,似曾相識的場景就給了觀眾「似水流年」的感受,有了「青春歲月等閒過」的歎息,歲月如河,似乎就此把整個人心全都清洗了一番。
年輕影迷會想看到飾演小春的偶像明星蒼井優,和我年紀相彷的影迷則是對於飾演吟子的吉永小百合最熟悉不過了,一位母親,一位女兒,母女關係固然動人,但是全片最有魅力的角色則是飾演弟弟鐵郎的笑福亭鶴瓶。
因為鐵郎是最沒有男人樣子的男人,沒有擔當,亦不能負責,承諾的事轉眼即忘,惹出的生命禍事全都得靠姐姐來擦拭與彌補,但他既不扯皮,亦不會潑哭,只是不知輕重,亦無力控制生命節奏,只是一回接一回地演出尷尬悲劇。
兄弟姐妹都算血親,但是陪伴多數人共患難或者老死的卻非血親,而是並無血緣的老伴,兄弟姐妹就像我們的五根手指,雖為同根生,卻有長有短,勞碌程度各不相同,命運際遇亦懸殊。鐵郎是吟子家最不稱頭的小么弟,一事無成不說,還經常喝酒鬧事,他大鬧姐夫追思會的往事,是吟子家族成員的心頭噩夢與傷痛,電影的高潮卻是他又破壞了小春的婚禮……家族中心有這麼一位讓人恨得牙癢的親人,可以一刀兩斷嗎?還是長姐如母,就像吟子那般百般包容這位始終長不大,持續在闖禍的弟弟呢?
吉永小百合原本就以似水柔情見長,她的寬容,全不讓人意外;蒼井優的怒目嗔斥,亦符合了年輕人愛恨分明的性格,母女間截然不同的對應態度,就讓這位令人頭疼的麻煩人物在世代的夾縫中,特別是當吟子取出全部積蓄來替鐵郎償債的第二高潮時,小春眼中的問號與驚歎號,既有著憤怒(對舅舅),也有著理解與不忍(對母親),一個家族的悲歡離合,有時只能用刪節號來輕輕帶過了……山田洋次就是最懂得刪節號之美的導演,有些話,點到為止就夠了,其他的就交給刪節號來涵蓋與發酵,因為他總是對每個角色給予最多的同情,刪節號之後所蘊含的人情義理,就格外寬厚儒雅了……。
《春之櫻:吟子和她的弟弟》中,同樣深具對仗之美,商店家代表的首尾呼應是一例,吟子的婆婆絹代亦是一例,絹代看似脾氣怪異,對於媳婦和孫女不時會厲口挑剔,碎碎叨叨,但是山田洋次先是透過她的嘴預告了鐵郎的破壞力,最後亦是透過她對鐵郎的懷舊念故,表達了寬容與體諒,擺盪在兩個極端間的醇厚人情滋味,有如讓人一口咬下冰潤豆腐,頓時清熱潤燥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