單車失竊記:劇情暗流

搞神秘是電影藝術中學問最艱深,執行最困難的大奧秘。搞得好,餘韻無窮;搞不好,不是被人笑說故弄玄虛,就是被人批評為境界太淺白。

太過或不及,都只會讓人歎息。

2005奧斯卡獎大贏家《登峰造擊》中,男主角克林.伊斯威特得空就在看書勤練蓋爾語,一手訓練出來的女弟子終於要上陣時,他替她做了一套運動服,同時替 她取了一個蓋爾語的名字{Mo chuisle。音譯唸做(莫庫索)的Mo chuisle到底是什麼意思?成了《登峰造擊》中最吊人胃口的小謎語。

一直要到電影最後,克林才滿是遺憾地告訴半身不遂的愛徒:(Mo chuisle指的是我的心肝,我的寶貝 “My love. My darling”) 剛好呼應了英文電影片名“Million Dollar Baby”的本意,同時也讓大家看到了鐵漢教練最最深沈,最不外顯的愛。

巴西導演華特·沙勒斯執導的《革命前夕之摩托車日記》,男主角Ernesto Guevara獲得愛人贈送的十五美元,一路上,他的同伴艾貝多就覬覦著這十五元美金,肚子餓了想花它,生病看病也想用它,嫖妓前更想動支它……面對好友 的不停騷擾,Ernesto Guevara到底能抗拒到什麼時候?其實也構成了本片的一點懸疑趣味。

當正在備受氣喘之苦的Ernesto Guevara 還要面對色慾攻心的艾貝多,頭暈腦脹又一臉無辜地告訴艾貝多那十五元美金早就給了那對秘魯夫妻時,觀眾都笑了,一面笑著艾貝多的急色與失望,一面又佩服Ernesto Guevara的人格情操。

就是要會吊觀眾胃口,最後又能開啟觀眾的新視野,這樣的編劇佈局才見功力

經典的新寫實主義電影《單車失竊記》則是另一種編劇手法,同樣讓觀眾引頸期待,同樣能看到不同的風景。

光看片名,你就知道本片一定會演出一場單車失竊記。於是從男主角李奇的愛妻把陪嫁的床單都拿擒典當,換了單車之後,其實大家就在期待著這輛單車何時會失 竊?又怎麼個失竊法?於是李奇走上樓要看太太如何和靈媒對話,隨便就叫了在門口嬉戲的年輕孩子看管單車時,幾乎大家都以為他識人不明,單車即將失竊時,偏 偏事與願違,單車還是好好地停放在門口;反而是大家看到偷車賊沿著汽車旁蠢動時,正以為他要對汽車下手時,他卻是以汽車做掩護,順手搭起單車就溜了!

劇情順乎情理,結果卻出乎意料,正是編劇必修的課程。既然單車失竊了,總該想辦法找回來吧?不然這家人要怎麼過日子?《單車失竊記》的人生酸苦這時才攀上 最高峰,完全沒有公理的人生,讓李奇這對父子只能擦乾淚水,悄悄淹沒在人群裡的無言結局,正是本片最卑微最寫實也最有力的控訴。

情境對比,也是狄西嘉編劇手法最突出的設計。男主角李奇第一次見到凡夫俗子不問蒼生問鬼神的迷信風氣很不以為然,對妻子既冷嘲又熱諷,然而妻子認為靈媒事 先預言先生一定會找到工作,預言果真靈驗,當然要去謝恩,這是凡夫俗子最最單純的人生情義,也是做人基本道理,她當然一定要納錢謝恩!這麼淡淡的一筆生命 小插曲,卻是為了後來李奇親自去求神問卜的伏筆,當大家看到他去問如何找回自己單車的急切時,才豁然明白他已經走投無路,才會以今日之我向昨日之我挑戰, 只好病急亂投醫,他的分寸大亂,他的無奈,是多麼深沈地痛啊!

電影政策:香港風雲起

二十八年前,你在那裡?你在做什麼?

二十八年前,我大學即將畢業,卻沒想過未來的歲月是什麼風貌。

那一年,一九七七年,林青霞參加李翰祥導演執導的《金玉良緣紅樓夢》,飾演賈寶玉,王福齡寫下了「花謝花飛飛滿天」的精彩樂章,這部電影日前悄悄地再度出現在台北街頭,搭配著樂蒂主演的《紅樓夢》一套銷售,林青霞的俊麗神采,還是迷人,影碟很快就銷售一空,成為懷舊影迷爭寵的新歡。

從一九六0年代就扮演著台港娛樂巨人角色的邵氏公司,在一九九0年代淡出,台灣分公司撤了,香港總公司減產,轉而集中火力在TVB的電視事業上,曾經有十年的光景,台灣人就是很難再看到過去邵氏公司出品的錄影帶或影碟,然而從2002開始,邵氏開始捲土重來,先是六百部經典舊片重新翻新修復逐一上市,不論是DVD或VCD,或者是有關邵氏電影的書面研究資料,都以系統化的方式重新整理推出,十年的空白,歷史的從缺,都在這個光碟的復古行動中讓人們看到了邵氏公司東山再起的企圖心。

本星期的時代周刊亞洲版刊出了一篇香港影業要重振旗鼓的特別報導。文章中當然強調了香港影業是極盛的年產二六四部電影到去年的六十三部製作,讓人們看到了香港影業的衰褪,但是這篇文章的焦點,卻是香港電影即將要反攻了,關鍵要素之一是:邵氏公司又要動了。

香港「明報」在今年二月就已經刊出了一則台灣媒體都忽略的消息,這則報導有三個重點:

第一:邵氏耗資13億元興建的「邵氏影城」今年夏秋之間就要開幕,再展拳腳,重振電影業。

第二:邵氏的初步拍片構想是每年斥資至少1至2億開拍10至15部電影,每部投資至少1000萬至2000萬元,同時還要重開演員訓練班培訓新星。

第三:邵氏打算延聘好萊塢動畫名片《史瑞克》的動畫總監許誠毅,到邵氏影城設公司拍動畫電影或提供動畫技術支援服務。

邵氏要再復出拍片,對於香港影業當然是正面的好消息,據說,新的邵氏影城將有5間製片廠,總面積逾6萬平方呎,其中一個2.3萬平方呎的製片廠更是全港最大。

然而,邵氏在過去五年中所有的東山再起行動中,最用力的基礎建設其實是在後製產業上。新的邵氏影城要主打兩大後製技術服務,第一是提供全香港首第一個電影杜比立體聲效果的製作中心,今後,港片不必再到泰國等地作杜比後製作;第二,邵氏這次利用翻新及修復舊電影拷貝時研發出了許多舊片修復服務技術,不但原本風塵滿面的舊片得以栩栩如生,更讓香港影業得能發展更多更新的電影副產品,創造諸如VCD和DVD的營收。

邵氏公司大老闆邵逸夫是最會見風轉舵的生意人,在香港電影景氣還未衰頹前夕,邵氏率先收了電影製作,轉而經營電視,香港電影從業員人數從九十年代中的六、七千名,下滑至近年間只剩下不足一千人的慘烈時光,早早收腿的邵氏公司因為其他公司還在拍片,員工轉業並不困難,間接省去了不知多少勞資糾紛?如今在香港電視已經力疲無勁的關頭,香港電視才剛崛起,急需軟體節目的當頭,邵氏公司又回頭經營老本行,若說春江水暖鴨先知,邵氏公司的動作其實對台灣人應該很有啟示作用。

邵氏早在二零零零年七月,就因為子公司銀河衛視進軍有線電視,於是邀請劉家良、王晶等導演,投資開拍《鐵馬騮》及《我的野蠻同學》等多部影片,開始暖身=. 最新傳出的計畫則是要在新影城內搭建佈景,重拍《獨臂刀》、《十三太保》、《江山美人》等邵氏影片,並積擊聯繫酷愛邵氏舊片,甚至在《追殺比爾》的片頭都加進邵氏公司片頭的好萊塢怪導演昆汀.塔倫提諾,希望邀他重重拍經典武打片《少林三十六房》

時代周刊看好香港電影會再度復興的原因有三:
一、大陸開放了港片市場,只要好好拍電影,例如《功夫》就會有上人億人民幣的票房。
二、港人覺悟了,不再重複過去炒冷飯,一再套用舊公式的做法。大成本,大卡司、好故事,成為大家的共識。
三、盜版影碟固然曾讓影人投資血本無歸,但是新春以來,從《天下無賊》到《功夫》,盗版無片不盜的猖獗景像已經獲得控制,更重要的是電影業者早就和影碟業者合流,合則兩利,不必豆箕相爭。

反觀台灣呢?新任的新聞局長姚文智甫上任就發出一年拍一百部電影的「外行」豪語,曾經投資千萬設立杜比系統的中影製片廠卻因為國片量銳減,工作人員練劍機會都不多,更別說操作的熟悉度了,更悲慘的是所有的國片都是千萬左右投資,規模格局都不大,很難和工業局全力鼓吹的數位影音內容產生正面互動,更別說打造數位旗艦的空洞口號了。

五年前,我曾和某位新聞局副局長開會,建議政府每年要集中全力支持重點電影,讓大成本,需要產業技術支援的電影成為火車頭,帶動台灣電影的拍攝和附屬工業的茁壯。五年過了,《臥虎藏龍》讓台灣莫名其妙沾了李安的光,至今卻沒有任何人懂得利用李安開發的技術再拍新片(反而是張藝謀揀了便宜),《雙瞳》的洋資洋技術也如颱風過境,沒有留下任何影響,更別說其他的製片了。

中影曾經是台灣電影的龍頭,沒有中影,就沒有台灣新電影。如今呢?過去九年來?中影拍過什麼重要的電影?在邵氏公司捲土重來的時刻,中影公司卻因為執政黨換了,面臨著清算,拍賣的命運。產業沒了,你要期待台灣的電影如何興盛?如何一年拍個一百部電影?

新加坡電檢:思想檢查

拍一部長度只有二十六分鐘的電影就得被判刑坐兩年牢?這樣的情境,你可以想像嗎?這樣的情境發生在你身上,你能夠接受嗎?

英國衛報今天登出了一則消息,新加坡紀錄片工作者Martyn See接受新加坡電檢當局的建議,撤回他參加第十八屆新加坡電影節的作品。理由是他的電影內容被視為是「政黨電影」,部份內容被視為偏袒某政黨,違反了電檢規定,應該會被禁演,如果新加坡電影節映演了這部作品,Martyn See就準備吃兩年牢飯了。

四月十五日揭幕的第十八屆新加坡電影節以大友克洋的《蒸氣男孩》開幕,以押井守的《攻殼機動隊2》閉幕,兩部電影都對國家暴力有不同程度的描寫,影展中還替侯孝賢導演辦了回顧展,連《悲情城市》都要公映,影展主辦人很有企圖心,內容相當紮實,沒想到最後卻是因為一部紀錄片的撤展退出,才躍上國際舞台,成為國際新聞的焦點之一。

衛報的消息來源是根據新加坡海峽時報的報導,美聯社也有相關報導,但是都沒有提到這部電影的片名,只知道這短片是以新加坡的反對黨新加坡民主黨的秘書長徐順全為主角。

徐順全是新加坡有名的民主人士,他原本是大學講師,為了推動民主思潮,曾經付出相當代價,他表明自己的反對立場後,被系主任指控動用系裡公款136元當郵費,將夫人的論文寄往美國,就因此被大學開除職位。外界壓力雖大,卻增加了他對民主運動獻身的決心。

徐順全成為紀錄片焦點的原因就是選舉官司,他在2001年大選期間,誹謗新加坡總理吳作棟和內閣資政李光耀,指他們出借了170億新元給印尼前總統蘇哈托,行為不誠實。

李光耀和吳作棟因而一狀告到法庭,指控他在競選中的講話是「誹謗」,不僅要他公開道歉,還索賠五十萬美元讓他傾家蕩產,而且禁止他永遠不可再競選國會議員。徐順全因而道了歉,不過,2001年大選中,民主黨和新加坡人民黨、國民團結黨和工人黨聯手組成新加坡民主聯盟挑戰長期一黨執政的人民行動黨的一黨,最後,人民黨秘書長詹時中和工人黨助理秘書長徐程強都有斬獲,各獲個一議席。

政治人物不能信口開河,隨口誣指他人,這是基本誠信態度;然而,政治人物受了冤曲,訴求法律正義也是合理的名譽捍衛行動,民主社會的可愛在於百花齊放,在於眾聲喧譁,若有任何人的權益與名譽因而受損,尋求法律救濟都是應該的。

我們沒有看到這部電影,不知道電影內容到底是一面倒的偏頗?還是力求替弱勢人物發聲?在這裡做任何評論都是信問開河,不負責任的。

然而,就事論事,電檢當局就是思想檢查,以權威眼光限定別人什麼可以看,什麼不能看。絕對的控制,的確是防止污染的有效手段,卻未必就能保証世界因而絕對的清澄,強力的思想隔離,有如讓人民住進無菌室裡,所有的抗體都沒了,體質反而更孱弱。更重要的是,時代不停往前走,進步的人生不會因為你的隔離政策而停下腳步,滾滾長江不會因為你的隔離而停下奔流水。

半個世紀前,列寧、希特勒、羅斯福和蔣中正都相信電影是最有力的宣傳工具,電影工作者因而配合了政治需求產生了不少政治文宣電影,然而時代變了,電影的影響力大不如前,卻依舊可以提供另一種觀點,讓我們看到人生的不同面向,電影越誠實,更能開啟人生智慧,更能讓觀眾開悟生命真相。

一旦,努力尋求真相的電影,無意做惡意攻擊和批判的電影,如果只是因為說了些不合乎政府或當權人士的聲音,就被迫噤聲,那就從思想檢查更進一步成了思想干預,那不但是人生價值的倒退,更是對創作自由的迫害,絕對不應該的。

我信仰言論自由,我信仰言論必有所本,敢說就要敢署名,為自己的言論負責,我更信仰自由並不是無的放矢,不會因為你對某人有意見,有成見,就化身匿名批判!即使網路世界既開放又百無禁忌,也不該淪為邪魔人心的無間道。我更信仰,每個人都應尊重他人說話的權利,大家努力說出自己的信念和心聲,正反意見都是看得事物的不同角度,不同見解,只要理性就不會謾罵,只要誠懇,就不會刀斧相向。

問題是,這樣理性的人生,距離我們有多遙遠?

片商動刀:影評的祝福

對我而言,影評文章不過就是一種個人觀看電影的方式,一種心得,一種角度,不代表真理,亦不代表公道。

 

你言之有物,不論好或壞,喜歡不喜歡,都有客觀論述做支撐,自然就會累積名望,自然就會產生影響力。謾罵型的、隱姓埋名的、印象主義式的,不知所云型的,或許會有譁眾取寵的速食效應,但是不耐久,禁不起考驗,很快就都乏人問津的。

 

我曾在一九九九年七月底寫下這篇一篇文章:

 

路透新聞網站二十五日刊出一篇報導,計了美紐、華盛頓、洛杉磯和芝加哥的四十家主要媒體影評,發現管有二十七家影評批判了新片《鬼入侵》,另外有十家媒體發表了好惡參半的中性評論,只有三家媒體該片,但是美國觀眾依然排隊爭看《鬼入侵》,上星期的周末假日票房(即首映的前兩天)高達三千三百萬美金,打破出品公司「夢工廠」的最高首映票房紀錄。

 

同樣地,迪士尼出器的《G型神探》也在十家影評喊罵,三家影評說好的情下,創下三天就有二千二百萬美金的高票房,也是迪士尼非卡通電影的賣座新高。

 

這則外電反應了幾項事實:

一、 新片上映,接受公評,是非臧否,都屬正常。

二、 影評歸影評,看片歸看片,觀眾看電影,並不一定參考影評。

三、 影評做藝術文化內涵的論述,片商做商業推廣的宣傳,其實是互不相涉的兩條平行線,無需夾纏。

 

影評效應,歷來有不同見解。史匹柏去年(1998年)的力作《搶救雷恩大兵》,獲得美國影評界全面肯定,盛讚技術成就和人性關懷,但是票房遠不如預期。不是電影不好,而是血淋淋的戰爭場面讓不少觀眾怯步,不敢看也不想看。

 

同樣是史匹柏的電影,一九七二,紐約時報的影評說《大白鯊》只是部故弄玄虛的衝浪驚悚片,藝術成就不高,但是影迷不理影評,大排長龍爭睹《大白鯊》。電影不但捧紅了史匹柏,也成為影史上賣座驚人的驚悚電影。

 

當然,影評叫好,票房也叫座的實例也不少,《美麗人生》、《新娘百分百》都是。基本上,影評只是一種觀點,一個看電影的角度,專業影評只是就電影技術、戲劇內涵等文化層面論定成就,言之有理的,讀者就多;自說自話的,讀者才懶得看;不受利誘,不受威逼的影評人才受人尊敬。

 

電影上映,沒有不想賺錢的。影評叫好,當然欣喜;影評批評,當然火大,這是人性。但是影評從來不是票房的保証,也不應替影片賣座與否掛鉤做背書。好萊塢電影工業獨霸全球,財大氣不粗,懂得尊重專業影評,尊重言論自由,不奢盼一言堂,才能真正「有容乃大」。

 

這篇文章不是隨手寫下的,這篇文章有特殊的背景。當時我正因為對賣座電影的評論文章惹火了發行商,遭受抵制,對於台灣始終無法平心靜氣面對影評文字,百感交集,所以臚列了國內外的基本事實做回應。

 

轉眼就快七年了,影評和電影界的互動關係有改善嗎?有的。

 

《英雄》和《十面埋伏》都在上映第一週就備受影評非議,片商心中自有不爽,但是隱忍不發,他們比誰都更清楚知道電影的毛病,只要不是雞蛋裡挑骨頭的惡意找碴,不必跟著發狂起舞。而且,就算影評一片炮轟、網路一片譁然,冷嘲熱諷一點沒少,《英雄》和《十面埋伏》卻依舊創下頂尖的票房紀錄。若以成敗論英雄,影評顯然不能撼動英雄霸業雉冠上的一點羽毛。

 

同樣地,《魔戒三部曲》很少被影評罵,票房都輕鬆上億,可是發行商從來不認為影評有任何推波助瀾的效果,堅持是行銷策略成功,加上電影好看所致。可見得影評根本就是有功不賞,有過必錯的受氣胞。

 

影評是長期工程,一點一滴看片和寫作來累積的,人都難免閃神失手,評論人也有看走眼的失常時刻。影評最怕的是眼界不寬,看不懂某些藝術創意,看不透微言大義,而淪於情緒性議論;影評最怕的是格局不大,文筆粗淺,班門弄斧,貽笑大方;影評最怕的是趨炎附勢,見風轉舵……其實高下不在文筆,好壞不在唇舌,而是你真正閱讀到了什麼?

 

影評的工作吃力不討好,最後謹以一代巨星馬龍.白蘭度生前曾經發表過的一段對影評的談話,獻給所有希望用文字表達電影觀點的朋友:
「基本上,影評人讓你從廢墟中看到了寶藏,好的影評人不管他對一部影評的評價是好或壞,他的觀點和文字通常可以超越電影,發現很多根本不曾存在電影中的事物和哲理,爛的影評文章就算說盡好話,讀者卻是怎麼也學不到東西的。」

 

親愛的朋友,影評路迢迢,且三思慢行!

 

天邊一朵雲:豆腐牛肉

日本電影大師小津安二郎曾經語重心長地說過:「我是賣豆腐的,客人來到我的豆腐店要想吃煎牛排,炸大蝦,這就使我為難了。」 

史匹柏的電影強調高潮起伏和劇情離奇,買票看他新片的觀眾,多數心裡有個準,不會有太多期待上的失落。 

然而,你如果不知道高達是何許人,抱著看史匹柏的心去看高達的電影,可能只看了十分鐘,你就會開罵了。 

為什麼開罵、罵些什麼呢?無非就是小津安二郎的豆腐哲學。

店家的招牌寫得很清楚,只賣豆腐,客人上錯店吃不到想吃的東西,千錯萬錯還是店家的錯? 錯,在於廣告標示到底清不清楚?問題是,誰造成了觀眾的誤解? 

侯孝賢曾經拍過叫好又叫座的電影如「就是溜溜的她」和「在那河畔青草青」,後來他的創作風格起了大變化,成了和小津安二郎一樣知名的豆腐專賣店,觀眾如果上門找牛排吃,那就簡直是存心要來踢館了。 
然而,豆腐店和牛排店都是餐飲文化的一支而已,合則萬花嬉春,世界更美麗;分則各有千秋,各有特色,誰都不能自稱代表某一國或某一地區的煮食文化的主流。

 所以,侯孝賢電影不等同於台灣電影,就像你很難用王家衛電影來代表香港電影,更難用史匹柏電影來界定好萊塢電影一樣。 所以,李行電影、蔡揚名電影、宋存壽電影、楊德昌電影、蔡明亮電影、張作驥電影、周美玲電影和朱延平電影也都無法等同於台灣電影。 

台灣電影是一個更寬大的集合名詞。蔡明亮電影只是台灣電影中特立獨行的藝術分枝,問題在於其他的導演幾乎都已經許久不曾拍片了,不然就是所拍的電影在藝術和商業成就上沒有獲得應有的重視。 蔡明亮作品集得獎聲威,挾媒體報導優勢,儼然成了當前台灣電影的唯一代表。 媒體報導,有利電影行銷;媒體報導,卻也可能讓觀眾錯焦。 

蔡明亮的《天邊一朵雲》被媒體炒做國產A片,然而,熟悉蔡明亮風格的人,熟悉蔡明亮合作班底的人,在還沒有走進戲院之前,早就心知肚明,《天邊一朵雲》絕對不可能是一部撩撥人心情色欲望的電影,蔡明亮只是想藉由A片工作者的情境來象徵台灣人的身心處境,只是想透過A片工作者的困境,引領大家去思考人的身體問題。 從柏林得獎回來,蔡明亮就一直希望改變媒體報導焦點,一再告訴大家《天邊一朵雲》不是A片,你看A片怎麼會哭?

但是媒體一向只報導自己關切的焦點,百分之九十的人在報導之前,根本沒看過電影,就算看過了電影,最看得懂的部份,最淺顯明白的部份還是A片情色,所以還是只願做摸象的瞎子,繼續在A片情色上做文章。 

想看A片的人看不到傳統A片,吃不到牛肉,罵不罵?罵!當然罵!問題是,阿亮賣的是豆腐,吃不到牛肉,該罵誰? 

評論市場的萎靡不振,其實是最應檢討的一部份。 新聞媒體通常只是浮光掠影地隔靴搔癢,多數記者都是剛入社會不久,閱歷不廣的年輕人,做了三五年記者就可以被其他媒體封為「資深權威」,再加上媒體主管都把媒體當商品,不要深度,只要熱鬧,看新聞看不到門道,成了大家的共識。問題是:我們有專業的評論管道?專業可信的評論人嗎?還是,評論也只是那一層次的瞎子摸象? 

台灣有不少評論團體,台灣的平面、電子和網路媒體上不時可以看見新舊評論人的讜論,有的是商品代言人,有的看似義正詞嚴,卻腦袋如漿糊,唇齒含糊不知所云。不論是宣傳代言,或是毫無重點地天花亂墜,都未必能替作品加註明確的商標,讓大家知道導演賣的是牛肉或豆腐。 

媒體競逐虛名,評論如淌渾水,大家相互和稀泥,報導是即興式的順口溜,評論是印象主義的隨機取樣與見風轉舵,台灣影迷除了自力救濟,也只有像買樂透一樣,試試自己的手氣吧。遇上好看的電影,樂稱自己賺到了;不幸摃龜了,罵兩聲,也就算了。

不然,你能怎樣? 可是,這樣的世界,你甘心嗎?

蒸氣男孩:女孩郝思嘉

早期的電影翻譯多數出自飽學之土的手筆,俄國作家納布可夫的小說《羅麗泰》中有老夫慕少艾的老牛吃嫩草之實,所以中文譯名成了《一樹棃花壓海棠》,形意都很貼切,維妙維肖地傳達出電影意境。

 海明威的小說「旭日依舊東昇(The Sun Also Rises)」拍成電影,就成為《妾似朝陽又照君》;至於《Waterloo Bridge》成了《魂斷藍橋》的典故,更是「橘逾淮為枳」的最佳範例,我在十月二十三日的文章中就已經做了說明,讀者只要翻察「太平廣記」,就知道唐朝詩人斐航在藍橋驛遇見了仙女雲英的神仙姻緣傳奇,就能明白何以滑鐵盧橋到了中國就成為藍橋。 

今天則是要從《Gone With the Wind》這本小說談起。

當年的譯手把書翻成了「飄」,拍成電影時,片名卻成了《亂世佳人》,美國南北戰爭算是亂世,女主角郝思嘉也算是能屈能伸的佳人,到底「飄」的譯名比較雅?還是《亂世佳人》比較有想像空間?其實見仁見智,難有定論。 

比較精彩的其實是郝思嘉的譯名,原文中,郝.思嘉叫做Scarlet O’hara ,Scarlet譯作「思嘉」, O’hara譯做「郝」,都是既達又雅的妙譯,六十六年來不敢有人逾越,大家都謹守分際,女主角費雯.麗等同於郝.思嘉,已成共識。 

然而,《亂世佳人》的精裝版DVD才剛在台灣上市發行,郝思嘉卻悄悄地借屍還魂了,而且還是棲身在日本動畫電影《蒸氣男孩》中。 

《蒸氣男孩》是日本動畫大師大友克洋的最新作品,喜歡《光明戰士阿基拉》的動畫迷一聽說大友克洋有新作上市,幾乎都懷抱著朝聖的心情去看片,面對著以「蒸氣機」發明年代為背景,描寫科學家的發明被野心勃勃的大企業利用,成為軍事武器大觀的發明競賽傳奇故事,場面壯觀,新武器不少,但是明明是祖孫三代狂愛科學的題材,卻不時有《星際大戰》和《綠巨人浩克》的影子,都是科學發明無罪,唯獨企業財團邪惡,這不也是《異形》以降的科幻電影經常使用的公式和手法嗎? 

《蒸氣男孩》最大的問題不是二D和三D動畫的轉換效果好不好,而是祖孫三代熱情和親情矛盾完全欠缺說服力,壞人不壞,就是方法不對,使得戲劇衝突無從表現,至於爺爺信賴的蒸汽機發明人史蒂文生的角色也前後搖擺,性格矛盾,如果他是悲天憫人的偉大發明家,後來接連推出的各式新武器卻坐實了他也不過 個窮兵黷武的劊子手,英雄不再是英雄,卻也不是壞人,可憐的觀眾到底要怎麼看這部動畫電影的故事線呢? 

除此之外,《蒸氣男孩》中的大友克洋顯然對《亂世佳人》沒有好感,代表美國財團惡勢力的奧哈拉家族,有位千金,名字就叫做Scarlet O’hara,這個名字譯成中文就叫做郝思嘉,《亂世佳人》的南方豪門郝氏家族竟然成了邔惡勢力的代表,而且小說和電影的年代又那麼湊巧都是一八五0年代,南北戰爭前夕,如果郝氏家族有那麼多科學利器,他們就不會輸掉南北戰爭了,這是電影中的歷史荒謬,讓人看了有不知今夕是何夕的無力感。 

而且這位郝思嘉也像極了《亂》中的郝思嘉,既是富家豪門女,平常嬌滴滴呼來喊去,而且看起來毫無心機,卻是有錢一定賺,極盡勢力本色,但是又不忘緊纏著我們表男主角,扮演著純情少女,這樣的矛盾,不能讓並無情愛想法的「蒸氣男孩」變成白瑞德,只是滿心俠義地英雄救美,又讓整部電影完全欠缺感人的戲劇力量,看完一部完全使不上力的《蒸氣男孩》,你是不是和我一樣,長長一歎呢?

天邊一朵雲:肉身大患

多年前,一位口直心快的女記者義正詞嚴地問她的主管說:「為什麼影視新聞要這麼強調女星的胴體?是不是在剝削女性?掠奪女性?是不是因為主管都男性,所以就恣意踐踏女性?」

她得到的回答是:「美麗的事物,人人都愛。男人愛看,女人也愛看。」 這個答案她當然不滿意,她清楚知道她所服務的媒體,以及其他媒體,對於肯露敢露的女明星,從來不曾吝惜版面,不管主管是男性或女性,差異都不大。

因為媒體高層都相信媒體是商品,台灣人最迷戀肉體欲望,只要有肉,商品就好賣,電影如此、電視如此、報紙雜誌如此、連迎神賽會也不例外。 台灣人的美學修養早就被訓練成唯大是尚,波霸被視為被捧成奇觀在傳播,曲線成了最美麗的線條,人們無法想像為什麼伸展台上的頂尖模特兒,最怕胸前累贅壞了身形,直線的美麗讓每一件新衣裳,都可以那麼服貼地展現主人的氣質。

社會風氣如此,再加上記者要表現才生存,一旦有胴體才有版面,有版面才能享受記者風光,記者爭相在版面上獵狩胴體的舉動,也就不讓人意外了。 我的意思是,台灣的媒體已經嗜肉成癖,如今即使不甚美麗的胴體,只要肯脫敢露,只要臉蛋不太抱歉,只要身材還算凹凸有致,也一樣能攻佔媒體的版面。

這位記者剛辦了房貸,不想再浪費唇舌在這些問了也是白問,不會有標準答案的爭議上,她跟著衝鋒陷陣,不時要求她的採訪對象一旦有「養眼」的照片,一定要優先提供給她。

老子道德經第十三章說:「吾所以有大患者,為吾有身,及吾無身,吾有何患。」 我們要供養自己的臭皮囊,所以要掙錢求溫飽,溫飽之後,就口刁嘴饞,競相追逐糾纏著美食,另外還有情色欲望,還有病痛……有人豐滿喜、清瘦憂;有人豐滿憂、清瘦喜……愛恨悲嗔,一切都在身體的魔障中陷溺沈淪。

蔡明亮在《天邊一朵雲》的柏林特刊上面寫著幾句話: 美麗的、醜陋的、光滑的、垂老的、尊貴的、低賤的、不可侵犯的、可以販賣的…\n 如果身體是一個容器,什麼東西可以填滿他? 水?食物?愛情?金錢?性?一切的欲望? 四處流竄的身體,為什麼流浪?為什麼停不下來?可以為誰稍留片刻? 一個身體多麼渴望進入或被進入另外一個身體,像兩朵雲相遇化成雨,滋潤大地。 這幾句話有的是宣傳詞,有的是直指人心的問句,蔡明亮的電影提出了問題,也試著做了回答,看完《天邊一朵雲》的觀眾只要有十分之一的人會因此去思考肉體的苦痛,去面對身體的欲望,他的電影就算成功了。

片商告訴我,《天邊一朵雲》前兩天的全省票房應該可以衝到七百萬。七百萬或一千萬的票房其實只是數字,只是空泛的數字,人們會開始去討論電影的主題,進而附議或批判,對很多創作者而言,才是最有意義的事。就像你寫過的文章,無人聞問,你做的廣播,聽過就忘了,你拍的電影,沒有共鳴,沒有迴響,這些才是藝術家最畏懼的夢魘。

天邊一朵雲:肉體浮雲

《天邊一朵雲》是蔡明亮繼《青少年哪吒》和《天橋不見了》之後最淺顯易懂,最接近大眾的一部電影。

《天邊一朵雲》是李康生從影以來的最高里程碑,第一次,我們可以從掙扎的肉體裡清楚看到他的靈魂。 《天邊一朵雲》同時也是蔡明亮最能夠具體實踐後現代精神的電影。

 說《天邊一朵雲》淺顯易懂又充滿後現代精神,關鍵在於電影中的西瓜、礦泉水和A片。

先說西瓜和A片。

全球電影工業除了好萊塢、印度和法國之外,幾乎都面臨不景氣的衝擊,但是A片工業從來不曾衰退,因為那是人類最根本的欲望,飲食溫飽之後,就要求男女色欲的滿足。問題在於:就算蔡明亮真的有本事找把李康生、陸宜靜和陳湘琪都找來演A片了,就算他們真的真槍實彈玩真的,就能夠吸引觀眾嗎?答案是否定的,但是聰明的蔡明亮透過不朽的A片工業做了一次台灣現況的最佳影射。

亞熱帶人愛吃西瓜,主要是因為西瓜能清熱生津,解渴除煩,然而李時珍在《本草綱目》中就說:「西瓜……屬生冷,世俗以為醍醐灌頂,甘露洒心,取其一時之快,不知其傷脾助濕之害也。」話雖如此,缺水的年代裡,西瓜長得格外好,格外甜,這已經是自然生態的一大嘲諷,在缺水的年代,任何能夠解渴的食品都備受歡迎,只要西瓜能解渴,就算只能解一時之渴,傷脾助濕都是一時片刻看不出來的,世人才不會計較其後遺症的。台灣人的務實性格,就在西瓜的幻想曲中充份印証。

蔡明亮的西瓜除了這麼矛盾的本質差異外,他至少還試著透過四個不同層次來表現西瓜的內涵與趣味。

首先就是人體象徵。

電影一開場,我們就看到四通八達的地下通道中有兩位女生行走,一位是陳湘琪,一位是穿著護士服的日本女優,手上就捧著一顆西瓜。 古往今來那麼多A片,招數早已用老,蔡明亮真要下海拍A片,花招不新,噱頭不多,那還真的不如不拍了,而且拿水果結合性欲,早在伊丹十三的「蒲公英」裡就已經玩得淋漓盡致了,不能超越,就會遺人笑柄,然而阿亮超車超得好,既俐落又面向寬廣。

西瓜既成為A片女優的下體放大圖,也成為觀眾賠著李康生一起意淫的道具,從舔到摳,從刺到穿,再把瓜肉塗抹在女優身上,一方面是舔食情欲的具體表徵,卻也因為瓜渣的黏沾碎髒,讓A片的情色格局陡減三分,然而,李康生的拚命餵填女優瓜肉,一方面又成了男性性器官填塞女體的象徵。

其次,西瓜在夏天缺水的台灣,既能解渴,也能止饑,西瓜的妙用何其大,這也是陳湘琪始終愛喝西瓜汁的原因所在,陳湘琪同時就在瓜肉咀嚼、借瓜代孕和舔食瓜壁的三層動作上,具現了她尋求欲念飽滿的生理和心理層次。

第三,李康生見瓜色變,悄悄倒掉西瓜汁的諧趣幽默,則是A片拍多了,搞西瓜搞到怕的自然反應,蔡明亮的黑色幽默,到此具像無疑。

最後,瓜肉豔紅、瓜壁青綠,更替本片奠定了色彩基調,與後繼的歌舞場面相應和,堪稱匠心獨具了。 本片的A片狂想曲內容讓很多人對電影抱有不切實際的夢想,殊不知,蔡明亮只是藉著荒謬的片場實錄,來影射批判台灣的生活亂象。

電影中,A片的拍片實況佔了相當比例,李康生的主要表演幾乎都是要集中在下半身的擺動上,不把昏倒的女優當人,把男優操到小弟弟罷工不舉,攝影師只顧盯著器官猛拍,助理又要澆水,又要抬腳……所有A片的不人道不理性場景,其實放大到台灣社會中,恰恰與一個海島國家卻面臨缺水危機,人民用礦泉水洗腳兼沖廁所、堂堂國會議員卻在殿堂演起祈雨鬧劇的無厘頭新聞形成最鮮明、最貼切的對比。

蔡明亮過去電影中的水的意像總是四濺又氾濫,代表邪惡與災禍,到了《天邊一朵雲》卻成了總是讓人啞然失笑的引爆工具,蔡明亮不但藉此顛覆了自己過去的習性,更是不多著力就已經將後現代的各種荒謬條件濃縮在電影中。

劉紀雯女士曾在「喧譁繁衍大哉問─後現代主義簡介」的文章中提到「『後現代』常常代表新潮、搞怪,難懂,無厘頭。」蔡明亮在《天邊一朵雲》中的搞怪手法當然以歌舞場面為最,表面上,所有的歌舞場面,都嚴格遵守著歌舞電影的傳統,成為男女主角心情苦悶的心裡投射的人間幻像,歌舞既是逃避,更是夢土的實踐,然而隨處可見的性器官道具與性暗示,更具體說明了百般無聊的人生,只能在性的發洩與陷溺上求滿足;百無一用的凡夫俗子,只能回歸肉身尋找最簡單最便捷的歡愉與慰藉。 拍A片的人藉著出賣肉體維生,租A片的人藉著租借肉體,得到自己肉體的狂喜與遺忘。望著一雙雙被欲望燒紅了雙眼的靈魂,一雙雙摸著電視螢幕去探尋欲望深淵的手掌,其實正訴說著蔡明亮電影裡永遠不變的主題:寂寞!

然而,蔡明亮最後最殘酷又最高潮的創意完成,主要還是得感謝李康生和陳湘琪的合作無間。 陳湘琪最後才發現李康生是A片男優,最後更靠著窗欞直視著李康生和女優做愛,更情不自禁地配音相和;無從解釋的李康生只能狠命地操弄肉體,但是眼神卻不捨得離開陳湘琪,女優的肉身摩蹭著他的器官,然而陳湘琪的臉蛋卻是他心意之所繫,那種荒謬不堪的情境,只能以天地不仁形容,那種的情人煎熬,最後卻在天殘地缺的隔窗爆發中,終於能夠完成一次身心合一的性發洩…… 你在毛髮明顯可見,聲響清晰若聞的畫面中,卻是怎麼也難忘李康生絕望又掙扎的那張臉,以及陳湘琪緊閉的眼帘中,悄悄滑落的淚水,因為那是扭曲的人生,扭曲的愛情,那是無助又寂寞的靈魂最終的呻吟!

「看A片怎麼會落淚?」蔡明亮曾以這麼一句話來抗辯他的電影不是A片,其實「做愛後,動物感傷」不只是一部法國電影的片名,更是一句傷心情人的告白,李康生和陳湘琪在做愛後看到的、想到的,就是他們高不成低不就,最最進退兩難,最最平庸無助的人生困境啊! 


天邊一朵雲:局部放大

義大利導演安東尼奧尼在經典電影《春光乍現》,透過「Blow-up」的「放大」技巧,讓我們發現了一張不經意拍攝的照片中暗含的樹叢下的底層謀殺案。

我們都相信放大可以看得更清楚。然而,凡事只看一端就無限放大的結果,卻可能導致偏執,看到的未必是真相,而是經過扭曲而更加模糊的現象。俗稱:瞎子摸象。

蔡明亮導演的《天邊一朵雲》透過色情工業的攝製情況來暗喻台灣人的現況,影片中最犀利的戲就是色情電影的攝影師,不管昏厥的女優是不是健康出了問題?是不是體力不勝負荷?他們只關心片子能不能繼續拍下去,所有的鏡頭就叮著器官的交合動作做細部的跟盯放大。

是的,看A片的人,關心的不就是器官嗎?誰還在意人的靈魂或心靈呢?只關心充血的局部,其實正是人心之常。

《天邊一朵雲》在柏林獲獎,媒體只關心口交的那場戲是真的?還是假的?彷彿這部電影從頭到尾就是那場戲?即使影片都已經到了高雄做首映,釘著觀眾做的訪問還是在你覺得口交的戲怎麼樣?

是的,習慣局部放大,習慣從局部放大來看人生就是我們習以為常的生活態度,同樣也就是我們倚賴信靠的媒體生態。

梁家輝主演的《情人》,大家只關心脫了褲子演戲的他到底有沒有和女主角珍.瑪奇來真的?誰關心原著作者莒哈絲到底想要表現什麼?

楊惠姍主演的《玉卿嫂》有一場腳鉤著愛人慶生脖子做愛的床戲,導演張毅要求楊惠姍擺出這個體態,是要以動作反射出她想要全面掌控愛人的心聲。電影是在戒嚴令還沒取消前的台灣出現的,衝撞了保守的電檢體制,片商先以電檢過不去為由主動剪掉影片(事實上,那時候的台灣電影的確是不能那麼狂猛的床戲鏡頭出現的),此舉引爆導演和演員的抗爭,就在觀眾已經被新聞炒做出興趣的當頭,片商再私下散發床戲劇照,餵養饑渴想要看見床戲畫面的觀眾。

人類是最有好奇心的動物,生活中遇不到,看不到的事物總是會吸引大家注意,懂得利用好奇心,就可以譁眾取寵,就可以創造利潤,這也是為什麼香港女明星夏文汐當年在《唐朝豪放中》不過就是全裸躺在萬梓良身上,所有人都只看得到背部,可是大家都可以去想像看不到的那一部份的風情,於是她在一夕之間就紅遍港台兩地;同樣地,歌藝平平的女歌手珍娜.傑克遜,不過是撕開上衣的露乳動作,頓時就轟動國際。

外國人做事做得過火,還懂得道歉,珍娜.傑克遜面對輿論聲討,不能裝聾做啞,畢竟那不是媒體偷拍的結果,而是她自己的表演設計。香港媒體入侵台灣後,穿幫照成為當紅顯學,女人若隱若現的胸部風情,被記者用來附會一篇篇的激突傳奇;拍不到車震照片,就連摳鼻屎也不放過,好像只要有穿幫照片的局部放大與單向解釋,就足以編成一個故事,渾然不知看圖說話,純粹捕風捉影,只會把單純的事件更加複雜化。 

簡化的人生,單向的推理,成了局部放大後的人生真理。然而,簡化是進化?還是退化呢?

美國天使:基因的突變

電影取材文學,大家覺得理所當然,於是托爾斯泰到托爾金,文豪的藝術和通俗著作豐富了無數的電影內涵。

電影取材戲劇或歌劇,大家覺得沒有不好,從莎土比亞到洛伊韋柏,傳統戲劇和當代歌劇為電影換穿了多件新裳。

電影取材電影呢?聽起來,好像有一點同行相妒,智者不為的潔癖,但是電影藝術問世至今已經一百一十年,多少人爭相以明星的照型做為自己的裝扮藍本?多少電影歌曲成了傳唱數世代的流行文化?多少電影角色成了日常生活的象徵代表?經典名作中當然有無數的素材場景提供了後繼者取用的藍本,向電影取材,基本上還是言之成理的。

電影取材電影的最大功用就是透過似曾相識的片段,刺激撩撥觀眾的觀影經驗,從中換得會心一笑或者觸類旁通的共鳴。只不過,向電影取材的方式各不相同,付錢的通常叫重拍;不付錢的,則要看作法和成果,好聽的叫致敬、拼貼,難聽則的叫翻版、抄襲,沒有一定的準則。

《神鬼玩家》要拍攝影業大亨霍華.休斯的傳奇,要重現《地獄天使》的場景風貌,重拍成了無可迴避的挑戰,這一段戲也是全片的靈魂所繫,拍得活靈活現。《龍捲風》裡偵測龍捲風的精靈機器名叫桃樂絲,這個電影文化的傳承趣味你非得看過《綠野仙蹤》才能明白。

周星馳最愛拼貼電影印像,《沈默的羔羊》有食人魔戴鐵齒封嘴的鐵柱道具,他就如數在《威龍闖天關》裡搬用;《功夫》裡更是將《如來神掌》、《駭客任務》到《第六感追緝令》雜抄經典百家,看得觀眾眼花撩亂,卻不用一文錢的版權費。

這一招,其實美國影星Leslie Nielsen也樂此不疲,從《空前絕後滿天飛》到《笑彈龍虎榜》,根本就是那部電影賣座,就用電視綜藝的手法重新加以諧彷、調侃,看得懂的觀眾看得哈哈大笑,被消遣的電影公司和明星也無可奈何。

但是我比較佩服的還是把一些經典電影的橋段重新消化整理,形成新電影的重要文本,HBO影集《美國天使》中罹患愛滋的同志Prior(由Justin Kirk扮演,即本文的附圖)一度在獨守空閨時,就以《日落大道(或譯《紅樓金粉》)》裡的過氣女伶諾瑪的包頭盛妝扮相亮相。

《日落大道》中的諾瑪曾經紅極一時,後來成了渴望愛情的哀怨女人,Prior男扮女裝,首先說明了他的性向(男兒郎卻有女兒身),其次則是對愛情的怨噌(他的男友一聽說他得了愛滋就嚇得落跑了。沒看過《日落大道》的年輕影迷或許看得出第一層次的魅力,卻未必能夠接受到第二層次的指涉與暗示了。

福斯公司強調三D動畫效果的《機器人歷險記》中,也有一段諧彷《萬花嬉春》的「Singing in the rain」經典歌舞場面,以插科打諢為能事的搞笑機器人情場得,春情大動,就踩著水花唱起「Singing in the rain」,這樣的場景與金凱利當年在《萬花嬉春》裡載歌載舞的心理動機完全一樣,機器人模彷「Singing in the rain」自然就有向前輩致敬的意味,完全符合了全片以「擬人化」手法刻畫機器人世界的主旨,讓人擊節讚賞。

然而,同樣是這首多情感人的「Singing in the rain」,到了大導演庫布立克的《發條桔子》中,卻成了讓人汗毛直豎的暴民音樂。這種顛覆手法,你不能說是致敬、也不是拼貼,而是完完全全的基因突變,你只能悄悄地去想:到底是什麼樣的心靈才能想出這款重組公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