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機風雲:戲院的鈴聲

六年前,華納威秀自己製作了台灣的第一隻「看電影,請關手機」的廣告片,一位憤怒的武士大刀一揮,砍掉了在電影院中猛講手機的觀眾。這隻廣告大快人心,也使得「看電影,請關機」成為現代公民的基本素養。

六年來,你覺得電影院就這樣安靜下來了嗎?答案,顯然是否定的。鈴聲依舊響,依舊也有人高談闊論,無視左右側目。有時候,你越是罵或踢椅子,他越是講得開心呢!

手機很方便,但是手機也有很多副作用,而且多數是負面的。美國電影「全民公敵」告訴你,只要你敢用手機,你的行蹤就無所遁形;中國電影「手機」告訴你,手機是謊言的起源,只要有手機,你就會起歹心;台灣的公共電視還拍過一部城市喜劇「手機有鬼」,讓大家猜猜看,保險業務員的手機為什麼每天下午總會莫名其妙響起,卻又半天不說話……

手機公害為害全球,如今只有法國人拿出了有效的反制手段。

法國政府最近通過立法,不論是電影院、劇場或音樂廳都可以加裝電波干擾裝置,讓器材三十英呎附近空間內的無線通訊全都中斷,讓觀眾都可以安心看戲看電影聽音樂,不再受擾人的手機聲響和對話干擾。

這項法令其實是有爭議的,反對的人認為加裝電波干擾裝置違反了通訊自由,不是有急事,人家也不想在看電影的時候接講電話,私自安裝干擾裝置還會被罰鍰三萬歐元或判六個月徒刑,電影院老闆只好以廣告訴請觀眾看片之前,把手機改成震動或靜音。

但是,「讓我們進電影院(劇場)就專心看電影(看戲)吧!」這麼簡單的一個藝術至上的訴求,還是打動了法國官員,而且終於完成立法程序,讓娛樂文化事業的硬體經營者得能名正言順地動用最新科技,給消費者一個純淨的觀賞空間。

這是一個畫時代的立法行動,接下來,學校、監獄和餐廳都可以比照辦理。擾人的鈴聲,會就此成為歷史的聲響嗎?我們拭目以待。

亞歷山大帝:天也哭泣


我曾經在柏林影展現場看到他親手推著輪椅,送著《七月四日誕生(Born on the Fourth of July) 》的真實主人翁Ron Kovic進入記者會場,從Ron Kovic的身心殘障為出發點,暢談他的反戰理念。

我曾經在電影院裡看到他用層層轉進的生動影像,雄辯滔滔地訴說著《誰殺了甘乃迪(JFK)》的疑雲,驚歎著有人可以這樣用影像來寫政治論文;同樣,也對於 他在《天地(Heaven & Earth)》裡透過越南婦女由「地獄天堂地獄」的迷夢輪迴中,探索美國男人越戰創傷,輕聲歎息著他是這麼勇敢地面對著自己靈魂的傷口。

他的影像總是華麗瑰奇的,你很難忘記他在《華爾街(Wall Atreet)》、《上錯驚魂路(U Turns)》和《閃靈殺手(Natural Born Killers)》、《門(The Doors)》和《奪命電台(Talk Radio)》中那般靈活流暢地運用攝影機來訴說角色的心靈動盪;當然他對於暴力的崇拜、迷戀與瘋狂也在《前進高棉(Platoon)》、《閃靈殺手》和《決戰星期天(Any Given Sunday)》畢現無疑。

但是他的創意靈光和才華到了《決戰星期天》時就已經面臨山窮水盡,資源枯竭的困境,所以他跑去古巴拍了卡斯楚的紀錄片,雖然議題夠聳動了,但是迴響平平,只能期待他在沈潛之後,再度昂揚復出。

不過,我實在很難樂觀地說《亞歷山大帝》是他的東山再起之作,關鍵在於電影失焦,錯了重心。

李察波頓主演的古典版《亞歷山大大帝》,強調的是雄姿英發的聖君帝王事功;奧利佛史東另起爐灶,當然是必要的「現代化」手段,問題就在於這個手段用得高不高明?能不能撼動人心。

史東版的《亞歷山大帝》試圖要探索的是這位歷史上的傳奇英雄的心路歷程,然而史東卻將他的遠征詮釋成逃避,他無法面對母親弒父的暗殺陰影,無法面對自己 「戀母弒父」的「伊地帕斯情意結」,所以登基後就一心遠征亞洲,打造帝國版圖,從無一日安居皇城,享受舉世霸主的榮華富貴,紐約時報說他「試圖擦拭亞歷山大的血腥,轉而表現他暗中淌淚的男兒心路」其實是很貼切的觀察。

但是也因為電影讓我們看到的是一位一路在逃,不敢面對人生真相的「英雄」,他的脆弱掩飾在他的衝鋒陷鋪的奮不顧身中,卻不能贏得觀眾的同情,這樣一位曾經 贏得同僚愛戴,卻也滿手血腥的矛盾暴君,註定不是一位能夠讓人認同、接受、甚至擁抱熱愛的電影主角,一股無奈酸氣就這樣貫穿了全片,大大違逆了史詩電影的 觀賞心理學,因為我們實際看到的不是英雄志氣的高竄飛昇,而是豪情末路的英雄氣短。

這種情緒尤其在兵進印度,六軍不發的時刻讓人最為感慨!亞歷山大一次又一次試圖透過演講來激勵他的士兵,以「神祐勇者」之類的話語來期許大家歷史留名(應該有人起身和他辯論「一將功成萬骨枯」的事實真理!),但是你一定會懷疑現沒有麥克風,也的慷慨陳述,又有幾人能聞?他的話其實是說給電影院的觀眾聽的, 這樣就使得戲劇感染力大幅下降,所以就算史東用了非常另類的飛鷹觀點來描繪亞歷山大的戰場英勇,試圖超越「魔戒」系列的特效瓶頸,卻因他在戲劇性上的薄弱 蒼白,自然就徒勞無功。

柯林.法若基本上是個痞子,沒有帝王之相,得靠周遭演員來陪襯,安潔莉納.裘莉是他的主要演技對手,但是也同樣面臨角色貧血的困境。她飾演的女后從一開始 就愛玩蛇,甚至用不能對蛇示弱猶豫的警語來訓練他的兒子,西方人對蛇的邪惡偏見,從第一個畫面開始就緊密地和角色性格結合在一起,但是觀眾不能明白亞歷山 大的親生父母到底有何血海深仇?不懂帝王臨幸王后,何以還要施暴?不能明白宮闈明爭暗鬥的緣由(這一點,史東顯然應該先看看「雍正王朝」的),不能明白亞 歷山大寧可萬里遠征,也不願再返朝廷見母后一面的母子君臣情意結……太多的不能明白,就使得這部已經長達三小時的巨作,讓人更加氣悶鬱結。

再加上史東對於女后角色毫無同情,不願再進一步探索她得償心願,我們看到的是她在夫君被殺之前,並無忐忑之情,面對刺客下刀剎那,卻又沒有欣喜或驚訝之 情,喜怒性情全被一張薄紗遮得不見光采,就不能帶給觀眾或是恐怖、或畏懼、或鄙視、或憐憫的感受,毒蛇美女淪落至此,真是只有讓人跌歎了!

人生如詩情:彩虹少年

2004年十一月二十三日晚間,我在廣播金鐘獎上以自己製作主持的「電影最前線」節目獲頒最佳流行音樂節目主持人獎,沈澱兩天後,我用這首詩寫自己的心情。


如果有一首詩,可以形容我這兩天的心情,我選擇了英國大詩人渥茲華斯的這首「彩虹」。

非常簡易的一首詩,是我在金鐘獎頒獎當天上午重新讀到的一首詩。

我對電影的熱愛,基本上就很像詩中的彩虹,年少的衝動與熱情,豈可因為歲月而斑駁?時間可以考驗熱情,時間亦會証明熱度,究係一時,或者永遠?

每天讀一首詩,生活的滋味可就大不相同了。

William Wordsworth
The Rainbow

My heart leaps up when I behold
A rainbow in the sky:
So was it when my life began;
So is it now I am a man;
So be it when I shall grow old,
Or let me die!

The Child is father of the Man;
I could wish my days to be
Bound each to each by natural piety.

香港音樂狂:紀念黃霑

 

 

紀念黃霑 

我曾經和黃霑通過兩封信。

第一次是他應邀出任金馬獎頒獎典禮的主持人,金馬獎執委會期待他能將來港式的喜趣風格帶進金馬獎,因為他是香港演藝圈知名的「老頑童」,不但真情率性,而且豪邁奔放,一定可以讓金馬盛會更加風趣,。

但是黃霑不喜歡接受電話採訪,他寧可記者先把要問的題目寫下來,他再來回答,以免答非所問,或者言不及義,那一次,我先看到了一位明星工工整整地用毛筆寫下帥勁楷書回答記者詢問。

黃霑能編善演,填詞作曲,無所不通,喜歡看香港電影的人大概都會唱他所寫的電影主題歌曲,人人琅琅上口的「道」、「黎明不要來」(《倩女幽魂》)到「滄海一聲笑」(《笑傲江湖》)都是影史經典,他的音樂創作更有「海納百川」的大氣磅礴,從「男兒當自強」(《武狀元黃飛鴻》)、到「莫呼洛迦」(《青蛇》),把中國的古曲和印度音樂的精髓,全都溶為一體;甚至在新版的《梁祝》中也把傳統黃梅調和何占豪的「梁祝協奏曲」改頭換面匯聚成魅力十足的新版《梁祝》情音…… 旺盛的創作力,才華洋溢的詞曲才情,堪稱台港第一人。

他對電影音樂的貢獻促成了我第二次和他通信的機緣,我先寫下二十個題目,然後,他就洋洋灑灑寫下三十頁信紙回復我的傳真訪問。問他為什麼不使用電腦,到了數位年代了,還用最古典的毛筆書寫,他的回答是:「電腦是又笨又教不會的機器!」他一字一句寫下的回答,其實就是最精準,也最不易被人誤解的文字了,面對文字浮濫的時代,他的固執,讓我看到了他最務實也最機伶的才情;他的這封傳真墨寶,也就是影史上最最彌足珍貴的一次文字採訪。

問:你學的是中國文學,做的是廣告事業,但是最讓人推崇的卻是你寫過的無數歌曲和電影音樂,是家學淵源?還是苦練有成?
答;我從來沒有學過琴。今天我能在琴前亂敲,那是大學時代在宿舍廳中的走音爛鋼琴自己創出的指法,完全不對的。

一九四九年由廣州隨父母親逃到香港,家中不許學音樂,在嚴父眼中,音樂是「戲子」的下三濫玩意,有礙求學唸書,那能碰?

但我有幸在中學寄宿,自儲零用半年,買了個口琴,加入學校口琴隊,這樣進入了音樂國度,那時我十歲,一切瞞著家裡進行。

教授口琴隊的老師,聘自校外,是口琴大師梁日昭老師(他是上海黃慶勳先生弟子),梁老師是極好的音樂啟蒙人,我跟梁師十年,自己也努力,但恩師惠我良多。

到十一二歲,技術水平已不差,到十四五歲就跟著梁師到處錄音播音,算是他的得意門生了,一個月必有二三次實習機會。

梁老師和作曲家梁樂音先生是好友。梁先生常在作品中有意無意地編入口琴,唱片和電影配樂都常常這樣。我因此自小就著梁日昭老師參加電影配樂工作,李香蘭來港拍攝的「一夜風流」,裡面的『分離』、『梅花』等歌曲,口琴部分有我份兒。

其後,有別的作曲家找我作口琴獨奏樂師,因為初生之犢不畏虎,膽子大,視譜能力百分百,新譜一看,就能完全準確地奏出來,從不出錯。那時的菲籍編樂家如 VIC CRISTOBAL, RAY DE VAL等,都喜歡用我(我在英文書院肄業,和他們用英語溝通無阻)因此常常參加唱片工作,算是經驗豐富的年輕樂師,頗為「搶手」。

而因為拿職業錢,經濟效益佳,興趣就大了!後來,還幫編樂家抄譜,音樂就是這樣越學越多。我的音樂耳朵很闊,中外古今,什麼都聽。印度和中東音樂(二十四音)都喜歡。中國地方戲、民歌、美國爵士,歐洲古典,現代如NICK CAGE, PHILLIP GLASS等都聽。

聽得較少的反而是流行曲。兩三個月聽一次,知道最近潮流,就夠。近來美國流行音樂,水準不高,rap是狗屁。其他萬眾一聲,悶得很,視覺高於聽覺,年輕人用眼多於用,等於聾子。

問:從業餘的音樂演奏家到知名的電影配樂人,想必是一段漫漫長路,你是怎麼進入電影音樂領域的?

答:我正式擔綱寫電影配樂是一九六七年。為關志堅先生當老闆的「堅城影業」粵語歌舞片作原創音樂。一口氣寫了三部:《歡樂滿人間》、《火情人》和《不褪色的玫瑰》,前兩部蕭芳芳當女主角,後一部是陳寶珠。那時,鄭少秋是新人。導演是人稱「財神」的蔣偉光。

寫歌詞寫得早,一九六0年(我十九歲)就寫了,也是梁日昭先生推荐的。此後就沒有停。台灣比較熟的是老歌「我要你忘了我」。

寫旋律也大約同時開始。

第一詞「曲並詞」是一九六五年作品,叫「謎」,國語歌,香港「娛樂」出品,華娃主唱,我自己愛此曲,三拍子節奏,旋律不差。

問:你為徐克電影《武狀元黃飛鴻》配樂時,不但將古曲「將軍令」重新改編,另外填詞套用新曲的「男兒當自強」也獲得金馬獎的肯定,當初為什麼會選用「將軍令」做電影主題?改編過程又有什麼曲折?

答:《黃飛鴻》在徐克兄重新現代演繹之前,粵語片大概已經拍了近百部,大多數是胡鵬導演,粵劇紅伶關德興主演,配樂永遠是「將軍令」,粵樂奏法(齊奏居多)。

這首南方器樂,本是琵琶曲,歷史起碼百年,我從小就耳熟能詳,徐克兄找我配樂,聲明要用「將軍令」。但這首曲和多數中國間音樂同一通病,常有躉葉橫拔,無關宏旨。我有心去蕪存菁,找來二十多個不同版本,聽了個多月,又向摯友中樂大師吳大江兄處找來國樂團總譜,反覆推敲,寫了五個不同的版本,都不愜意。正在有點徬徨,忽然救星從天而降。

那是香港唱片界大哥黃柏高兄,他當時是華納之重臣。我每年都和大唱片公司高層做春秋之聚,一夜與柏高兄及他的大老闆保羅伊榮夜飲,談及工作近況,聽見我在改「將軍令」,漏了一句:「林子祥想唱『將軍令』,想了很多年。」

我一想,此事好辦,飯後就說服了徐克,當夜即寫好第六個旋律修訂稿,加上歌詞,送克兄過目。

他居然一看就說ok。

而林子祥要赴美!我請老搭檔戴樂民(ROMY PIAZ)在琴上彈了極簡單的TEST,在錄音室教林子祥發揮豐富想像,幻想金鼓齊鳴,管弦並喧的BACKING(背景),一小時內粵語國語全唱好。他當夜就離港飛美,今天聽見的音樂,全是後來加上去的,動員了全港最好樂師,包括黃安源、王靜、葛繼力和閻學敏等國樂大家,算是高手雲集的鋼鐵陣容。

問:「男兒當自強」的音樂陽剛雄渾,讓人盪氣迴腸,不過,那是古曲新編,你替《笑傲江湖》創作的「滄海一聲笑」,既是文字想像的具體「聲音」化,又是可以讓人歡唱述志的傑作,創作的原委為何?

答:《笑傲江湖》不像「將軍令」那麼手到擒來,我寫了六首不同旋律,首首讓徐克大兄打回票。

一向只是業餘樂人(雖然拿專業酬勞),我正職是廣告人,是自創的「黃與林廣告公司」主席(後來公司賣馬給全球最大廣告集團「盛世」(SAATCHI SAATCHI),工餘之暇才攪音樂,寫歌填詞實在是玩票性質,不能讓這半嗜好半工作的事,佔去我平日太多時間。

所以一旦太多打回的事情發生,就心中有火,肚中有氣,因為日常工作程序都給攪亂了。

不過已經接下來的工作,還是要完成的。於是又再挑夜戰,苦苦思維。

苦思了很久,也無結果。隨手拿起黃友棣教授名著「中國音樂思想批判」翻。

翻了兩翻,四個字射入眼簾:「大樂必易」!

是引「樂記」上的話!

腦中馬上轟了一下!就這樣豁然靈通。

「笑傲江湖曲」是江湖高手金盆洗手後,退出一切紛爭,和知己知心知音摯友合奏的歌。

這首曲上有兩大可能。

一是極深奧。非有極高功夫,根本彈奏不來。

一是極淺易。連小孩都會。但一經高手演出。其韻味也超凡入聖,有如天籟。

「大樂必易」!哈!偉大的音樂,一定是容易的!因為這樣才心口相通,世代相傳,人人傳誦,歌唱不絕,才會永垂不杇。自絕於群眾的歌,艱深得只有大行家才能演奏,必會及身而絕,此後無人知曉,只留下一個名字供人憑弔,而無人復識內容!

好傢伙!這還不易?

五分裡就寫下旋律,再砌了半小時,五段詞也都填好了。

為什麼寫得這樣快?

因為根本沒有寫。

我只是把五音音階旋律下行兩次,再來一次上行,其中來一個往復,三句半旋律,完卷!

詞意有一半來自毛潤之(即毛澤東)的「沁園春」,再混一點黃霑,如此而已。一點也不難。

抄好譜,傳真過去「電影工作室」。加了句按語,說明創作過程後,並聲明是最後一稿,再打回票,請克兄另找高明。

聲明中,還有國罵與男性充血生殖器官素描漫畫,徐兄一看,知道我不是鬧著玩的,噤聲不響,叫助手答話:ok!

這是「滄海一聲笑」真實故事!

 問:你替徐克監製,程小東執導的「倩女幽魂」所寫下的配樂鬼氣十足,又有振盪劇情的功力,另外,「道道道」與「黎明不要來」兩首主題歌曲,風格截然不同,一個粗獷豪邁,一個浪漫深情,為這部聊齋電影填充進不少現代新意,怎麼會有這麼多不同的音樂想法?
答:《倩女幽魂》本來不是找我配樂的。

但我很喜歡李翰祥先生的舊作,「聊齋」是九歲就看的小說,極愛蒲松齡筆下氣氛。所以一知道徐克兄監製此戲,就毛遂自荐。

我這人,臉皮厚:有喜歡做的工作,往往不避尷尬,主動爭取。香港影壇不拍「鬼片」已久,忽然來一部,令我配樂癮大發,渾身發癢,因為鬼域聲音,自由度高,什麼現代音程與和弦,都可以試。而且那時電子合成器(synthesizer)面世不久,有此電子組合樂器,一切詭異音樂,手到擒來,於是就纏著老徐問:「能讓我配《倩女幽魂》嗎?」

徐克卻搖頭擺手,一臉難色。

原來執導的程小東兄另有班底,一早就找了慣常合作的人。

我只好把滿口涎沫吞回肚裡。

但依然死心不息,以後,一見克兄,就打聽:「《倩女》拍好了嗎?配好樂了?」

哈哈!想不到。老天不負有心人!

忽然,答應配樂的同業有事:不做了。

老徐就告訴小東兄:「快找黃老霑!」於是,馬上接手。

主題曲是在康城(即法國坎城)寫的。

我常去法國,卻從未到過康城。那年,徐克夫婦、黃百鳴、泰迪羅賓等都去,我就跟隨驥尾湊趣到影展觀光。裸胸沙灘和法國美食令我樂思充沛,一夜已經寫好了主旋律。

回港飛機上,徐克說午馬有場林中舞劍,約一分鐘,可以有插曲,我們邊談邊喝,薰薰然就寫好了「道道道」,曲詞全起貨。

不過,戲裡面的「道道道」有個觀眾看不出來的大毛病:完全不對嘴!

因為拍戲時,現場播出音樂帶,武師替身代午馬舞劍時,邊舞邊對嘴型,但攝影機卻用快格拍,當然半個字都對不上,可是觀眾沒有察覺,午夜場一曲告終,掌聲震院。

歌本來想找林子祥唱的,但他人不在港。

第二人選是樊少皇的爸爸樊梅生兄。我們在六十年代初期,常常一作幕後男聲合唱,所以我知樊兄嗓子會合適。但樊兄腳疾,到了北京就醫,要一個月後才回。等不及,只好捉了媒婆上轎。這就是為什麼黃霑唱起歌來的原因。

唱歌我歌齡不淺,六十年代「邵氏」、「電懋」的黃梅調戲,全有在下的合唱歌聲,(連《梁山伯與祝英台》在內),不過不能獨唱,除非用力壓粗嗓門,學美國爵士小號大師路易岩士唐(即路易阿姆斯壯LOUIS ARMSTRONG)的方法,否則不堪入耳。

至於「黎明不要來」,故事笑死人。

歌是最後才說要加的,已經來不及寫了。但我有舊作,是嘉禾時裝片《先生貴姓》寫好了沒用上的東西,這部戲是應召女郎電影,我寫的劇本,女主角是曾慶瑜,劇中人最怕黑夜,因為一入夜就要讓狗男人蹂躪,所以常常徹底不睡,等待黎明。後來愛上了男主角,燈塔前在開蓬車上抵死纏綿,就唯恐黑夜過短,希望晨光不現了。

這場戲我寫了歌,沒有用上。

我覺得可以用在聶小倩和甯采臣的LOVE SCENE裡。

徐兄在電話上聽到我哼了旋律,就說可用。

我把原來歌詞改了幾個字,已經全無破綻。

旋律中段首句,我用了個降E音,正是小時候吹口琴英國怨曲BLUES常用的BLUE NOTE,居然甚有新鮮感,很得行家謬讚。

葉倩文的演譯極佳,這歌受歡迎,她功勞大。

問:這些知名電影中,幾乎無片不歌,你也因而寫下無數知名歌曲,電影中真的有必要加進這麼多的歌曲嗎?
答:東方電影多插曲,不獨國片唯然,日本電影和印度電影都歌聲不少,觀眾也接受。
也不能一概而論優劣,要看用得好不好。
其實,歐美電影也多歌,不過多用作過場背景音樂。

問:很多人說電影是配樂,配襯即好,但是武俠電影中的配樂卻如揮之不去的鬼魅,四處出沒,有時很動人,有時卻嫌干擾,你的想法呢?
答:音樂過多,是中國武俠電影通病,但這是大部分導演的要求。我常常和他們吵得不歡而散。但因為他們是最後決定者,所以我的意見極少受採納。
這也是我近年不肯再配電影音樂的原因之一。合作的隊伍,口味無法統一,還是不合作為妙,省得友誼受損。

問:你如何品評中外電影配樂作曲家?《臥虎藏龍》的譚盾雖然得了奧斯卡獎,但是臧否不一,你覺得呢?
答:譚盾我是佩服的,周文中教授的大弟子,強將手下,自無弱兵,但他配電影音樂,功夫不算頂級。《臥虎藏龍》也不算太好。

世界大師如艾默柏恩斯坦(ELMER BERNSTEIN),墨希斯賈赫 MAURICE JARRE, 法蘭西斯雷(FRANCIS LAI)等等,我都十分敬仰。傑利勾史密斯(JERRY GOLDSMITH, 米榭李格蘭(MICHELE LEGRAND)和武滿徹諸賢也精彩。
新人我喜歡漢斯季默(HANS ZIMMER),他的《黑雨》好極!

北京的趙季平也很好!和張藝謀兄配搭得很合拍。他用音樂,適可而止,尤其難得。

問:長期合作的工作夥伴中,是不是經常有不同意見?你怎麼處理這種情況?
答:我和徐克兄合作得最慘烈,吵得最兇。

我的好歌全是他逼出來的,令我心存感激。但很多時,我氣得想殺他。
為了不令施南生(徐克的妻子)變寡婦,只好不合作,單做朋友,吃喝玩樂,言不及義算了。

問:總有合作得比較偷快的對象吧?顧嘉煇先生和你合作的作品極多,從「楚留香」到「真情」,不論是古裝俠義,或是家庭倫理題截,都是膾炙人口,傳唱不歇的通俗音樂力作,你們合作三十三後也曾在九八年在香港紅館舉行了煇黃真友情音樂會,連唱八場,轟動一時,你們是怎麼合作的呢?先有曲?還是先有詞?

答:和我合作得極好的是大作曲家顧嘉煇,非常合拍,得遇輝兄,是我之幸。
我們合作了幾十年,半句嘴也沒吵過,但清心直說,有屁便放,從不婉轉,但也絕不惱對方。

他寫好旋律,簡譜送過來,我一看就知他心意,半句話也不必多問,完全心有靈犀。

我們可以聯句。聯段。他寫A,我寫B,一合起來,如出一人之手(像「秦俑」的「焚心以火」)。

一般說來,是他先寫旋律,我按譜填詞。

平日絕少見面,電話和傳真機上做妥全部工作。

歌和詞,哥兒倆一向直言論相,坦誠說出心底意見,而且多數為對方採納,工作過程十分愉快順暢。私交也極好。

問:資料上記載你是一九六三年畢業於香港大學中文系,之後再修讀粵劇史及粵劇音樂,一九八三年取得港大哲學碩士學位,後來又到港大亞洲研究中心社會學系攻讀博士課程,研究普及文化,細讀你的歌詞創作,時而古典,時而現代,時而文雅,時而狂放,格式更是千變萬化,感覺上像宋詞般自由灑脫,你是怎麼紮下這樣文學基礎?
答:我自己是唸中國文學的,唐詩宋詞元曲,略識之無,因此時常用了前賢詞意和詞彙而不自覺。

本來我主張流行歌詞應該盡量貼近口語,但聽眾似乎不太接受。過去,我做了不少失敗的實驗,始終無存進,終於才放棄了。現在文白由之,不管口語不口語了。
而因為是廣告人,又在大眾傳媒打滾多年,所以喜歡群眾語言,從來未避俚俗,覺得活生生的日常用語,最有生命力。

問:香港媒體訪問你時說和你談話有如閱讀百科全書,博學多聞,反應敏捷,是一般人對你的評語,你平日愛看什麼書?文風多變,文白夾雜的自由自在似乎已是你的特色了?
答:平日我閱讀興趣甚廣泛,看得下就看,洋中同等,古今不分。

最愛李敖。白先勇,金庸,胡適,李白。

也蠻喜歡龍應台。

受不了余秋雨!甚酸迂,令人胃作反。

英國人我喜歡亨利米勒和海明威。

最近看張大春的「城邦暴力團」。

至於不守成規,那是創作基本要求了,也沒什麼。而寫得多,寫得久,不免自成風格。

問:你寫歌無數,精通流行市場脈動,你和歌手的配合情況如何呢?面對商業行銷的市場生態,你有主自權嗎?
答:和歌手合作,很多時候身不由己。往往是商業關係多於藝術要求,流行音樂始終是商品。


但這方面,我算是很幸運的。此地的歌手大多合作過,因此銅臭之餘,也有藝術上的滿足。

 

惡棍特工:用音樂破題

高手一出招,便知有沒有。

 

《惡棍特工(Inglourious Basterds)》的導演昆汀.塔倫提諾Quentin Tarantino)在電影開場的前三鐘,就用了兩段音樂,緊緊捉住了我的耳朵和心靈。

 

第一首音樂是好萊塢知名配樂大師Dimtri Tiomkin1960年電影《邊城英烈傳(The Alamo)》譜寫的主題歌曲「Green Leaves Of Summer/夏日綠葉」;第二首音樂則是更有名的貝多芬的「給愛麗絲(fur elis」。

 

由約翰.韋恩(John Wayne)執導的《邊城英烈傳》描寫一百八十九位美國軍人死守阿拉莫城,對抗上千墨西哥大軍,最後全數陣亡的歷史事件;《惡棍特工》則是二次大戰的歐美盟軍對抗納粹德國的史實,戰爭規模更大,死慯更慘,但是用「夏日綠葉」的旋律做開場,卻有了更強烈的「玉石俱焚」的暗示意味。

 

昆汀選用的「夏日綠葉」是演奏版本,他避開了歌詞,或許是不願指涉清楚的歌詞讓觀眾一聽就明白,讓新世代的觀眾先聽見了悲壯的音樂旋律,再讓老一代的影迷得能直接哼唱原曲旋律,或許歌曲中對人生、土地和愛夢的那股濃烈的愛戀癡纏內涵,就更有撼動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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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就是那一位懂得一點歌詞,聽到旋律就會試著去哼唱歌詞的老影迷,而且四十多年來一直就記得歌詞中的那一句:「T’was so good to be young then…年輕真是好」而且就在複誦歌詞的過程中,似乎就明白了《惡棍特工》的底層意義了。

 

「夏日綠葉」的歌詞內容如下:

A time to be reaping, a time to be sowing    收割的季節,播種的季節

The green leaves of summer are calling me home 夏日綠葉在召喚著我回家

It was good to be young then in the season of plenty 在豐收的季節,年輕真是好

When the catfish were jumping as high as the sky.鯰魚還會彈跳半空高

 

A time just for planting, a time just for plowing 種植的季節,耕耘的季節,

A time to be courting a girl of your own   那是我們追求女孩的季節

T’was so good to be young then, to be close to the earth 接近土地,年輕真是好

And to stand by your wife, at the moment of birth. 在妻子生產的時,陪伴一旁

 

A time to be reaping, a time to be sowing 收割的季節,播種的季節

A time just for living, a place for to die. 生得其時,死得其所

T’was so good to be young then, to be close to the earth接近土地,年輕真是好

Now the green leaves of Summer are calling me home夏日綠葉在召喚著我回家

 

T’was so good to be young then, to be close to the earth, 接近土地,年輕真是好

Now the green leaves of Summer are calling be home. 日綠葉在召喚著我回家

 

戰爭改變了人類的歷史與命運,軍火帶來了毀滅與仇恨,只有強者得能生存,弱者註定腐杇,所有美好的嚮往成了一則遙遠的夢想,不知何時才能重現昔日美好,青春真的就像小鳥一去不回頭了。

 

picx_fien4036174824.jpg「夏日綠葉」的旋律陪著片頭字幕悄悄淡去後,鏡頭就轉向了法國土地上的一座酪農場,一位少女正在掛吊剛洗好的衣服,陽光正豔,春日正好,但是她的手勢猛然一停,安靜的空氣中似乎傳來了微弱的馬達聲,凝眸遠望,似乎有德軍車輛緩緩朝農莊逼近而來。

 

這時,昆汀安排的音符悄悄換成了貝多芬的「給愛麗絲」,主題簡單,旋律輕快的小輪旋曲,不管原本是貝多芬獻給陌生女孩的作品或者是獻給他愛慕的女學生,從創作動機到成品,都讓人油生歡慶喜悅之心,偏偏,此時的「給愛麗絲」卻隱含著濃濃殺機,不祥之感油然而生。

 

來的是不安好心的蓋世太保,把猶太鄰居暗藏在房舍地板下的農場主人拉帕提(Denis Menochet飾演) 先要女兒都躲進屋子裡去,偏偏他遇到是著名的「猶太獵人」Hans Landa (由坎城影帝克里斯多夫.華茲(Christoph Waltz),從喝一杯牛奶,偷握農夫女兒的手,大菸斗對決小菸斗的小動作以迄故意不講法語改講英語的轉變,匪夷所思的納粹拷問逼供術,就在那間小房間內演了出來,風雨還在山頭遠方,但是房間內就已風聲緊繃,低壓到讓人喘不過氣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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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後,「給愛麗絲」的音樂悄悄地又跳了進來,在生死存亡的威脅下,道義與背叛再難兩全,人生的信念與價值全都遭到了踐踏與鄙夷,於是全副武裝的德軍就在這樣的樂聲掩護下,開始了地板掃射大屠殺…用絕對的甜美,來襯顯絕對的血腥與殘忍,極度的不協調因而產生了最矛盾,也最複雜的多元情緒,名導演庫布立克(Stanley Kubrick)曾經在《發條桔子(A Clockwork Orange)》中用了貝多芬的「快樂頌」創造了對立情緒,昆汀在《惡棍特工》的技法只是向經典取經的一種致敬做法。

 

有效的技法永遠讓人動容,聽著昆汀這樣顛覆著「給愛麗絲」的音樂情懷,我明白,從「古典」中取經,又來顛覆「古典」,就是《惡棍特工》的創作主軸了。

天啟四騎士:公式用老

開國英雄,通常讓人敬佩,因為凡事起頭難,要想在一片混沌中,開天闢地,確實需要非凡膽識與勇氣。

 

電影新類型的創作者其實也同樣讓人願意高豎大拇指,推崇肯定。因為開發了類型,就有公式讓後人遵循,少了摸索跌撞的痛苦。

 

《火線追緝令(Se7en)》不是第一部在古典典籍中找線索的作品,《薔薇的記號(The Name of the Rose)》與《達文西密碼(Da Vinci Code)》同樣玩得虎虎生風;《沈默的羔羊(The Silence of the Lamb)》也不是第一部探索惡魔心理學的作品,更不是第一部玩起人體吊掛,自我蹂躪銼磨的作品,《入侵腦細胞(The Cell)》有相似的主題,卻在美術成就上創造了令人難忘的視覺震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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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前輩作品,確實讓後繼者有了禁得起檢驗的公式可資參考,但也同樣設下了瓶頸障礙,你要用相同公式玩起同樣技法,很好,但是請務必要超前,要有新意,若是只能原地踏步,就一定會挨批。

 

喬納斯.艾克朗(Jonas Akerlund)執導的《天啟四騎士(The Horsemen)》就是一部畫虎不成反類犬的作品,根本關鍵在於全片沒有創新企圖,幕前幕後的工作人員流露出來的全是打工心情。

 

警官丹尼斯.奎德(Dennis Quaid)在片中飾演一位始終忙著偵辦刑事案件的警官,但是家裡還有兩個兒子Alex (Lou Taylor Pucci飾演)Sean (Liam James飾演)與他相依為命,因為妻子才剛因為癌症去世,他沒有走出喪妻哀痛,更沒有心情與能力面對兒子,工作成為他逃避現實的最好藉口,可是,這類因公忘私的警察故事,有任何新意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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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啟四騎士》的主旨在於提醒世人要關切家中幼小脆弱的心靈,四件從基督教聖經啟示錄中得到靈感啟發的謀殺血案,都是並無前科的年輕人所為,有的是被父母或兄長岐視凌虐(不論是社會邊緣的同志,或者是被父親性侵的無辜靈魂),有的則是長期得不到父親關愛,因此從鮮血與自虐中找尋救贖。

 

血案是報復,亦是想提醒世人關切,但是啟示錄中所揭示的「戰爭、瘟疫、飢餓、死亡」人類四大禍害,又和這群在網路世界中自成聚落的寂寞青少年有多少必然的關連?牽強卻又不成邏輯的牽連,使得《天啟四騎士》的劇情除了自說自話之外,再無其他方法來成就一個言之成理的有機體,亦即所有的線索全都是劇中人自己說了算,來時,沒頭沒腦,去時,同樣無影無蹤,觀眾除了搖頭幌腦,更無法從中得到共鳴迴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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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啟四騎士》的主角是丹尼斯.奎德,但是從喪偶、失職的父親到只能像無頭蒼蠅般辦案的警探,他所有的戲份與情緒全是制式反應,看不出任何的特殊性,試圖力挽狂瀾的他不知說了多少回:「一切就會不一樣的。」但是他的大兒子不信,小兒子也只能告訴他說:「我做了個惡夢。」其實,看過《天啟四騎士》的觀眾也都有做了個惡夢的感歎。

天啟四騎士:名牌褪色

電影銀幕只是一塊布幕,呈現的只是平面影像,只有好演員才能把平面化成立體,留下凹凸有致的形影。

 

早期的章子怡確實是有稜有角的好演員,從《我的父親母親》、《臥虎藏龍》,《十面埋伏》、《茉莉花開》到《夜宴》,她的立體浮雕確實讓人動容。

 

走上國際之後,從《藝伎回憶錄(Memoirs of a Geisha)》到《天啟四騎士(The Horsemen)》則幾乎只能以每況愈下來形容了。

 

基本上,過去十年的中外影壇歷練和累積,章子怡已經足以算是個品牌了,但是功能有限,不知道該怎麼利用,只能當花瓶擺設的時候,就給人使不上力的感覺,《天啟四騎士》就是最清楚的個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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角色身份不清不楚,動機不明不白,是《天啟四騎士》最大的創作盲點,從章子怡身上更是暴露得最清楚明白了。

 

首先,她是一個美國人家庭的華裔養女,養母遭人懸吊殺害,她只能和兩位妹妹一起哭泣,然後,接到噩耗趕回家的父親見到三位女兒,大家相擁而泣,爸爸只能隨口安慰大家:「沒事的啦!」

 

母親慘死,怎麼會是沒事?一句隨口敷衍的電影對白,其實是編劇不夠仔細用心,以致傳達出混亂不堪的訊息,就在此時,觀眾看到章子怡同樣表現出撲向父親的女兒背影,雖然排序是最後一位,但是肢體動作明顯只是在警察眼前的表演,看不出為人女兒應有的悲傷心情,看無法判斷她的年紀究竟多大了,觀眾看到是一個不得不跟進的肉身,無法體會她的心情。

 

這起命案,警官束手無策,章子怡先以被害人子女身份探詢警官是否會全力破案(有點像廢話)?取得警官丹尼斯.奎德(Dennis Quaid)的承諾與一張隨時聯絡的名片,但是第二次再見面時,章子怡卻已經取出嬰屍血袋,等於坦承自己就是弒母兇手了。

 

這是多讓人驚惶的變態犯罪心理學呢?不自首,別人根本無可奈何,但是她卻不想逍遙法外,也不讓警官破案破得太容易,要他一點一滴從聖經中藏匿的照片查悉她被養父性侵的不堪往事,才能明白她的犯罪動機,但也就在警官問案的過程中,她卻又像一位莫測高深的花癡,用手磨撫警官,意圖誘惑警官。這三場戲,其實只能以資訊混亂來形容,被養父性侵,因而怪罪養母不曾攔阻,甚至幫忙拍照,確實成功建構了她報復的動機,但是她對養父卻沒有任何憎厭的動作,還至還要假意投懷示哀,這與她後來主動揭露真相,甚至自願坐牢的心情,其實是極其矛盾的,這還不打緊,人到牢中,卻又試圖誘惑警官,目的何在?動機何在?是要強化自己的言論可信?還是要討好警官?還是只要呼應她的養父所指控的真相,說她其實是「惡魔」呢?加上警官還可以直接闖進監牢中探視她,孤男寡女在最不應該與最不可能的空間中單獨相會,又是想要傳達什麼曖昧的情緒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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諸如這些毫無意義的動作,接二連三地出現在章子怡亮相的場景上,卻完全看不出動機和意義,只會讓章子怡試圖包裝的詭魅陰柔,力道全失。

 

《天啟四騎士》請到了章子怡加盟演出,算是多了名牌加盟,多了話題誘因,但是空有名牌卻不會用,讓名牌的光芒嚴重褪色,兩皆受害,其實是2009年最失策的銀幕組合了。

 

錯的多美麗:妖獸都市

一個鏡頭,往往就決定了影片的基調,就替電影定了性。

法國導演阿薩亞斯的2004作品《錯的多美麗(Clean)》中的開場戲是張曼玉和她的歌手老公大吵一架後,奪門而出,一個人開車到河邊生悶氣,窗外下著雨,河對岸是一座火光烈焰打造的工廠城市,像座高度機械化的文明廢墟,充滿著非人卻又想吃人的妖異氣氛;河這邊,卻是一顆寂寞而又受創的靈魂,她找不到出口,只能靠毒品給自己短暫的麻醉和遺忘……她一點都不知道,第二天醒來時,她的世界就完全不一樣了。

都市像怪獸,這好像是科幻電影才有的景觀,卻成了「錯的多美麗」最讓人心驚膽裂的影像構圖和文明批判。它是真實的反射,也是劇情的象徵。我想起了西洋歌曲「If」中我最愛唱的那一句:「If a picture paints a thousand words……」所有的影像創作者,誰不是在追尋那幅可以說上千言萬語的簡單圖象?

問題,就在視界,就在功力。

《錯的多美麗》的這個畫面讓我想起了侯孝賢的《尼羅河女兒》中的台北盆地景觀。是的,台北是個盆地,我們在地理課上學過這個名詞,但是我們眼中的台北,竟然全是水泥叢林景觀,你什麼時候發現過台北盆地的地平線?你什麼時候細看過台北盆地的山稜線?

對很多人而言,台北影像的具體符號無非高樓大廈和捷運,早年,當然還有西門町的中華商場、十五六號公園的破落戶、機車和汽車爭道的市容……那是因為我們生活在都市裡,每天抬頭所及就是那款的繁華或擁擠,身陷城市,就很難另外找到一個視野、觀點,跳脫來看我們自己的座標,自己的位置,你只能面對迫人而來的高樓,面對熙來攘往的人群去張羅你的人生欲念。張曼玉要到河對岸,才能見到吃人的都市景觀,而平凡的我們卻鎮日在叢林裡狩獵和流浪,就像伍迪艾倫的《曼哈頓》一樣,隔著哈德遜河遙望紐約,你可以聽見《藍色狂想曲》裡的煙火輝煌的都市禮讚,但是回到城市裡,卻是多少的版本都說不清楚一個都市的輪廓素描。

距離,控制了我們的心胸;高度,決定了我們的視野。

侯孝賢的《尼羅河女兒》和楊德昌的《麻將》,都曾經試圖換一個角度來看沈睡中的台北,他們的選擇都是站到高樓或屋頂上,極目四望,破曉時分的台北,有難得的安靜,只有不能平靜的靈魂在掙扎在抖動著。從不同的高度看台北,一動一靜的名利呼吸變得很遙遠,讓人似所有悟;一旦迴身下樓,回到紅塵的下個念頭,人們還是回到都市裡繼續鬥爭,繼續沈淪,影像成了最最無奈的一聲歎息。

法國導演夏布洛認為古今中外的電影導演只有兩種人:一種是說書人,一種是詩人。其實,還有很多導演是依迴在這兩極之間的第三者,他們沈迷於跌宕起伏的人間悲喜劇中,卻也不忘偶而來吟唱一兩句詩情,替影象抹上一層淡淡的憂傷,替故事結上一條飄逸的彩帶。

偏偏,多年之後,你常常忘了電影故事,但是你的腦海裡卻還會浮現那條憂傷的彩帶。因為that picture paints a thousand words…… which I will never forget……

亂世佳人:相逢不相識

還是學生時期,就常跑二輪戲院去看電影,不是貪便宜(雖然真的差很多),而是二輪戲院真的可以看到很多早就慕名,卻總是無緣得見的經典名片。

我是在青康戲院(現在是救國團活動中心)看到《天涯無處無芳草》,當時沒有人教我伊力.卡山是多有名的大導演?直接教我難忘的是青春正豔麗的娜妲麗.華和華倫.比提。

我是在大同戲院看到根據D..勞倫斯小說改編的《戀愛中的女人》,當年這家電影院常演異色電影(另外,還有一家叫做「愛國戲院」,廣告永遠大打情色宣傳),觀眾通常是男人,因為常常演到一半,會突然插映色情短片,而且常常都是被電影處剪掉的裸露片段,所以不管劇情有多悶,觀眾就是期待著那不期而遇的「驚豔」,那時候,只要看到一顆小乳房,一對裸體擁抱的男女,都會讓戲院的溫度上昇許多,偏偏,那部電影中出現的「精彩畫面」,卻是兩位男主角奧立佛.雷和亞倫艾達全裸角力,明明可以看到兩隻小雞雞在跳動著,可是現場卻有股難掩失望的情緒(那個年代,台灣很少有人討論同志議題,類似這麼強烈直接的男男肉身相觸的主題,真的不見容於男性主流社會)。

我是在東南亞戲院看到《亂世佳人》的。不過,這回不是慕名,而是思慕女友而去陪看的,其實,她已經看過多次,我卻是一聽到什麼「佳人」,就直覺得是俗爛的愛情文藝電影,一直提不起興趣來,管它是不是什麼影史上最賣座的電影,管它原著小說「飄」到底有多轟動,管它克拉克.蓋博的那撇小鬍子有多帥氣……要不是女朋友想看,我真的不會選擇《亂世佳人》,但是女友要看,也只能捨命陪佳人。

結果,進了戲院後,我反而很少有空搭理她,眼睛老釘著銀幕看。

昨天,為了介紹大作曲家馬克斯.史坦納,再度重溫了他配樂的《亂世佳人》,昔日在東南亞看電影的往事也再度浮現。我對於黑人女奴嗲聲嗲氣說話的語調、對於郝思嘉如何緊吸一口氣把束腹穿上的經典畫面都沒有太多感動,反而對於能再次看到火燒亞特蘭大城時,火光紅遍天的棚內搭景、美術、燈光和攝影的高度配合所打造的史詩場景,有相當的感動,那是沒有數位技法和電腦動畫的年代,人們就有辦法用劇場技術結合電影特質,創造出明明有點失真,卻又相當扣人心弦真實的影像震撼。

越是技術貧乏的年代,越看得出人們的創造力,就像彼得.傑克森還沒有錢拍《魔戒》系列時,就能用土法煉鋼,拍出了《嗜血狂魔(Bad Taste)》的低級卻爆笑的恐怖電影一樣,創意永遠是導演身上最耀眼的珠寶。

昨天,有一則外電說到《亂世佳人》中的主要影星都一如英文片名《Gone With theWind》一樣,早已隨風而逝,從白瑞德到郝思嘉,這些因為這部電影享盡榮華富貴的影星克拉克蓋博和費雯麗,都早已在許多人的資料庫裡被悄悄抹除了記憶。如今,整部電影只剩飾演梅蘭妮的女星奧莉維.德.哈薇蘭(Olivia de Havilland)還活著,八十八歲的她當然芳華早非昔日,但是身體依然硬朗,還能從旅居的巴黎回到洛杉磯的環球影城重溫往日時光,甚至說出:「你說奇怪不奇怪,《亂世佳人》中,主角只有我一個人死了,但是,如今呢,那些活蹦亂跳的人全都死了,只有我這個死人還活得好好的……

我對這位老太太是沒有太多感情的,但是她的話讓我想起了《胭脂扣》,電影中張國榮和梅豔芳愛到死去活來的戀情,曾經讓無數的癡情人落淚,兩人卻先後在2003年離開人世,至於片中的另兩外配角萬梓良和朱寶意呢?還有幾個人認識?還有幾個人記得?

大江東去浪淘盡,多少銀河明星我對電影的記憶,也正在逐日老去,逐日淡忘中……趁著體力還好,記憶猶新,趕緊一點一滴,漫遊似地以pointilism點畫法的方法留住我的美好時光吧……我在冬夜的電腦前這樣複述著自己的心情。

唐納李奇:日本電影史

十一月十五日出版的時代周刊裡頭有一篇文章以「愉快的錯位」為題,介紹了美國最知名的日本通唐納.李奇(Donald Richie)的新書「日本通訊1947-2004」的出版訊息。

唐納.李奇是誰?二次世界大戰時他只是美軍的打字員,戰後,他隨著部隊派駐日本,許多美國大兵都以勝利者的姿態,希望能有類似《櫻花戀》的美麗豔遇,他卻把絕大部分的時間用來寫日語、參觀寺廟、看電影和歌舞伎,日本文化之美讓他驚豔,他的勤奮學習與慧根,也能讓他順利進入日本文化殿堂,也讓他認識了日本近代史上的知名才子,因緣際會下,從電影天皇黑澤明到禪學大師鈴木大拙,到諾貝爾文學獎作者川端康成,都是他交往的好朋友,他撰寫的介紹和評論文字,更成為不懂日文的其他語系人民得能認識日本文化的精髓,尊稱他是日本文化的英語首席導覽員實在是當之無愧的。

台灣人其實對唐納.李奇並不陌生的。志文書局新潮文庫在著作權法尚未頒布之前,就曾經請到曹永洋先生整理他在劇場雜誌所寫的黑澤明研究文字,也翻譯李奇長達六十萬字的「黑澤明電影研究」,合併寫成的「電影藝術:黑澤明的世界」一書,在三十年前,電影資訊絕對貧乏的年代裡,這本書對於年輕的電影愛好者而言,簡直就是入門的電影聖經。多年來,台灣人對黑澤明的研究書籍出了好幾本,但是沒有人能夠超越他的格局(即使是翻譯自黑澤明的自傳「蝦蟆的油」一書亦然),關鍵在於他真的徹底研究了黑澤明的電影,更有第一手的觀察與訪問,同時還寫出了自己的觀點。

儘管台灣政府那時禁止日本電影進口,但是地下管道還是有機會能看到黑澤大師的《羅生門》、《用心棒》和《七武士》等經典,對照他的文字說明,以及細緻描寫他在「酩酊天使」的拍片場場看到的黑澤明拍片實錄,即使是囫圇吞芻,生吞活剝,也還能一知半解地得窺大師堂奧,瞧見巨人的身影,因而願意做個電影的子民,向黑澤大師頂禮膜拜。

我想,唐納大概自己都沒有想到光是看電影,也可以看成一家之言,甚至有一天還能出版一本名叫「日本電影百年史」,一路從辯士時代的默片風采寫到新世紀的銀幕丕變。他所寫的這本日本電影史,如今已是英語系國家學生的日本電影範本,即使是非英語國家的學生,如果不通日本,只曉英文,從他的著作裡面來認識日本電影其實也是一路最便捷的小路。

歷史在敲門的時候,很多人是渾渾噩噩,不知不覺的,記者有機會能夠和許多大人物共同見証歷史,但是很多記者也是有眼無珠,眼睜睜地看著歷史從身旁溜走。愛好日本文化,戰後的歲月和自己的青春幾乎都待在日本,唐納.李奇不只往來皆鴻儒,面對白丁和販夫走卒時也能說出共通的語言,才不致於像蛋頭學者一樣,深陷在東瀛文化的染缸裡,漂不出自己的顏色,半世紀的日本經歷匯成這一本日本通訊,毋寧是一位日本通的精彩回憶錄。

做記者是幸福的,即使只是小小的電影記者,你就是有機會認識知名的華人導演和明星,還有幕後工作者,你有機會做深入訪問,甚至有機會把戰線拉長到好萊塢及歐洲戰場……你有最多的機會見証歷史,只是往往在關鍵時刻你讓歷史與你擦肩而過而已,而且,電影記者通常很短命,不是轉業就是調線,很少人深耕,很少人累積,一切都是徒勞無功的虛擲與虛耗。

歷史在敲門的時候,你在那裡?你能把曾經流過的血汗和熱愛收藏與累積下來嗎?每個人的答案,我想,各不相同,結果,自是更不一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