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排眾議:歷史的剪裁

看完《獨排眾議(Shirley)》,絞盡腦汁回想17歲那年做過哪些事?為什麼50年過去,直到68歲才知道Shirley Chisholm ?

電影前兩分鐘就告訴大家Shirley Chisholm (Regina King飾演)是美國國會第一位黑人女性眾議員。在1968年的時空座標上,她寫下歷史新頁;四年後她又成為首位問鼎白宮的女性黑人,她相信自己可以改變歷史,雖然最後改變未能成真,卻帶動了思考,不管是黑人民權或者女性參政。

不過,《獨排眾議》的中文片名,不知所云,因為她固然有堅持,也有妥協,極少獨排眾議;英文片名《Shirley》同樣避重就輕,全無號召力。一如片中幕僚告訴她:欸沒人知道妳是誰,也不知道妳是女性。」Shirley還不夠女性嗎?幕僚說:「不夠,很多男生也叫Shirley。」片名不響亮,就難吸引人。

《Shirley》也不想細說Shirley Chisholm一生志業,電影重點只在1972年決心參選美國總統,然後在民主黨大會前被迫棄選的那幾個月的奮戰。前因不詳,結果不佳,因為過程才是重點,編導的選擇與剪裁,讓Shirley Chisholm的塑像就像電影總是從模糊前景帶進焦點,看得既吃力又茫然。

電影只短暫駐足在1968年,只強調兩則軼事:首先,白人男議員老吵著她領著相同薪水,被她反唇相譏;其次,菜鳥議員得乖乖聽候議長指派參加委員會,即使來自都市選區,也只能進冷門農業委員會。她抗議,然後呢,沒有然後就直接跳到四年後有人募資達標,所以她就兌現承諾選總統去了。

不是爆發了水門案,連美國人或許都不記得1972年大選尼克森以懸殊差距擊敗麥高文,何況是非美國人,更別說知名度又差了一截的Shirley Chisholm。看電影的好處就是在不到兩小時內補足那短缺的歷史訊息。

《Shirley》另外提醒三個重點:首先,使用公眾頻譜的電視台要公平對待每位參選人,否則告進法院,螞蟻也可以扳倒大象。

其次,就算競爭對手充滿種族歧視偏見,政治立場完全相左,但是遭人開槍半身不遂,妳該去探視他嗎?怕支持者失望的政客一定不去,身為基督徒的Shirley「獨排眾議」去了(真正,也唯一一次的獨排眾議),人性尊嚴是可以超越利害算計的(雖然還是有人會計較那也是鋌而走險的算計,小人之心就讓小人獨享吧)。

第三,團結力量大,主張激進手段的黑豹黨,也可以理性溝通,獲得支持。咆哮絕非正道,蠻橫更不應鼓勵,講理的政客不應該是瀕臨絕種的動物,對照今日台灣,Shirley Chisholm儼然已是保育楷模。

就電影論電影,《獨排眾議》平鋪直敘,無甚神采;就電影論議題,《獨排眾議》留下很多思辨空間。

周處除三害:蒼涼華麗

《周處除三害》分三段,第一段以「無名」始,以「無名」終。「無名」成就他的江湖傳奇,「無名」則讓他孽恨纏心,主動開展「成名」旅程。

初始的「無名」,阮經天以「鬆」上場,鞋帶會鬆,再加上一副什麼麼都無所謂的輕鬆模樣,顛覆了行動前的緊繃與緊張,畢竟,無人注意,才能伺機行動。吃起便當時的輕鬆快意,呼應著道上兄弟奉命捧場,渾然不知危機將至,這股鬆,製造了懸念與期待。

殺手要冷靜,才能一擊就中,穿著寬鬆西服的陳桂林「鬆到」讓人不起疑心,還要接通奶奶來電,表達孝孫心思,直到要擊殺的洪爺到達現場,節奏頓變,起身自報名號,斷然拔槍擊射,落差越大,氣場越大,烏合之眾悉數聞聲蹲避,傲然挺立的他,就更能為所欲為了。

一旦引爆,黃精甫就火上加油,熱炒翻滾。桂林強奔,刑警陳灰(李李仁飾演)猛追,運動線條從直線到橫線,再轉成直線墜落,再加料狹小空間的肉身搏擊,搭配兩次始料未及的兩次快車側撞,有如雲霄飛車般的視覺衝擊,完成動作電影的心跳結構,也透過李李仁拳拳到肉的劇變轉型(帶給我最大的驚喜),襯墊出桂林仔的慓悍。

「對手強,我更強」的書寫方式,一向是動作電影的萬靈公式,「強」的強度攸關娛樂滿意度,《周處》的第一張成績單超過90分。

此時最有趣的是是盧律銘「蒼涼又華麗」的音樂註記:蒼涼屬於江湖,華麗屬於拚搏。前者要人聽見不歸路上的靈魂,不是英雄,而是西風瘦馬的口琴獨唱;後者要召喚風召喚熱,以旋風般的鼓棒翻攪帶領觀眾飛翔。至於桂林仔昂揚逃脫,鏡頭高吊遠觀他的背影時,盧律銘無意華麗歌頌,回歸熱風追究散去的弦樂尾韻,是的,桂林是主角,不是英雄,電影刺激,卻不想單純做爽片,音樂的節制透露出極多角色定位訊息。

警察局裡都是撿到錢去自首的人潮,其實是劇本很精練的一筆。一則過場的電視新聞,讓桂林仔感受到自己屁也不是的渺小失意,再看見通緝犯榜單上,自己排名第三,甚至被其他布告遮住半張臉,廢話沒有,失落滿滿,江湖白混的憤恨,帶出癌末亡命一較長短的嗔念,人性計較歷歷如現。

多疑是黃精甫為香港仔(袁富華飾演)打造的人格特質。可以喝酒,不許妄想,更不准訕笑,對手下酒瓶砸頭既說明了他的敏感暴氣,也帶出只聽小美(王淨飾演)的罩門,雖然他對小美的柔情也是另一款更粗暴的剝削宰控。

香港仔怎麼知道桂林仔在對街窺視?這是劇情急轉直下的重點,卻凸顯了角色的盲點。因為即然他都可以持拿剃刀威逼乍見面的桂林仔,點明他隔街偷窺的潛伏事實(甚至還把住宿房間徹底翻查一遍),多疑如他竟然無感於桂林仔槍已上手?竟然不擔心桂林仔去而復返?強大氣場的快速消風,讓夜晚的追逃動線也相對遜色。

那句「我認識你嗎」的問話,讓已經氣虛色愣的香港仔的龍蛇紋身淪為飾品,燈光異常閃動也不能讓守候兄弟察看異狀,更是烏合之眾的素描,盡失黑幫本色,《周處》的第二張成績單勉強只剩50分。

唯獨小美要走或留的飛快決定以及陳灰的鍥而不捨,算是第二段最靈光閃動的片刻。

第三段「新心靈舍」是全片想講最多話,企圖心最大的章節。陳桂林仔從「不信」到「信服」再到「幡然悟覺」的歷程,其實是在指涉他殺手人生的演進歷程:口吐黑血的設局,剃髮鞕身的皈依,到救童反遭斥辱的轉折,儼然就是昔日走上歹路的青春重現,邪教與黑道、尊者和老大在此畫上等號。

桂林仔從「無名」回歸「無明」的原初狀態,乍看是洗禮新生,其實是生命迷航的緣起;尊者拋棄「牛頭」林祿和之名,同樣也是一場精心策畫的「無名」騙局,才得以吸納「無明」信眾。桂林仔的身外物僅剩奶奶給他的小豬手錶,又是嗔癡孽結,大開殺戒的他不是仲裁者,依舊是癡妄中人。至於不能逃、不想逃與無處逃的信眾,則是苦海無涯無可渡的螻蟻,在信奉歡唱的歌聲中躺下,毋寧也是得其所哉的救贖,反英雄反悲情的筆法明顯就是《周處除三害》的核心肌理。

黃精甫在第三段交出的成績單,思考多過血性,寓言多過直述,開拓更多思辨空間,光影與色調的對稱呼吸也簡明有力,就話題討論性就有80分的高度。

謝瓊煖飾演的黑道醫師張貴卿是穿針引線的關鍵人物,集所有秘密於一身,佛心是她,孽障也是她,謝瓊煖演來搶眼,可惜弱在太過功能性的角色設計,真相大白的最後告白卻也讓編劇手痕歷歷如現,是的,意圖自圓其說,又要轉折意外的心機鋪陳,多了人工,少了天意。《周處除三害》就是一部雕工繁複的娛樂片,盧律銘稍事飄揚旋就下墜的主旋律為氣場強大的阮經天留下癡戀浮名的印記。

臨暗漂流:聲音有與無

三體:文化大革命創傷

歷來影視作品中對「文革」的再現,所在多有。觀影記憶中,中國導演處理得最為震撼,從《芙蓉鎮》、《霸王別姬》到《活著》,無不拍得悚目心驚,過來人,最知曉箇中滋味,最難忘昔日驚魂。台灣的《寒流》和《皇天后土》,隔了一帶之水,力道差了很多,但已經是很多人的童年噩夢;至於《紅色小提琴( Le Violon Rouge)》和《三體》對世代仇恨與盲目鬥爭的恐懼,就更是點到為止。

這本「少年凱歌」就是陳凱歌的文革回想錄,我引述的片段都來自書中的第三章「羣佛」。

林彪在紅衛兵走上街頭時說:「弄得天翻地覆,轟轟烈烈,大風大浪,大角大鬧,這樣就使得資產階級睡不著覺,無產階級也睡不著覺。」

父親被押進院子的時候,我正站在門口的人群中……不久前還同他們一起工作的工人們開始批判他們,從政治問題一直問到他們抽的香菸的等次。父親的名字被叫到的時候,他的頭更低了下去。他的頭銜是「國民黨份子、歷史反革命、漏網右派」。人群中響起「打倒」的口號聲。我也喊了,自己聽見了自己的聲音,很大。

整個情形恍如夢境。戴紅袖章的人叫到我的名字.我在眾人的目光上走上前去.我已經記不清我說了些什麼,只記得父親看了我一眼,我就用手在他的肩上推了一下,我弄不清楚我推得多重,大約不很重,但我畢竟推了我的父親。我一直記得手放在他肩上那一瞬間的感覺,他似乎躲了一下,終於沒躲開,腰越發彎了下去。四周都是熱辣辣快意的眼睛,我無法逃避,只是聲嘶力竭地說著什麼,我突然覺得我在此刻很愛這個陌生人,我是在試著推倒他的時候,發現這個威嚴強大的父親原來是很弱的一個,似乎在此時他變成了真正的父親。

如果我更大一點,或許會悟到這件事是可以當一場戲一樣來演的,那樣,我會好受得多,可我只有14歲。但是,在14歲時,我已經學會了背叛自己的父親,這是怎麼回事?我強忍著的淚水流進喉嚨,很鹹,它是從哪兒來?它想證明什麼?我也很奇怪,當一個孩子當眾把自己和父親一點一點撕碎,聽到的仍然是笑聲,這是一群什麼樣的人民呢?

中途我回了一次家.母親躺在黑暗中的床上,嘴唇緊閉者,彷彿正有一把刀放在她的脖子上。她輕輕對我說:你去吧。

那一夜,是我第一次和我已經背叛了的父親躺在同一個屋頂下面。直到第二天早上,他也沒有對我說什麼,我怕見到他,他的目光閃爍著,他也怕見到我……我加入了人群,卻失去了父親,那個人群果然信任我嗎?

父親在第二天早上被帶走了……幾年以後當我從雲南農村回到北京探親……已經不復認得這個衣服破舊、牙齒脫盡、整日拄著掃帚站在廁所門口、有人出現他就進去打掃一次的老人,就是我的父親。他已經沒有昔日從舊照片上望著我的微笑,他對所有的人彎下腰,熱情地頻頻點頭,不時用因寒冷和勞作而裂了口子的手抹去鼻涕,眼睛裡有了和當年奶奶一樣的茫然。那年他剛滿50歲,生命已經像舊照一樣褪了顏色,模糊了。

「少年凱歌」在引文之前,還對文革有這款描述:一部中國歷史,掌握於理性的時間甚少……情緒化的高度專制和情緒化的高度混亂,互相交替,被中國文人歸納成兩個字「亂」、「治」。無論「亂」或「治」都離不開暴力。魯迅先生說:「中國歷史的整數裡面實在沒有什麼思想主義在內,這整數只有兩種物質─是刀與火。『來了』便是他的總稱……可惜中國太難改變了,即使搬動一張桌子,改裝一個火爐也要血。歷史的經驗使統治者相信,政治的全部內容幾乎就是暴力。林彪說:「政權就是鎮壓之權。」毛自然不例外……毛決心製造大亂,「天下大亂,達到天下大治」,他的天國就在大亂中誕生了。

奧本海默:雨滴的旋律

想像力往往來自天份,活用想像力串成故事,則是天才本事。《奧本海默(Oppenheimer)》特效總監Scott Fisher日前接受A.frame記者Alex Welch訪談時的內容,就從落雨場景,點出了小場面立大功的點石成金力量。以下是我消化了訪談內容後,另外夾議夾敘的註記補充。

Scott Fisher特別提到導演諾蘭(Christopher Nolan)事必躬親,劇本上會密密麻麻註記細節,讓工作人員清楚知道他要什麼,然而從剪接到特效,不是親力親為,就是到場督軍,確保做到他要的效果。

其中,《奧本海默》開場沒多久的校園落雨場面,多數人或許一眼帶過,沒多留神,卻是諾蘭念茲在茲的重要視覺。落雨,平常;水坑積水,平常,但從雨滴落坑的不規則現場悟出量子理論,從大珠小珠落水坑的平常景觀,轉換也建構出他腦海中的原子爆裂昂跳,就是極不平常的類比連結,就能簡單又明白點出奧本海默的「非常」特質。

諾蘭對這場戲的要求是雨滴要隨意落下,以不規則的節奏落雨。速度節奏不同,激生的水花波紋自然也就不同。在平常之至的場景上做出不平常的效果,才能建構出奧本海默與眾不同的思維與視野。聽起來很簡單,要讓落雨場隨意又不規則,特效工程師得花多少力氣才能像小上帝一樣揮灑自如,又能讓觀眾若有所悟?

訪談中,Scott Fisher(下圖)提及幾個電影特效的製作概念都發人深思。首先,絕大部份的特效都有所本,踩在別人肩膀前進,相對輕鬆有效,但也容易似曾相識。做出前所未見的場景,因為「無所本」,所以更挑戰,但也更震撼。 Scott Fisher說:「諾蘭的劇本註記著此刻的奧本在想些什麼,要把他的想法具像化,我們就得絞盡腦汁來落實。

其次,特效不能一看就知是特效,真實到讓人不覺有異,一切如真,而且不是硬塞進電影中,才是特效最高境界。關鍵在於實拍之前要先做到所有想到及能夠做到的細節,人事已盡,猶有未竟之憾,才交給特效小組修補增益。如果臨場瞎拍一通,事後再要特效師完成奇觀畫面,往往就是災難。

第三,電影特效還有兩個關鍵詞:cinematic(電影感)和accurate(科學正確)。簡單來說就是並非天馬行空的奇觀,目的就是讓觀眾「看懂」,而且「信服接受」。很多科幻電影都做了「奇觀」,卻禁不起科學驗證,只像是魔術表演。《奧本海默》的原爆特效場景,多數人過目難忘,少有人能夠吹毛求疵,其中辛苦只有當事人才清楚知曉了。

第二十條:張藝謀旋律

《第二十條》原名叫《正當防衛》,圈來繞去的目的就在告訴民眾「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第二十條有「正當防衛」的規定,讓見義勇為,追求公平正義的人,得到法律屏障。眼前雖有陰霾,終究會看到陽光希望,就是中國主旋律的核心宗旨,張藝謀處理起《第二十條》如烹小鮮,順心順手。

《第二十條》表面上是討論嚴肅法條,實質以家庭和樂呼應人性糾纏,嬉笑怒罵之間,輕舟已過萬重山。嚴肅議題有三,分別是公車司機看見流氓騷擾乘客,出手干預,結果把對方打成重傷,他不服重判,想要上訪伸冤;其次是魚肉鄉民的惡霸性侵得逞,遭女方丈夫利剪刺死,他得殺人償命?還是可以判定正當防衛?第三則是目擊校園霸凌,出手援救打傷對方,霸凌者否認犯行,受欺者也不敢出面,好心是否就沒好報?

主角是雷佳音飾演的檢察官韓明,三件案子都和他相關,不是承辦、協辦,就是當事人,公私夾纏,裡外兩頭燒,不過,結果不難預期,一如《滿江紅》,張藝謀就是有本事找出一條慷慨激昂,又讓人熱血沸騰的紓壓管道,娛樂了觀眾,也「教育」了觀眾。

張藝謀以前偏好形式,《第二十條》則在角色間多添了戲耍把戲。例如雷佳音到雜貨店去套情報,結果老闆正在觀看雷佳音主演的《滿江紅》,此刻明明是《第二十條》的韓明,怎麼又是《滿江紅》的秦檜,張藝謀開雷佳音的玩笑,透過老闆看著電視與本尊的狎弄趣味,強要觀眾出戲,卻要雷佳音在人屋簷下,不得不乖乖掏錢參加買情報送「大中華」的遊戲,都符合了賀歲電影搏君一粲的簡單娛樂。

其次,惡霸案的承辦檢察官呂玲玲(高葉)則是韓明的前女友,二十年後再相逢,先是隔著兩張桌上卻拚命傳簡訊,叮來噹去的頻繁互動,沒事都變有事。再加上昔日戀情被妻子馬麗知悉,怕猜疑舊情難捨,偷偷更改手機來電名稱,女變男,男變女,mistaken identity的穿幫尷尬,一直都是喜趣電影的萬靈丹,老謀子同樣玩得順風順火。

第三則是有如打乒乓的嘴皮子遊戲。《第二十條》中的每位角色都伶牙利齒,鬥來鬥去好不熱鬧,心裡沒鬼卻又解釋不清的韓明, 自清說早已不是昔日相約看夕陽的年輕人,而是到了黃昏的老頭,就是經典的嘴皮運動。至於他和妻子間的唇槍舌箭,同樣給人打是甜愛是蜜的日常寫照,明明就小傷,就要包成大傷好撒嬌討拍的精明糊塗,都是在嚴肅的法律議題上加蜜添汁,戲有趣了,背後的主題就容易滲透進觀眾心房了。

《第二十條》同樣集結了《漫長的季節》中多位好手一起加入插科打諢的行列,劇本多了人生風霜的甜辣醋酸,就更甘味了。

電影一部接一之部拍,而且都還有討論熱度,張藝謀的老練圓熟,確為中國之冠。

BIG:夢幻騎士魏德聖

倘若畏讒憂譏,唐吉軻德只會宅男一生;倘若人生無夢,唐吉軻德永遠無法仰望星辰。

從《海角7號》開始,我看到了魏德聖深耕台灣,從土地、歷史和人身上取材的寬闊視野,以及強大敘事能力,《賽德克·巴萊》如此,《KANO》亦然,就算我對《52hz I love you》的音樂不來電,但我也能體會及明白,他想超越好萊塢音樂劇的努力,做到媲美法式音樂電影《秋水伊人》的用心及努力。」

不盡完美,但是永遠往前衝。恭喜魏德聖獲頒今年楊士琪紀念獎。

去年觀看《B IG》時,心頭有根弦被觸動了,那是平安健康的生命祈願,平凡渺小卻真實,天下做父母的都明白,何況是做到爺奶的人。

《B IG》描述癌症病房的生命戰鬥,主題是癌症兒童,週遭是父母親友,宇宙不大,卻聲氣相通,電波互感,生命走進困局角落的人都能感受到魏德聖透過電影傳送的熱能。

半年過去,因為口耳相傳,《B IG》捲土重來,又是另一次的魏德聖奇蹟。他的電影不說大道理,卻能讓人有一種壓力釋放後的暢快嘶吼。我特別喜歡黃鐙輝、曾珮瑜這對夫婦和小童星謝以樂的心情轉折,人生來來去去,生命起起伏伏,很多事情明知無能為力,還是帶著微笑活在當下,而且曾是戰友,就一路結伴前行。他們開著遊覽車出現時,我就被魏德聖無可救藥的樂觀主義給催淚了。

他的人如此,電影更是如此。

去年觀影後,我寫下以下文字:

最懂得跟觀眾對話的導演,我選魏德聖。
因為,敘事明白流暢,熱血總會澎湃,熱淚總會盈眶。最努力開創新類型的導演,我選魏德聖。因為從愛情、史詩、棒球到歌舞,他沒有重複故技,還努力開山闢路。
最新作品《BIG》中,他做到了三重黃金古典:

首先,童言童語童真最是難,癌症病房的生死拚鬥,期待你長大的祈願,不但天下父母看了揪心,有病沒病都會好好活著,更是古典電影的動人黃金律。

其次,真人演出的動態捕捉,讓手繪動畫更有立體質感。
魏德聖親自示範了他懂技術也懂藝術。
當年先拍了五分鐘短片,證明自己有能力,創造史詩《賽德克巴萊》。
未來的臺灣三部曲《首部曲:火焚之軀》、《二部曲:鯨骨之海》、《三部曲:應許之地》,改用動畫呈現,肯定另有新貌。古典技法創新猷,我引頸期待。

第三,《BIG》催淚動情固然得力於一群初生之犢的生猛無忌,就連爸爸媽媽的老戲骨們,也演活了一家人的嘰嘰喳喳,金馬獎應該認真考慮集體演出獎

但是你更應細看魏德聖的場面調度與剪輯細活,一氣呵成,渾然天成,古典電影的黃金剪接,再搭配特效合成的技法。好看,所以動人;流暢,所以動情。
這麼會說故事的導演,我們該用行動支持,讓他繼續拍下去,讓他一直拍下去,別讓他老困在財務漩渦中。給他BIG,他會給你BIGGEST。我享受今天眼眶濕潤的小確幸。

昨天接到魏導來電,告知《B IG》又要重演,我期待更多人能從816病房中接收強大能量,一如再大的挫折,他還是含笑追逐著the impossible dream。唱歌不難,行動才難。to try when your arms are too weary,to reach the unreachable star.他的追求我明白,我嚮往,我為他喝采。

以下是魏導來電的的部分摘要:

我自己認為,B I G也許不是我們最大的製作、也不是票房最好的電影…但是我想說這是我拍得最好的一部作品…

B I G要在4月4日熱血重映了,這是一個用童言童語來講述「生命」的精彩故事,裡面每一個演員,不管大人、小孩的表演都非常的到位,非常的精彩,而我們整個工作團隊的表現也很棒喔…

請不要擔心題材的問題,請不要擔心類型的問題,請不要相信那些完全無厘頭的惡意批評…請你們相信我,我絕對不會交出讓自己丟臉的作品…請相信我,我一直還是那一個很愛講故事,很會講故事的小魏… 4月4日再相信我一次,我不會讓你們失望的!

邪惡根本不存在:文青

意念先行,才有劇本。骨架既成,再由演員和情節成就血肉。日本導演濱口竜介的電影創作進程,大致依循此一腳步。

電影的第一個關鍵詞叫做「Glamping」,GLORIOUS與CAMPING的簡併寫法,意思就是豪華露營區。城市開發商發現野外露營已成時髦休閒趨勢,於是看中離東京不遠,低度開發的長野縣水引村,居民群起反對,開發商從遊說到利誘,不想也不會放棄,兩相對立,各有論述,就起了思辨,就有了戲劇焦點。

第二個關鍵詞是「鹿」。露營區場址是當地水鹿活動區域,「蓋了露營區,鹿要去哪裡?」開發商只關心花錢的人,沒想過這個答案,只能摸摸頭回應說:「去別的地方。」為什麼不是人去的地方,而是鹿?「旅客看到鹿一定很開心。」習慣了動物園餵食秀的都市人,同樣無法體會鹿的恐慌,憧憬著觸碰鹿身的自然體驗。「我們可以搭兩公尺高的圍籬。」被開發商有意聘為顧問的當地萬能工具人三浦博之冷冷回答說:「鹿可以跳過三公尺。」

第三個關鍵詞是「危險」,尤其是看不見的危險,包括:槍聲、森林和總是沒在下課時分接到女兒的老爸。電影出現過兩聲槍響,聽起來在遙遠山林,卻指涉人在獵殺,不安情緒悄悄滲透,槍聲之後中彈受傷的究竟會是誰?事件和語意都刻意模糊的結尾,把所有的危險元素連結一氣,卻要一頭霧水的觀眾自行解讀:究竟是「邪惡根本不存在」?還是「邪惡根本無所不在」?

濱口提供的解答其實都在那場開會說明會上,表面上欠缺開發專業的經紀公司,只想圖利,枉顧山林生態和居民心態。其實,不管是三代住民或慕水質而來的新住民,也都是自然的破壞者,差別在於比較低調,安於現狀、講究平衡,知道要為下游著想,對自然更多一些理解與尊敬。這也說明了為什麼大自然的空間書寫是濱口竜介的起手式,他把許多鏡位留給空間,不管是小女孩花(西川玲飾演)不時抬頭仰望的樹梢天空、她一個人獨自行走的森林、或者是後車窗看見的村落風景(開車前行的我們習慣往前慣,忽略了身後景觀),濱口的鏡位架設與剪裁呈現的影 像當然是一種提醒,因為刻意,手痕就過重了。

都市人對水引村生活的格格不入也是濱口的重要切入點。經紀公司以為送酒就可以示好,得到的回應是:「我不喝酒。」大美賀均讚美用當地山水煮成的蕎麥麵,讓他全身都熱了起來,得到的回應卻是:「那跟美味無關吧?」從沒砍過木柴的大美賀均拿起斧頭試身手,果真一無是處,略經指導就有模有樣,讓他狂喜,再加上從山泉取水的呼應了他想退隱山林的白日夢。他認同村民的心聲,也由衷嚮往村居生活(雖然沒人知道那究竟是不是只有三分鐘熱度的片刻著迷),但他無力改變現實,只能隨波逐流。

《邪惡根本不存在》的生態辯證新意不多,因而衍生的思考也有限,透過清純小女孩花的際遇書寫自然與人的脆弱,也太過簡單直白了些。就算電影反應了濱口竜介的思考與焦慮,卻只在文青座標中遊移,未能激起更多共鳴與感動。

再見機器人:真情綿綿

李後主的:「胭脂淚,相留醉,幾時重, 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Pablo Berger編導的《再見機器人(Robot Dreams)》,無胭脂,有離愁,有幽恨,看似無關人間風月,點點滴滴都是人生投射。


《再見機器人》有三個精彩設計:一,有百獸,無俗人;無名姓、無對白,有深情。擬人敘事,幼童皆了;用情至深,老者泫然。


二,獨居寂寞,有伴不苦。人犬異位,情趣依舊。狗主人搭配機器人,誰曰不可?情真就動人。


三,1980年代紐約,地鐵依舊亂,警笛聲聲聞,不時可見直指天際的雙子星大樓(WTC),剎那就召喚回一去不復還的古老鄉愁。更別提那無所不在的《綠野仙蹤(The Wizard Of Oz)》。


《再見機器人》 描述狗先生成天獨守空屋,成天守著電視和微波餐,於是訂購了一台「Amica 2000」機器人,親手組裝完成後,成了貼身又貼心的旅伴,同飲食,共歌舞,度過無數美好時光,牽起小手的片刻,竟然有種「紅酥手,黃藤酒,滿城春色宮牆柳」的小小悸動。


然而,就在最後夏日,他們來到海邊嬉戲,好景不常,機器人動不了了,狗主人也搬不動他了,滿懷愁緒,暫別一宵,孰知竟成永別。「東風惡,歡情薄……錯、錯、錯」的懊惱,「莫、莫、莫」的無力回天,烙印在狗主人心上,也擺盪在機器人夢中。


相伴蜜甜,相思傷情,是友情,亦似愛情,《再見機器人》 沒有負心漢,只有離別愁,只有癡盼苦,「山盟雖在,錦書難託 」,造化弄人,蓬飛西東,再相逢時,舊情惆悵,新歡難負,此時只適合再唱一曲「still crazy after all these years」。


《再見機器人》是封懺情書,寫給曾經滄海的成人觀眾,簡單的2D動畫,蘊藏著「無緣生死相許」,卻「依舊刻骨銘心」的平凡感情,愛過就好,記得就好,「人生長恨水長東」。

失控教室:真相的真相

《墜惡真相》要確認命案是自殺或他殺?《失控教室》的關鍵緣起是:老師掉了錢,究竟誰偷了老師的錢?

錢少了或許是事實,然而可能原因包括:掉了?花了?忘了?偷了?

主觀認定是我的錢被人偷了,就要找出偷錢的人。《失控教室》首先探討的是真相如何認定?又如何找尋?主觀武斷,易生偏見,手段難免粗暴,受冤的無辜者自然反彈。

如何斷定是學生?只要學生錢包錢多多,就是嫌疑人?事實與真相之間可以這麼輕率劃下等號嗎?何況還是以「零容忍」的口號,包裝「脅迫指證」的行為?

《失控教室》其次探討的是有影像就有真相嗎?還是有個影就生個子,自以為是的「腦補推論」,距離真相有多遙遠?自以為仁至義盡,坦白從寬的詢問,是不是已經先入為主做出結論,再逼人認罪?

前者攸關證據如何取得?接近真實與千真萬確之間,有多少辯證空間?後者攸關部分證據是否就能還原真相?

《失控教室》探討的第三個層次則在於: 訴諸輿論,訴諸情緒,訴諸正義口號會不會更加偏離真相?

德國女星Leonie Benesch 在《失控教室》中飾演的女老師諾瓦克,很有尊重學生、因材施教的理想主義色彩,不認同校方威權主義的便宜行事,卻也要承受其他同僚要求同步齊心的壓力。更難的是一旦成為當事人,如何捍衛自己權益?又如何不犯錯?又如何不株連無辜?

《失控教室》好看的地方在於以「找尋真相」之名,解剖了追尋過程中所有可能失控的參數,明明真相只有一個,看完電影你還是不知道真相,卻看見我們多容易被情緒和偏見一步步引導走向誤解與糾結。

電影中,諾瓦克老師邀請全班同學大聲喊出委屈和憤怒,也透過魔術方塊給學生溫暖與智慧,她是被害人抑或加害人?教育是良心或情緒志業?她的擺盪、煎熬與堅持,就是導演İlker Çatak送給觀眾的提醒與祝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