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etflix版《三體(3 Body Problem)》以文革批鬥開頭,引來議論。文化大革命的創傷,是歷史記憶,也是小說「三體」的創作起源,要改編,就不能迴避,差別在於表現多少,如何表現。
歷來影視作品中對「文革」的再現,所在多有。觀影記憶中,中國導演處理得最為震撼,從《芙蓉鎮》、《霸王別姬》到《活著》,無不拍得悚目心驚,過來人,最知曉箇中滋味,最難忘昔日驚魂。台灣的《寒流》和《皇天后土》,隔了一帶之水,力道差了很多,但已經是很多人的童年噩夢;至於《紅色小提琴( Le Violon Rouge)》和《三體》對世代仇恨與盲目鬥爭的恐懼,就更是點到為止。
文革場景如何再現,不是本文焦點,看完《三體》我找出了陳凱歌的自傳「少年凱歌」,重新體會他在中重現文革場景,更加明白何以他能在《霸王別姬》中,拍出那種烈焰炙心的劇痛:因為他曾經懺悔。懺悔自己批鬥父親的往事。《霸王別姬》的主體是李碧華的小說,只有文革才是陳凱歌的告白。
這本「少年凱歌」就是陳凱歌的文革回想錄,我引述的片段都來自書中的第三章「羣佛」。
林彪在紅衛兵走上街頭時說:「弄得天翻地覆,轟轟烈烈,大風大浪,大角大鬧,這樣就使得資產階級睡不著覺,無產階級也睡不著覺。」
父親被押進院子的時候,我正站在門口的人群中……不久前還同他們一起工作的工人們開始批判他們,從政治問題一直問到他們抽的香菸的等次。父親的名字被叫到的時候,他的頭更低了下去。他的頭銜是「國民黨份子、歷史反革命、漏網右派」。人群中響起「打倒」的口號聲。我也喊了,自己聽見了自己的聲音,很大。
整個情形恍如夢境。戴紅袖章的人叫到我的名字.我在眾人的目光上走上前去.我已經記不清我說了些什麼,只記得父親看了我一眼,我就用手在他的肩上推了一下,我弄不清楚我推得多重,大約不很重,但我畢竟推了我的父親。我一直記得手放在他肩上那一瞬間的感覺,他似乎躲了一下,終於沒躲開,腰越發彎了下去。四周都是熱辣辣快意的眼睛,我無法逃避,只是聲嘶力竭地說著什麼,我突然覺得我在此刻很愛這個陌生人,我是在試著推倒他的時候,發現這個威嚴強大的父親原來是很弱的一個,似乎在此時他變成了真正的父親。
如果我更大一點,或許會悟到這件事是可以當一場戲一樣來演的,那樣,我會好受得多,可我只有14歲。但是,在14歲時,我已經學會了背叛自己的父親,這是怎麼回事?我強忍著的淚水流進喉嚨,很鹹,它是從哪兒來?它想證明什麼?我也很奇怪,當一個孩子當眾把自己和父親一點一點撕碎,聽到的仍然是笑聲,這是一群什麼樣的人民呢?
中途我回了一次家.母親躺在黑暗中的床上,嘴唇緊閉者,彷彿正有一把刀放在她的脖子上。她輕輕對我說:你去吧。
那一夜,是我第一次和我已經背叛了的父親躺在同一個屋頂下面。直到第二天早上,他也沒有對我說什麼,我怕見到他,他的目光閃爍著,他也怕見到我……我加入了人群,卻失去了父親,那個人群果然信任我嗎?
父親在第二天早上被帶走了……幾年以後當我從雲南農村回到北京探親……已經不復認得這個衣服破舊、牙齒脫盡、整日拄著掃帚站在廁所門口、有人出現他就進去打掃一次的老人,就是我的父親。他已經沒有昔日從舊照片上望著我的微笑,他對所有的人彎下腰,熱情地頻頻點頭,不時用因寒冷和勞作而裂了口子的手抹去鼻涕,眼睛裡有了和當年奶奶一樣的茫然。那年他剛滿50歲,生命已經像舊照一樣褪了顏色,模糊了。
「少年凱歌」在引文之前,還對文革有這款描述:一部中國歷史,掌握於理性的時間甚少……情緒化的高度專制和情緒化的高度混亂,互相交替,被中國文人歸納成兩個字「亂」、「治」。無論「亂」或「治」都離不開暴力。魯迅先生說:「中國歷史的整數裡面實在沒有什麼思想主義在內,這整數只有兩種物質─是刀與火。『來了』便是他的總稱……可惜中國太難改變了,即使搬動一張桌子,改裝一個火爐也要血。歷史的經驗使統治者相信,政治的全部內容幾乎就是暴力。林彪說:「政權就是鎮壓之權。」毛自然不例外……毛決心製造大亂,「天下大亂,達到天下大治」,他的天國就在大亂中誕生了。
不管影史最後怎麼評價陳凱歌,我敬重寫下「少年凱歌」的他,敬佩他敢於攬鏡自照,面對往事的青春血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