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子彈飛:分身亂本尊

娛樂電影的首要任務是讓觀眾看得開心(或者緊張),如果還能讓觀眾參悟更多人生現實,那就是導演隨手附贈的意外禮物了,姜文導演的第四部執導作品《讓子彈飛》就是犀利又辛辣的政治嘲諷電影。

 

中國導演中,馮小剛的作品總是委婉又細緻地訴說著動人故事,姜文則不然,他的電影如瀟灑不羈的狂草,龍舞鳳舞,意興酣暢之外,還有層層深意,耐人細嚼品味,過去的《陽光燦爛的日子》、《鬼子來了》和《太陽照常昇起》無不在天馬行空的影音張力下,縱情狂舞,驚人想像力,改編自小說《盜官記》的《讓子彈飛》,發揮了借古諷今的黑色幽默喜劇,煞是好看。

 

《讓子彈飛》的第一個手法是凡事皆有兩面,分身必定不是本尊,卻可能比本籿更似本尊,聽起來有點像腦筋急轉彎的遊戲,卻是電影最重要的精髓之一。

 

電影開場描寫民國初年,花錢捐得縣長的馬邦德(葛優飾演)與妻子(劉嘉玲飾演)正在逍遙上路之際,卻遇上了土匪張麻子(姜文飾演)。臉如土灰的馬邦德只好謊稱自己是師爺,保住了小命,但是妻子成了縣長遺孀,張麻子拿了縣長派令,冒名頂替前往鵝城上任,也接收了寡婦夫人,乍看之下,馬邦德成了人財兩失的倒楣鬼,卻也點出了「名實不符」的電影主軸。lbf763.jpg

 

首先,馬邦德有縣長之名,卻非學術功名所致,又無才幹,全因錢多捐來一身虛名,真縣長卻是虛縣長;換做師爺之後,明明不是師爺,卻更像師爺(才情能耐只有如此高度),這種「正牌」卻是「冒牌」,「冒牌」卻比「正牌」更像「正牌」的詭辯邏輯,既符合了「身份錯亂(mistaken identity)」的喜劇元素,更在嬉笑怒罵之餘,揶揄起政壇人物的草包心虛。

 

其次,姜文飾演的張麻子,臉上卻沒有半顆痘子,亦不花麻;幹的是打家劫舍的土匪行當,做起縣長卻比正牌縣長更有經世長才。麻子不是麻子,縣長不是縣長,卻比縣長更像縣長,表面上那是逗趣的喜劇效應,卻也等於間接罵了所有「在其位,卻不謀其政」的庸官腐官。

 

姜文當然也不忘在玩起「身份錯亂」的遊戲時,「以假當真」起來,例如縣長與縣長夫人同床共枕是再正常不過的事,但是縣長成了師爺,眼看夫人被假縣長接收,豈不當場戴了綠帽?於是葛優出面干預,一句:「寡婦碰不得。」符合師爺的幕僚身份,更落實了為人夫的焦慮心情。但是姜文回應說:「不能讓人家守活寡。」卻又像極了理不直,氣不壯的土匪豪情。更妙的是劉嘉玲的回應卻是:我本來就是縣長夫人。」誰是縣長,就跟誰同床,講得理直氣壯,卻也道盡了亂世中,同林鳥也會見機行事的機巧與勢利。

 

《讓子彈飛》中對官與民的論述也極犀利有趣,周韻飾演的妓女,一句:「不會貪財的,未必是是好縣長。」恰好擊中了世人對官僚嘴臉的刻板印象,但是原本打家劫舍,只圖個人財貨溫飽的土匪,卻也可以配合政商鬥法的形勢,搖身一變成了劫富濟貧的綠林好漢,至於他們每個人臉上都掛上了以麻將牌符號做成的面具,更指明了這是一齣具有「中國特色」的政治鬧劇,不怕貪官對號入座,只因電影擺明了就是要來揶揄貪財怯事的官僚。

 

姜文的妙手伏筆則是周潤發飾演的富商黃四爺,有錢有勢還有手段,原本是鵝城的地下縣太爺,官派縣長也只能唯他之命是從,等於就是他的傀儡,但是他另外還培養了一個替身,隨時可以做犧牲。他與張麻子的鬥智鬥力,表面上是官商勾結不成,坐地分贓失敗,翻臉對決的好戲,實質上是好民要鬥奸商的招招算計,最後更因為姜文先擒拿了替身,讓百口莫辯的正牌黃四爺再無容身之地,全片再度回到了「替身取代本尊」的主軸。

 

會說故事的導演,都能先定主題,然後再以千變萬化的手法,繁複與點綴主題,卻又萬變不離其宗,首尾交疊,一路有風景呼應,卻又讓主題更加清楚鮮明,姜文就是這麼一位懂得人心,更懂得戲味的大說書人。

3D驚天洞地:忽必烈汗

Samuel Taylor Coleridg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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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電影論電影,我對於Alister Grierson執導的《3D驚天洞地(Sanctum)》意見很多,但是無可諱言地,看完《3D驚天洞地》,我卻也花了很長的時間來重溫自己曾經上過的英詩課。

 

關鍵在於電影中出現了英國詩人S. T. 柯爾律治(Samuel Taylor Coleridge

在嗑藥或者吸食鴉片後經歷的幻像人生,因而書寫出的傳世詩作《忽必烈汗︰或夢中的一個幻象。一段殘詩(Kubla Khan: Or, a Vision in a Dream• A Fragment)》。

 

電影中得聞詩作,當然是一種刻意的手痕,電影中熱愛這首「忽必烈汗」詩作,不時會在友人和兒子面對吟誦這首詩的人是熱愛潛水探險的法蘭克(Richard Roxburgh飾演),他用這首既深奧又曖昧的詩作來詮釋自己長年不在家,不照顧親人,疏於照顧兒子的心理動機,好不容易他允許17歲的兒子喬許(Rhys Wakefield飾演)陪他一起到深不見底的巨洞探險時,也就把這首詩當成傳家之寶,唸給兒子聽,聞聲驚豔的喬許,若有所悟之餘,父子嫌隙,似已渙然消散。

 

詩,是人世間最不實用,也最無用的文字,但是詩的影響力,卻也是世間任何的度量衡都無法秤量的,導演Alister Grierson顯然懂得詩的妙用,於是巧手在父子矛盾中塞進了名詩,用詩的無名與無形力量,來活化電影的困窘僵局,這也是喬許在力盡氣乏之際,抬頭若見天光,心頭猶自誦念起這首「忽必烈汗」,因而得能鼓起最後一口氣,昂首上揚。

 

電影中人在詩作品得到安慰,得到力量,當然是極其浪漫的一種描述手法,391813.jpg看完這部強調棚內作業的《3D驚天洞地》,唯一還能在心頭縈繞迴響的也只剩這首忽必烈汗」。我不曾忘記,當年在英國文學史的課堂中,聽著老師以響亮的抑揚音調唸起這首詩的美妙音律,於是重新找出原詩,再大聲唸了起來,在韻腳共鳴和詩情意境的交響合奏底下,如夢如幻的青春時光,也就再度浮現…

 

電影中常常藏有細密的生命細節,勾引著觀眾的幽微記憶,重讀「忽必烈汗」,我卻也有些不滿足,就在忙碌的新聞工作空檔中,試譯起這首詩,就與有興趣的朋友一起分享吧。

 

In Xanadu did Kubla Khan ,       忽必烈在上都,

A stately pleasure-dome decree:    下詔建造安樂宮。

Where Alph , the sacred river, ran   阿爾佛聖河穿流其下,

Through caverns measureless to man流經深不可測的岩穴

Down to a sunless sea.            直奔不見天日的巨洋。

 

 

So twice five miles of fertile ground沃野十哩,

With walls and towers were girdled round: 樓台環繞。

And there were gardens bright with sinuous rills, 河畔園林,波光瀲灩,

Where blossomed many an incense-bearing tree; 繁花绽放,香氣四射;

And here were forests ancient as the hills, 古樹沿丘林立

Enfolding sunny spots of greenery . 環拱明媚青草地。

 

 

But oh! that deep romantic chasm which slanted植滿杉樹的斜坡下,

Down the green hill athwart a cedarn cover! 有道深幽罅隙。

A savage place! as holy and enchanted 如此無情大地,聖潔又迷離

As e’er beneath a waning moon was haunted 淒清殘月下

By woman wailing for her demon-lover! 有位女郎正為妖郎傷泣

And from this chasm , with ceaseless turmoil seething, 隙縫傳來陣陣怒濤聲。

As if this earth in fast thick pants were breathing, 有如大地氣極吼喘。

A mighty fountain momently was forced: 似有巨泉匯聚,

Amid whose swift half-intermitted burst間歇噴發,

Huge fragments vaulted like rebounding hail, 如冰雹濺落,

Or chaffy grain beneath the thresher’s flail: 亦如稻穀米糠篩落。

And ‘mid these dancing rocks at once and ever紛沓飛揚,似無盡時!

It flung up momently the sacred river. 聖河梭遊不息,

Five miles meandering with a mazy motion迂迴彎轉五哩長,

Through wood and dale the sacred river ran, 穿林繞谷,

Then reached the caverns measureless to man, 直入無底岩洞,

And sank in tumult to a lifeless ocean: 譁然墜入死寂深洋。

And ‘mid this tumult Kubla heard from far水聲喧譁間,忽必烈似已聽聞

Ancestral voices prophesying war! 先人預警戰事。

 

The shadow of the dome of pleasure殿堂倒影,

Floated midway on the waves; 隨波飄泛;

Where was heard the mingled measure山泉衝石

From the fountain and the caves. 水聲喧譁。

It was a miracle of rare device, 此景世所罕見,

A sunny pleasure-dome with caves of ice! 明陽聖殿,冰樑雪柱!

 

A damsel with a dulcimer恍惚朦朧間,

In a vision once I saw: 得見女郎抱琴來,

It was an Abyssinian maid, 飄飄如仙女,

And on her dulcimer she played, 悠悠奏古琴,

Singing of Mount Abora. 宛轉傳天籟。

Could I revive within me綸音妙曲,

Her symphony and song, 銷魂蝕骨

To such a deep delight ‘twould win me, 縈繞纏綿難釋懷。

 

That with music loud and long, 容我高歌唱,

I would build that dome in air, 重建雲中仙邦,

That sunny dome! those caves of ice! 再現明陽聖殿,冰樑雪柱!

And all who heard should see them there, 有緣聞歌者,

And all should cry, Beware! Beware! 想見盛景必定齊聲驚呼

 

His flashing eyes, his floating hair! 他的眼光燦閃,髮絲飄蕩!

Weave a circle round him thrice, 比指畫圓,繞身三匝,

And close your eyes with holy dread, 聖光逼你閤眼

For he on honey-dew hath fed, 只因他以蜜露為食,

And drunk the milk of Paradise. 以聖域乳液為漿。

 

我花了五小時來譯這首詩,取其義,不求字字對仗,心中只念著:人生難免做些傻事,終日譯詩與讀詩,雖傻,其樂卻無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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煞不住:老公式新道具

 

東尼.史考特(Tony Scott)執導的(Unstoppable)》用「runaway train(失控火車)」一詞來形容那輛無人駕駛,直往前衝的高速火車,偏偏《Runaway Train》卻也是俄國導演康查洛夫斯基(Andrey Konchalovskiy)在1985年根據日本大導演黑澤明的劇本完成的電影片名,台灣譯作《滅》,日本則譯作《暴走機關車》,台日片名兩相比較之下,顯然日本片名更勝一籌。

 

《滅》與《煞不住》相同的是,主角都要去止住一輛高速前行卻失控前衝的火車;相異的是,《滅》的主角強.沃特(Jon Voight)是越獄囚犯,要在冰天雪地中自保,《煞不住》則是資深火車司機丹佐.華盛頓(Denzel Washington)和菜鳥列車長克里斯.潘恩(Chris Pine)要煞住載有化學燃料的火車,以免毀了沿路市鎮。

 

《滅》是後有追兵的個人求生記,《煞不住》則是電視新聞現場直播下的英雄搏命演出,所以《滅》只宜在冰天雪地中孤立奮戰,《煞不住》則是在眾目睽睽下,一次解決主角的工作、婚姻和家庭困境。因此,《滅》強調生死殘酷,《煞不住》則靠親情來澆灌熱力與希望。us14.jpg

 

其實,《煞不住》套用的是類似《捍衛戰警(Speed)》之類災難電影的模式,先有個無法停止的交通工具,然後再由受困英雄排解困難,救渡眾生。《煞不住》雖然載有致命的化學原料,但是導演無意突顯化學危機(雖然,這個選擇,簡化也弱化了危機壓力),高速暴衝經過斜彎後,終將脫軌毀城的速度危機,才是東尼.史考特個人最鍾意的風格,所以從片頭開始,調度場上一列列的火車頭,都巨大得有如機械巨靈,一旦開始失控狂奔後,他又大量使用抽格剪輯的手法,改變了火車行走速度,處理得有如神出鬼沒的魅影,至於從天上俯視,平行追拍和旋轉圍繞的攝影鏡位都在追求這種速度與危機交替的節奏感。

 

不過,東尼.史考特另外試圖在《煞不住》中滲透進一些不景氣年代的勞資關係批判。差別在於他沒有偏執地批判領導階層的璊頇,也沒有刻意突顯勞資對立的情緒,而是在雙向論述中找回專業勞工的能力與尊嚴。

 

例如,《煞不住》的危機生成,並非資方的貪婪,而是勞工的粗心疏失(先是忽視了煞車套的連結,繼而是設定自動駕駛,就走下火車要調軌,從此人車分離)。

 

例如,高階經理人並非不懂危機迫在眉睫,只是他遠離了實務工作面,否決了調度室主管的建議,低估了失速風險,才會連著兩次大手筆的攔截行動都失敗了,還衍生車毀人亡的悲劇,那是危機時刻的錯誤選擇,並非故意不做為,但是接連兩次的錯誤則是要突顯有實戰經驗的黑手勞工的珍貴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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丹佐.華盛頓飾演的是已經接到資遣通知,十九天之後就得離職的「老」員工,卻要奉命訓練擺明的就是要來取代他們這些老人的「菜鳥」克里斯.潘恩,職場上的那股怒火矛盾,先是在「托育所」和「養老院」的口水戰有些火花,但是在克里斯.潘恩私事纏心,多接了五節車箱後,激出最火暴的對峙情緒,只不過,一旦遇上危機,「鐵道員」的使命感頓時油生,立刻化消了代溝,因為一老一少非得齊心合力,才能解除危機,全片就此走進了制式公式的老套框架了。

 

《煞不住》的關鍵雖然在於只有老鳥看出了解決問題的方法,而且完成了追撞連結,然後才能兩度飛車猛跳,終於重回車頭,但是父女的誤會,夫妻的僵局與職場的現實,卻全在他們的冒險賣命下,瞬間瓦解,卻也太過好萊塢的夢幻祈願了(因為導演只透過兩個男人在火車上分享生命片段,就算交代了男人的苦情觀點,完全忽略了女兒與妻子究竟爭些什麼的幽微心情),以致於雖然有個大圓滿的結局,但是觀眾只像個局外陌生人,只有旁觀,很難喝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