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聲:信不信,有蹊蹺

混亂的時代,價值觀混淆,是非難辨,人心難測,光明與黑暗原本是判然對立的情勢,也就因為其間有太多的灰色地帶,導致真相曖昧難分,卻也因此提供了戲劇創作極豐富的素材。

 

《風聲》的故事發生在中日八年戰爭期間的汪精衛政權之中,那個混亂的時局有如現代三國,日本是入侵者,但是中國的執政黨卻分裂成兩個政權,一個是蔣介石為首的重慶政府,一個是汪精衛為首的南京政府,兩個政權都號稱中華民國國民政府,都遵奉孫文為總理,只是汪政府擔心軍力懸殊,對抗無效,於是採取迎合日本,保全國族命脈的「曲線救國」策略,成了靦顏事仇的漢奸;蔣政府則是正面迎戰日本,以民族大義和國族興亡為號召,取得歷史正統位階,所以汪精衛才會在離開重慶時,寫信給蔣介石時說:「今後兄為其易,而弟為其難。」

 

不管是漢奸或者正統,共同畏懼的敵人都是日本,漢奸為了效忠,所以得強力迫害重慶政府人員;正統人士也看不起漢奸,所以強力鋤奸。檯面上的是軍事對決,檯面下的拚鬥同樣也是血流成河,日本人利用華人,不相信華人;華人同樣利用華人,同樣也猜忌華人,奪權與殺戮成了生存下去的必要條件,爾虞我詐及不擇手段都成了人生常態,最黑暗的時代因而就成了戲劇耕耘的沃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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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聲》的前提是重慶政府的軍統高手頻頻暗殺得逞,日軍於是連合汪政府特務要捉出臥底的重慶特工(或者是隱然不顯的地下黨或延安政權的特工),一份引蛇出洞的假情報,歷經了五位經手人後果然引出了巨蛇,這五人理所當然成為最大涉嫌者,於是一輛軍車就把這五人全都送進了對外隔絕的裘莊,要審問出臥底「老鬼」。

 

這五人,都在汪政府工作,額頭上都貼著漢奸標籤,道德尺度就與凡人不同,彼此或有心結,卻有著更具彈性的身段,不想白白犧牲,就得自証清白,盡思竭慮,幫助詢問者找出最大嫌疑人,猜忌和出賣對方因此成了全身而退的必要條件,這樣的條件設定就和美國大導演勞勃.阿特曼(Robert Altman)執導的《謎霧莊園(Gosford Park)》有了異曲同功之妙(眾家賓客應邀到William McCordle老爺家做客,但是老爺神秘遇害,莊園內的來賓和僕人都成了殺人嫌疑犯,不准有人退出的辦案過程中,任何人的猜測、線報或者陷阱,都讓真相有了終將大白的可能性,危急時刻的人性本色,也就成為尋訪與猜謎過程中最精彩的元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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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謎霧莊園》的線索其實藏伏在賓客與僕役的階級身份之中,賓客心中各自有鬼,僕役亦有自卑傲氣與積累宿怨的矛盾,原本是主僕對立的二元論述,因此交疊成了八方風雨的交錯效應;《風聲》的線索則是從漢奸與正統的對立中,再帶出了心甘情願、虛與委蛇、為虎作倀、利害同盟、苟延殘喘或真情相待的利害關係,所有的情報或自白,既是傷人利刃,同樣也會暴露其盲點,黃曉明飾演的日本軍官就是想要利用這種人性找出他要的答案。

 

但是《風聲》最微妙的關鍵卻在於「背叛」的運用上,五位涉嫌人並非原本不相識,投靠汪政府的前提也未必全是「背叛」,但在生死邊緣上,在求生本能的驅使下,就得放下所有的交情,既要「背叛」虛而不實的友情,必要時更得「背叛」原本自己相信的「良知」或「使命」,為了自保,就得傷害其他人,就得割捨自己原本相信與接納的情份與良知;但是做出「背叛」選項的人,又如何評定別人的善意與信任呢?各個角色所歷經的人性煎熬就成了《風聲》最紮實的戲劇骨肉。

 

當然,日本軍人除了懷疑五位嫌疑人,就不會猜忌汪政府的特務嗎?日本人忙著拉攏汪政府,聯合次要敵人打擊主要敵人之餘,又如何允許手下羞辱汪政府高幹呢?三國演義的好看就在於不等邊關係,面對利益誘惑下出現的人生選項,所有的排列組合既是人性,也是戲劇,因此才讓所有的選擇出現了令人感歎或感動的結果,《風聲》在人性解剖的這一點上,提供的是很單純的「民族大義」與「犧牲小我」的傳統選項,遠不如《色,戒》中女情報員愛上漢奸的矛盾來得詭譎複雜,卻也已經夠讓觀眾尋思體會良久了,符合了諜戰電影的基本娛樂需求。

 

 

風聲:闖不闖,有玄機

 

闖入者,一直是戲劇世界最神奇的力量,平淡的人生會因為意外的闖入者起了巨大變化;緊繃的人生,亦會因為闖入者起了旋乾轉坤的逆轉結果。愛情電影如此,科幻電影亦然。

 

陳國富導演在《風聲》中就巧妙運用了闖入者,帶動了奇襲逆轉的結果,創造了讓人引頸期待的勾引效應。

 

首先是開場戲中,汪精衛政權中的機要大員正試圖說服國民黨大老重出江湖,壯大聲勢,那是一個私密的飲宴場合,四周都是汪政府的警備人員,理應戒備得滴水不漏,然而就在廚房從昇降梯上菜,交由女服務生端菜上桌之際,突然有人擲石擊破了窗子。

 

「誰?」原本就高度警戒的現場護衛立刻轉身迎接意外,那顆破窗的石子是「闖入者」嗎?沒有,現場一片寂靜,沒有任何後續的攻堅行動,就在大家才要鬆缷喘氣之際,臥底的間諜就在此時展開了獵殺行動。

 

「闖入者」確實是石頭,但那只是誘敵幌子,目的只在讓警衛轉移注意力,才會有破綻可乘,「闖入者」似乎當時並未發揮應有的效果,卻創造了更震撼的震盪效應,一緊一鬆再一緊,陳國富的節奏控制,讓《風聲》的開場戲頓時收伏了觀眾的心,興致勃勃地等待著這位魔法師來訴說一則鬥智又鬥力的諜報故事。

 

第二回的「闖入者」是神秘的針灸師傅。面對酷刑,原本都還打死不招的特務在針灸師傅的神針伺候下,幾乎無人能不吐實。他第一次出場時,文質彬彬,謙恭有禮,完全看不出針法可怖,陳國富只用遺體上的殘針,卻已交代出神針威力,那其實只是一個心裡鋪陳,威力卻已足夠,等到他第二次出場時,觀眾都會打心眼裡喊出一聲:「慘了!」鐵打的漢子肯定也難逃一劫了……電影創作者其實和觀眾一直在玩著一種默契遊戲,創作者定下規矩文法,觀眾也能心領神會,順著規矩邏輯承受所有的後續發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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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回的「闖入者」工程則是交給了剿匪大隊長吳志國(由張涵宇飾演),一位已經被日軍特務扣留,隨時都有生命危機的嫌疑犯,何以甘冒大不諱闖進另一位嫌疑犯顧曉夢(由周迅飾演)的房間裡?他的行動是不是等同於暴露身份?加添特務猜疑,直接把問號焦點都鎖定在這兩位有異常聯絡接觸的嫌疑人身上?以前大小聲都聽得一清二楚,不曾疏漏的監聽器材,何以就是會在此時出現雜訊,什麼都聽不清楚了?還是那只是「將欲取之,必先予之」的苦肉計?

 

以前毫無淵源的一對男女,突然在生死關頭有了私會接觸,本身就是個疑問破綻,特務頭子王田香(王志文飾)以最快速度趕到了顧的房間,看到的卻是推門而出,嘴角滲血的吳志國,以及衣襟被撕裂的顧曉夢,撞入眼簾的偷腥未遂,真的就讓人相信那是色欲薰心的爆發?雖然,電影並未就王田香與顧曉夢之間的私密關係多所著墨,但是光就顧曉夢的一句:「他該死!」不更坐實了王田香採取霹靂手段,拿吳志國開刀的理由嗎?

 

me06111.jpg每一次的「闖入者」行動,都隱著危機訊號,但是這一回的「闖入」行動,勾動了行動扳機,也挑動了觀眾的問號神經,卻沒有提供讓人滿意的解答(謎底其實是安排在多年之後,透過當事人的敘述追懷,才發揮了解謎效果),高高舉起,卻輕輕放下的結果,則是讓在旁窺伺,等待解謎的觀眾徒增不解與納悶。

 

邀請觀眾,是驚悚懸疑動作電影必要的過程,《風聲》中的前兩位闖入者都成功扮演了邀舞角色,觀眾也能優遊其中,享受威力強大的驚悚刺激;第三位闖入者其實才是真正的「突破」關鍵,太早揭示謎底,劇情就再無懸疑張力了,卻也因此使得編導必需將「真事隱去」,留待最後再來完成拼圖,這個頓挫是必要的伏筆,但是這個頓挫,卻也使得後續的拷問少了循線辦案的疑點邏輯。

 

觀眾想要知道答案,即使最早釋放出來的「風聲」是故意欺敵的煙幕,卻也是不能缺少的必要元素,有了這些假情報與錯誤邏輯的餵養,《風聲》才得以讓恍然大悟的觀眾意猶未盡地走出戲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