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琪峰:草莽黑社會

杜琪峰的《黑社會》就是一部現代版的武俠電影,男人的厮殺因而成為常態,男人的戰爭就是高手過招,杜琪峰套用了三個武俠小說慣用的招式來讓這部黑幫電影更添古典趣味。

《黑社會》的起手式就是任達華飾演的阿樂與梁家輝飾演的大D在爭奪香港幫派「和勝聯」的扛把子,武俠小說中的武林盟主都是靠武術致勝的,勝者為王,和勝聯卻採數人頭的推舉民主方式,表面上不用動刀動槍,但是私底下的固椿買票,也是另外一種勢力競逐賽。

其次,選舉結果,大D不服,揚言誰取得最高權力象徵的「龍頭棍」,誰才是真正的扛把子,此情此景,活像是江湖上就要演出一場爭奪倚天劍和屠龍刀的腥風血雨。

第三式則是阿樂與大D同時派遣精銳到廣東要取龍頭棍,「只許成功,不許失敗」的拚死接力,簡直就是武林大賽裡的高手過招。

但是,「扛把子」與「龍頭棍」的爭奪戰只是武俠舊瓶裝了新酒,杜琪峰這回真正要玩,而且繼續在玩的是他一直迷戀的空間與時間的拔河戰,他曾在《暗花》中設定殺手的任務需在午夜十二點前完成,《PTU》的林雪必需在天亮前找回他失落的那把槍,所有的時間參數營造了讓人窒息的時空壓力,面對著生死存亡,榮辱與共的臨界壓力,人性因而顯露了讓人膛目的嘴臉。

警方一直嚴密監控和勝聯的改選,得知大D不服要鬧事,警方就先下手為強,而一干黑道全都關進牢中。禁閉的空間中,只能下令,情況不明,既瞎且聾,完全揮灑不開的空間裡,兩位受困的黑道大哥自然反射出狂飆血性與理性算計的兩類人格特質。

和聯勝中的兩派人馬只有兩天的時間去競奪「龍頭棍」,為了要拱老大做當扛把子,拋頭顱拚生死的忠誠、愚勇與膽識就形成了那條粵港公路上護棍奪棍的三場比畫(廣東民宅、公路叢林、街頭硬尬)中,最精彩,也最扣人心弦的舞台。

一邊是困居牢房的精神遙控與權力豪賭,一邊則是癡愚魯猛的生死相搏,一緊一鬆的時間/空間拔河賽,一個明明看不見時鐘,卻有滴滴答答聲響在耳旁環繞的無形壓力,卻緊緊壓迫著他們肢體和眉頭,襯顯著他們的血泊和血性。林雪的食古不化、林家棟的冷血沈穩、張家輝的熱血直腸、古天樂的老練狠準,就像一串點燃的鞭炮,就那樣一氣呵成地熱力四射開來。

冷熱對比,一直是杜琪峰銀幕角色最鮮明的兩極對比,如果拿孔雀來比對梁家輝和任達華的演技,梁家輝絕對是驕傲的孔雀,所有的羽毛翎眼都要極其耀眼地展示出來;任達華雖沒有鮮豔的尾羽,卻一樣是孔雀。看得見的因而虎虎生威,讓人望而生畏,看不見的因而低潛內藏,讓人莫測高深。他們的性格其實正是傳統黑社會給凡夫俗子的雙重形像:一個是囂張跋扈的惡霸強權;一個則是陰柔虛假的詭詐離奇,強者可避,陰柔難防,一切就如任達華所形容的:「他不會讓你知道他在對付你,你還以為他在維護你。」

金馬獎評審看到了鮮豔、誇張的梁家輝,卻看不到暗潮洶湧的任達華,其實是相當明顯的美學失判,評審肯定了王天林的演技,他的大老本色確實老練自在,但是刻意去油的內斂表演,固然深得皮裡陽秋的陰森風味,反而讓他在喝茶票選及談判開戰的兩場關鍵時刻都少了推波助澖的臨門一腳力量,王天林都能入圍,任達華沒有道理被排斥,就像梁家輝若少了任達華,全戲就只剩陽剛鴨霸,而沒了陽柔綿纏的對照。

杜琪峰是創造空間氛圍的高手,任達華和梁家輝最後談判時刻,雙方人馬兩列車陣一路尾隨,劍拔弩張的氣息一觸即發,任達華要求梁家輝在紅綠燈前做決定:「要下車,還是繼續走!」有如時間與空間急轉直下絕對碰撞磨蹦的火花驚爆點;至於任達華要求護棍弟子叫他乾爹的現場交心表態戲,也同樣有著氣氛凝結到幾近冰點,卻讓人直冒汗的效果,場面調度的導戲功力確實一流。

然而,遷就現實,光源不夠講究,不時逆光拍攝,不時曝光過度的攝影質感,卻讓《黑社會》的畫面給人類似香港古惑仔電影的劣質感受,少了諸如《教父》和《無間道》刻意打造的史詩氛圍(其實這個問題在《暗花》和《鎗火》都多次發生);羅大佑創作的主題音樂確有鼓動血氣的效果,但是細聽旋律,卻與鳳飛飛成名歌曲《好好愛我》的前八小節音符幾近完全相似,那還是日本作曲家高中正義所譜寫的名曲,似曾相識的樂曲旋律總會讓人想起塵封往事,也間接損弱了電影極力追求的高度壓縮下的時空美學。

關於愛:愛情的隧道

每部電影都在追求,也在創造讓人難忘的畫面。

對多數人而言,難忘是可遇不可求的天意。在藝術作品中,難忘卻是刻意提煉打造的精品。差別在於如何渾然天成,不露出太多的斧鑿痕跡。

易智言導演在《關於愛─台北篇》中,除了語言溝通的大命題之外,內容無非就是講兩個概念:借用別人的身體,以及隧道。

日本青年小鐵(加瀨亮飾演),半夜時接到朋友阿蘇(范曉萱飾演)的求助電話,騎著機車穿過隧道到達了阿蘇的家,他們不算男女朋友(不然,也不會拿出片名打電話找他),阿蘇為什麼會找他?只是搬書架?還是期待著一夜情?

穿過隧道時的小鐵心裡想著什麼呢?孤男寡女共處一室,搬書架,漆油漆,灑油漆,再翻滾在一起,都是合理的安排。然而,就在阿鐵的手上了身,唇上了肩,阿蘇卻把小鐵推開了,從來,她都不曾愛上他,只是想借用他的肉體,希望排遣寂寞,度過漫漫長夜。

面對誠實招供的女人,小鐵也坦承自己也曾經借用過別人的肉體,來填補自己的欲望與空白。這一段暗室談話,堪稱是《關於愛─台北篇》中最赤裸的情人告白,情人的肉體糾纏可以縫接得密不透風,可是心靈的想像卻是陰暗得讓人難以揣摩透徹;欲望可以借用別人的肉體來填塞,空虛卻依舊佔據著你的靈魂。一輩子只愛過一個人的人是不會理解這個論述的,但在愛情的戰場上渾身是傷,回道情路卻滿身是傷的人,卻是必定能跟著唏噓歎息的。

語言不通的阿蘇和小鐵,靠著在書架上的文字書寫,揭露分享了彼此的愛情傷痕,語言不通的男女,靠文字就能通嗎?這是一個不堪深究的話題,義大利作家卡爾維諾追求文字的精確,然而另一位義大利作家艾科,卻相信誤讀才是文明的濫殤……然而,我們不是在寫文化論文,創意其實很符合全球化的概念,我們只是在看一部電影,一部以陌生男女、異國男女用文字、語言、手勢和肢體來述說愛情的電影。易智言只拋出了問題,不追究答案,剩下的空白,就讓觀眾自行彩繪或者書寫吧。

易智言比較難以闖過的一關是「隧道」,第一次看到那條隧道,只是台北的地理景觀,雖然小鐵出了隧道就到了阿蘇的家,然而你不會有太多的聯想;第二次的隧道亮相,則是他們共乘機車要去尋找阿蘇的分手男友林士宇,那也只是出發的路途風景;到了第三次時,隧道卻有了不一樣的意義和內含了。

林士宇沒有見到阿蘇,他們在回程路上,天空開始下著雨,渾身濕透的阿蘇緊緊抱著小鐵,卻開始珍惜起車進隧道時的溫暖,從風雨裡進入隧道的人都會珍惜風雨停歇的幸福,阿蘇卻能從隧道想起小鐵的一路相伴,沒多久,車子會穿出隧道再回到風雨,她的人生亦然,然而短暫的隧道相伴,卻有著雪中送炭的能量,因此彌足珍貴,想到這裡的她因此對小鐵說謝謝,也讓觀眾聽到了一位小女孩的生命祈禱文。

阿蘇的心靈囈語,其實就是這段三十分鐘的愛情電影的結語,也是易智言電影語法的既定簽名格式:在《藍色大門》中,陳柏霖騎著單車的飛揚彩衣,以及多年後,在藍色大門前看到的女孩模樣的那段旁白,替整部電影留下了善意又陽光的終局;《關於愛─台北篇》的男男女女最後都懂得向陪伴一時的愛人說聲謝謝,不論那是風雨相伴,或是蜜甜入口的點心。

細緻感人的愛情囈語,可以讓觀眾陷人沈思與期待;然而,突然從天下掉下來的囈語,難免就會讓人覺得突兀與造做,魔法師的魔杖可以把原本無意義的隧道突然變成了避難的港灣,邏輯上,講得過去;情感上,卻是意外多過驚喜。

愛情的色彩五顏六色,有的人迷戀血衝腦門的一見鍾情;有的人鍾意好酒慢釀的耐心守候。愛情電影的意境是應該開門見山,大聲嚷嚷嗎?還是迂迴曲折,只讓你慢慢回味呢?如果不說清楚,講明白,意境就出不來,那句話就像是點石成金的魔法棒,可是,那是不是也意謂著前面的鋪排和蘊釀還不夠呢?

深海得獎:恭喜李欣芸

雖然,我每天都會寫一篇電影文章,但是我還是有多文章,只是先寫了,卻遲遲都沒有發表,或許就是在等待一個最合適的時機吧。

今天, 金馬獎頒獎,一如期待地,李欣芸擊敗了強敵羅大佑、鄭偉杰和褚鎮東,獲得了最佳電影配樂獎,看到她上台的巧笑模樣,突然就想起了自己曾經寫過的一篇文章,那是我在今年八月專訪電影《深海》鄭文堂時的一段訪談,看過《深海》的人絕對不會忘記電影中的音樂,李欣芸的貢獻是非常鮮明的,所以訪談中的一個重點就是電影中的音樂,我和鄭文堂的問答原文如下:

問:《深海》的音樂出自女作曲家李欣芸的手筆,你是怎麼和她溝通的?

答:我其實一直很想請教音樂家,平常該用什麼的語言才能準確說出對音樂的要求呢?

我和李欣芸的溝通是一開始就拿出北美民謠歌手Betty Smith的唱片給她聽,直接告訴她說我喜歡這種音樂,希望電影中的音樂能夠呈現這樣的情感。

接下來,我又把劇情故事告訴她,挑明了說我希望電影中能有一些恰恰的音樂,她的反應是:「恰恰很俗哦!」我當然知道,但是我就是希望音樂能有些憂鬱,又有些恰恰的感覺,我強調了:「人生再不如意時,就跳一首恰恰吧!」

我想她是聽懂了這句話,於是她就做出了很有感染性的音樂,現場放了兩次之後,工作人員都會跟著哼唱了,能夠寫出讓大家都能哼唱的音樂就是電影音樂的最基本條件,能夠讓人記憶,讓人吟唱,例如《新天堂樂園》那樣就對了。

我認識李欣芸是在四年前。2001年十月,陳國富導演拍完《雙瞳》後,正忙著各式宣傳,他卻特地寫了一封信給我,不為別的,只為了介紹《雙瞳》的作曲家李欣芸。欣芸應邀替《雙瞳》配樂,最精彩的那場真仙觀大屠殺戲時,你在山雨欲來風滿樓的逼人氣息中就可以聽到叮叮噹噹的法器聲音,清脆卻讓人不寒而慄,將氣氛襯托得格外怪異,非常成功。但是,《雙瞳》花了大錢做出各種出版品,唯獨少了原聲帶,陳國富知道我對電影配樂很有興趣,於是就燒了一張音樂給我,請我聆聽,言下之意當然就是看看能不能推廣介給一下為電影配樂的李欣芸。

我沒有遲疑,立刻就邀了欣芸上我的廣播節目。

那一年,欣芸的創作非常豐富,除了《雙瞳》,還有《台北晚九朝五》,一部是低調的驚悚片,另一部則是探索豔麗的情色欲望,音樂風格各不相類,在那一次的電台訪問中,簡單的交談和介紹之後,我選擇了退位,把時間和位置全都留給欣芸,請他就著自己的音樂,一段一段地說著音樂和影像的對位關係,對我而言,那是很新鮮的一次嘗試,配樂家用音樂來襯顯影像與劇情,我卻請配樂家用自己的聲音來說明音樂的內容,聽過那一集節目的朋友,一定會對欣芸的細膩和用心,留下深刻印像;更對電影配樂的轉折與高潮處理效果,有了更清楚的概念。

今年五月,李欣芸應邀也替「華語電影一百年音樂會」重新編寫了愛情電影的音樂章節,只可惜作業時間太匆忙,也沒有足夠的排練時間,她的用心淹沒在倉卒的作業環境裡,我對她著實有深深的抱歉。後來在Goran Bregovic的訪台音樂會上看到她,我知道她一直默默地在充實自己,為自己的音樂創作蓄積更大的能量。《深海》至今還沒有排出映演檔期,多數人不能體會她的音樂到底有多好,十九日下午五點的愛樂電台「電影最前線」中,我會讓大家先聽為快,至於李欣芸呢,我一定會邀她上節目的,敬請大家拭耳以待。

在此,再向欣芸說一聲恭喜!

電影心法:李安的大禮

行色匆匆的李安,今天就要飛回加拿大的卡加利市,他的新片《斷背山》主要戲份都是在那個城市拍攝,那裡,我也曾經住過一個月,在大雪紛飛的零下三十度天氣裡,幫忙去鏟雪呢。

臨行前,李安送給台灣的電影愛好者一份大禮,十四日下午二點半,他到了台北市晶華影城,告訴前往觀看《孩子》的影迷說:如果你愛電影,想要從事電影這一行,該有什麼必要功課要完成呢?

「首先,要多看電影。」李安強調美國的電影科系學生最在意的就是經典電影是否有任何的遺漏,多看電影,不只是增長見聞,還是多認識電影手法與創作心靈的最好方式。「做老師的人不必硬要學生接受某一種觀點的電影賞析,硬要套進某種框架去欣賞電影,就是束縛,那只會壓制學生的想像力,無法激發同學的自由表達意願。」李安用極其淺顯的口語說:「愛電影的人抽空多看電影就對了,古人不是說:『熟讀唐詩三百首,不會作詩也能吟』嗎?」至於繁複艱難的技術細節,日後只要入了行,自然就會學會的,從多元角度認識電影,從與學生的互動裡體會更多元的看電影方式,其實更為重要。

「其次,電影史的知識和概念亦不可以少。」只會看電影,卻不曉得電影在影史上的意義,不知道電影風格受到多少時代的影響,難免就是見樹不見林,電影史的書籍很多,只要多閱讀,多自修,多來比較影史和現成作品的互動,對於電影的體會就更多了一層。

「最重要的是文字。」電影固然是影像媒體,但是劇本才是根本所在,「影像鏡頭再怎麼雕砌,思路不清楚,人的單薄就畢現無遺,根本的東西是空的,禁不起檢驗的,玩再多的影像花招都沒用,那樣的電影都讓人看不下去的。」寫好劇本,就意謂著你是思路清楚的人,能夠說出言之有物的東西,不會淺薄,作品就不會無聊。

「電影藝術基本上就是一種操控的藝術。」李安說,「音樂如此,影像亦是如此。有音樂,電影會比較容易行銷,但是很多大導演的電影卻不愛用音樂。」他舉希區考克與作曲家柏納德.赫曼有過的一次大抬摃為例:「有一回,希區考克挑剔赫曼的音樂說:『你的音樂是從那裡來的?』言下之意是這段音樂來得沒頭沒腦,但是赫曼耍都不耍他說:『你的鏡頭又是從那裡來的?』電影文法中不曾規定情緒、反應、特寫鏡頭該怎麼拍,沒人確知怎麼樣擺鏡頭才是正確的,但是音樂家就是會適時加進對的音樂,就像導演就是知道鏡頭要怎麼擺,怎麼放才拍得出他要的韻味一樣。」

年輕時的李安曾經為了某一部想看的電影,從板橋遠征鶯歌去看片,開心地去見習、欣賞電影前輩的魔法,怡然自得,樂在其中;如今,電影拍得多了,也看得多了,卻發現自己看電影的樂趣越來越稀薄,越來越困難了,「就像婦產科醫生看到女人胴體的心情是一樣的。」李安笑著打趣說,如今片場實務越積越多,李安看電影的心情已如見山不是山的境界,每回看片都已經很難再直接入戲,明明是同一步電影,他看的卻是導演到底怎樣來操控觀眾,導引大家接受他的理念,他積極陳述的心情,有的人斧鑿鮮明,一看就知道他想怎麼玩,有的人卻是包藏得極其縝密,讓你在不知不覺中被他給潛移默化,被導演帶領進一個特別的戲劇世界中。

李安特別推崇比利時達頓兄弟的《孩子》,他說:「電影描寫的是比利時低下階層青年的生活,但是故事的選材,生活的細節都是仔細篩選,不是自己關在書桌前空想出來的,因為理解角色的真實性、社會性和複雜性,才知道該怎麼取材,才知道怎麼來呈現。」

李安說:「《孩子》一開始讓很多人以為那是一部寫實風格強烈的作品,以為開場為主戲的女主角是關鍵人物,但是一路走下去才發覺原來那位男孩子才是真正戲份所繫,到了賣孩子的戲份時,你才赫然發覺他們是那麼會運用空間,創造了懸疑氣氛,只靠場面調度,不用拍演員臉部特寫,靠著光影和氣氛,就達到了緊扣人心的效果。」

在李安心中,達頓兄弟是很會說故事的高手。但是對我而言,星期一的下午聽李安評論另一位高手的作品,聽他細述電影創作和研究的心法,更是一堂有趣的實務課程,以上的整理全憑記憶寫成,疏漏難免,他日取得會場錄音之後,再做修正,謹先和本部落格的所有好朋友一起分享。

來跳舞吧:男人多命苦

很少導演不愛重看自己的作品,但是很少導演願意欣賞別人改編重拍的自己作品。

話題是從《飲食男女》的美國版談起的,李安來台面對媒體,有人就問他說:「你看不看美國人改編的《飲食男女》?」

李安坦白說:「有幾次在電視上看到這部電影,我趕快就按著遙控轉台了。」我一邊點著頭,一邊在心裡想說:「理由很簡單,別人拿了自己的種子要去培養成另類生命,改得好,証明自己遜;改得不好,自己會嘔。」

別人欣賞你拍過的題材,願意花錢買版權重拍,對李安和他合作的中影與好機器公司都可以有一點錢進賬,何樂不為呢?不看就不會生悶氣,也是商業社會裡自我調適之道。

李安反過來舉周防正正行執導、役所廣司主演的《大家來跳舞》為例,「原本電影刻畫是每天過著單調枯燥,一成不變生活的日本上班族,男人被沈重的工作擔子壓得喘不過氣來,在家裡也說不上話,傳統禮教的層層束縛,導致男人內心都有無數積鬱,所以向外尋找紓壓的管道,合情入理。」李安笑著說:「美國人不快樂嗎?有那麼多來自工作和家庭的壓力嗎?」

這兩部電影的關鍵魅力都在於男主角,「你看到李察.吉爾會認為你滿心愁苦?肩上承載著無限的壓力嗎?」李安進一步說,美國人一找到李察來主演美國版的《來跳舞吧》,先天上就少了讓人信服的力量,「接下來就只能掰,可是再怎麼掰,就是讓人無法相信,更別說接受了。」

美國版的《來跳舞吧》比不上日本版的《大家來跳舞》,這是眾所公認的事,李吉.察爾氣質陽光明亮,就是表達不出役所廣司深鎖在眉頭下的那種矜持與憂鬱,就連身材健美,怒氣多過惆悵的珍妮佛.洛佩茲,也表現不出原版中由日本著名芭蕾舞演員草刈民代(Tamiyo Kusakari) 所刻畫出的那位賽舞受創,連愛情也溜走的落寞舞女神采。同樣是「凝妝對窗台」,纖瘦的草刈民代神秘內斂得讓人我見猶憐,健壯的珍妮佛卻讓人敬而遠之,少了一見鍾情,驚為天人的火山爆發力量了。

珠玉在前,後繼的改編都很難為。《無間道》的好萊塢改編版再怎麼用力,詭異的劇情張力與臥底真相早已讓台港影迷倒背如流了,很難再締創觀眾頭一次看到《無間道》時的驚佩之情,編導如果不能在劉偉強和麥兆輝所打造的劇本架構下想出新的敘事觀點,每個人物出場時要做什麼事你都已經能夠預料得見,看電影還會有什麼樂趣呢?

多數的續集電影都是狗尾續貂,其實,重拍或翻拍的電影,命運也好不到那裡去,《魔戒三部曲》是一氣呵成連拍三集,拍攝之前就已確定是三集一起作業,《駭客任務》就明顯要強行突破,卻已經很難自圓其說了,《無間道》到了第三集根本讓人看不下去了。

重拍,說穿了,就是剩餘價值的再利用,不能創新,就賺點外快零頭吧!

陌生女人:寫信的女人

有人暗戀你,你快樂嗎?你暗爽嗎?你不堪其擾嗎?

 

每個人的反應各不同,然而,不論你的反應是什麼,都會顯示你與眾不同的人格特質,對愛情的憧憬,以及生命責任的自我期許。

 

影星比爾.莫瑞在《愛情,不用尋找》中,接到一位陌生女子的來信,告訴他有一位從未見過面的兒子,比爾的生命重心與生活秩序因而顛覆大亂。

 

影星姜文則在《一個陌生女子的來信》中,接到一位陌生女子的來信,他花了八十分鐘的時間才讀完這封信,這才知道曾經有一位女郎,從十三歲時就開始暗戀他,十八歲時有過一夜恩情,甚至為他懷了孩子,還不惜遠走四川獨力生下孩子,但是姜文只是無情的流水,面對一叢叢的落花,沒有真心的憐惜,甚至八年後再相逢,即使有過露水姻緣的肌膚之親,依舊是相見而不相識,直到孩子遽逝,她也無意再在人世逼留,才會在臨死之前,寫下她悲痛至極的單戀心曲。

 

《一個陌生女子的來信》是中國女導演徐靜蕾自編自導又自演的電影,先在去年於西班牙的聖莎巴斯提恩獲得最佳導演獎,繼而又在中國的第十四屆金雞百花獎獲得了最佳攝影獎(台灣攝影家李屏賓)和美術獎(曹久平)。在國際影展獲大獎,確實出人意外了些,攝影和美術的獲獎則是相當準確地反應出影片的藝術成就。

 

很多演員都有演而優則導的夢想,徐靜蕾可以算是中國影壇繼姜文之後,比較受人注意的演員導演,她早在二十歲時,就主演了電視劇《一場風花雪月的事》成了偶像紅星,五年後更被中國媒體將她與章子怡、趙薇和周迅一起封為「四小花旦」,但是她一直覺得只演戲「已經不能滿足我的一些想法了」,於是徐靜蕾就堅持要走上導演這一行,2003年完成了處女作《我和爸爸》,雖然她一再聲稱自己根本不懂得分鏡頭,一切都是在拍片現場瞎摸索,但是她就以該片獲得了第12屆百花獎最佳女演員和導演處女作獎;《一個陌生女子的來信》則是她第二次當導演的作品了。

 

不以得獎成敗論英雄,《一個陌生女子的來信》基本上是一部可以吸引你的電影,全片其實只講了兩個故事,一個是根據褚威格的原著小說「一位陌生女子的來信」詮釋一個只能隱藏在女人內心的愛情控訴;另外一個則是北京的故事,城市的變遷與滄桑。

 

華人電影硬要改變洋人小說,基本上就會面對水土不服的先天障礙,徐靜蕾就坦承說:「原先想把這個故事直接搬到現代,但是劇本寫到一半感覺非常不順暢。後來我試著把這個故事放到了上個世紀三四十年代,忽然就有感覺了。」這位靠書寫來宣洩自己癡戀的女子,她那愛在心裡口難開的癡情固然感人,但是卻與敢愛敢恨的現代感情距離遙遠,電影能夠吸引人,關鍵在於徐靜蕾找對了時空座標,讓19201940年代的時代背景有了這則愛情傳奇渴求的滄桑與古典韻味。

 

姜文在電影中飾演走紅於1920年代的前衛文人與記者,迴盪在四合院裡的古典樂與流行樂成了他超越時代的身份品味,至於他身旁的女人多如走馬燈,更是他把風流瀟灑烙印在自己額頭上的標記,台灣的大提琴家范宗沛在讀完褚威格的原著小說時,曾經如此感歎著:「生活中不能沒有音樂、美食、酒、與美人。數不清的女人在他身邊停留或擦身而過,他卻是個健忘到昨天、前一餐、上一刻都記不住的人他是個渾蛋然而,我覺得還是姜文對於這個角色的詮釋最正典,對於自己扮演的這位渾蛋,面對著世俗的輿論壓力與情人訕笑,他說出極其高明的解釋:「愛情需要理由嗎?愛是不可言說的東西。不需要原因和理由。愛情就是想不開,想開了就不叫愛情了。」這幾句話就是《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全片所採信的單向與單戀邏輯,片中的女主角就是要偷偷地愛,不管他知不知道,不管他負不負責。

 

問題是,遇到這樣的女人,男人會幸福嗎?最後的一封告白信,是女方的出脫,卻是男方永世不得超生的審判,電影在1948年的寒冬中畫下句點,接下來是中國舊社會翻天覆地的大變動,姜文所代表的墮落文明成為時光機器翻過一頁的最後渣滓。

 

面對著一個小女人喃喃細語的兒女私情,徐靜蕾採用日本作曲家久保田修(Osamu Kubota)和中國作曲家林海共同打造的琵琶音樂主題貫穿全片,隨著女人的成長與身心變化而做了不同樂器的詮釋,每回樂音響起,你彷彿就陪著一起展讀徐靜蕾的單戀心情,寂清中卻又另有一股溫暖(可惜的是,姜文初搬住四合院時的華麗樂章卻因為節奏完全失控,完全不搭調了)。

 

至於故事開始的年代是在國民政府初初統一中國的年代,更讓美術與攝影有著極其自在的揮灑空間,聽著姜文和徐靜蕾講著北平的地理名稱,時光悠悠之情就已躍然銀幕,忠心的老僕人就是舊時代的包袱,四合院與胡同的四季風情,窗櫺與窗簾間偷窺的青春,戲棚子到大舞池的娛樂場所風情,以及從線裝書到檀木椅的擺設,都讓時代變遷有了可以直接感受,無需言語介紹的影像道具;至於女人的衣著更是從厚棉褲及肚兜的古典,躍進到貂皮大皮與露背洋裝,幾千年來,愛人間能演出的招式動作,其實變化不大不多,但是女人身上的衣著就是讓你看見了悠悠年輪那都是遙遠的古典了,偏偏,那麼古典的時光裡卻有著一個敢愛不恨的女子,她的癡狂獻身,其實也是浪漫主義中最不可輕忽的狂飆精神。

 

台灣片商已經買下了《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的版權,有緣的朋友應該很快可以得見本片丰釆。

陌生女人:軍人的女人

看過《長恨歌》的影迷不會忘記鄭秀文的第四個男人,戲中,他的名字叫做老克剌,戲外,他的藝名叫做黃覺,他主動搭訕,不擇手段積極求愛的果斷神情讓人動容;稍後,台灣的朋友還可以看到他在中國女導演徐靜蕾自導自演的《一個陌生女子的來信》中所飾演的空軍飛官。

乍看之下,黃覺有些像王丹,從《長恨歌》到《一個陌生女子的來信》的戲都不多,卻都讓人印像深刻,中國的當紅小生劉燁和陳坤都不如他會演戲,如非他的臉上坑坑疤疤多了些,黃覺早就大紅特紫了。

在《一》片中,黃覺是風流倜儻的軍人,會跳舞也會打仗,隨著抗戰勝利到了北京,和交際花的徐靜蕾有露水姻緣,卻只能有她的人,不能有她的心,一切只因為徐靜蕾的心中只有姜文這個男人,不管黃覺怎麼討好,她說走就走,完全不留情面。男人到底怎麼想,面子上掛不掛得住?她絲毫不在乎,她只在意能跟姜文一夜纏綿。

她是勇敢的。她是忠於自己的。但是,她也是愚蠢的。因為姜文事後還塞了錢給她,那只是交易,不是愛情,她背叛了黃覺,電影不必再交代黃覺的憤怒了。因為,那不是重點。

影史上,你很少看到創作者用這種方式表現軍人的女人。從《英烈千秋》的張自忠夫人(陳莎莉飾演)、《竹籬笆外的春天》中的鍾楚紅到《黃土地》裡那位等不到八路軍人的黃花閨女,死忠守節,為愛殞命,成為她們共同的制服,相對下,徐靜蕾的角色是那麼的前衛,那麼的直接,輕描淡寫之間已經跳進了新時代的新思維之中了。

杜琪峰的電影《烽火佳人》和王童的《紅柿子》也同樣都提到了軍人的女人,但是一個陸軍,一個空軍,主題近似;一個香港,一個台灣,創作心態不同,表現重點亦殊,軍人女人的不同情貌在他們筆觸下,形成有趣對比。

杜琪峰要劉德華扮演的軍人,是抗戰時期,武漢還未撤守前的中國空軍,有拚死也要殲敵的誓死豪情,但是也有不忍女人守寡,所以要吳倩蓮死心回老家的絕情,我們看到是導演在絕對浪漫煽情手法下刻描的空軍女人。

王童要石雋扮演的則是大陸易幟前的總司令,轉進來台後的養雞主人,他的女人同樣有共赴國難的心,但是一家十二口的浩繁生計,卻使得堂堂夫人王琄,也得挽起袖子養雞賣畫來維生,我們看到的是女人不皺眉,也不歎氣,坦然挑起生活重擔的人間深情。

浪漫所以變化多端,即使夢幻不寫實,但是悲歡離合的點點滴滴,都很容易捉緊愛做夢的少年情懷;寫實則難免瑣碎,細膩反應出人生中的平板乏味,但是真實人生的情味卻能從中淬煉結晶,是苦或甜,只有過來人才能點滴入口,銘感在心。

劉德華的愛情,才是片商的重點,所以他母親的愛子心切,不惜以他人子弟的肉身做跳板的現實心態,也就點到為止,不多著墨;至於另一位不願戰爭結束,深怕郎君就此不歸,但是為了生活,卻已淪落為妓的空軍女人「大姐」,也同樣成了亂世戀情中,一聲短促的喟歎而已。

杜琪峰的電影,在對白中大談軍人的女人,但是劇本真正使得上力,刻畫得還算有血有肉的還是背景中扮演點綴功能的母親與「大姐」,黑黝黝的「農村少女」吳倩蓮是可愛的,但是到了大都市尋愛,她能不重蹈費雯麗在《魂斷藍橋》中被生活所逼沈淪的悲劇覆轍,實在是萬幸了(吳倩蓮只是在火車站被搶了一個包包,搶匪還負責幫她找到劉德華,還真是抗戰時期真正玄奇的天方夜譚)。

王童的《紅柿子》戲味是真淡的,但是細嚼慢嚥,卻另有滋味浮現。王琄的媽媽角色,要帶十多口人從大陸到台灣,遺忘了勤務兵,不算離譜,只能把遺憾化成一聲輕呼;家事憂忙,碰到不事生產的老公卻是聽到劈柴聲都要皺眉的老公,她只能把懊惱吞進肚中;老公好心想要開發生計,卻換來幾箱滯銷鉛筆時,她也能朝好處想,安慰快悶出病來的老公;遇上老公不滿兒子遊行示威,徹夜不歸的火爆時分,她也能煮上兩碗麵填飽兒子肚腸,催著兒子快上床補眠。王琄對軍人女人的刻畫是不傅脂粉,墨筆上陣,卻自然有華彩紋身的歷歷如現。演完《紅柿子》至今,轉眼已十年,王琄在2005年獲頒金鐘獎連續劇最佳女主角,算是熬出了頭,再回頭看看《紅柿子》,你或許更能明白一位演員的辛苦跋涉是多麼漫長的道路了。

春祭國殤大典中,烈士遺屬總是一旁陪祭,國家元首不免面容肅穆地握手致意。事後的所有禮遇,其實不能撫慰軍人女人的受創心靈與風霜歲月的含辛茹苦,華人電影怎麼讓軍人的女人輪廓更合乎時代精神?更合乎女性自主意識?也有更清楚的欲望浮現呢?同樣也是一條還看不到出口的長路呢。

血與骨:無情北野武

看過太多軟弱無骨的日本電影後,《再見了,可魯》導演崔洋一(Yoichi Sai)的新作《血與骨》,堪稱是視覺上和心理上都最最兇暴的日本電影了。

去年底,每年很少介紹兩部以上日本電影的時代周刊亞洲版,將《血與骨》標識為2004年最好看的日本片,我便充滿了期待,等了一年,台北終於演了這部電影,144分鐘的電影沒有片刻的喘息,只有長長的歎息!

崔洋一是細膩的創作者,《再見了,可魯》瑣碎到了家,《血與骨》則是細緻到了繡花般的緊繃不透風的密實階段了。關鍵之一在於同樣有韓國人血統的崔洋一徹底消化了韓裔日本作家梁石日的原著,照日本人的講法,血是繼承自母親,骨則傳承自父親,血骨交融終成家族,《血與骨》說的是韓裔日本人的悲情血淚史,偏偏男主角金俊平卻是花果飄零的無根血骨;關鍵之二在於他找到了北野武擔綱演出韓裔移民金俊平。

《血與骨》的開場一如經典的史詩移民電影,你不會忘記《教父》中,義大利移民看到自由女神像的歡呼場景;同樣地,《海上鋼琴師》也以歡呼聲取代海上歲月茫茫無所適的身心煎熬,《血與骨》的開場是臉龐清秀,兩道劍眉的金俊平以充滿希望的眼神望著煙囱直立的大阪市。

《教父》紐約不是淘金窟,而是地頭蛇勾結警方的淵藪,勞勃.狄尼洛飾演的柯里昂只能自組幫派;然而,日本不比美國,觀眾不知道金俊平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再見到金俊平時,已經是穿著一身白西裝的北野武走進鈴木京香飾演的韓國女人家中,強索泡菜,以及只准聽命,不能抗辯,當著小女兒面前就要強暴的肉體侵犯。這是全片的第一場暴力畫面,而後的一百卅分鐘內,看得見的,以及看不見的暴力就貫穿全片。

韓國移民備受日本人岐視的生存無奈,是隱藏在電影膠卷底下的時代背景。觀眾沒看到原本蒼白清秀的金俊平何以會變成後來那麼兇暴的金俊平,他到底受了多大的委屈,才會導致性格變得如此扭曲?才會如此唯利是圖?才會如此暴虐骨肉至親?移民在異鄉掙扎求生的忍辱負重,崔洋一偏愛曲筆描寫,包括小弟被徵召入伍時,只能草草成親,只能高呼愛國口號,不得質疑,不得抗辯,韓國人只能在小房間裡喧譁,只能在學校操場上逞強,形勢比人強的國家暴力,悄悄籠罩在這群男人的頭上。

戰爭前夕,金俊平突然失蹤了,電影沒有交代他去了那裡,沒有介紹他在失蹤期間受過多少折磨;戰後,他卻又悄然返家,先是拳打腳踢立威,繼而破家毀屋,蓋起了魚板工廠,以剝削勞工和錙銖必較的經營策略自立門戶。野獸成了他的血性,暴力成為他的日常語言,對家人如此,對工作夥伴亦是如此;對情婦如此,對高利貸的借貸人亦如此,暴力源自於他對生活的欠缺安全感,然而也只有橫衝直撞的暴力才能夠建立了他一心嚮往的君父世界。

日本影評人把北野武在《血與骨》中的金俊明角色與今村昌平電影《我要復仇(Vengeance Is Mine)》中的連續殺人犯緒形拳,並列為影史上最殘忍兇暴的角色,然而緒形拳是智慧型的冷酷與暴虐,北野武則是以粗暴為信仰核心的執行者。崔洋一不只是只突出北野武的武夫行徑,電影中最恐怖,也最噁心的具像就是北野武在殺豬後,把肉片丟進鐵皮筒,養出一筒長蛆的生豬肉,再大口生吃,兒子噁心到翻胃大吐,他還大罵兒子被婆娘養壞了,他的野獸血性在長蛆生豬肉的映照下,有了最精準的現世對照;繼而再以木炭抹臉的兇狠和在雨水中痛毆私生子小田切讓的連續動作,顯現他下手無情的絕對狠準,不論是一招,或是三分鐘的肢體糾纏,崔洋一實踐的暴力美學,其實正是北野武從《奏鳴曲》和《花火》中就一再標榜的「電影的暴力張力就要在那能讓一切於瞬間驚醒的激爆點」。

不過,崔洋一還有第三個層次,他讓野獸也能懂得愛情,只是依舊要依照他的方式去愛。

電影中,北野武真正的愛情在於逆來順受,始終歌頌他的神武英勇的情婦清子(中村優子飾),但是他的性愛真的是「教君『恣意』憐」,一旦不能生孩子就更餵生豬肉的魯莽橫蠻,依舊是他一貫的暴力之愛,他替重病的清子洗澡時那隻粗手就在她身上磨磳的粗魯,卻也竟然有了讓人不忍的癡情,甚至於濱田麻里飾的小老婆定子偷穿起清子的衣服,就被他一巴掌打倒在地的神情,你很難在「鐵漢柔情」之外,找到更適切的形容詞,雖然,他的柔情還是多數人不願碰觸的狂風暴雨。反而是他大鬧愛女喪禮,以及在元配妻子的火化場外,以買醬酒做藉口,轉身就走,不讓人看穿他的軟弱,都是極其精準的設計。

古往今來的電影中,粗暴大男人沒有一個是有好下場的,但是中風後的北野武卻更像野獸了,遭逢妻離子散的重創,他依舊拄著枴杖去討債,依舊可以架著幼子到北韓度過晚年,時代決定了他的生活,但是他的意志決定了自己的命運。

崔洋一不必高喊著韓國人悲情的口號,卻已經足夠讓這麼一位一輩子只信仰暴力圖騰的角色,反映出時代、種族和血統的悲情印痕,剩下的應該就讓飽受兩個多小時威嚇的觀眾去翻閱典籍,追尋韓裔日本人的血淚歷史了。看過太多軟弱無骨的日本電影後,《再見了,可魯》導演崔洋一(Yoichi Sai)的新作《血與骨》,堪稱是視覺上和心理上都最最兇暴的日本電影了。

瑪琳黛德麗:一代女神

最近重讀了德國一代女星天使瑪琳.黛德麗(Marlene Dietrich)的日記,就覺得真性情的人永遠是最鮮活的文化財。

有的電影工作者交遊廣闊,特別是對記者和影評人都保持高度友善態度,因為見面三分情,關鍵時刻,就會手下留情,不致於斬草除根,逼人上絕路;但是有些評論人卻對評論對象避之唯恐不及,寧願保持若即若離的等距,以免因為親近而喪失了客觀評論的能力。

明星想要說真話,尤其不容易,因為說真話就一定會得罪人,何況是被外人加油添醋,或者斷章取義後,後患無窮,所以即使明星出了傳記或回憶錄,在關鍵時刻也會跳了過去,根本不去自挖瘡疤。從這個角度來看瑪琳的日記,也就格外有趣了。

瑪琳.黛德麗是電影史上的傳奇人物,一生都在世人的驚歎中過日子,別人都還不敢內衣外穿的時候,她就已經在《藍天使》中施展妖姬本色,把大學教授都誘拐成了小丑;後來,更在德國人都被希特勒催眠得瘋狂癡迷之際,她卻以超級偶像之尊,投奔美國,以行動反對獨夫,二次戰後,她再回到德國,也沒有人罵她是賣國賊,一樣對她歡呼,一樣尊她為后。她本身就是特立獨行、敢愛敢恨的奇女子,對於演藝圈的光怪陸離事,她比一般人有更深刻的體會,由她來月旦影視圈中人,自必更能擊中要害,事實上,她在日記中的批評,就說出了很多人有所感,但是未必說得出口的心聲。

大明星罵起大明星,通常最能打中要害,例如有過八次婚姻紀錄的伊莉莎白.泰勒,每結一次婚都是世界媒體爭相報導的題材;瑪琳的情史也很輝煌,不遜玉婆,但是一輩子只結過一次婚,而且至死都沒離婚的瑪琳,當然看不過去,她在日記上寫著:「妳已經害慘了李察.波頓、邁克.陶德和麥可.韋汀三位偉大男性,妳為什麼不把他們送妳的鑽石都吞到肚子裡去,然後乖乖閉嘴。」

後人考據的結果是瑪琳也曾和拍過《環遊世界八十天》的邁克.陶德有過一段情,當然不樂見情郎被別的女人玩弄於股掌上。

瑪琳的酷評還包括了一代性格巨星賈利.古柏,她形容這位主演過《日正當中》等名片的影星「既不聰明,也乏教養」,真不知他怎麼紅的。

喜劇大宗師卓別林在她的眼裡也不值半文錢,她的評語是這個人「一點也不幽默,他只愛他自己,也只崇拜他自己。」對於後輩影星她更是苛刻。搖滾巨星麥可.傑克森在聲名如日中天之際,一度就想直自接闖進瑪琳的巴黎寓所。一代女星當然有一套應對之道,她告訴門房她的朋友中沒有傑克森先生,而且她從不接受「猴子」的訪問,差點沒把這位有人猿血統的黑人歌手氣暈在門外。

效法瑪琳內衣外穿的瑪丹娜多年前曾有意重拍瑪琳的成名作《藍天使》,因為她自認煙視媚行的本事不輸前輩,甚至歌舞動感更勝一籌,但是瑪琳不這麼想,她把這則新聞剪了下來,然後寄給她的孫子彼得,上面順便眉批說:「天啊!請不要……」她的偉大形象,怎麼可以讓一位只會賣弄風騷,唱起歌來連字都咬不清楚的丫頭來攀附模仿呢?

其實她也不是這麼不近人情,史匹柏執導《紫色姐妹花》獲得十一項奧斯卡提名時,偏偏獨缺導演提名時,她就打過無數次的越洋長途電話找史匹柏,為的只是想安慰他說別洩氣。

曾與她有過拍片經驗的影星詹姆斯.史都華和導演比利.懷德也曾在她家門口吃過閉門羹,她不是不念故人情,而是純粹怕故人神傷,她拒絕老友再見面的原因是「不想讓他們看到偶像的幻滅。」

瑪琳曾經公開表示她愛過法國影帝尚.嘉賓和一代文豪雷馬克。雷馬克死時特地留給她一只菸盒,但是她一點不感念,她在日記上寫著雷馬克「只留給我一只菸盒,卻把所有的錢都給了他老婆」。

尚.嘉賓在瑪琳丈夫死後沒多久也過世了,她傷心地在日記上寫著「我又再度嘗到寡婦滋味了」,真情率性如此,難怪後人只能在她的墓碑上寫著:「天使不死!」

藝伎回憶錄:頭版宣傳術

2005年11月17日,台灣媒體引述「時代周刊」的封面報導,強調《藝妓回憶錄》備受矚目,肯定會是明年奧斯卡的強項作品。

2005年11月19日,台灣媒體再度引用了美國「綜藝報」的封面報導,指稱說陳凱歌的《無極》也成為該報的封面報導,並且宣稱說:「華人電影陸續登上際重要刊物,足見影響力。」

這兩則報導都附帶了雜誌封面做証據,顯示報導無誤,但是光憑這兩張照片而得到的推論卻未必正確,而且是過度想當然爾地一廂情願。

正確的說法是這《藝妓回憶錄》和《無極》的宣傳經理都明白歐美影視產業的宣傳生態和邏輯,懂得如何來造勢,花錢買媒體封面,安排獨家看片或訪問機會,換取最佳版面,換取媒體的曝光度。

「時代周刊」是權威的新聞媒體,每年的風雲人物選拔都是國際輿論重點,一旦該刊願意以電影故事或人物做封面,肯定就意謂這部電影不論是藝術成就或商業噱頭上都有著一定的份量,宣傳攻勢如虎添翼;至於好萊塢從業人員幾乎都會注意的「綜藝報」,則是電影公司最愛用來做行銷宣傳的媒體,新片推出前一兩個月或是每年的金球獎或奧斯卡獎熱季前後,就會有排山倒海的電影廣告搶著上頭版或內頁,有的彩色,有的黑白,有的還夾雜了幾頁做特別報導。坦白說,「綜藝報」上的廣告都是要花錢買版面的,就算是專題報導,也往往是專案小組談妥的製入性行銷,有人靠著發行份數提供版面,有人靠著大把銀子累積人氣,其實就是一個願打,一個願挨的結果。

就算「時代周刊」的封面也是可以置入性行銷的。出錢買版面?也許不必這麼直接難堪,所有的媒體都需要獨家,奧斯卡熱季即將到來,衡諸各家製片廠的強打大片,選出最具特色的新作,請專業記者從文化或議題角度切入,押寶來談某一部大片,當然就反應了記者和媒體的專業及權威眼光,最後如果能夠準確命中當然就更理想了,所以電影公司的公關也就各顯本事來爭取獲得媒體青睞的機會,有時候是看專業眼光合不合胃口,有時候則是看商務談判投不投機了。

了解了媒體現實,再回頭看台灣媒體的瞎起鬨報導,你應該就要質疑台灣的媒體何以這麼墮落,這麼草率地唯美國是尚,不知揀選,以為看到了媒體封面就認定是藝術成就或戲劇內容獲得肯定,才排得上這些刊物的封面,因而做出「阿Q心態」式的樂觀報導,渾然不知很多時候,表面的華麗就是有錢能使鬼推磨的結果。

有的人相信,天下沒有花錢買不到的獎,但是他可能不知道,不花錢,也不走後門,真憑實力得到的獎才是最最珍貴的。同樣地,如果你遇到一位看了電影後感動得不得了的記者或主編,願意不談條件就來做報導,那當然是件天上掉下來的禮物;一旦真要花點錢就能買到大媒體的版面和好評,也符合許多大老闆的投資報酬率,無可厚非,問題就在於別人得了好處,也搶先做了報導,台灣卻還在後面搖旗吶喊,剎有介事地大談好萊塢的「亞洲羅曼史」,那還真是次殖民地的心態呢。

反觀台灣本身的產業現象也相差無幾,只要對方是本土強勢媒體,一定也可以完成類似的交易行為:就是以獨家專訪的圖文並茂報導換取對方的媒體版面和行銷影響力。

多年之前,初出道的我,因為懂一點外文,所以也曾經有過見到報導就興奮的青澀期,完全不了解電影公司和權威媒體的利益交換關係,曾經搶著去買下日本的「ROADSHOW」和「SCREEN」等雜誌,搶先報導成龍、元彪和張曼玉等明星的人氣排行榜,渾然不知那兩家雜誌其實是電影公司的利益共生體,它們都需要電影公司提供大量劇照才能夠吸引影迷粉絲,所有的影星排名也是可以私下動手腳來安排的,就像台灣有些平面媒體舉辦的明星排行榜,只要採取觀眾票選形式,就會有電影公司和經紀公司大量買報紙去投票,自己炮製人氣(網路票選則是開發灌票公式即可)。

只有初出道,不明白媒體生態的人才會真以為票選行為反應了民心或人氣。我也曾經懞懂,我也曾經做過許多牽強附會的過度引伸,如今,總算略有見識了,看到媒體的新記者繼續套用我們過去的錯誤思惟來做報導,忍不住要站出來說幾句話,「時代周刊」的報導不是不可以參考,但也不必認為那就是大勢所趨,也不必因此振振有辭,最重要的是台灣的媒體記者此刻正在紐約看《藝妓回憶錄》,誰能做出最中肯的品評(當然,這還有待未來的二三個月的時光才能做出最終檢驗),這樣的記者,這樣的媒體才是值得信靠的媒體。

年輕的記者,大家加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