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度回顧:十二大外片

年底就是回顧的時刻,愛看電影的我,今年看了200部電影,曾經興奮狂喜,也曾經沈沈睡去,歲末時刻,打開日記,翻檢部落格的寫作文章,選出了十二部讓我停駐、思想、歡呼與讚歎的作品。

我的年度十二大外語電影都是2005年曾經在台灣的電影院映演過的作品,除了《東尼瀧谷》和《YES》是金馬獎影展的映演作品外,其餘作品都是在商業體制下映演的作品,有幸能與這些傑作打照面,見証創作者的火花,其實,就是一種幸福。重新回顧,檢拾排列自己的幸福,又是一種豐盈的感動。

12. 《蝙蝠俠:開戰時刻(BATMAN BEGINS)》:2005年最精彩的系列前傳電影。導演克里斯多夫.諾蘭以追溯手法探究了蝙蝠俠中恐懼與憤怒的人格特質,闖進蝙蝠俠心靈宮殿,再以流暢影像建構了動漫電影罕見的脈動節奏,提供了娛樂電影不可或缺的速度力量。

11.《偷情(CLOSER)》: 舞台劇提供了豐富的文本,然而導演麥可.尼柯斯更在選角和場面調度上,讓男女情欲世界的心理掙扎和欲念衝動,呈現了富饒生命哲學及口角趣味的內涵,兩對男女主角準確演譯了浮世男女的嘴臉。

10《幸福黃色電影(TORREMOLINOS 73)》:2005年來最有趣的荒謬喜劇。相對於蔡明亮用A片書寫人生寂寞,西班牙導演Pablo Berger則是從窮困夫妻從事黃色電影的拍攝實務中表現了人生的荒謬。男主角賈維爾.卡馬拉(Javier Cámara有荒謬唐突的逗趣表演,又有莊重的電影夢幻,亦莊亦諧間完成最荒謬的真實。

09 《YES》:對女性議題探索不遺餘力的女導演莎莉.波特,從容展現了女性對自己的身體、欲望和夢想的自主特質,不標示口號,卻以實際行動表達濃烈的性別主張及對異性的尊重,不論是主題或風格,都讓人一新耳目。

08《萬惡城市(SIN CITY)》:漫畫改編電影最具創意與實驗風貌的作品,導演羅德里奎茲(Robert Rodriguez)的強烈視覺風格與色彩運用,把電影的視覺震撼推向一個全新的領域。稱職又犀利的演員表演以及多元敘事,多重時空的交錯進行,也同樣豐富了觀影時的邏輯運算。

07 .《東尼瀧谷(TONY TAKITANI)》:這是一部美學形式精準卓越的作品,日本導演市川準(Jun Ichikawa)採用低限主義的敘事、攝影和音樂美學,將村上春樹小說筆下的富饒物欲人生中的空蕪精神狀態,做出精準對話與詮釋,堪稱是2005年最有特色的文學改編作品。

06《點燃生命之海(THE SEA INSIDE)》真人實事,嚴肅又無解的安樂死選擇問題,西班牙導演亞歷山卓.亞曼納巴〈ALEJANDRO AMENABAR〉以平實的敘述手法帶著觀眾進入一段感性旅程,男主角以全然麻庳的肢體和平緩卻堅決的眼神,準確詮釋出絕望中的尊嚴。

05《5X2愛情賞味期(5X2)》:法國導演佛杭蘇瓦.歐容以倒剝洋葱的首尾顛覆手法讓觀眾以全新的視野見証了一段愛情的誕生及終結,在預知結局的手法重溫情愛世界的狂熱與煎熬,開啟了傳統情愛電影少見的反省思維及前瞻面向。

04《金剛(KING KONG)》:奇幻電影的娛樂刺激效果,是大眾電影的基本要素,導演彼得.傑克森挾著對新式科技的嫻熟操縱技術,成功打造了目不暇給的視覺奇觀,更以細緻的心理鋪錬,讓野獸與美女的心路歷程都能更清楚的流動脈絡,完成神話般的傳奇論述。

03《原罪犯(OLD BOY)》:莫名其妙的冤獄,不明就裡的生命報復,導演朴贊郁以華麗的運鏡和天馬行空的敘事結構,鋪陳了懸疑電影的肌理,再以冷熱交纏的美術效果,迷亂了真相追尋的焦點,卻呼應了戲劇人物的內心吶喊。

02 《衝擊效應(CRASH)》:人生若是一段織錦綢緞,編劇出身的導演保羅.哈吉斯(Paul Haggis)就在這塊錦布上縱橫來去,從局部逐漸擴大到全貌,從個體呼應到眾生,強烈表現出都市文明中人際關係的疏離與恐懼。

01《孩子(L’ENFANT)》:一段看似隨意取樣的生命插曲,卻是高度濃縮的戲劇樣本。兩個少不更事的少年男女,在毫無心理準備的生命課程中,驟然面對一個新生命時,那種由內外而的惶惑不安,那種行動的焦慮與失控的道德判斷,展現了大師的精煉自在

年度回顧:九大華語片


今年的華人/華語電影產量不多,傑作更不多,硬要排出十大,會顯得勉強和不情願,如果能夠將還沒有公開上映的作品一起算進去,今年的華人/華語電影我勉強可以湊到十部。

但是因為我個人還滿有感覺的《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深海》和《孔雀》三部電影,都還沒有排上檔期,很難因為個人的工作方便先看到了部分作品,就硬要將這些作品列入十大榜單中。不過,《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深海》和《孔雀》三片都會在2006年公映,既然如此,就把機會留待2006年吧。

09.關於愛(台北篇):易智言導演以語言的曖昧表現出亞洲青年跨國文化的價值碰撞,荒謬的語言困境,卻鮮活地反應出人間情愛的疏離本質。

08. 頭文字D:劉偉強、麥兆輝將日本流行漫畫改套進港片模式,結合台港青春偶像實驗跨越地域的文化移植工程,節奏和趣味的掌控,超越了選角和語言的生硬與出格。

07. 天下無賊:中國導演馮小剛改寫公路電影的模式,狹窄的車廂空間和熟練的場面調度,以及精準的演技對抗,讓創作前提稍嫌做作的題材,有了自在的生命。

06. 黑社會:杜琪峰導演再度展示了他駕馭空間與時間律動的功力,雖然角色雕塑略嫌刻板,然而氣氛掌控極佳,幾場黑社會龍頭的談判競賽,暗潮洶湧的力道躍然銀幕,反應了環境與人物之間的命運關連。

05. 天邊一朵雲:用鮮明的情欲象徵,對照荒蕪文明下最寂寞的靈魂,以及最難溝通的肉體,導演蔡明亮大膽觸碰情色禁忌的手法,兼具了歌舞場景的天真浪漫,又挑戰了演員肉體的禁忌尺度。

04.面子:遊走在華人既古典又現代的兩極維,導演伍思薇以女性的敏銳觸覺大膽探討了女性要求身體與欲望都能夠自主決定的時代吶喊,輕快的喜趣節奏,愉悅而不誇張,開啟了華語電影更寬廣的創作空間。

03.如果,愛:陳可辛致力恢復消逝已久的歌舞電影傳統,劇情設計雖稍嫌一廂情願,但有後設語法的時空對比趣味,以及華麗與清冷兩相對照的攝影,再加上精心打造的音樂與歌詞情境,堪稱是水準以上的商業作品。

02.愛神─手:精準的聲音展示,悽愴的時光流逝,空間與時間的對位、錯亂在王家衛導演和張叔平一貫水準的操作下,具現了飽滿豐盈的生命力,也示範了如何在精緻的小品中展現高密度的勁道。

01.最好的時光:侯孝賢導演更上層樓的年度力作。三段時空,三種美學,三種刀法,雕塑出以他最熟悉的六0年代回顧,他最大膽的世紀回顧,以及他最迷茫的2005年時代精神探索。

2005電影趨勢觀察報告1:正音的必要

歷史的浪潮是無情的,大浪來時,歷史的面貌就會隨洪流而改寫。2005年有那些值得重視的發展潮流呢?

第一個答案是:語言。

不能操作合乎身份的語言,不能用語言傳達劇情精神的演員,很快就會被時間給沖刷淘汰的。

支持我論証的兩位主要演員是鄭秀文和楊雅慧。

她們的國語都很不流暢,都不合符演員對口語表情的掌控,可是楊雅慧前途大好,鄭秀文卻前程堪慮。為什麼?

要先從梁家輝談起。

梁家輝說起國語,有一股特別的腔調,一聽就知道他是香港人。所以,《雙瞳》裡聽他努力說國語,觀眾就是很難認同,挑剔他不像台灣警察,雖然他是外事警察,就算是香港僑生好了,他的孤僻個性勉強可以和那一口香港國語扯上一點連結,然而,就是說服力不夠。

2005年,梁家輝交出了兩部擔綱作品,《黑社會》裡的大D,他好像成年的過動兒,粗口連篇,可是生命力何等旺盛自如;反觀他在《長恨歌》裡,每一開口,你都知道他不屬於上海那個城市,最多只是個過客,沒有軀殼,也沒有靈魂,冷冷地訴說著他的相思和惆悵,沒有辦法帶領大家進入王安憶的小說世界中。我的意思是:他是十足的香港人,只適合香港的水土,演出香港人物。

這樣的論述,也許有人覺得太苛,對多數的老外而言,華語就是華語,南腔北調也都是華語,不必挑剔。偏偏,你我就是華人,你我的耳朵就是比老外尖,就是聽得出來誰的腔調有神無神,就受不了那種水土不服的聲音刺激。

同樣地,我非常迷戀《孤男寡女》、《瘦身男女》和《我的左眼見到鬼》裡的鄭秀文,迷糊又可愛,傻氣又豔麗的造型與戲路,風情萬種,那些版本的電影中,她的廣東話恰如其份顯示出她從心口中自然展現的生命力,鮮活有勁。可是,《長恨歌》中,不管她有多努力,開口就是錯,開口就讓你覺得她投錯胎了,不該強要用香港口 音去詮釋一位道地的上海女郎,那種不像就是不像的悵然,對照起《美麗上海》中的王祖賢與顧美華,何等相似啊!

楊雅慧在《面子》中飾演美國長大的華人孩子,國語說不好,帶點怪腔調,或者找不到適切的字眼表達自己的心情,卻是符合那個環境背景的現象,可以讓觀眾接受的。因為她的華語能力就非常吻合那個角色的成長環境,一旦她說起英語時,流暢自如又充滿自信,不時還有生命的智慧機鋒,無需再多做琢磨,就讓你知道,她是一位很會善用口白能力替自己的表演加分的好演員。

同樣的情況,用《功夫》的雙版本作品來對比,語言的魅力就更加清楚了。粤語版的《功夫》,每位演員講著嫻熟的母語,散發出角色的趣味與威力;然而,再看國語版的《功夫》,突然就讓人油生出不耐又粗俗的厭憎感。

配音是不得以的行動,配音可以補強演員的語言缺障;然而,配音也可以折傷了演員的華采。

在配音的年代中,傑出的配音員讓只能演一口台灣國語的柯俊雄搖身一變成了華北漢子的英雄人物;同步錄音的環境中,他因而只能以士豪魅力來詮釋本士人物了,他在電視劇《孽子》中曾經努力要操弄外省老兵的南腔北調,卻給人畫虎不成反類犬的不倫不類感覺。

語言條件可以加分,也可以減分,問題就在於你知不知道自己的能力與界限,找到自己最適合的空間。

演員的語言失真,是最致命的傷害,你永遠忘不了周潤發、張震和楊紫瓊在《臥虎藏龍》裡的語音尷尬,2005年的《七劍》更讓黎明和楊采妮的魅力在孫洪雷和張靜初的襯照下,完全失去顏色。

同樣地,南韓女星金喜善在《神話》中和《七劍》裡的金素妍一樣,都講不了幾句漢語對白,只能當起花瓶,起不了感人的戲劇力量;《無極》中找來了真田廣之和張東健,雖然大家都努力學了中文 ,咬文嚼字之間就是生硬不自然,完全不能像操作母語那樣,用聲音表情來裝點自己的內心、氣質與戲路。那種尷尬,就像周潤發、李連杰和章子怡去演好萊塢電影時,英語就是僵硬拙笨的情境一般。

口音改不了,楊采妮和梁家輝就很難在華語電影的空間中走出自己的道路;口音能夠脫胎換骨,機會就多了許多,語音曾經生澀稚嫩,但在長期接受語言訓練後,張震卻有了讓人耳目一新的表現,他在《愛神─手》中,不被鞏俐把戲吃掉,關鍵就在於他的聲音有情,有自己的性格了。

至於台灣演員中,李康生、陳柏霖和桂倫鎂的口白同樣是需要精進磨練的,要清楚,要達意,要有神,不是老悶窩在嘴中就可以靠外型取勝的,語言的歷史洪流已經鋪天蓋地而來,那些演員能夠浮出水面,不被洪流淹沒?2006年即將會有更清楚的容貌和結果的。

2005電影趨勢觀察報告2:全球化浪潮

2000年,李安在《臥虎藏龍》中網羅了中港台三地的知名演員。

2001年,陳國富在《雙瞳》中找了梁家輝搭檔劉若英,更禮聘了好萊塢影星大衛摩斯。

擴大演員的陣容,除了忠於劇本的創意,激發演員競技之效,透過各地影星市場上的票房磁吸效應,創造更大噱頭,正是電影營運上最重要的考量。

《英雄》如此,《十面埋伏》亦然。

2002年之後,華人電影的視野,不再局限於華人市場,而是更向亞洲市場放大。

《三更》系列電影的誕生,集合港韓泰的創意新秀拍出三種風格,三種語言的驚悚電影,不但產生文化對比效應,更在三地產生重點各殊的魅力效應,讓電影有了更鮮猛的生命力。

同樣的思維,同樣也出現在王家衛的《2046》,雖然日星木村拓哉的光彩最後都被台港明星給吃光了,但是前進日本,《2046》的巨星魅力,依舊有著一般電影難以企及並比的威力。對音樂有超強敏感力的王家衛,更是早就重用了日本作曲家梅林茂和德國作曲家比爾.若般的音樂色彩,打造了電影獨特的國際轉換媒介。

混血思維的行動,在2005年攀上了一個新高峰。關鍵在於更多的電影創作者開始不以本地市場做為唯一的考量,國家的邊界正在消失,文化的藩籬正在崩毀,跨國跨洲的新混血世界正在成形,而且兵分兩路,分別在幕前和幕後結盟。

例如,三段式電影《關於愛》是日本、台灣和中國影人的跨界合作。三地影星、三個城市,三段愛情故事,就在文化、語言、生活到明星的交流碰撞,激發出混血的戲劇和票房效應,製片人的企圖心與執行力,具現無遺。

例如,徐克的《七劍》找了川井憲次來替電影配樂,陳凱歌的《無極》找了《神鬼奇航(Pirates of the Caribbean: The Curse of the Black Pearl)》和《K-19(K-19:The Widowmaker)》的作曲家Klaus Badelt來配樂,國際色彩的融注還沒有看到鮮明的結果,但是風潮已然成形。

只可惜,技術的水平比較齊一,演員的混血成果則顯得尷尬而勉。多數的混血,只是為混血而混血,形勝過實,混血只有外貌,未能在內涵上產生鉅量質變。

《七劍》找了韓星金素妍;《神話》找了韓星金喜善。她們的容貌都很迷人,而且不只是在南韓有票房魅力,在台港地區同樣有吸聚人氣的效應,但是,劇中角色都只是一個軀殼,沒有靈魂,沒有難忘的對白,華人不會因而喜歡她,喜歡她的韓國影迷,不會失望嗎?不會排斥嗎?當你看到《尖峰時刻2》中有如花瓶的章子怡時,你不曾訕笑搖頭嗎?同樣地,Mallika Sherawat在《神話》中飾演的印度公主,又有多少的靈光呢?台灣人看了沒感覺,印度人就有嗎?

答案或許見仁見智,但是泛亞洲的合縱聯盟風潮,持續不斷,接下來,2005年的最後一個月裡,《如果,愛》找了韓星池珍熙擔任記取人生失憶片段的蒙太奇魔法師;《無極》找了韓星張東健和日本明星真田廣之擔任既對抗又合作的主僕角色。他們都是知名國際影,也全力以赴學習新語言,適應新的表演方式,然而,他們交出的成績單,也是形似,勝過骨肉靈魂的全面移植。

陳凱歌訪台期間,我和他談了兩次話,混血議題自然也不可少,他的回答,剛好可以替2005的現象觀察做結論:

問:《無極》找來了日本影星真田廣之、南韓影星張東健、香港影星張柏芝和謝霆峰來擔綱演出,而且要求他們一律要說普通話中文,確實,他們都很努力學說中文,雖然還是生硬不寫實,勉強只能以南腔北調來形容,畢竟缺少了聲音表情的力道,但若不是這麼吹毛求疵,你這回泛亞洲的明星陣容,應該是把市場做大的另類思維吧?

答:一點沒錯。歐盟的出現就是最鮮明的啟示錄,歐洲成了共同體,國與國的邊界不見了,文化市場的融合更是鮮明,匯聚成一個強有力的文化經濟共同體,亞洲在這方面的合縱連橫效果相對就弱了,我不是鼓吹要放棄國族觀念,而是從現實層面來看,大陸年輕人看日本動漫作品,沒有障礙,看南韓的《大長今》,沒有文化隔閡,如果從集結亞洲菁英,壯大亞洲市場的觀點來看,這一池子水如果強力攪動之後,匯聚出來的能量是非常驚人的。

我並不是說強要張東健或真田廣之來說中文就符合了古時「四夷來朝」的封建思想,在歐洲邊界都巳解體的今天,日韓演員來演中國電影不算意外,中國演員去演日本片也不必大驚小怪,因為語言扮演的不是統治角色,總的來說,張東健和真田廣之的中文成績其實還過的去,我不可能要求他們各自說自家母語,統一配音更是奇怪,學習漢語演《無極》是很自然的結果,他們也很堅持要這麼做。

無極:專訪陳凱歌

問:在《無極》中,明顯看到你的風格改變了,從美術、影像到敘事風格,都極盡雕琢能事,變得不再像是以前的你,這種變化是怎麼出現的呢?你為什麼要變動得這麼巨大?

答:那是一個大時代、大環境的問題。我深刻感受到中國電影己經走到了存亡絕續之秋的關頭,不變法圖強,就只能被好萊塢給整個吞噬了。

以前的中國電影是製片廠時代,不需要考慮市場反應,片廠有國家編列的預算,導演提出創意,選好題材就可以來拍片,那個年代的步伐是緩慢的,你可以安步打造自己的夢想。像我就很懷念1984年用了35萬人民幣去拍《黃土地》時的那種快樂;但是九0年代中期後,中國的電影環境改變了,好萊塢電影進來了,市場起了翻天覆地的改變,製片廠必需自負盈虧,創作者立刻就感受到市場所帶來的嚴肅又沈重的壓力了。

我當然可以繼續拍像《和你在一起》這類的小品電影,格局不大,影響力不大,卻是個人意念的絕對實踐,然而,新時代的華人創作者面對是重新找回觀眾看自家電影的熱情,那需要全面的思維,一定要形成話題,才能帶動票房,才能造成影響,才能讓十三億的人口恢復看華語電影的信心,找回看自家電影的樂趣。只有風風火火地扯旗吶喊,人群才會蜂擁而至,才會有影響力。再不這麼做,中國市場就全部沒有了。

簡單說,就是要放棄小我,完成大我。不論各界對《無極》的評論是眨或褒,大陸單日首映票房高達兩千一百萬人民幣(約八千四百萬元台幣),就意謂著我要鼓動風潮的目標是達到了。

問:可是,一定要變得這麼徹底嗎?

答:我可以舉遊民為例,為什麼美國紐約街頭有很多無家可歸的遊民,中西部卻沒有,那是因為市場夠大,所以就會出現多元文化現象。電影市場最重要的前提就是要「有容乃大」,盡量去開發各種可能,一旦市場多元化了,文化景觀就一定更壯大了,《無極》開拓了魔幻武俠的市場,但也只是我創作生涯的一部作品,並不代表我將來都要拍這種類型的電影。我還是會回頭拍一些小規模,有誠意的作品。

而且,《無極》的美學與敘事風格雖然起了大變化,但是有些寫在DNA裡層的基因性格是不會變的。陳凱歌的個人印記還是潛伏在某些角落中的,你可以在《無極》中看到許多我對當代生活的感喟,例如《無極》的英文片名叫做「The Promise」,就試圖透過傾城、光明等人和滿神的約定故事,來表現當代人根本不相信人和人之間有「誠信」的普遍現象。

中國不像西方世界有深厚的宗教信仰,遇上變動快速的新社會,過去所信仰的精神價值就極易遭到破壞,中國開放之後,巨大的貧富差距因而衍生出多少為富不仁的悲劇?在變動的大環境中繼續保持不變的格調,反而成為稀有的美德,張東健在《無極》中飾演的昆侖就是我想要表現的最完美的人類。他的生活可以是簡單之至,他或許因為身份低下被人所鄙夷和歧視,但是他的信仰不變,誠信不變,他比其他的每個角色都要更有尊嚴。

問:你求變的心情躍然銀幕,可是為什麼不像《臥虎藏龍》走傳統武俠小說的路數,另外去開闢「魔幻武俠」的新路?

答:我一直對文學保持濃烈的興趣,也很熟悉南美作家馬奎斯(Gabriel Garcia Marquez)的魔幻小說作品,魔幻小說就有如一個世界的兩個面向,是用三稜鏡來看待、解讀當代的人生。更重要的是,我們的人生就是最大的魔幻,我們住在這個高速運轉的星球上,「坐地日行八萬里」而不自知,完全不曾意識到生命就是最大的奇蹟。

我一直對於規規矩矩拍純粹的武俠小說,毫無興趣,但是我承認,武俠就是人的腦子裡蹦射出來的最大魔幻,誰真的能夠飛簷走壁?誰真的能夠打掌風、運神功?然而,你就是能接受武俠世界那些完全不寫實,極其魔幻的點點滴滴。

不過,我更想做的卻是東方魔幻。中國有「山海經」,夸父追日、精衛填海和嫦娥奔月的傳奇,那是多大的動能啊?每一則神話就都蘊含著整個民族的成長力量,所以《無極》中的雪國人就可以快速地往前奔跑,那種動能,就是來自東方神話的靈感。

問:從神話的源頭解讀《無極》固然有趣,但是《無極》的結構卻明顯有莎士比亞名劇《馬克白》的影子,馬克白要自立為王,真田廣之的大將軍光明也有濃烈的野心,更重要的是你塑造了滿神這個類似女巫的角色,她不但可以預見未來,她的預言甚至決定了角色的命運。你的想法是什麼?

答:《無極》的故事大綱出來後,西方朋友就曾指出有《馬克白》的影子,但是平心而論,我和張炭在構思劇本時,並沒有想到《馬克白》,或許是因為平日我也很熟悉馬克白的故事,潛移默化之中受到了莎翁的影響。

有的朋友還建議我乾脆就把滿神的角色都給剪掉,直接讓主角開打就好了,廢話那麼多做什麼?但我很堅持,那是想像力的問題,我們要開創華人電影不曾有過的景觀與故事,人與神的對話,人與神的盟約,就可以替電影輻射出一般意想不到的情境。

問:滿神的女巫角色超越了傳統華語電影的角色設計,但在電影中卻顯得頭重腳輕,她和光明將軍的盟約是牽動劇情的關鍵,甚至她還以將軍的英雄淚做賭注,可是看到最後,卻沒有任何的交待,這麼大的製作為什麼會出現這麼大的缺失?

答:一切都是片長惹的禍,《無極》的公映版應該有128分鐘,可是各地的戲院都不願意接受這個長度,最後被迫剪掉七分鐘的故事,成了你們在台灣看到121分鐘版本,我剪掉的戲份就是最後滿神和光明將軍驗收諾言的戲份,不是沒有拍,更不是忘了拍,而是遷就現實的無奈,我相信將來能夠放進DVD中,讓大家更完整地看到滿神和其他角色的互動結局。

問:你集結了《臥虎藏龍》的攝影鮑德熹及美術葉錦添合力打造了一部高度華麗,完全顛覆了你以往的美學風格,有人讚歎極美,有人卻嫌太過飽滿而做作,你為什麼變得這麼劇烈?

答:先談鮑德熹吧。他是我看過最多情的攝影家,很少有人年過五十了,還像他那樣積極追求突破的可能,他對鏡頭的要求甚至比葉錦添還更嚴苛。我最初和他溝通的理念就是要從情字著手,紅還要更紅,白還要更白,要絕對的強烈和濃豔,不走中間路線,他連每一瓣海棠花瓣的顏色都不放過,有時嫌太淡,有時嫌太豔,他就是要求色澤齊一,也唯有在這麼嚴格要求下,才能打造出雄峻偉奇的視覺奇觀。

當然,鮑德熹對於時空轉移的攝影技術也很有見解,電影中張東健穿上鮮花盔甲,戴上面具要去決戰的場景,背景只是黯淡的黎明曙色,卻只在連續運動的近中遠景三個鏡頭剪接下,所有不必要的過程都刪去了,剩下的只是慷慨赴義的悲壯豪情。簡鍊的美學他也同樣掌握得很好。

後來,張東健帶著張柏芝在草原上奔跑,一片羽毛飛下,那是他們最幸福的時光,讓人無可抗拒的甜蜜滋味,但是同樣把一片羽毛,飄呀飄的,飄到謝霆峰眼前,卻成了最大的挑釁與羞辱,也成就了他非殺不可的念頭,非要破壞不可的憤怒,一根羽毛,看在不同人的眼裡就有不同的意義,只有多情的人才能體會其中奧秘,也才能捕捉到微妙的韻味。

至於葉錦添,我只能說他是個瘋子。他的眼睛就是能看到我們平常人所看不到的事物,才會成就奇幻般的美麗。他在《臥虎藏龍》中基本的色調與設計都是寫實的,樸素中帶著淡清風情;但是我要的《無極》卻是濃墨重彩的,要大開大闔,盡情揮灑的,敢於追求大的氣象,才能在「流暢的詩意中再見東方美學」,那是西方人無法想像,也無法做到的,這種東方韻味正是我要的。

問:可是我更懷念你在《霸王別姬》和《百花深處》中所實踐的「淡極始知花更豔」的極簡美學。

答:中國人的美學傳統深受唐傳奇及明清筆記的影響,深信文字越淡越好,追求以最簡鍊的筆觸來描述人間情事,因為用字越淡,效果越是濃烈。我個人最傾慕的盛世王朝,不是一般人所說的漢唐,而是西晉和南宋,因為這兩個朝代的文明把華麗隱藏在樸素之中,好比食客在享受生魚片吧,師傅端出來那幾片工工整整的魚片,你卻很少去思考那要是多快的刀,多利的刀,才能把魚肉切得這麼細緻,利害的師傅就能讓你在簡單樸素的魚肉中,看得汗毛直立的。

不過,《無極》中的「淡極」卻不是用在景物上,而是人物。一方面是題材不適合,一方面則是表現的重點不一樣。

就以藝術追求的真善美境界為例吧,善是一種行為標準,美則是見仁見智,真則是人的本質,最難躲避與隱藏的本質。《無極》中的角色除了張東健之外,就以謝霆鋒的無歡最真。他雖然壞,卻是真小人般的壞,毫不畏縮,也毫不遮掩地對著觀眾做出他所有的心情和動作,要把他的壞表現出來給大家看。

問:《無極》給人的視覺印像卻不只是不再淡極,而且不時會脫序出格,例如張東健拖著張柏芝狂奔,結果就像是放風箏一樣,讓張柏芝飛翔上了天去,那是一個狂野脫序的狂想曲,卻也創造了觀眾看戲時的暴笑結果,你不擔心嗎?

答:偶而,也讓我玩玩出格的遊戲,不見得一定要那麼篤守文法,強調什麼微言大義吧,拍那場戲時,我心中想的就是毛澤東的詩:「鯤鵬展翅九萬里,翻動扶搖羊角。背負青天朝下看,都是人間城郭。」魔法電影中最特別的就是能夠尋覓開發出新視野,背負青天朝下看是何等氣魄,觀眾的笑聲,就是因為他們從來不曾期待這麼新鮮的經驗。

Badelt:無極魔音師

楊凡的《桃色》找到印度的作曲家Surender Sodhi來配樂,南洋異色風情,躍然銀幕。

王家衛的《2046》和《愛神─手》則有日本作曲家梅林茂和德國作曲家彼耶.若班的跨刀助陣,更添浪漫情懷。

徐克拍《七劍》時,則趁著在坎城影展當評審時見証了日本作曲家川井憲次替《攻殼機動隊2》配樂的威力,於是找了他來替電影配樂。

成龍和唐季禮的《神話》,則因應角色和劇情需要,找了南韓作曲家崔浚榮(Choi Joon Young)負責譜寫主題歌曲「美麗的神话」,打造出極富俗豔色彩的歌曲魅力。

張藝謀在《英雄》之前,都仰賴中國作曲家來配樂,從趙季平到三寶,都各有風情;《英雄》找了譚盾,《十面埋伏》則是由梅林茂擔綱。

陳凱歌的《無極》則是委請《神鬼奇航》的作曲家Claus Badelt擔綱,洋洋灑灑的音樂長篇,籠罩全片, 不仔細挑明,一般人不見得知道電影音樂出自德國作曲家的手筆。

電影音樂的國際化,雖然可以說是時代潮流,可是,有沒有因而產生讓人盪氣迴腸的音樂效果,或許更是一般影迷最最在意的。趁著陳凱歌來台灣的時間,我訪了他有關電影音樂的思維,問答之間,或許能夠提供電影愛好者更寬闊的另外視野。

問:《無極》找了Claus Badelt  來配樂,為什麼?

答:在籌拍《無極》時,雷利.史考特執導的《神鬼戰士》一直是我研究的範本,看他們的場面調度、電腦特效和音樂設計。知道Claus也是《神》片的音樂創作班底後,我就有了請他操他配樂的想法,後來看了他擔綱替《神鬼奇航》作曲時,我就認為他是極佳人選,於是約他見了面。

看到他年紀雖輕,卻很有音樂抱負,所以就開門見山告訴他,我希望的《無極》音樂能夠包含「自由」、「愛情」和「命運」三個主題,我要的是能被觀眾記住的旋律,所以配器就不要太複雜。

問:他是德國人,就算已經做了五年的好萊塢音樂,也不保証他能夠處理東方題材,你要怎麼讓他進入神秘魔幻世界呢?

答:我知道他受過西方音樂的訓練,要他表達西方古典樂的氣勢風采一點都不難,但是我的電影音樂卻不想太過西洋化,我就要求他要盡量多用笛、蕭和塤等東方傳統樂器。

音樂是抽象的,多說無益,我乾脆就把他先行送往西湖和雲南去住了三個星期,首先要他住在西湖的雷峰塔旁,感受「黃花碧雲天、畫舫聽雨眠」的詩情意境;然後再轉往雲南去聆聽少數民族粗獷的人聲吟唱。這趟中國山水風情之旅是很重要的過程,因為我要他做到的是不但有東方的細緻,也要有西方的豪放。

問:《無極》的音樂風格很像歐美的傳統史詩電影風格,也就是電影有多長,音樂就有多長,而且除了人物或劇情主題之外,絕大多數時候都有音樂襯托在下,你的音樂美學為什麼會起了這麼大的變化?

答:首先,《無極》的音樂效果與美學概念和《霸王別姬》是完全不同的。

當初,我曾經在進棚錄音前,完全否決趙季平所寫的《霸王》音樂,我對趙季平說,我要的是個人化的主題,而非傳統科班訓練出來的華人音樂家那種習慣表達的社會性主題,張國榮飾演的程蝶衣是那種「眉梢眼角總是情」的風流人物,音樂就該當是有如「長恨歌」裡所說的「轉軸撥絃三兩聲,未成曲調先有情」的細水長流感覺,趙季平最後是明白了我的要求,於是就從京劇的過門音樂中套出了《霸王》主旋律。

《無極》是娛樂電影,音樂美學就得完全摒棄了《霸王》的那種極簡美學,反過來追求一種高度濃烈,極富娛樂性的音樂效果。所以你幾乎不時都可以聽見不同的主題在底層翻滾應和著。不同的片種,就要有不同的美學要求,音樂亦然。

訪談間,陳凱歌努力想要說服我,Claus Badelt所寫的「愛情」主題是很成功,很有韻味,但是我的耳朵,並不能成功喚醒主旋律的記憶,我的唇舌亦不能跟著哼唱出「愛情」主旋律,《無極》的音樂對我而言算是頗富東方風情,旋律氣勢非凡,卻說不上有鮮明主題,可以蔚成大家共同記憶的音樂旋律,大家看完電影後,或許就會有更清楚的概念了。

其實,Claus Badelt  晉身好萊塢就是個傳奇,他早年是在德國替小成本的一些電影配樂,有一次到美國旅遊,就帶著自己的音樂cd,毛遂自荐到德國音樂前輩漢斯.季默組成的Media Ventures公司去投石問路,當時,他連漢斯.季默的面都沒見到,第二天卻接到漢斯.季默的助手打電話給他,邀他加盟,就這樣進入了好萊塢。也因為漢斯.季默的Media Ventures公司接下了許多好萊塢大片音樂工程,在時程緊湊的工作壓力下,激發出無數靈感,因而快速崛起。

他作曲生涯的最大轉折在於《K19》的配樂,那是一部美國人拍的俄羅斯海軍英雄故事,導演和製片都只要求氣氛,而非標準俄羅斯風情的樂章,他念茲在茲的無非就是如何運用大家熟悉的樂器來表現俄羅斯文化?他的解決方案就是用樂器和和弦來表現俄羅斯的色彩,再加上高潮起伏的潛艇風雲,濃烈的戲劇轉折與衝突,都讓他找到了更多的音樂表現空間。對照他處理《K19》的音樂方法,或許,他也是以相同的模式和心態來表現《無極》的東方魔幻色彩。

YES:女人男人愛

愛情與麵包的爭議,吵了幾千年,不一樣的愛人組合 就產生了不一樣的答案,做為電影工作者,能夠表現某一段愛情背後的經濟迷思,就夠感人肺腑,也耐人尋思了。

《愛神─手》中,舞小姐嚷著要嫁人,要人捧場,都是在巴結著有錢有勢的男人,沒錢沒勢的小裁縫張震,永遠就只能在旁邊看著,直到鬍子長了,有了小錢了,鞏俐已經殘花敗柳,只能給他最無奈的擁抱了。

沒有麵包,愛情很難持久。張震和鞏俐都懂,所以,那份情愫,只能放,不能說。

《如果,愛》中,周迅曾經愛過金城武,但是兩個窮光蛋每天吃泡麵,吃不出個結果的,所以周迅找機會就跑了,不是給金城武跺出一腳的雪花,就是一捲無情的錄音帶。

後來,若非金城武也成為一方巨星,聲名、技藝和財富都足堪和周迅匹敵,而且舊情難忘,《如果,愛》是不會有如果,也不會有第二章的愛情的。

周迅投靠張學友是現實,也可能真的有愛情。但若他江郎才盡,已經拍不成電影了,還不想退隱的周迅會不會琵琶別抱?那又是電影劇情的另類選項了。

《頭文字D》中同樣有著男主角拓海與女友夏樹的純純之戀,然而夏樹私下的援交與不倫之戀,卻也使得他們的純潔愛情黯然質變。

情義,不單是友情世界的崇高情操,同樣也是愛人世界的理想標竿。「床頭金盡,恩斷義絕」是古典戲曲中,薄倖的紅塵女子經常背負的罪名,然而「共享福易,共患難難」的愛情實況,搭配「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來時各西東」的古諺,我們的生活中顯然有太多這類「絕情」事例,畢竟,麵包決定了愛情的長度與密度,正是多數凡夫俗子的共同際遇。

女導演莎莉.波特的《YES》中,女主角是富裕的科學家,她愛上了從黎巴嫩逃到英國,只能在廚房當廚師的醫生情郎,愛神的箭把身份、財富和地位都極其懸殊的他們射繫在一起,她們情投意合,於是不時在外頭偷情,當然,每回的食宿費用都是女方付錢。戀情正濃時,男女雙方都忙著享受愛情的甜蜜,等到激情漸淡,女尊男卑的經濟情勢,就是會悄悄滲透進他們的生活。

男方付錢享受愛情,女方如果歡喜承受,也就罷了,如果彼此只能偷情,只能另闢密室,沒有名份,沒有天長地久,男人的闊氣成了花錢買歡的粗暴,女人就不會快樂,就會挑剔對方,不想只做洩欲或做愛的工具,企求著有更多心靈與精神互通的共鳴。

《YES》最好看的地方就在於男主角和廚房同事鬧翻天之後,覺得自己遠赴異鄉,窩居在廚房內虛擲青春,唯一的愛人,卻也不時會打電話告訴他說:「我想念你,我想要你的肉體…我們老地方見,房租我會付的…」曾經讓他多次心動的這款甜言蜜語,在心情低潮的時候,卻成了讓男方尊嚴受傷的小刀,男人選擇了不再赴約,要回烽火離亂的家園,找回自己。

麵包遇上了愛情,有人可以得兼,有人卻是「若為自由故,兩者皆可拋」,你既同情《YES》女主角的無辜─她絕不是為了炫耀自己的經濟優勢,只是想讓愛人能更無負擔地享受魚水之歡,但是你也一定能夠理解男人要做自己的心情。經濟實力不如人,不想仰人鼻息,不想寄人籬下,就回到無欲無求的太初境界吧。重回故鄉的男人,最後還是想念著遠赴古巴,追思革命情懷的女人,所以提起行囊,萬里共圓情夢。

莎莉.波特的《YES》中,男人和女人都有獨立的靈魂與尊嚴,兩性彼此尊重,才能在價值碰撞中,找到圓融相處之道,《YES》的情欲與情愛自主,是這樣打動著我的心。

無極劉燁:孽子的歎息

陳凱歌2005年在台北時,有點像錄音機一樣,回答著大家問來問去都差不多的問題,仔細看他來台前後接受的訪問,你會發覺台灣媒體都很厚道,很客氣,明明覺得《無極》的造型和對白可笑,都能忍住不問;明明覺得《無極》劇情有點扯,也都不願意當面叫陣。

我則是因為凱歌相識多年,有些問題點到為止,他每每聽我意在言外的批評時,也不以為意,笑著說:「你不是一般的觀眾,我的電影是拍給一般人看的。」不過,我還是趁著和凱歌分手前,問了他談最後一個問題:「《無極》中的『鬼狼』劉燁是不是同志?」

凱歌笑了,他嘿了一聲:「是啊!有那麼一點味道!」

「為什麼呢?」我追著問,「看過劉燁在《藍宇》中的演出,再對照他在《無極》中黏著張東健的戲份,你很難說他不是同志。」

「也沒有為什麼,他那個角色走著走著就得是同志了。」凱歌說。

陳凱歌的《無極》表面上是魔幻武俠,骨子裡卻是則愛情故事,戀棧功名的大將軍光明,會因為失去愛情而落淚;饑腸碌碌的女孩傾城,因為不想再挨餓,所以寧願付出永遠得不到真愛的代價,換來一輩子的榮華富貴。還有看到傾城就一見傾心的崑崙,寧願為愛人跳崖,也要對方「你不要死,要好好活著」的癡心叮嚀,也同樣讓傾城碎心了。崑崙真心愛著傾城,傾城卻錯愛了光明,光明也寧願裝迷糊,享受天上掉下來的情愛恩寵。這複雜的三角關係,其實是單純不過的異性戀,卻在劉燁的出現後,另外滲透進異色的同志氣氛。

不知道為什麼,陳凱歌一直不願多談同志議題。他偏重時代氛圍,卻吝於在同志情欲上翻滾。《霸王別姬》的童伶與公公、張國榮和葛優、張國榮與張豐毅是不同情趣的同志行為,但是一切點到為止,沒有深陷其中;《無極》其實也差不多,謝霆峰飾演的公爵無歡要殺光雪國的人,那份虐殺豪氣,吸引了劉燁做叛國的鬼狼,被火紋身毀容的他因而穿上了黑羽衣,披上了面紗,心甘情願為無歡做暗夜殺手。以身相許,傾心相隨,肝膽塗地,成為他們不曾躍上檯面的情感暗流。

然而,真正讓鬼狼動心的卻是崑崙的現身。發現彼此同為雪國人,那是家毀國亡族滅後的鄉親情懷,既而發現他也有一身好本領,那是惺惺相惜的感念;至於崑崙的魯直憨厚,曖曖如烈日,更是他期待已久的光明力量,長期待在黑夜裡的他,就寧願做起那赴死的飛蛾了。

《無極》裡的同志情懷是具體投射在劉燁身上的;然而他所扮演的鬼狼造型的深層心態卻是可議的。

首先,他因為被火紋身,又是家族叛徒,又是隱形殺手,所以只能終身以黑衣黑帽見人。這樣的角色,這款的情境設計,會不會讓你想起白先勇在「孽子」一書中所寫的開場白──「寫給那一群,在最深最深的黑夜裏,猶自徬徨街頭。無所依賴的孩子們。」

為什麼同性戀男人就註定要被社會和家人遺棄?就只能在黑夜邊緣中過日子,為什麼不能坦蕩蕩去愛人,為什麼不能自在地表白自己的愛情,《無極》的故事設定在「我們這個世界還年輕的時候,人和神生活在一起。」可是那麼年輕的世代,那麼不該有包袱的年代裡,神和人卻都瞧不起同性戀,只能要他穿黑色羽裳,等待著主人的恩寵,只能把自己的欲望隱藏在黑布罩著半邊臉的偽裝底下。

《無極》裡的主角都生活在背叛與承諾的矛盾中,劉燁亦然,然而其他人都有救贖的窗口 與通道,只有劉燁沒有,他的殞身不能喚起同情,更不能換來悲憫,他的悲劇只証明了他的存在是一種錯。那是君父思想下,對孽子最深沈的譴責,《無極》裡的劉燁,從造形到戲路都在替孽子背十字架。這就是凱歌不想多談的原因嗎?凱歌沒有回答我,答案呢,就留給看過電影的朋友自行去拼湊了。

白先勇曾經說過文學創作的目的是:「教人一種同情,一種悲憫。」《無極》消費了同志,卻不能帶來同情的昇華;《無極》碰觸了同志,卻還是畏首畏尾,欲迎還拒,我對同志議題沒有偏好,也沒有研究,只是從電影中看到了殘缺的處理手法,只能沈重地長歎一聲呢!

隱藏攝影機:肢體欲望

愛人的眼神和動作,經常就暴露他們的心情。問題是戀愛中人自己不知道。

《長恨歌》中的梁家輝始終暗戀鄭秀文,然而鄭秀文情有所鍾,從胡軍到吳彥祖,就是沒看中他,情人做不成,做朋友好了,火鍋吃了,三杯酒下肚,看到鄭秀文帶著酒意,拉著女友唱跳「香格里拉」,他也要硬湊上一腳,跟著唱跟著跳。他自己樂在其中,渾然不覺,一旁的老婆看在眼裡已經心傷到說不出話來了。

戀愛中人通常對旁人的目光都是視若無睹的。不信,你到大學女生宿舍前站一站,一定會看到不少情侶就在牆腳樹蔭下繼續著沒說完的情話和黏纏。

莎莉.波特的《YES》中同樣有一場經典調情戲,男女主角在餐廳約會,背景是高談闊論,人來人往的賓客,他們就坐在攝影機前的角落,用側面背影擋住旁人的目光,然而鏡頭只切到她他們的腰間,他只能感覺到兩人的手在鏡頭下方,在兩人的膝股間推推進進,明明上半身衣衫齊整,看不見的手部動作卻讓人充滿了遐思,因為女主角時而後仰歡愉,時而前俯暢笑,卻不知道為什麼男主角能夠有這麼大的本事逗得她這麼開心。

他們到底在做什麼?

《當哈利遇上莎莉》曾經提出一個大膽的前設,梅格.萊恩就身體力行表現出女性的高潮是可以裝出來的,而且可以公然在咖啡館就呻吟起來了;《YES》則是更進一步地把欲望付諸行動,真相只有在女主角瓊.艾倫終於全身鬆軟了下來,靠向男主角的身體後,我們旋即看到男主角悠閒地,又得意地吮舔起自己的手指。

他們到底在餐廳裡做了什麼?影像已經說明了一切,還要我再說什麼嗎?他們是當事人知道,我們本來是不明究裡的旁觀者,再看到這麼一個手勢,該當都明白的了。

榮獲今年歐洲電影獎最佳影片的《隱藏攝影機》也有意在言外的肢體語言。

女主角茱麗葉.畢諾西飾演能幹的職業婦女,交遊廣闊,家中不時會有朋友來吃吃喝喝串門子,她待客有道,可以讓賓主盡歡,偶而與朋友相聚,晚一點回家,也理直氣壯得很。一旦兒子失蹤了,加上他們接到莫名的偷窺錄影帶消息曝光了,既驚又怕的受難情緒浮湧而上,朋友來家相陪,而且是帶著女伴一起來相陪,觀眾更覺得那是天經地義的友情表現。

兒子失蹤了,心急如焚的媽媽當然情緒失控,於是觀眾看到她對著常來家中做客的男士傾訴心聲,旁人幫不上忙,只能溫婉勸慰。但是,告別之前,男士握起她的手,貼著面頰深情地親吻了一下。

他們到底在做什麼?只是友情的勸慰嗎?還是不經意透露了他們早已逾越友情的私情?

我沒有想太多,友情或私情的答案,從茱麗葉兒子返家後對待母親的態度上,就已經表白得相當露骨,兒子知道,母親知道,觀眾呢?我不知道你知道不知道。

導演麥可漢內克其實悄悄地告訴我們:人生的影像其實不時在透露著當事人的微妙心事,問題只在於你用什麼情懷去解讀你所看到的影像。

明明看起來是真實的景像,最後一迴帶,你才發覺自己看了半天的影像其實是螢幕顯示出的一段影帶。電影的所有畫面都是製造出來的,都是在寫實基礎上去編織夢想的騙局。我們每天都在演戲,演出一個自己刻意想要像樣的角色,但是只要有人默默地觀看著你的人生影帶,就可以看出許多不曾公開,不曾曝光的情緒,面對著無所不在的隱形攝影機,再會演戲的人也會現出原形的。

莎莉波特:年度風雲女

侯導,台灣朋友都熟,我在三十一日的愛樂電台「電影最前線」節目中將首度播放黎國媛教授替《最好的時光》即興創作的鋼琴曲,陪伴大家度過2005年的除夕;至於莎莉波特,我則找出了訪問錄音帶,先整理出她的音樂人生章節,讓大家先行認識一下這位在人生的履歷表上寫著她曾經做過:Director, Screenwriter, Choreographer, Dance impresario, Dancer, Lyricist, Musician, Performance artist, Singer等美麗經歷的奇女子。

她曾經告訴我:

一,每逢不開心的時候,我就會去跳舞,心情就會變好了。

二,音樂是文化的靈魂,你可能無法真的了解其他文化,但是只要聽見音樂,你可能就會對當地的文化有了直接鮮明的印像了。

三,導演是什麼都要懂,卻是在拍片現場什麼都不做的人,你找到各方好手,施展自己最佳身手,導演唯一做的事是讓他們做得更好。我不相信世間有任何教育可以教會人們如何去做一位導演,因為導演不是可以教會的。

四,逗馬九五宣言是可以讓人思考電影創作本質的宣言,但是卻難免做作,因為你可以要求不打光,不配音,但是你還是得要演員穿上戲服,進入一個他不是很熟悉的場域裡去演戲,對我而言,那不是宣言,而是一種姿態。

我曾經對她做過一小時的專訪,目前只先整理出音樂的章節如下,算是2005年年底對這位女才子的致敬(後續部份請容我日後整理完成之後再刊出):

問:妳多數的電影作品中都有濃烈的音樂風格,看得出妳很愛音樂,妳和音樂接觸的歷史和背景為何?

答:從小,我的家中隨時都聽得到音樂,我的父親很愛古典音樂,他最愛用七十八轉的老式唱機播放古典音樂,最特別的是我們家有座特別巨大到像個號角的音箱喇叭,能夠讓人宛若置身演奏廳,他最鍾愛貝多芬晚期的四重奏作品,所以從小,我的耳朵就充滿著這麼美妙的音樂。

還有呢,我的媽媽一心想當歌手,最愛唱舒伯特的藝術歌曲,祖母年輕的時候既是演員又是歌手,祖父則是歌劇迷,你可以想像我從小是如何浸泡在音樂世界之中。

我七歲就去學小提琴,十四歲時另外又轉去學鋼琴,二十歲初期時接受舞蹈訓練,跳舞本身就是種音樂,因為你要透過音樂表現身體的律動,而且多數的時候你都是要配合音樂來跳舞。後來我組織舞團時排過無數舞碼,學著如何去搭配音樂,如何在作品中加入音樂,讓音樂能夠成為舞者相互的對話,也能成為他們之間的互動關係。

那時候我也對現代音樂很著迷,從John Cage 到Phillip Glass我都喜歡,完成了舞蹈訓練後,我的興趣更寬廣了,對音樂的愛好更轉向即興音樂,參加過不少樂團,多次到歐洲巡迴演出,我的演出方式很特別就是要配合樂團演奏,即席創作歌詞並演唱,和音樂的互動關係更密切了。所以後來我又回到電影創作上時,這些成長經驗就都構成很重要的影響。我的第一部電影《驚悚》就加進了歌劇和電影音樂,後來更自己下海作曲。

問:妳的電影作品中採用的音樂片段其實都是大眾耳熟能詳的樂章或歌曲?為什麼?這是妳和觀眾對話的特殊方式嗎?

答:每個人都喜歡熟悉的曲調,每個人都愛反復吟唱自己熟記的曲調。我採用大家耳熟能詳的曲調其實是種「解構(deconstruct)」工程,讓觀眾能夠同時去面對熟悉的旋律與陌生的場景。

一旦引用了熟悉的歌劇片段,觀眾就會去想為什麼要在這裡使用這段音樂,音樂和血腥謀殺究竟有何關連,我在《驚悚》中使用的歌劇音樂就可以讓觀眾笑了起來,冗長而持久的重覆,重覆之後的新生發現都是人生很重要的學習過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