問:在《無極》中,明顯看到你的風格改變了,從美術、影像到敘事風格,都極盡雕琢能事,變得不再像是以前的你,這種變化是怎麼出現的呢?你為什麼要變動得這麼巨大?
答:那是一個大時代、大環境的問題。我深刻感受到中國電影己經走到了存亡絕續之秋的關頭,不變法圖強,就只能被好萊塢給整個吞噬了。
以前的中國電影是製片廠時代,不需要考慮市場反應,片廠有國家編列的預算,導演提出創意,選好題材就可以來拍片,那個年代的步伐是緩慢的,你可以安步打造自己的夢想。像我就很懷念1984年用了35萬人民幣去拍《黃土地》時的那種快樂;但是九0年代中期後,中國的電影環境改變了,好萊塢電影進來了,市場起了翻天覆地的改變,製片廠必需自負盈虧,創作者立刻就感受到市場所帶來的嚴肅又沈重的壓力了。
我當然可以繼續拍像《和你在一起》這類的小品電影,格局不大,影響力不大,卻是個人意念的絕對實踐,然而,新時代的華人創作者面對是重新找回觀眾看自家電影的熱情,那需要全面的思維,一定要形成話題,才能帶動票房,才能造成影響,才能讓十三億的人口恢復看華語電影的信心,找回看自家電影的樂趣。只有風風火火地扯旗吶喊,人群才會蜂擁而至,才會有影響力。再不這麼做,中國市場就全部沒有了。
簡單說,就是要放棄小我,完成大我。不論各界對《無極》的評論是眨或褒,大陸單日首映票房高達兩千一百萬人民幣(約八千四百萬元台幣),就意謂著我要鼓動風潮的目標是達到了。
問:可是,一定要變得這麼徹底嗎?
答:我可以舉遊民為例,為什麼美國紐約街頭有很多無家可歸的遊民,中西部卻沒有,那是因為市場夠大,所以就會出現多元文化現象。電影市場最重要的前提就是要「有容乃大」,盡量去開發各種可能,一旦市場多元化了,文化景觀就一定更壯大了,《無極》開拓了魔幻武俠的市場,但也只是我創作生涯的一部作品,並不代表我將來都要拍這種類型的電影。我還是會回頭拍一些小規模,有誠意的作品。
而且,《無極》的美學與敘事風格雖然起了大變化,但是有些寫在DNA裡層的基因性格是不會變的。陳凱歌的個人印記還是潛伏在某些角落中的,你可以在《無極》中看到許多我對當代生活的感喟,例如《無極》的英文片名叫做「The Promise」,就試圖透過傾城、光明等人和滿神的約定故事,來表現當代人根本不相信人和人之間有「誠信」的普遍現象。
中國不像西方世界有深厚的宗教信仰,遇上變動快速的新社會,過去所信仰的精神價值就極易遭到破壞,中國開放之後,巨大的貧富差距因而衍生出多少為富不仁的悲劇?在變動的大環境中繼續保持不變的格調,反而成為稀有的美德,張東健在《無極》中飾演的昆侖就是我想要表現的最完美的人類。他的生活可以是簡單之至,他或許因為身份低下被人所鄙夷和歧視,但是他的信仰不變,誠信不變,他比其他的每個角色都要更有尊嚴。
問:你求變的心情躍然銀幕,可是為什麼不像《臥虎藏龍》走傳統武俠小說的路數,另外去開闢「魔幻武俠」的新路?
答:我一直對文學保持濃烈的興趣,也很熟悉南美作家馬奎斯(Gabriel Garcia Marquez)的魔幻小說作品,魔幻小說就有如一個世界的兩個面向,是用三稜鏡來看待、解讀當代的人生。更重要的是,我們的人生就是最大的魔幻,我們住在這個高速運轉的星球上,「坐地日行八萬里」而不自知,完全不曾意識到生命就是最大的奇蹟。
我一直對於規規矩矩拍純粹的武俠小說,毫無興趣,但是我承認,武俠就是人的腦子裡蹦射出來的最大魔幻,誰真的能夠飛簷走壁?誰真的能夠打掌風、運神功?然而,你就是能接受武俠世界那些完全不寫實,極其魔幻的點點滴滴。
不過,我更想做的卻是東方魔幻。中國有「山海經」,夸父追日、精衛填海和嫦娥奔月的傳奇,那是多大的動能啊?每一則神話就都蘊含著整個民族的成長力量,所以《無極》中的雪國人就可以快速地往前奔跑,那種動能,就是來自東方神話的靈感。
問:從神話的源頭解讀《無極》固然有趣,但是《無極》的結構卻明顯有莎士比亞名劇《馬克白》的影子,馬克白要自立為王,真田廣之的大將軍光明也有濃烈的野心,更重要的是你塑造了滿神這個類似女巫的角色,她不但可以預見未來,她的預言甚至決定了角色的命運。你的想法是什麼?
答:《無極》的故事大綱出來後,西方朋友就曾指出有《馬克白》的影子,但是平心而論,我和張炭在構思劇本時,並沒有想到《馬克白》,或許是因為平日我也很熟悉馬克白的故事,潛移默化之中受到了莎翁的影響。
有的朋友還建議我乾脆就把滿神的角色都給剪掉,直接讓主角開打就好了,廢話那麼多做什麼?但我很堅持,那是想像力的問題,我們要開創華人電影不曾有過的景觀與故事,人與神的對話,人與神的盟約,就可以替電影輻射出一般意想不到的情境。
問:滿神的女巫角色超越了傳統華語電影的角色設計,但在電影中卻顯得頭重腳輕,她和光明將軍的盟約是牽動劇情的關鍵,甚至她還以將軍的英雄淚做賭注,可是看到最後,卻沒有任何的交待,這麼大的製作為什麼會出現這麼大的缺失?
答:一切都是片長惹的禍,《無極》的公映版應該有128分鐘,可是各地的戲院都不願意接受這個長度,最後被迫剪掉七分鐘的故事,成了你們在台灣看到121分鐘版本,我剪掉的戲份就是最後滿神和光明將軍驗收諾言的戲份,不是沒有拍,更不是忘了拍,而是遷就現實的無奈,我相信將來能夠放進DVD中,讓大家更完整地看到滿神和其他角色的互動結局。
問:你集結了《臥虎藏龍》的攝影鮑德熹及美術葉錦添合力打造了一部高度華麗,完全顛覆了你以往的美學風格,有人讚歎極美,有人卻嫌太過飽滿而做作,你為什麼變得這麼劇烈?
答:先談鮑德熹吧。他是我看過最多情的攝影家,很少有人年過五十了,還像他那樣積極追求突破的可能,他對鏡頭的要求甚至比葉錦添還更嚴苛。我最初和他溝通的理念就是要從情字著手,紅還要更紅,白還要更白,要絕對的強烈和濃豔,不走中間路線,他連每一瓣海棠花瓣的顏色都不放過,有時嫌太淡,有時嫌太豔,他就是要求色澤齊一,也唯有在這麼嚴格要求下,才能打造出雄峻偉奇的視覺奇觀。
當然,鮑德熹對於時空轉移的攝影技術也很有見解,電影中張東健穿上鮮花盔甲,戴上面具要去決戰的場景,背景只是黯淡的黎明曙色,卻只在連續運動的近中遠景三個鏡頭剪接下,所有不必要的過程都刪去了,剩下的只是慷慨赴義的悲壯豪情。簡鍊的美學他也同樣掌握得很好。
後來,張東健帶著張柏芝在草原上奔跑,一片羽毛飛下,那是他們最幸福的時光,讓人無可抗拒的甜蜜滋味,但是同樣把一片羽毛,飄呀飄的,飄到謝霆峰眼前,卻成了最大的挑釁與羞辱,也成就了他非殺不可的念頭,非要破壞不可的憤怒,一根羽毛,看在不同人的眼裡就有不同的意義,只有多情的人才能體會其中奧秘,也才能捕捉到微妙的韻味。
至於葉錦添,我只能說他是個瘋子。他的眼睛就是能看到我們平常人所看不到的事物,才會成就奇幻般的美麗。他在《臥虎藏龍》中基本的色調與設計都是寫實的,樸素中帶著淡清風情;但是我要的《無極》卻是濃墨重彩的,要大開大闔,盡情揮灑的,敢於追求大的氣象,才能在「流暢的詩意中再見東方美學」,那是西方人無法想像,也無法做到的,這種東方韻味正是我要的。
問:可是我更懷念你在《霸王別姬》和《百花深處》中所實踐的「淡極始知花更豔」的極簡美學。
答:中國人的美學傳統深受唐傳奇及明清筆記的影響,深信文字越淡越好,追求以最簡鍊的筆觸來描述人間情事,因為用字越淡,效果越是濃烈。我個人最傾慕的盛世王朝,不是一般人所說的漢唐,而是西晉和南宋,因為這兩個朝代的文明把華麗隱藏在樸素之中,好比食客在享受生魚片吧,師傅端出來那幾片工工整整的魚片,你卻很少去思考那要是多快的刀,多利的刀,才能把魚肉切得這麼細緻,利害的師傅就能讓你在簡單樸素的魚肉中,看得汗毛直立的。
不過,《無極》中的「淡極」卻不是用在景物上,而是人物。一方面是題材不適合,一方面則是表現的重點不一樣。
就以藝術追求的真善美境界為例吧,善是一種行為標準,美則是見仁見智,真則是人的本質,最難躲避與隱藏的本質。《無極》中的角色除了張東健之外,就以謝霆鋒的無歡最真。他雖然壞,卻是真小人般的壞,毫不畏縮,也毫不遮掩地對著觀眾做出他所有的心情和動作,要把他的壞表現出來給大家看。
問:《無極》給人的視覺印像卻不只是不再淡極,而且不時會脫序出格,例如張東健拖著張柏芝狂奔,結果就像是放風箏一樣,讓張柏芝飛翔上了天去,那是一個狂野脫序的狂想曲,卻也創造了觀眾看戲時的暴笑結果,你不擔心嗎?
答:偶而,也讓我玩玩出格的遊戲,不見得一定要那麼篤守文法,強調什麼微言大義吧,拍那場戲時,我心中想的就是毛澤東的詩:「鯤鵬展翅九萬里,翻動扶搖羊角。背負青天朝下看,都是人間城郭。」魔法電影中最特別的就是能夠尋覓開發出新視野,背負青天朝下看是何等氣魄,觀眾的笑聲,就是因為他們從來不曾期待這麼新鮮的經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