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傑明:布蘭琪的舞姿

只要是凱特.布蘭琪(Cate Blanchett)主演的電影,我都想看,因為在我心目中,她是當代最會表演的女明星。從外形到韻味,每一回她都有讓人耳目一新的力量。

 

不過,《班傑明的奇幻旅程(The Curious Case of Benjamin Button)》中的凱特.布蘭琪,卻讓我想起了張艾嘉,而且是《紅色小提琴(Le Violon rouge)》中的張艾嘉。

 

《紅色小提琴》中的那把名琴是沾有琴師愛妻鮮血的奇特名琴,歷經三百年的飄泊流浪,輾轉到了上海女性的項蓓手上,面對著文化大革命對資本主義的批判浪潮,她必需在切割自保與捍衛珍寶的矛盾中做出抉擇,張艾嘉愛琴,在分離前夕,理所當然她會再撫琴彈奏,偏偏,整齣戲就在張艾嘉拉琴的那一剎那,露了餡。

 

提琴名家,有琴在手,何等熟練自在,張艾嘉是敬業的好演員,即使她在《紅色小提琴》的戲份只有七分之一,但是她可是苦練了三個月。

 

不練,就是生手,肯定不像;但是,就算苦練經年,也不保証一定就像。拜師學唱歌,不一定就會唱歌;讀了二三十年國文,未必就能寫出一手好文章,一方面是天份,一方面則是熟悉,張艾嘉提琴上肩的肢體動作,立刻就讓人感覺到她與琴的距離,她真的不是提琴高手,也許有了初步入門,人琴卻還未合一,看到她的架勢,你立刻就明白她還是新手,因此,非常無情地就削弱了全片的戲劇說服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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演戲,有時是努力「強扮」,但是屬於氣質的層次,卻往往不是後天辛勤就能迎頭趕上的。

 

凱特.布蘭琪在《班傑明的奇幻旅程》飾演醉心舞蹈的黛西,而且一帆風順,在紐約是頂尖舞者,進軍歐洲更是無往不利,儼然已有舞蹈女王的架勢,聲譽如日中天,凱特就得在攝影機前展示最自在熟練的舞蹈動作。看得出來,凱特確實有過芭蕾訓練,諸如彎曲、延伸、上升、下沈、大踢或短切舞步,她都有若合符節的精準練習,絕對不是臨時惡補的菜鳥新手,但是要做為頂尖舞者,觀眾卻也明顯可以看到她在手部和彈腿肢體上還是有些僵硬,不是那麼自在,不是那麼天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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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生在凱特身上,合情入理,她畢竟只是戲劇演員,不是舞者;發生在黛西身上,就不合情理了,舞蹈是她的生命,舞蹈是她的技藝高峰。凱特飾演黛西,卻不能臻致黛西的高度,可信度就弱了。

 

表演的世界就是這麼殘酷,在是與不是,像與不像之間,沒有緩衝的模糊地帶,演員的身心狀態吐露著最真實的聲音,你無法想像一位拳法僵硬,腳步踉蹌的洛基,也無法想像永遠得靠替身來詮釋彈琴畫面的鋼琴師,表演是揣摩,盡心盡力之外,還要有天份和一種輕鬆自在的熟悉度,就算表演與真實不能等高,但是落差不能太大,周杰倫努力在《不能說的秘密》中鬥琴,或者在《功夫灌籃》中玩球,都是因為那是他最熟悉的本事之一;到了《滿城盡帶黃金甲》中,舞起大關刀,不就生份了許多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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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絕對相信凱特.布蘭琪為了要詮釋這位頂尖舞者,花過無數氣汗水,偏偏,差之毫釐,就失之千里,她在《班傑明的奇幻旅程》最精彩的表演其實不在舞蹈,而在每回班傑明出現,她就得面臨要與男友(或丈夫)做一了斷(或抉擇)的左右為難,命運之神一直在開她玩笑,她的煎熬其實更勝班傑明,但是精準度不夠百分百的菁英舞姿,卻削弱了角色的可信度,連帶也使得應有的說服力褪色不少。

 

每一回,當畫面上出現凱特跳舞的場面上,我都會捏把冷汗,心跳加速,畢竟,她是我那麼喜歡的女星,看著她在鋼索上疾行,就是會替她擔心。


不過,她沒有失誤,只是沒有百分百的精粹,我的跌歎與懊惱,當然是吹毛求疵的挑剔,但是我也相信,要求完美的她,心頭承受的壓力肯定勝過其他人,只是她不能解釋,也無需爭辯,顯示在銀幕上的就是她能衝刺的生命高度了,褒貶笑罵,只能任人了,那也是演員的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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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落花開:麥可葛拉索

去年,觀賞《花落花開》時,心裡一直有個問號,作曲家究竟是誰呢?音樂風格何以有似曾相識之感呢?

電影的片尾字幕告訴了我答案,作曲家就叫做麥可.葛拉索(Michael Galasso),他也曾經替王家衛名片《花樣年華》創作過音樂。這就是似曾相識的原因所在。

看過《花樣年華》,你不會忘記劇終前梁朝偉去了吳哥窟,對著那棵有洞的樹,先伸了手指碰碰,再把嘴附了上去,把所有的心事盡皆吐說入洞,那時,沈穩的大提琴音樂,在往復拉奏的低限樂中創造了無盡的想像。當年,王家衛來到台北,我的音樂訪談中,有一段提到王家衛與麥可的合作因緣,先是《重慶森林》,繼而《花樣年華》,王家衛像個敏感的觸媒,讓觀眾得識麥可.葛拉索的音樂風情。

只可惜,麥可很少出專輯,電影原聲帶更是罕見,很難單獨聆賞,他做得比較多的反而是劇場音樂,沒有CD,就很難見識到麥可的風采,直到昨天2009年凱撒獎頒獎典禮的外電照片,才讓我得見麥可的風華。有了影像,因而也從舊文中重新尋訪這位老朋友的一點人生歷程的文字記錄,以下文字就是王家衛接受我訪問時提到的麥可部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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問:你和麥可.葛拉索是怎麼合作的?

答:我先給他聽梅林茂的《夢二》主題音樂,我告訴他電影裡面會出現很多次這樣音樂,我希望他給我的音樂可以是類似這個主題的一個變奏,也可以有另外的想法,回去之後兩個星期他就把音樂母帶作好了,因為我們那個時候要去坎城,很趕的,他做了很多段,都很好,雖然我只用了一段,其它的我就全都放在原聲帶裡面了。

麥可葛拉索在花樣年華的唱片扉頁上這樣寫著我和王家衛是在一九九五的紐約亞洲電影節上認識的,他以前已經先聽過我的一張《美洲烏托邦》(UTOPIA AMERICANA)CD,然後呢他就在電影《重慶森林》中用了其中的一首《巴洛克》(BAROUQUE),看到他在電影中配合音樂與畫面動作所做的剪輯手法,讓我想起了大導演庫布立克的音樂處理手法。

1997年十月我們又在紐約影展《春光乍洩》的首映會上相聚,當時我應邀替義大利電影FABRICA做音樂指導,四處尋找世界各地的年輕音樂家,我就請王家衛幫我找一些中國傳統音樂的帶子。

1999年十二月王家衛聯絡上我,要我替還沒定名為《花樣年華》的新片譜曲,第二年三月,我拿到電影初剪版本的影帶,我發覺那和王家衛過去的作品很不一樣,一九六0年代的香港,懷舊中有點淡淡哀愁,步調很悠閒,片中男女不是在吃飯就是在打麻將,沒有暴力,而是一種嚮往,一種懷思。

在作曲之前,我到曼谷和導演相會,也看了新修正的電影版本,認識了演員,看到他們實際拍攝的過程,也更貼近地看到拍片場景,王家衛很清楚地告訴了我他對音樂的音響、節奏與情感的要求,於是我就建議他用最適合表達強烈情感的大提琴。

回家我定居的威尼斯之後,我試錄了幾個不同版本的吳哥窟主題音樂,也寫了一些不同感情的其他主題作品給他,主要的特色是以大提琴的撥弦手法,搭配小提琴、電吉他組成,每種樂器先是單獨演奏一段主題,然後小提琴和大提琴的音樂再融合進來。

王家衛聽完我的音樂帶之後,只略微調整了一小段旋律,同時要求加進一點鼓聲,我照他的要求做了調整,同時加進了類似心跳聲的低音鼓聲,就這樣完成了《花樣年華》的電影音樂)。

麥可是美國人,但是他的音樂才華,美國影人好像不懂得運用,2001年麥可替伊朗導演巴雅密(Babak Payami)的作品《秘密選票(Raye makhfi)》配樂時,也廣獲好評,

巴雅密後來到美國宣傳電影時,特別感謝麥可的貢獻,《秘密選票》描寫一位士兵護送一位女士穿越沙漠去收集大選選票,陰錯陽差發展出的一點秘密情思。伊朗幅員廣大,地形崎嶇,投票不易,這是伊朗的特殊國情;同生共死的患難之情,卻可能是得以創造宇宙共鳴的普世真情,所以他一直希望《秘密選票》不要太像以前的伊朗電影一樣,大量使用伊朗民族音樂,一聽就有伊朗味,反而局限了電影的格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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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世上懂得伊朗音樂的西方人太少,麥可雖然是美國人,但是曾到伊朗學習音樂,精通伊朗樂器與樂風,他用小提琴替《秘密選票》打造了一個兼具了伊朗風與歐美化的聽覺效應,巴雅密特別強調說:「伊朗人早在百年前就懂得使用小提琴,小提琴早已成為伊朗音樂的一個元素,麥可就是因為了解,才懂得用小提琴來替一部伊朗電影打造出可以有世界共鳴的音樂。」

音樂雖然號稱是世界共通語言,但是民族音樂有文化特色,卻也可能成為文化鴻溝,只有懂得,才能善用音樂成為溝通橋梁,巴雅密的感激之情,說明了動人的音樂能夠替電影加分的無限魅力。